在芬斯伯裡區一個酷熱難耐的夜晚,一扇門打開瞭,有個女人走入院子。不是在正門外的街面上——這裡可是斯勞屋,眾所周知,斯勞屋的正門從不打開、從不關閉;而是一處完全不見自然光的院子,四壁也因此佈滿黴菌。這裡充斥著一種被忽視的氣息,若是細加辨認,構成其味道的成分有外賣裡的食物及油脂、舊煙頭、早已幹涸的水坑,以及角落裡咕嚕作響的排水管散發出的某種味道——最好就別湊近去看瞭。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正值“紫羅蘭時刻”,但那座院子裡已暮色四沉。女人並未多做停留,這裡沒什麼可看的。
但是假設被觀看的是她本人呢——假設在她關門時掠過的那一小股氣流,並不是令大傢期盼已久的、仿佛已被八月棄絕的微風,而是一個正在尋覓安身之所的遊魂;那麼,在那扇門緊緊關閉的前一刻,或許就蘊藏瞭轉瞬即逝的良機。它如一束日光般迅速滑進門去。而鑒於鬼魂——尤其遊魂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接下來眨眼間它就會行動起來;迅速檢視一下這處幾乎已被遺忘、完全無人問津的附屬建築。曾幾何時,此地被人戲稱為情報部門的“行政地牢”。
我們的這位遊魂沿著樓梯飄然而上,不然也別無他路。它邊上樓、邊註意到瞭樓梯側墻上的線條印記。那是一些參差不齊的、棕色皮屑似的印子,好似一塊尚未成形的大陸的輪廓,指示出潮氣攀升的高度。在昏暗的光線中,這些波浪狀的塗鴉幾乎會被當成火焰舔舐過的痕跡。這是個臆想,然而彌漫在房屋內的燥熱與壓抑的氣氛強化瞭這種感覺。仿佛有什麼人或什麼物質,正對被他或它所奴役的人們施加邪惡的影響。
在第一層樓梯平臺上,有兩扇門。我們的遊魂隨機選瞭一扇,進入一間雜亂而破舊的辦公室。其中有兩張工作桌,各放瞭一臺電腦,顯示屏的待機指示燈在黑暗中靜靜閃爍。潑濺在這裡的飲料已經太久無人擦拭,變成瞭污漬;而污漬被忽視久瞭,便融入瞭房間的配色系統。每樣東西都是黃色或灰色的,不是破損的就是被修補過。一臺打印機被塞在不夠大的空檔裡,機蓋上貫穿著一道鋸齒狀的裂痕。頭頂上方,其中一隻燈泡外面套著一個紙燈籠,被撕破瞭,斜掛在一邊;另一隻燈泡則全無遮攔。一張桌上放著一隻用過的馬克杯,沒瞭把手。另一張桌上有隻邊緣缺口的臟玻璃杯,杯沿上那圈唇印恰似一個蠻族的吻,一句油膩的譏笑。
這裡,對一個遊魂而言就沒什麼意思瞭。在從這個房間消失前,我們的遊魂悄無聲息地嗅瞭嗅,然後出現在同層的另一間辦公室裡,然後是往上一層那兩間,然後是再上一層的樓梯平臺,最好由此看去,就能對這棟樓的結構有個整體認知……結果,位置並不理想。這些看似空空如也的房間,其實充滿內容:裡面可謂喪氣(而非怒氣)沖天;還翻騰著被迫怠惰行事而造成的痛苦。其中隻有一個房間——就是那間擁有最高級電腦設備的,似乎還沒怎麼經受過永恒無聊的折磨;而隻有另一間——頂樓這兩間裡較小的那間,多少體現出瞭一些高效和勤勉的跡象。其餘那些,則在忙忙碌碌地反復折騰著毫無意義的任務,都是些專門打發閑人的工作,看似包含對海量信息的處理,不過那些原始數據同一大堆夾雜著隨機數字的散亂字母也沒太大區別。就好像某個記錄狂魔的行政工作被劃撥出來、落在這群人頭上,變成需要他們無休止幹下去的傢務活兒;一旦有所閃失,就會被打入更偏遠的黑暗裡——做不好就完蛋,做得好也完蛋。而令這些參賽者放棄一切希望的征兆之所以還沒出現,唯一的緣故就是——其實每個辦公室職員都清楚,殺死你的並不是希望。
而是心裡總想著殺死你的是希望,才會要你的命。
“這些房間……”我們的遊魂說著,但還有一個房間沒訪問過,就是頂樓的兩間裡較大那間。它雖籠罩在一片黑暗裡,卻並非空無一人。如果我們的遊魂有耳朵,幾乎用不著把其中一隻貼在門上就能察覺此事。因為屋裡傳出的動靜可真不小:隆隆的響聲,簡直像一頭牲口發出的動靜。我們的遊魂微微顫抖瞭一下,幾乎逼真地模仿瞭一個人類身處危急時的反應;隨後,在那部分打鼾、部分打嗝、部分咆哮組合成的噪聲完全消散前,遊魂再次穿越整棟斯勞屋,款款降落。它經過二樓和一樓那些糟糕透頂的辦公室;走下最後一段樓梯——對於擠在中餐館和小雜貨鋪之間的地面層,樓梯是這裡唯一略具存在感的東西;然後出門進入那個充滿黴味、不透風的院子。時間仿佛重新流淌起來,像擋風玻璃上的雨刷掃掉一隻蟲子般,抹去瞭我們這個遊魂的蹤跡。然後突然間它在身後留下“啪嗒”一聲,但那聲響太過細微、輕柔,並未引起那個女人的註意。反而,她還拽瞭拽門,以確保它是關上的——不過她記得自己似乎已經做過這個動作瞭;然後,帶著她傾註在頂樓辦公室裡的那種高效和勤勉,女人從院子走進小巷,繞到奧爾德斯蓋特大街上,又向左轉。剛走出去五碼,一個聲音就嚇瞭她一跳:那不是啪嗒聲,不是砰砰聲,甚至也不是傑克遜·蘭姆那特有的爆破性的打嗝聲,而是她自己的名字,包裹在一個來自她另一段生命時期的嗓音裡:凱——
“——瑟琳?”
誰在那兒?她心想,是敵是友?
仿佛如此區分有什麼意義似的。
“凱瑟琳·斯坦迪什?”
這次,聲音中傳來瞭熟人相認的顫音。她雖然面如平湖,卻在頭腦中好一通搜腸刮肚,試圖找出一段被黯淡的玻璃遮擋住的閃光記憶。隨後,它就變清晰瞭。她想要看透的那片玻璃是個杯底,現在杯中物已空,但仍覆著些許殘留物。
“肖恩·多諾萬。”她說。
“你還記得。”
“是的。我當然記得。”
因為他是個令人過目難忘的人。個子高、肩膀寬,有個破過一兩次的鼻子(他曾開玩笑說,是偶數次,否則鼻子看起來就更歪瞭),還有他的頭發,如今已然花白,就算比她記憶中的長瞭一點,也還是比寸頭長不瞭多少的樣子。至於他的眼睛——它們依然很藍——又怎麼可能不藍呢?但即便在這光線漸暗的傍晚她都能看得出,今晚這雙眼睛,是他陷入黑暗時刻才會顯露的暴風雨般的藍色,而不是那種九月天空般的色調。她已預估瞭他身型的高大魁梧,一個頂她兩個不是問題。他們於“紫羅蘭時刻”站在這裡,看上去一定就像一對:他,渾身散發著驍勇善戰的氣度;而她,身穿一件扣子系到衣領的連衣裙,袖子上有蕾絲花邊,鞋子系著帶扣。
有個話題是回避不掉的,於是她說:“我還不知道你已經……”
“出來瞭?”
她點點頭。
“一年前——十三個月吧。”這副嗓音同樣令人難忘——那愛爾蘭口音的質感。她從沒去過愛爾蘭,但有時聽他說話,她的腦海中就會充滿一片柔軟的綠色圖景。
當然瞭,酒鬼的身份也起瞭作用。
“我可以告訴你具體天數。”他補充道。
“一定很難熬吧。”
“哦,你可想不到,”他說,“你絕對想不到。”
對這句話,她未作回應。
他們一直站在原地,這可不是專業特工的行事風格。即便是從未做過特工的凱瑟琳·斯坦迪什,也十分清楚這點。
他從她的姿態中讀出瞭這個心思。“你是正要往那邊走嗎?”
他指著老街交叉路口的方向。
“是的。”
“可以的話,我陪你走走。”
他就這樣做瞭,仿佛事情正如表面看起來的那樣——是在日光逐漸消隱於天際的夏日傍晚,發生的一場偶遇;一對老朋友(如果他們曾是這種關系的話)一個恰好撞見瞭另一個,於是想要多逗留片刻。凱瑟琳想,這要是在另一個時代,或許甚至在這個時代的某些角落,他可能就會邊走邊挽起她的手臂。這很貼心,也有點老土,但最重要的是這些都是假象。因為凱瑟琳·斯坦迪什雖然從未做過特工,也十分清楚:這種偶遇可能會發生在某些地方、某些人身上,但它們絕不會發生在這裡,在諜報人員身上。
斯勞屋附近的一間酒吧裡,羅德裡克·何正在盤算自己的風流韻事。
他之所以最近一直在琢磨這個,是有充分理由的。事情很簡單,人人都認為羅迪和路易莎·蓋伊如今早該湊成一對瞭。她和明·哈珀的事已是老黃歷,而如果說,互聯網教給瞭何什麼道理的話,那就是女人也有需求;還有就是,再明顯得可笑的騙局都會有人上當;以及,若你想在網絡留言板上當個攪屎棍,隻要針對“9·11”、邁克爾·傑克遜或者貓,發表些微詞即可——沒錯:無論如何,互聯網把何塑造成瞭現在這個樣子。作為一名自學成才的二十一世紀大不列顛公民,羅迪對於如何遊刃有餘地在這裡生活有著十足把握。
婊子都是熟女,他是這麼理解的。
婊子隨時都在狀態。
而他隻要伸手去摘就可以。
然而,雖然事情的成敗九分取決於理論,他卻在剩下那一分上遇到瞭困難。大多數日子裡他都能見到路易莎,每次她去煮咖啡,他也開始頻頻出現在廚房,可她卻一直在誤解他的暗示。事實上——就在一個多星期前,他還提出過:既然他們都受制於對咖啡因的需求,那麼她做出足夠兩人喝的量也在情理之中。然而,這句話到路易莎那裡變成瞭耳旁風,她還是把咖啡壺拎回瞭自己辦公室。你沒法不嘲笑她對於男女匹配的常規流程領會得多麼匱乏;但與此同時,何也遇到瞭瓶頸,不知用什麼方式才能令自己降低到她的水平。
何甚至並不喜歡咖啡。他打算做的讓步,也就這麼多瞭。
至於策略嘛,他也見識過、聽說過一些:什麼要體貼,要專註,傾聽他人。老天——這些人還生活在小木屋裡嗎?按這些屁話說的做要花好久時間,而路易莎可不再年輕瞭。至於何自己——坦率地說——他也有自己的需求,雖然互聯網滿足瞭其中絕大部分,他還是開始有點緊迫感瞭。路易莎·蓋伊是個脆弱的女人,可能會有男人伺機占她的便宜。首先,他不會讓瑞弗·卡特懷特得逞。鑒於卡特懷特是個白癡,一個脆弱的女人會做出什麼來簡直一猜便知,尤其是一個總在誤會別人暗示的女人。
於是何覺得,自己需要一點實實在在的協助。這就是他和隔壁辦公室的馬庫斯·朗裡奇及雪莉·丹德爾一起坐在這間酒吧裡的緣故。
“最近和路易莎說話瞭嗎?”他問。
馬庫斯咕噥瞭一聲。
這兩個人都是最近才加入的下等馬,這就解釋瞭他們為何都不太愛講話。斯勞部門沒有固定的層級結構,但很顯然,一旦你把最頂端的蘭姆劃掉,接下來就要數羅迪·何瞭——這裡是腦子說瞭算,可不是拼肌肉。所以,他倆肯定理所當然地把他當成上級,因而表現出過度敬畏。設身處地想想,何也會有同樣的感受。他喝瞭一口自己的無酒精啤酒,又問瞭一遍。
“說過嗎?在廚房或者其他地方?”
馬庫斯又咕噥瞭一句。
馬庫斯已年過四十,這個何知道,但這並不意味著你可以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個頭很高,是個黑人,已婚,而且肯定至少殺過一個人。不過,這些特征都不妨礙何認為馬庫斯很可能將他——也就是何,看成年輕時的自己。馬庫斯一定有些實踐經驗樂於傳授,這正是他選中馬庫斯晚上出來小聚的理由。幾杯黃湯下肚,發出幾陣笑聲,心扉就隨之敞開那麼一點。然而,想要達到那個效果可謂困難重重,因為在他另一側坐著雪莉·丹德爾,活像個灌滿惡意的消防栓。他也沒搞明白她為何要不請自來,但她著實把他倆弄得都很不自在。
雪莉面前有一包打開的薯片,像塊野餐毯子般攤開放著。然而當何伸出手想要拿一片時,她打瞭他的手:“自己買去。”接著就把約占總量百分之十五的薯片塞進嘴裡,隨便嚼瞭幾下又說:“關於什麼?”
何瞪瞭她一眼,意思是這是男人間的談話。
“怎麼瞭?”她問,“檸檬水嗆進氣管瞭?”
“這不是檸檬水。”
“好,行,”她用自己那杯絕非無酒精的拉格啤酒把喉嚨裡的薯片沖下去,然後回到話題,“和路易莎說什麼?”
“就,你懂的,任何事。”
雪莉說:“你在開玩笑吧。”
馬庫斯正盯著自己的酒杯出神。他喝的是健力士黑啤。何頗費瞭幾分鐘工夫琢磨出一個關於這個的段子,就是馬庫斯和他喝的東西是同一個顏色——源於觀察的喜劇,但他將它含在嘴邊,想等時機成熟再講。本來很快就能實現的——如果雪莉閉嘴的話。
而她沒有。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說。
“路易莎。你覺得你和路易莎有可能?”
“誰說的——”
“哈!可真棒啊。你真的認為你和路易莎有可能?”
馬庫斯說:“哦,老天。斃瞭我吧。”但看起來這話並不是對任何一位同伴說的。
這不是頭一遭,羅德裡克·何懷疑自己是否在社交生活中犯下瞭一個戰術性失誤。
肖恩·多諾萬說:“你不在總部瞭。”
既然這不是一個提問,凱瑟琳也就沒回答,而是說:“我很高興你出來瞭,肖恩。我希望你今後過得更好。”
“橋下流水,過去就過去瞭。”
但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情,就像一個已在橋上徘徊良久、隻等敵人的屍體從下方一一漂過的人。
他們走向那個交叉路口,有些汽車在那邊排隊等待,多數是出租車。透過街對面那傢酒吧的窗戶,她能看到人們在交談和歡笑中晃著腦袋。這不是一個供人認真品酒的地方,隻服務想來休閑放松的人。她強烈意識到肖恩·多諾萬在她身邊的存在感,意識到他那魁梧的軍人體格。雖已年過五十,他的身體仍很結實。他在獄中總出沒於健身房:在單間裡也一直在做俯臥撐、仰臥起坐,所有那些能保持肌肉強壯的練習。
一排公交車緩緩駛過。等它們發出的噪聲減弱後,她才說:“我該走瞭,肖恩。”
“我不能留你喝一杯嗎?”
“我已經不喝酒瞭。”
他低聲吹瞭個口哨。“說到吃苦,這才真的是苦日子……”
“我過得還行。”
然而,是也不是。多數日子裡她過得還行。但也有一些艱難時刻,在初夏的傍晚——或冬末的深夜,她總會感到不飲自醉,仿佛自己一不留神摔倒,然後又以她從前的方式醒來,繼續做著同樣的事。酗酒,將為她開啟一段或許永無休止的崩塌。
再喝一杯,不是陷入惡習的問題,是會令她變成自己再也不想成為的樣子。
“那就喝杯咖啡。”
“我不能喝。”
“老天,凱瑟琳。這都過去多久瞭?我們曾經……很親近。”
她不想去想那些。
“肖恩,我還在安全局工作。我不能被人看到和你在一起。我不能冒這個險。”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瞭。
“冒險,是嗎?近墨者黑什麼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但說真的,我確實不能和你在一起,和你消磨時光。不是因為……你的麻煩。而是因為我的身份、我的職業。”
“‘你的麻煩’,”他笑著搖搖頭,“這話像我媽說的,願她的靈魂安息。‘你的麻煩’,是個她會對一位悲傷的寡婦或大驚小怪的孩子說出來的詞。她不是一個擅長對事情做細致區分的人。”
而這句話本身,就是在進行區分。
“看到你挺好的我很高興,肖恩。”
“你看起來也不錯,凱瑟琳。”
兩人都把確認個人狀態好賴的責任留給瞭對方,這種行為本身可能就暗示出瞭他們各自的狀況。
“那,再見瞭。”
正好是綠燈,她就立即過瞭街。到瞭路對面也沒有回頭,但心裡知道如果她這麼做,就會看見他正註視著自己。雖然從這麼遠的距離看不清他眼睛的顏色;但它們仍會是當他陷入黑暗時變成的那種暴風雨藍。
“你看起來需要陪伴。”
路易莎沒回應。
男人沒有氣餒,攀上她身旁的吧臺凳。向鏡中一瞥,她就知道他還算過得去——三十五歲上下,衣著得體;穿著一身定制的深灰色西裝,一條圖案復雜、藍金相間的領帶松弛地打著,恰到好處地彰顯出其內心綻放的自由靈魂。他戴著細細的黑框眼鏡,路易莎願用下一杯酸橙伏特加打賭,鏡片是平光的——書呆子時髦風。但她也懶得轉身去仔細查看。
“隻是你已經在這兒待瞭三十七分鐘瞭,一次都沒往大門那邊看。”他停下話頭,以便讓她更好地欣賞那個精確時長的可愛之處,以及他敏銳的觀察力。坐在這兒三十七分鐘,不是在等任何人。毫無疑問,他也在數她喝的酒,知道這是她的第三杯瞭。
然後他發出一陣咯咯的笑聲。
“這麼說,你是安靜型的。在這邊可不太常見。”
所謂“這邊”指的是泰晤士河南岸,但也不是太靠南,那些定制西裝和優雅的領帶在此還不至絕跡。這裡離她的單間公寓一站地遠,自從天氣發生變化、街道上開始彌漫瀝青和炙烤灰塵的氣味,她的住處就顯得前所未有地狹小,仿佛被高溫熱縮瞭一般。屋裡的每樣東西似乎都在躁動。一進傢門她就會被不斷提醒:自己寧可待在別處。
“但你知道嗎?美麗的女人,但凡這種神秘和安靜,都是在對我這樣的男人發出邀請。請給我一個機會展示自己。這麼說吧,任何時候你想打斷我的話,都請便。或者點頭、微笑,做什麼都行。我很樂意就這樣欣賞靚麗的風景。”
她已經沖過澡,換瞭身衣服,現在穿的是一件牛仔襯衫,袖子卷起,搭配黑色緊身牛仔褲,腳蹬一雙金色涼鞋。她頭上挑染的金發是最近才做的,還有腳上血紅色的美甲。他也沒有完全說錯。她確信自己並不是個漂亮女人;但她也能肯定,自己看起來很漂亮。
再說,在一個炎熱的八月傍晚,吧臺上放著冰涼的酒水。隻要氛圍對瞭,任何人都可以看起來很美。
她舉起酒杯,其中的冰塊輕聲發出悅耳的許諾。
“我呢,是做解決方案的。客戶大多來自進出口行業,今天早上剛接到一件特別惡心的案子,兩百五十萬臺高配置的平板電腦,要從馬尼拉發出去,誰知文件都被扣瞭……”
他繼續抱怨著。他還沒提出請她喝一杯——他在計算進度,以便先她一步把自己的酒喝完,再沖吧臺後的女孩抬起一根手指:“酸橙伏特加,多加冰。”之後繼續講自己的故事,免得讓對方註意到他自導自演的這出小小奇跡。
這種事,總歸就是這樣或類似這樣的情形。
路易莎將一根手指放到杯口,沿著邊緣滑動,然後又把一綹頭發別到耳後。那個男人還在說著,而她無須環顧四周也知道,他的同伴們正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桌上,關註著他成功或失敗的跡象,已準備好無論成敗與否都要大笑一場。或許他們也是做“解決方案”的。這個職業名,看起來似乎往任意方向都能延伸很遠,隻要你不挑剔它所涵蓋的問題門類。
而她自己手頭(在剛剛度過的這天,以及過去兩個月來每個相同的工作日裡)要處理的問題,是比對兩組人口普查數據——二〇〇一年度和二〇一一年度的。她的目標城市是利茲,關註的年齡段是十八至二十四歲,要尋找的對象是那些不知所蹤,或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人。
“有什麼特定的語言組嗎?”她沒忘問上一句。
“按種族特征做分析是道德上的敗壞。”蘭姆這樣告誡道。
“我還以為人人都知道呢。不過好吧,你要註意的是那些在沙漠裡騎駱駝的。”
有些人消失瞭,另一些人現身瞭。這樣的人有數百個,當然瞭,其中多數人有著確鑿無疑的理由;其餘的,大多也可能如此。可是追溯這些理由的過程著實令人厭煩。她不能去接觸那些調查對象本人,所以不得不從側面切入:社保、駕駛證、水電費、國傢醫療服務體系(NHS)記錄、互聯網使用——任何留下紙面線索,或透露其行蹤的東西,諸如此類。與其說這是草垛裡尋針,還不如說更像一根一根地重新整理草垛,將每根草按長度和寬度排列,還要朝著同一個方向……她真希望自己也是做解決方案的。眼下的項目看起來更像是在制造不必要的麻煩。
這就是重點。沒人會在結束一整天的工作、下班離開斯勞屋時,感到自己為這個國傢的安全做出瞭貢獻。他們下班時隻會感到自己的大腦好像被放進榨汁機榨幹瞭。路易莎曾經夢見自己被困在一本電話簿裡。導致其躋身下等馬之列的那件禍事,很糟糕——一次監視工作中的失誤,導致大量槍支被扔在瞭街上;可她接受的懲罰確實已經夠多瞭。然而問題的關鍵在於,這些懲罰沒有盡頭。她可以給自己設定期限、自覺服刑,一旦受夠瞭就隨時放棄。這正是她應該做的:放棄希望,一走瞭之。於是同其他所有人一樣,這就成瞭她最終才會做出的選擇。明曾經說過——不,不要想到明。總之,雖然從沒和他們討論過,但她知道大傢都是這麼想的。除瞭羅德裡克·何,此人過於混賬,以至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是在接受懲罰;而他正是因為表現得太混賬才被懲罰的,這樣看來,也算恰如其分。
而與此同時,她感覺大腦就像被放進瞭榨汁機。
那個男人還在滔滔不絕,或許就要講到他奇聞逸事的高潮部分瞭。而路易莎無比確信的是,無論這個故事最後怎麼樣,她都不想聽。她沒有轉身面向他,隻把一隻手放到他手腕上。就像按下瞭一個遙控器:他的故事戛然而止。
“我還會再要兩杯這個,”她說,“等我喝完時如果你還在這兒,我就和你回傢。但與此同時,閉上你的嘴,行嗎?一個字都別說。很倒胃口。”
他比此前表現出來的要聰明。一聲不吭地向調酒師招瞭招手,指著路易莎的酒杯,豎起兩根手指。
路易莎則忽略瞭他的存在,專心喝起酒來。
快斃瞭我吧,馬庫斯又在心裡想,這次他沒有說出聲。
雪莉正在拿何幻想和路易莎有機會的事取樂。“那可太棒瞭。我們辦公室裡有佈告欄嗎?我們太需要一個瞭,”她用手指比瞭個交叉線的標志,“標簽:癡心妄想男。”
這間酒吧位於巴比肯中心的另一側。何還以為馬庫斯提議來這兒,是因為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傢店,是他和朋友聚會的地方;而事實上,馬庫斯此前從未踏入過這傢店半步,且正因如此,他才選瞭這裡。它完全是那種能讓他出錢賭自己真正的朋友誰也不會涉足的地方,所以被他們撞見自己在陪羅德裡克·何喝酒的可能性非常低。
另外,賭錢正是令他落到如此田地的根本原因。所以,再下更多賭註對他而言可不是什麼明智的做法。
裝在墻上的巨大電視屏正在滾動播放新聞。頭條新聞的標題帶滾動得太快,來不及看清,但那畫面讓人很難認不出來:藍色西裝,黃色領帶,精心打理得亂蓬蓬的頭發,和隻有白癡或選民才不會去註意的做作笑容;而那背後暗藏的利己主義,程度讓貪婪的鯊魚都退避三舍。這就是新上任的內政大臣,也就是馬庫斯、雪莉以及何的新上司。但這種人際關系彼得·賈德可不會在意——要吸引他的註意力,你必須有皇室人脈、一檔電視節目或是隆過的胸部(“據說”)。他常年遊走在媒體妓女和政治野獸之間,早就從“搞明星的人”搖身一變成瞭“被明星搞的人”,用嘩眾取寵的表演攫取公眾好感,並通過踐行好萊塢鼓吹的至理名言“與你的敵人保持親近”來獲得政治優勢。這句話,倒是個對付他的好法子;但那些老資格的國會議員們一致認為,如果讓他一直待在反對黨的席位上,則會對首相構成最大威脅。如果反對黨看起來馬上要贏得一場選舉,那贏傢無疑就是他瞭。
借用一句別人對此君的評價,“糟糕的貨色”。
再換一句,“卑鄙的白鬼子。”馬庫斯嘟囔著。
“仇恨言論。”雪莉警告道。
“當然是仇恨言論。我他媽的就是恨他。”
雪莉瞥瞭一眼電視,聳聳肩說:“我以為你是個執政黨的忠實信徒。”
“我是啊。他不是。”
何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仿佛完全迷失瞭方向。
雪莉的註意力回到瞭他身上。“那麼,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有這個瘋狂念頭,覺得你和路易莎可能有戲的?”
何說:“我可以讀出一些跡象。”
“你是不可能從一塊門墊上讀出歡迎來的。你當真覺得自己能讀懂一個女人?”
何聳肩。“婊子都是熟女,”他說,“婊子隨時都在狀態。”
雪莉反手扇瞭他一巴掌。他的眼鏡飛瞭出去。
馬庫斯說:“那,這輪我請。”
是敵是友?
無法回避的是,所有來自她生命中那個時期的人,都是敵人。
凱瑟琳住在聖約翰伍德,但她現在還不想直接回到那邊。制造假行蹤是自然要做的——酗酒者學會瞭偽裝。於是她向北走去,模模糊糊朝著天使酒吧的方向。這個女人有自己要去的地方,但並不是特別匆忙。與她擦肩的每個人都比她年輕三十歲,渾身衣著的全部用料差不多剛夠她蓋住兩隻胳膊。有人因為這種種差異,向她投來充滿驚異的一瞥,但她對此並不介意。不是所有突發情況都是非友即敵。這些陌生人兩者都不是,而她頭腦中還有別的事要想。
肖恩·多諾萬是個敵人,因為,所有來自她生命中那個時期的人都是敵人。但他也是個正派的男人,或者凱瑟琳印象中是這樣。他是一名軍人,盡管這在時態上多多少少有點錯誤——肖恩·多諾萬曾經是名軍人;他名譽掃地,被開除瞭軍籍;但這句話仍然是凱瑟琳能想起的最精準的描述:你看他一眼就知道瞭。現年五十五歲上下,按理說,他應該在閱兵場上行軍禮,讓白廳的大人物們聽取他的意見。不難想象他在鏡頭前為最近的軍事行動做解釋的樣子。然而,他最近一次出現在鏡頭前,卻是戴著手銬從軍事法庭被帶走的場景:犯有危險駕駛致人死亡罪,被判處五年徒刑。
對於凱瑟琳,這件事隻是一則新聞報道,算不上個人打擊。她那時已經戒酒,而整個戒酒過程的環節之一,就是要疏遠她在酗酒時來往的夥伴。這就意味著男人——肖恩·多諾萬也是其中之一。他並非格外重要的一個,或者說,不比那時候她身邊的其他哪個男人更加重要,但話說回來,那是個很長的名單。
她穿過一條馬路。這令她感到有點眩暈。不是因為這個動作本身,而是從記憶中回過神,再把註意力集中在這個動作上導致的。窺視自己的過去是需要一番努力的。那並不令人愉快。不知為何,傑克遜·蘭姆蟄伏在他那間陰暗辦公室裡的形象浮現在她的腦海,但隨後又消散瞭。安全過馬路後,她冒險回頭看瞭一眼。肖恩·多諾萬沒跟上來。她也不是真的預計他會這麼做。至少,她不指望自己能夠發現他在這麼做。
他是她過去的一部分,但除瞭這點認知,她就沒什麼更深刻的記憶瞭。關於他們做愛的真實情形——如果可以這樣定義的話,她已毫無記憶。在那些日子裡,兩杯酒下肚,她眼前的未來就變成一片空白,上面塗寫的一切在出現的瞬間就被抹去。他可以為她寫十四行詩,也可以為她抄寫詠嘆調,對她而言都是一樣的。但她也知道,那些並沒有發生過;他們之間從來都是炮友式的性愛關系。因為在那段日子裡,隻要當她滑入黑暗之際有個人來依靠,換誰都行。詩歌和歌劇都不需要,一瓶酒足矣。
有很多人,她確實已經忘記瞭,那些男人即便在進入她身體後都沒能引起她太多註意;但至少有過一兩個早晨,肖恩·多諾萬給她留下瞭印象。他自己也喜歡喝酒,出於對她虛假的善意,他曾裝作他倆在宿醉後感覺同樣難受。“天哪,今天早上我的頭好疼。我們還真是喝瞭個痛快。”但對她來說徹底斷片的記憶,在他眼裡則是徹夜狂歡。在這段關系裡,她作為夥伴是相當自願的,因為那時候她一直甘願如此。而如果當初她是另一個樣子,凱瑟琳現在思考著,如果她那時不酗酒,他們會有機會在一起嗎?但這沒人能回答。
她離一座地鐵站不遠,從那裡坐車就可以回傢瞭。但她首先掏出手機,打瞭個電話。電話另一頭直接導入瞭語音信箱。她沒給對方留言。
將手機放回包裡,她繼續沿這條路往前走。
在她身後一百碼開外,一輛黑色廂式貨車沒有熄火。
雪莉看羅德裡克·何慌亂地摸著眼鏡,不免在想自己是否應該那樣扇他。當然瞭,反手制造的落點通常會讓被扇者大吃一驚。但如果她再花點力氣攥個拳頭,就可以把這小兔崽子的鼻子打爆。如果她願意,還可以事先給他下一紙戰書,表明意圖。但對何而言,有備也不代表無患。事先被警告可能意味著鼻子終究還是會被打的,隻是之前先恐慌上一陣罷瞭。
不過,令人略感不安的是,這通發作似乎並未讓她平靜下來。
依照事情的常理,動手打人就像擰開一隻閥門,釋放出內啡肽,之後你就能感受到那種介乎疼痛和愛撫之間的、甜蜜的昂揚情緒——按理說,她應該看著何笨手笨腳地摸索,臉上浮現出大大的笑容,甚至可以心平氣和地幫他一把,盡管這不知感恩的小渾蛋並不會謝她。可相反,她仍覺得自己很受傷,氣憤得想再扇他一巴掌。顯然,她不是辦不到,但這樣一來可能會使今晚剩下的時間變得劍拔弩張。
馬庫斯不在酒吧裡。他要是還沒從側門悄悄溜走,就一定是去洗手間瞭。他肯定有逃跑的意圖,但照目前的情形看來,他應該沒這個膽子。
當天早上,他對她說:“你知道那個小渾蛋在幹什麼?”
可以被稱作小渾蛋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但在名單上位列前茅的永遠要數羅德裡克·何。
“網絡跟蹤你?”
“呵,廢話。除瞭那個。”
“他出賣瞭你?”
“還沒有。但他說他會的。”
“這個渾蛋。”
“你還沒聽全呢。猜猜讓他保持沉默的開價是多少。”
雪莉事後發覺,要是當他告訴她時自己沒笑,可能更明智。
“陪他在酒吧待一晚?就這樣?”
“我寧可付他現金。”
“哦,那可太妙瞭。做個筆記。我想聽所有細節。”
“那不是問題。你也要來。”
“做夢吧。”
“因為如果隻有我和何,誰知道話題會跑到哪兒去?一旦我們聊完瞭體育和政治,大概最後就要議論我們的同事瞭。比如,你懂的,誰會趁沒人註意的時候早退,誰把喝過的臟馬克杯留在水槽裡。”
“有趣。”
“還有,誰在吸可卡因。”
雪莉扔下手裡的筆。“你不能說。”
“如果你也去的話,我就沒機會說瞭。”
“這是敲詐。”
“我能說什麼?和某位大師學的。”
於是她就來瞭,兩個人一起忍受同羅德裡克·何為伍。難怪她感覺……
但她不想用“暴躁”形容自己。
雪莉上星期去看牙醫,在候診室裡翻閱一本生活方式雜志時看到這樣一則診斷式測驗:“你有多暴躁?”於是開始在腦子裡勾選答案。“你會被插隊的人激怒嗎,即便那時候你並不著急?”這個,毫無疑問,因為這是原則問題。不是嗎?但其他問題看起來就像專門為激怒她而設計的。“你發現自己的伴侶看在過去的分兒上,約他/她的前任喝瞭一杯。”她不需要再看其餘的瞭。這是為瞭顯示你有多“暴躁”?在雪莉看來,這就是根據常識給你這個人打分……她將雜志一把扔到門上,讓剛剛轉過頭的牙科護士嚇瞭一跳。五分鐘後,過度沉迷於水牙線的她才找回瞭自己。
沒錯,除此以外,她是偶爾喜歡吸兩下,但誰不喜歡啊?馬庫斯告訴過她,自己一次也沒吸過那種成排的老式白粉——馬庫斯曾是戰術小隊的一員,也就是負責踹門的隊伍。一旦你嘗過那種腎上腺素帶來的快感,就會想要再來一次,對吧?他說他從沒那麼覺得,但他會那麼說的。再說,雪莉又不是個癮君子,這隻是她周末的消遣,嚴格說就是周四到周二。
羅德裡克·何“砰”地一聲重重坐下。他右側的臉頰通紅,眼鏡歪戴著。
“你為什麼那麼做?”
她深深嘆瞭口氣。
“這是需要做的。”她半是自言自語地說,但願自己身在除此以外的任何地方。
不過或許,考慮到各方面情況,不包括瑞弗·卡特懷特所在的地方。
瑞弗在一間病房裡,正站在一扇沒必要去打開的窗戶跟前。好多年前它就被漆上瞭,那時國傢醫療服務體系(NHS)偶爾還會安排一點油漆活兒。而即便那窗戶能打開,湧入的空氣也會像濃湯一樣黏稠,咸味直沖喉嚨,令你喘不上氣,急需喝口水緩緩。他望向下方一條帶頂棚的人行道,輕敲著窗玻璃,敲擊聲大致呼應著床邊某臺設備發出的閃爍。床上躺著一個身型日漸消瘦的人,他在這間屋內制造出的動靜,自過去多少個月以來始終沒有太大變化。
“你可能想知道最近我在忙什麼,”瑞弗說,“你知道的,就是在你享清福的這段時間裡。”
床頭的置物架上有臺電風扇,但系在它外框上的那根幾乎不怎麼飄動的絲帶,顯示出它的風量有多麼微弱。瑞弗幾次試圖把它修好——具體做法就是將電扇的按鈕開瞭又關。自己動手令人筋疲力盡,他就湊合著把供訪客坐的椅子推到有穿堂風的地方,一下癱坐進去。
“嗯,是件讓人著迷的事。”
躺在床上的人沒有回應,但那也不意外。此前三次,當瑞弗坐在這裡或沉默不語,或自說自話地與對方聊天時,都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張床的主人意識到瞭他的存在。事實上,連這名病人自身的存在也尚無定論:瑞弗在想,身體躺在這裡時,思想去瞭哪裡呢?是否在它被打斷的生命長廊中徘徊,或是陷入瞭它自己設計的某種噩夢——一個充斥著雙面豺狼和多頭蛇的達利式世界。
“那是在你出生之前的事瞭,也在我出生前。總之一九八一年發生過一次公務員大罷工,持續瞭幾個月。你能想象他們案頭積壓瞭多少文件嗎?每樣東西都需要一式三份,而在二十多周的時間裡一件都沒處理……當消防員開始罷工時,他們調瞭軍隊頂上。而當政府文員們撂挑子時,你叫誰來替代呢?”
瑞弗自己也是個文員。如果他辭職瞭,有誰願意來做他的工作呢?他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個自己不願看到的幻象,隻見他本人的幽靈在斯勞屋裡飄來蕩去,篩選著那些尚未完成的任務。
“總之,看出來要出什麼事瞭嗎?稍等一下你會明白的,隻要你對傑克遜·蘭姆的思維方式略知一二。因為他喜歡做的就是憑空創造出一些任務,它們不止無聊、不止毫無意義,也不止要花費幾個月時間梳理姓名和日期列表,來尋找你都不知由什麼構成、因此也無法預料是否存在的異常情況……還不止是所有這些;這些任務設計得不僅令人厭倦透頂,還在用一個又一個刺眼的像素反復消磨你的靈魂……但你知道最糟糕的部分是什麼嗎?真正最糟的?”
他不期待得到一句回答。也並沒有人回答。
“真正最糟的是,他可能真的有點什麼線索——概率近乎無限小、然而可以想見仍是有可能的。如果你的方法正確,再把每塊石頭都翻個底朝天,或許就會找到某些深藏不露的東西。這正是我們本應去尋找的東西,對吧?我們在……情報部門的人。”
瑞弗追隨外公的腳步,年紀輕輕就加入情報部門。大衛·卡特懷特是個業界傳奇,瑞弗則是個業界笑話——在一場訓練演習中,他讓高峰時段的國王十字車站陷入癱瘓,結果就被流放到瞭斯勞屋。這個笑話裡真正的笑點是:他是被人陷害的。但很多人從沒聽說過這回事,瑞弗對此也從沒笑出來過。
“是護照管理局,”最後他說,“積壓的護照申請量那麼龐大,有數百份申請,那些公務員一回到崗位就把它們全部通過瞭。那麼,或許有什麼人預料到瞭會發生這樣的事,對吧?或許那次就成瞭一場老舊假身份的清倉大甩賣。而還有什麼比一本真正的英國護照更好用的假身份呢?已經更新過那麼多次,早就查不出任何毛病瞭。”
那些儀器又是吱吱嗡鳴、又是呼呼作響,還在邊閃爍邊發出嗶嗶聲,而床上的那個人一動不動,也一言不發。
“有時我覺得寧願和你待在一起。”瑞弗說。
但他幾乎肯定這不是真心話。
凱瑟琳沒看見那輛廂式貨車。她看見的是那個在地鐵站口附近徘徊的軍人。
他沒穿制服,否則她不會再看他第二眼——倫敦市裡總有士兵。但是他表現出一種好似占領瞭敵方領土般的警覺,一種謹慎的定力。算上他,今晚她已見到瞭兩個,那揮之不去的關於偶遇的疑慮全都消失瞭。他握著一份卷起的報紙,好讓手有地方放,也讓自己在吸收周邊信息、記錄往來動向、留心異常情況時,看起來不那麼像在執行監視任務的樣子。或者說不是留心異常情況,她糾正自己,他留心的是她。
如此說來,他已經看到她瞭;如果之前還沒看見,那現在也看見瞭,因為她驟然拐瞭個一百八十度的彎——蹩腳的技術,但她不是個出外勤的特工——從沒做過特工。她最接近“動手”的一次是切除扁桃體。這是她的妄想癥嗎?當那糟糕的舊日時光重現,當她感覺自己墜入一場酩酊大醉時,任何事都可能發生……
她沒有回頭看,而是專心盯著前方的人行道。一輛黑色廂式貨車緩緩駛過,而她不得不退向一側,給一幫青少年讓路,但她還在繼續走著。前方不遠處有一個公交車站。幸運的話,當她到達車站時正好會有一輛公交車進站。如果能來一輛的話,上瞭車,她就給蘭姆打電話——如果能來一輛的話。
街面一點都不空曠。有人穿著辦公室正裝,其他人則穿著T恤和短褲。雖然銀行、博彩店和小攤已經關燈打烊,但商店都還開著門。小酒館和酒吧也開著門,讓熱氣混著音樂和人聲飄散而出。運河離得不遠,在這樣一個夏季傍晚,年輕人會沿著街道漫步,坐在長椅上分享野餐和葡萄酒,或在草坪上鋪開毯子躺在上面,並在舒服得昏昏欲睡時互相發發短信。而凱瑟琳唯一要做的,是提高嗓門,大聲呼救……
那會讓她得到什麼呢?一圈隔離區。一個在熱浪中精神崩潰的女人:大傢避之不及的人。
她冒險回頭看瞭一眼。沒有公交車。也沒人跟蹤她。那個軍人——如果他是軍人的話,不在她的視野裡,而肖恩·多諾萬也不見瞭蹤影。
在公交車站,她暫時停下腳步。下一趟車會沿著她來的路把她帶回去,把她放到斯勞屋的馬路對面,將這個夜晚倒轉回她從後巷走出來的時刻。那麼這些就都不會發生,第二天早晨她回想起來,會覺得那隻是個小插曲;就像戒酒的醉漢學著應對的那些路上的磕磕絆絆。那邊的路口變燈瞭,一股新的車流開始向她這邊湧來;她期盼著能來一輛公交車,但車流當中最大的一部是輛黑色廂式貨車,就是剛剛從路對面反方向開過的那輛。凱瑟琳離開瞭那個車站,心跳得更快瞭。一個軍人,兩個軍人;一輛反復出現的黑色貨車。有些事是那段醉醺醺的過往再現,其他部分則不是。
到底為什麼會有人把她當成目標呢?
這個問題以後再說吧。而眼下,她必須躲起來。
趁著朝她駛來的車流還沒開到跟前,她飛快地穿過馬路。
往吧臺走時馬庫斯先去瞭趟廁所,以便獨處幾分鐘,放松一會兒。他發現隔間裡沒人,就占瞭下來,開始思考自己的生活是怎麼回事。過去一段時間——自從他被流放到斯勞屋以來,當然瞭;但更精確地說是過去兩個月來,他的日子每況愈下。無怪乎他覺得在這屎溺之所比在外面更平靜瞭。
當初在一切如常時,馬庫斯的一位戰鬥教官曾制定過一條法則:關鍵在於控制。控制環境,控制你的對手;最重要的,控制你自己。馬庫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就明白瞭,或者說,自以為明白瞭;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先前看到的隻是大字的版本:控制,不隻是去壓制一下,它意味著要壓制得牢牢的。這就意味著,你得將自己打造成一套軍刀工具,就是那種可以全部折起、不露刀刃、隻剩刀柄的,隻有在需要時才會“啪”地彈開。
但關於他們的訓練,問題是它給你灌輸瞭許多技能,卻始終無法活學活用——馬庫斯不是第一個註意到這件事的人。很多塞進他腦子的東西——好比如何連續四十八小時將自己隱藏在林地裡,此後就一次也沒用上過。他踹開過幾扇門,不久前還把一圈密集的子彈射進瞭一個人類的身體;但總體而言,他的職業生涯還沒對他提出過什麼需求。而如今進瞭斯勞部門,這裡就成為慢慢摧毀他所有雄心壯志的地方……唯一令他保持著理智的,就是自我控制的能力。每一天,他都將自己壓制得牢牢的,讓做什麼就做什麼,仿佛久而久之就能證明這樣做是值得的。盡管在他剛入職時,凱瑟琳·斯坦迪什就告訴過他,每個下等馬都知道來瞭就回不去瞭;然而每個下等馬的心裡也都有那麼一小部分會想:或許,我是個例外……
提起控制,無疑就要說到賭博瞭——放棄控制,正是他被部隊踢出來的原因。無論他多麼努力地自我欺騙,覺得自己的行為是保持平衡的,覺得自己隻是對環境妥協、但始終保持著自制——設邊界、定限額;但事實上,他每次走進一傢賭場,都是踏入瞭一片未知的情境。此前這還不成問題,直到最近,因為最近他已不再習慣輸錢的感覺瞭。
是賭博機困住瞭他,那些見鬼的輪盤賭機器仿佛一夜之間出現在博彩店裡。對“獨臂強盜”,他就從來沒去招惹過:看名字就知道,那些東西總要把你洗劫一空。但是出於某些說不清的原因,輪盤賭更吸引人、更有誘惑力……一開始你投入幾個幣,然後就會吃驚地發現,雖然自己沒贏錢,但離成為贏傢竟是如此接近。於是你又追投一些,然後終於贏瞭一把。贏錢會將賭桌清空重來。所以你一旦贏瞭,就又回到原點,隻是手頭的錢少瞭一點……他曾和拉斯維加斯的高手們玩過撲克,離開賭桌時還能走路;也成功押中過被視為“行走的狗糧”的冷門賽馬。而現在,他淪落到被一臺該死的機器洗劫一空,像對待自己的長子似的,將一張張二十美元喂給瞭它。他曾經自詡為賭場最可怕的噩夢:一個按時來去的賭徒。他會說,我打算十點前後走人。但最近這段日子他每次看表,時間就會往後推遲三十分鐘。而每一次推遲,他的下個發薪日就顯得更遙遠瞭。
他開始動用儲蓄裡的錢,還不由得去研究地鐵裡的貸款廣告,就是那些年化利息超過百分之四千的產品。凱西會殺瞭他的——如果他沒先崩瞭自己的話。
最糟糕的是,當他在上班時間搞補救——登錄賭場網站以挽回午餐時間的損失時,就被斯勞部門的內部記錄儀、該死的羅德裡克·何逮瞭個正著。這就是他今晚來陪何喝酒的原因,隻有癮君子雪莉·丹德爾前來增援。沒錯,廁所才是適合他的地方,但他不能永遠待在這裡。馬庫斯直起身,徑直向吧臺走去。
當他回到同事們中間,隻聽雪莉正在問何,他的嘴是不是連著腦子。“‘婊子’?我隻是扇你一巴掌算你走運的。”
何趕緊轉向馬庫斯,如釋重負地說:“你能信嗎,狗?”
“你剛剛是叫我‘狗’嗎?”
雪莉舉起一隻手,愉快地看何表現出畏縮的樣子。“註意你他媽的措辭。”她警告道。
“他剛剛是叫我‘狗’嗎?”
“我覺得是。”
馬庫斯從何的鼻梁上一把抓下他的眼鏡,扔到地上。“我是狗?你才是狗。去撿!”
當何再次忙於摸索時,馬庫斯對雪莉說:“我還不知道你和路易莎關系這麼鐵。”
“我們沒有。但我是不會把何介紹給一頭母山羊的。”
“姐妹情誼真強大。”
“說得沒錯。”
他們碰瞭個杯。
何重新坐下,用兩根手指托著眼鏡。“你為什麼那樣做?”
馬庫斯搖搖頭。“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叫我‘狗’。”
何先瞥瞭雪莉一眼才說:“你忘瞭我們約好的——呃——條件瞭嗎?”
馬庫斯用鼻孔出氣,近乎不屑地哼瞭一聲。“好啊,”他說,“原來如此。我們這是在重新談條件,對吧?那就這麼辦。關於那些賭場網站,你敢對任何人透露半個字,我就把你弱雞一樣的小身板裡每根骨頭都打折。”
“我不是弱雞。”
“註意重點在於骨折。我們說明白瞭嗎?”
“我不是弱雞。”
“但是你會被打骨折。”
“我會被打骨折。但我不是弱雞。”
“你在意的點很奇怪。還有你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麼嗎?”馬庫斯現在熱身完畢,要展開他的主題演講瞭,“你從來不做任何事。你就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泡在你的設備上,就像,就像一隻他媽的小地精。一天又一天,在大量毫無意義的信息裡翻騰,隻為讓見鬼的傑克遜·蘭姆滿意。”
“你也是如此。”
“對,但我痛恨它。”
“但你還是要做。”
雪莉搖搖頭。
馬庫斯解釋道:“你是個呆子,何。不僅現在是,未來也隻會是個徹底的呆子。一個像路易莎那樣的女人永遠不會看你第二眼的,其他女人在沒看到你信用卡之前也都不會搭理你的。而我呢,我就沒有那個問題。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在我被迫來幹這攤破事之前,我還幹瞭其他事,正經事。而你呢,你幹過的隻有這攤破事,而且你還喜歡幹這攤破事。”
何說:“所以你這是在說什麼呢?”
“真受不瞭你……做點什麼吧,這就是我要說的。你想獲得成功,你想打動別人,那就做點什麼。無所謂做什麼,隻要不是坐在一塊屏幕前鼓搗……數據。”
如果結尾那個名詞指代的不是信息而是和什麼體液相關的話,馬庫斯的描述就是再惡心不過瞭。
現在他站瞭起來。“我要走瞭。骨折,記得嗎?如果你沒記住別的,就記住它吧。骨折。”
“我們不再喝一輪瞭嗎?”
雪莉又用手指比畫瞭一下。“標簽:抓不住重點。”
“別做那個動作瞭。”馬庫斯說。他低頭看看沒喝完的啤酒,聳聳肩,然後沖著大門走去。
雪莉伸出手,小心地摘下何的眼鏡、折好,然後扔進瞭馬庫斯的健力士裡。“行瞭。”她說。
何張嘴想說點什麼,但明智地改變瞭主意。
馬路對面有一片工地,和其他那些似乎到處都是的工地一樣:一棟辦公樓被拆除瞭,一棟新樓即將拔地而起。與此同時,這塊空地被板子圍瞭起來,以免讓人註意到,不是每塊地上都一定要有棟建築。凱瑟琳匆匆而過,系扣的鞋子在人行道上發出噠噠的聲響。一個向她走來的男人投來困惑的眼神,是針對她的走路速度還是她的衣著品位,就不得而知瞭。
這片地區在她腦子裡隻有模糊的印象,但她知道如果自己往右轉,很快就能進入通向國王十字車站的主街;往左轉,則會進入倫敦特有的那些飛地中的一處,其中留存至今的小小歷史斷章大部分未受幹擾。這就是喬治王朝風格的廣場,它們當中有很多仍完好無損;也有一兩處因戰爭或地產開發造成的破壞,導致一側已被拆除。汽車沿著路牙停成一線。這幅情景打動瞭她,感覺就像來自別人的觀察一樣。從對的角度、在對的光線下,倫敦可以顯得如此寧靜。
在主幹道上,大聲呼救會引起混亂,而混亂是敵人的朋友。這裡,在遠離繁忙交通的地方,她就可以敲開一扇陌生人的門,請求庇護……她冒險向後看看,沒有黑色廂式貨車的蹤跡。也許由於路中央有隔離帶,它不得不沿這條路往前開一段才能掉頭。但是有個什麼人就在她身後一百碼處;或者說剛剛一直在——而當她轉身的那一刻,就消融在傍晚的高溫裡。是她潛意識裡的一個小惡魔,戲弄著她的心智。
又或許,那是個男人,止步在瞭一輛停在路邊的車後面。
也可能完全是酷暑裡的一場幻夢。妄想癥,清醒酒鬼的老朋友,在傍晚的悶熱中發作。但那感覺很真實。先是肖恩,然後是另一個軍人,在附近兜圈的那輛廂式貨車,仿佛是來抓她的。凱瑟琳內心湧起一陣恐慌,不過應該隻有專業人士才能察覺。表面看起來她隻是有點心不在焉,僅此而已。若是在斯勞屋,這樣的情況可能已經讓她設起街壘路障瞭;而在這裡、在街面上,她沒有將恐慌流露出來。
她確信自己被跟蹤瞭,他等在一輛汽車後面。
她還確信,那輛黑色貨車隨時都會出現,而且出於某些未知的原因,它是沖著她來的——以及,肖恩·多諾萬對一群監視者指認瞭自己,他們正在集結,很快就會猛撲出來。
她走得更快瞭些,找出手機,又給蘭姆打瞭一次,還是直接進入語音信箱,掛斷。她再次考慮起去敲陌生人的門:但然後呢?她不是沒有註意到,雪莉·丹德爾在提到她時說的是“那個瘋狂的傢庭女教師”。當你的身高隻有不到一米六、喜歡把頭發剪得很短,卻還在挖苦他人的外貌時,恐怕是很危險的;但實際情況就是——凱瑟琳自己覺得舒服的裙子樣式給她貼上瞭古怪的標簽。你會讓這個女人進入你傢嗎?再說,去敲門就意味著停留,而移動起來感覺才是最安全的。蘭姆,她心想,要是他的話就會繼續移動。不是今時今日這個蘭姆,而是回到過去,那個過著令他成為今日自己的日子的,那個蘭姆。
她快速穿過廣場,進入一條排屋相連的小路。街燈亮瞭起來,熱氣的性質在變化,從人行道的路面輻射而起,而不再是從天空降下的滾滾熱浪。夜晚並不意味著可以有所放松。但當夜幕降臨,她還是希望回到傢、鎖好門,琢磨著讓自己差點變成獵物的是怎樣一場短暫的瘋狂,再出門時,街道已經陽光普照。
這段排屋有三十棟房子,盡頭是另一個廣場。在下個路口,她就要掉頭回到主路上去:在路面不擁堵時,跳上一輛公交車,重新匯入連接起整個倫敦的交通網。再往後看一眼,沒有人。那躲在車後的人形就是個上邊投下的影子,僅此而已。那輛黑色廂式貨車乖乖保持著正常距離。一輛正在尋找停車位的轎車緩緩駛過,在前方拐瞭彎。它剛從視線中消失,黑色貨車就拐到馬路上。凱瑟琳踩著帶跟的鞋搖搖擺擺地走著,肖恩·多諾萬像個童話裡的英雄一把將她抱在懷裡,雙手托住,隻用一個擁抱就讓她叫不出聲。那輛黑色貨車慢下來,黑色的車門打開,多諾萬抱著凱瑟琳走瞭進去。車門一關,貨車就疾馳而去。
七秒——要是算起來的話。
大街小巷靜默地散發著熱氣,“紫羅蘭時刻”已幻化成深紫色。
當傑克遜·蘭姆從斯勞屋裡冒出頭、走進後院時,天氣仍然酷熱難耐。他在口袋裡摸索打火機卻摸到瞭手機,發現有兩通未接電話——斯坦迪什。未接電話,一些辦公文具送錯瞭地方,或者抱怨打印機壞瞭。斯坦迪什堅持把這類問題推到他跟前,無論他將部門政策重申上多少遍——那就是他根本不在乎。他手持燃著的香煙,晃晃悠悠走進小巷,一團煙霧在他身後的空氣中久不消散,仿佛一個遊魂……
煙霧滯留的時間很短暫,不過在消逝前的一刻它向外擴散開來,仿佛充斥著對這棟建築裡居民的種種印象,已然不堪重負。他們背負著悲傷和賭債,毒癮和自我沉溺;借助昏迷不醒的人,酒吧裡的口角,在陌生人的床上尋求遺忘,或者變得懶惰、肥胖和自滿,以求自我解脫——在所有這些角色當中細細篩尋吧,仿佛其中就藏著一個問題的答案;那個問題來自一個頗為遙遠的地點,剛剛才被提出:“你的同事中有哪一個,讓你願意以命相托?”
然後,空氣流動起來,煙霧散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