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房間在屋簷的悄然庇護下。以前肯定是一間兒童起居室——因為在純白的天花板下,凱瑟琳能隱約看出先前的房間主題殘留的痕跡:星星和新月,都是用來吸引嬰兒床上小主人的裝飾。但從踢腳線邊一堆堆糖霜般的石膏墻灰可以斷定,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瞭。地面也一樣變得裸露——沒有對嬰孩小腳的保護,隻在單人床旁邊鋪瞭一條薄地毯。大門外側的掛鎖很結實,即便對付最調皮搗蛋的孩子也綽綽有餘。這裡不再是一間兒童房,但也算不上什麼特別保險的監獄。
他們開瞭至少有一小時。起初緩慢穿梭於從不空曠的倫敦街道,隨後,一開出市中心就快瞭起來。剛過一小時——她心想——但是她的手表被摘走瞭,而且心神不定得無法慢慢計數……除此以外,她被扔進貨車時還一度暈瞭過去。部分由於肖恩·多諾萬掐住瞭——那是她的頸動脈吧?再加上驚嚇和炎熱,以及更加瘋狂的——在得知最糟糕的情況已經發生、她不再需要為它的到來擔驚受怕後,一瞬間的如釋重負。她開始頭暈目眩,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所以她沒有累計車行轉彎的次數;也沒記住什麼聽得到的地標。如果教堂的鐘聲曾經響起,它們也未被聽聞;如果貨車曾途經一處瀑佈,她也未能留意。
車裡還有另外兩人。有一個在開車,那是自然;還有肖恩本人,剛才從路邊像拾起一袋回收垃圾般拎起她的,就是他;以及第三個,就是那個她看到在地鐵站旁徘徊的軍人。現在回想起來她才發覺,被她發現並不是他的失誤:她註意到他、然後轉身逃跑,正是他們刻意造成的局面。否則他們的貨車在地鐵裡還能派什麼用場呢?
此時此地,同任何囚犯一樣,她先查看瞭窗戶。它嵌在一個由屋頂斜邊構成的凹室裡,並做瞭菱形圖案的窗欞。窗戶隻用一根簡單的插銷關住,打開以後非常大,很容易鉆過去;但外面的窗臺上裝瞭鐵柵欄,輕輕拽一下就知道,紋絲不動。倒不是說,她知道該如何從一棟房子的外墻爬下去。這地方算不上特別保險的監獄,但也沒必要弄成那樣——她是個中年女人,從沒做過特工;她也是個正在康復的酒鬼,還在給另一個仍在酗酒的酒鬼當私人助理。他們為什麼首選要抓她呢?而這個包括肖恩·多諾萬在內的“他們”,又是誰?
既然無法從窗戶擠出去,凱瑟琳索性就讓它們開在那裡,隻能讓空氣稍作流通罷瞭,連一絲微風也沒有。遠處傳來車輛的嗡嗡噪音,但從這裡無法看到馬路。聽上去像是條高速公路,但這並不能把范圍縮小多少。距倫敦核心區大約一個小時,高速公路附近的某個地方……這棟單獨建起的房屋肯定位於鄉下,因為周邊太黑瞭,不可能是在其他地方。
在貨車裡時,她的眼睛被蒙住,嘴巴被塞上,雙手也被捆瞭起來,但都並非粗暴為之——就好像一場性愛遊戲,一個派對承諾。接下來的行程中一直如此。她也考慮過劇烈反抗,但圖什麼呢?最好為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保存體力。
當他們下瞭高速,路面的地形條件急轉直下:匝道,B級公路——她聽到瞭灌木拍打廂式貨車側板的聲音。然後是路面礫石的嘎嘎作響,還有坑窪路面突如其來的顛簸起伏。貨車晃晃悠悠地停住瞭,沒有前後回旋、調整,以便開進一個空間的過程。他們給她松瞭綁,但眼睛仍被蒙住,由他們幫著下瞭車,一條強壯的手臂(不是多諾萬的)扶著她的腰,直到她在地面站穩。隨後,他們離開比城市裡的空氣更柔軟、更清新、更充足的鄉間空氣,進入一棟有木質地板的房子,她那系著扣的鞋踩在上面聲音很響,還制造出輕微回聲。
“有臺階。”
這次又不是多諾萬。
有臺階,是的,隨後是更多的臺階,足夠爬上三層樓。而後她就到瞭這裡,這間昔日的兒童起居室。此時,眼罩被摘掉瞭。
“你的住處。”
是第二個軍人,從地鐵站過來那個——和多諾萬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她還沒來及得更仔細地端詳,他就走瞭。她聽到他把掛鎖安好,一路下樓去。
然後,她就到瞭這裡。他們拿走瞭她的包:錢、紙巾、口紅、電子書閱讀器、交通卡和其他東西;她的手機也被拿走瞭,那當然;還有她的手表。不過他們沒有對她搜身。如果她習慣隨身攜帶暗器,或有臨時制作暗器的本領,這就很容易成為他們的致命失誤。而對於他們想要什麼,她依然毫無頭緒……現在,一絲微風從開敞的窗戶吹進來。遠處有些小山,沒有星光的廣闊天幕遮蔽瞭蒼穹。遙遠的點點燈火,那一定是其他宅院;一處燈光更加集中的地點可能是一間修車行,為鄰近的高速公路服務。以上全部一覽無餘。這幾乎是一次十分業餘的行動,除瞭有肖恩·多諾萬的參與。沒人會說他是業餘的。
她又向下看看近處的周邊環境。借助樓下窗內潑灑出的光暈,可以依稀辨識出其他建築。它們看起來像是某種附屬建築——谷倉嗎?這就進一步證明瞭這裡是一座農舍。在黑暗裡,還有其他什麼東西。一輛大小和形狀都像倫敦公交車一樣的汽車,就是那種老式雙層公交車。你可以說它們已經停用瞭,也可以說即將重新投入使用,取決於當天早晨執行的交通政策是什麼。這也為整件事又增添瞭一抹怪異的色彩。這是怎麼回事?
她不相信是私人恩怨。多諾萬可不像那種會糾集一幫人來綁架自己前女友的人。甚至都不算女友,隻是他從前睡過的女人之一。其他原因的話,那……他已經知道她不再為總部工作,因為他在奧爾德斯蓋特大街上時講瞭那麼多話。他對斯勞部門瞭解多少?是否認為它很重要?如果真是這樣,他可要大失所望瞭。
房間另一頭還有一扇門。凱瑟琳過去試瞭一下,本以為會發現它是鎖上的,卻毫不費力地打開瞭。這是套間裡的衛生間,有馬桶、盥洗池、浴缸。墻上沒有鏡櫃,但螺絲留下瞭痕跡,還有一塊矩形的玉蘭色墻漆沒怎麼褪色,證明這裡此前曾有個鏡櫃。對啊,好吧,她心想,給女孩一面鏡子,她就能給自己做一把刀。想必對於洗發水、牙膏管、發膠罐等東西的武器化潛質,囚禁她的人也有類似看法。因為除瞭一卷廁紙之外,這裡唯一的日用品就是一塊還裹著包裝紙的免費小香皂。往裡面插根發卡,你就能得到一把一次性小刀,她想,但是她沒有發卡;也很難想象即便自己真做出一把,會有任何比童子軍年紀更大的人想要把它搶走。
衛生間裡還有一扇天窗,但也被柵欄封上瞭,而且反正也夠不著。
她回到臥室,意識到或許自己應該試著睡一會兒。除瞭來回踱步、然後變得越來越害怕之外,也沒什麼別的事可做。但她決定克服一下。一睡覺就會變脆弱。眼下這時候,如果沒有其他事要她負責的話,她需要先照顧好自己。她決定坐下靜觀其變。消息早晚會傳開的。與此同時,她需要繼續保持自我:不能醉酒,不能屈服,並在情況允許的范圍內,把事情盡量做得井井有條。
或許過瞭半小時,有人來瞭。凱瑟琳把燈關瞭,讓自己更好地熟悉窗外的景象,但在黑暗中沒有產生什麼瞭不起的洞見。關於肖恩·多諾萬,她記得,自己初次見到他那會兒,他的角色是一名聯絡員,曾和她的前上司查爾斯·帕特納共同參加過一次會議。當時參會的還有國傢安全局的一把手,以及形形色色的大人物——有的來自“走廊盡頭”,也就是本地人對議會的稱呼;其他人則來自“河對面”,也就是情報部門所在地。而在那一大幫人當中,隻有肖恩·多諾萬,在凱瑟琳分發上午的卷宗時直視她的眼睛。一件事牽扯到另一件事。在那些日子裡,總歸如此。
而此刻,她聽到有人在擺弄掛鎖,猜想可能會是他。但進來的是個陌生人。不是多諾萬,也不是另一個軍人,而是第三個人:更年輕、很敦實。他身穿一件原本是白色的短袖襯衫,胳膊上爬滿文身;類似圖案還從領口探出來,一直延伸到光禿禿的後腦勺上。他手裡拿著什麼東西——兩樣東西。其一是那副她在貨車裡被強迫戴過的手銬,另外那個是一部手機——看起來像凱瑟琳自己的。
“戴上它們。”他晃晃手銬。
“我為什麼會在這兒?”
“女士,戴上手銬。還有這個。”
他從後邊的褲兜裡掏出口塞。
“那是我的手機嗎?”
“是。”
他的元音發音很平,她認出來瞭:北方人。雖然並不精通各地區的口音,但她覺得是西北部而非東北部的口音。她還發現,作為回應,自己的發音更尖銳瞭,變得更接近英國廣播公司的風格。或許是蘭姆傳染給她的——這正是他會玩的那種把戲。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開什麼玩笑?”
“值得一試嘛。”
他說:“我們把手銬戴上,好吧?”
凱瑟琳說:“行吧,既然傳統如此。”
她交出自己的手腕。然後他俯身向前,在她身後把口塞繞過她的嘴系好。這時她可以聞到他的氣味——汗味,沒能完全被除臭劑遮住,令人略感不快。他弄完瞭就後退一步,用凱瑟琳的蘋果手機對準她。她一動不動,被他拍瞭照;直到他邊查看成果邊自顧自地點瞭點頭,她還保持著那個姿勢。天哪,他以為自己是誰?
也許他從她凝視著自己的茫然眼神中覺察到瞭什麼。因為他邊給她解開口塞邊說:“我就檢查一下。”
“謝謝你,大衛·貝利。”
“誰?”
“沒什麼。”但從現在起他就是貝利瞭,這令她感到愉悅。信息,即便是你自己編造出的那些信息,也能提供給你一個把握事態的抓手。
他給她解開手銬就離開瞭,並由外面用掛鎖鎖上門。她想知道現在幾點,估計已經過瞭午夜,不知他們是否打算給她些吃的。她並不餓,但要給她吃東西的話,某個人就不得不再回來,或許還能多說上兩句……想到不餓,卻讓她感到口渴。於是她回到衛生間,捧起雙手直接從龍頭裡接水喝。正常情況下,現在她會在哪裡呢?在傢,很可能已經睡著瞭。她經常睡得不太好。有些夜深人靜時她會放音樂,不過是很輕柔的那種。即便在最艱難的日子裡,酒精也曾幫她模糊掉現實與夢境的邊界;而現在,她不得不依賴其他慰藉,而日子從沒真正變得順心過。
她一定是打瞌睡瞭,或正徘徊在半夢半醒間,因為房門打開時的動靜嚇瞭她一跳,把她帶回瞭現實,心在狂跳。她坐起來得太快,感到一陣頭暈。
這次,是多諾萬。
起初他沒有講話,而是檢查起房間來,就像是她支付瞭一筆安全保證金,而他正在尋找各種理由不予退還。在他檢查時,她仔細觀察著他身上有無愧疚的跡象。是有的,她想。無論發生瞭什麼,至少,這種愧疚讓他感到不好受。
當他最終看向她時,那雙眼睛仍是當他陷入黑暗時的暴風雨藍。
她說:“貝利也沒透露什麼。”
“貝利?”
“個人玩笑。”
“很高興看到你在交朋友。我以為你已經放棄友情瞭。”
“就是因為這個嗎?這些年來你對我一直還懷有感情,肖恩?”
“你是這麼想的?”
“我還不知道該怎麼想。你到底經歷瞭什麼?”
他笑瞭,就算是笑吧。總之,他發出一個聲音,有幾分被逗樂的意味。“我們倆在這世道裡都落魄瞭,不是嗎?”
“哦,我還過得去。但是你,你看起來皺巴巴的。”
他低頭看看自己。
“不是指你的衣服,是你本人,肖恩。你不是我從前認識的那個人瞭。就好像服瞭一種慢性毒藥。”
“一種慢性毒藥。”
她用自己標志性的姿勢聳瞭聳肩,也就是手掌向上舉起,表示她沒什麼可隱瞞的。
“真是一位淑女,對不對?現在你連酒也不喝瞭。”
他的行為舉止有種比先前更靈活的感覺,仿佛往關節裡上瞭機油。這就足以告訴她,他喝酒瞭,即便她還沒從他的身上聞出來。她想象著他在樓下的樣子,那個她還沒見過的樓下世界。一間舒適而破舊的房間,窗外就是那片有附屬建築和雙層公交車的庭院——假設那真是輛雙層公交的話。屋裡會有一座餐具櫃、一座酒櫃:來自五十年代的代表風格。他會從一隻雕花玻璃酒瓶裡倒杯酒,一飲而盡,然後再倒一杯,以一種接近沉思的方式小口品嘗。沒有什麼能折損他的鋒芒,他會這樣想,因為大傢都是這麼想的。就像吸煙的人無法從自己衣服上聞出煙味一樣,飲酒者總認為自己不會受影響。
她的手攥成拳頭。一旦代入酗酒者的想法她就會這樣。
她松開手,撣瞭撣自己的裙子,仿佛上面沾著面包屑似的。她的動作裡有一種十足的精確感,這似乎讓他很反感。
“扣子系得嚴嚴實實。看你這樣子,誰能想得到我們從前度過的時光?”
“我是個酒鬼,肖恩,”她平靜地說,“我度過瞭好多時光,做過好多事。我現在不會再做那些瞭。”
“現在過於美好瞭。”
“和美好沒有關系。”
“可你就是啊。無論平躺還是跪著,你總是很美好。”
他等著看她如何回應,但她什麼也沒說,就那樣毫不畏懼地註視著他,僅僅作為如今的自己,而不是曾經的自己;並且要讓他知道,她不感到羞恥,也不自我厭惡。她的心裡,隻有絕不再做回那個人的決心。
直到他望向別處,她說話瞭。
“你想要什麼,肖恩?如果你期待得到一筆贖金,就要非常失望瞭。但不管怎樣,你上樓來幹什麼?聊聊天氣嗎?”
這些話似乎令他很開心,出於某種緣故。但他給出的回答是:“來搞清楚你相信誰。”
“我沒心情談論這個。”
“不是要談論。我就一個問題,你的同事中有哪一個,讓你願意以命相托?”
“以命相托。”她淡淡地說。
他沒有回應。
她說:“我曾經相信你。這算嗎?”
“斯勞部門裡的某個人,”他說,“我需要一個名字。朗裡奇?卡特懷特?蓋伊?”
這麼說,不是針對她的,而是斯勞部門。
或許,如果你再細想下去,是針對傑克遜·蘭姆的。
“凱瑟琳?”
她給瞭他一個名字。
他走瞭,出去後把門鎖上。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保持同一坐姿:挺直身體,雙手緊緊抱著膝蓋。她又變成瘋狂的傢庭女教師瞭,不僅瘋,還被鎖在瞭閣樓上。這可夠雪莉·丹德爾大笑一場的——假設她能領會個中典故的話。
過瞭一會兒,凱瑟琳還是在床上躺瞭下來,又過瞭一會兒,她睡著瞭。
而不知在多少英裡外,以及不知哪個方向的斯勞屋,一早正承受著熱浪的煎熬。到九點鐘,人都來齊瞭,除凱瑟琳和蘭姆以外。前者罕見的缺席敲響瞭一個不和諧音符。反正瑞弗是有些在意。當他等在燒水壺旁、打算沖杯速溶咖啡時,就問正在用真材實料煮咖啡的路易莎知不知道另一位女士去哪裡瞭。
她沒回答。
“路易莎?”
“什麼?”
“看見凱瑟琳瞭嗎?”
她搖搖頭。
何必呢?自從明死後,她就是一枚行走的定時炸彈:話也不多說,但若你仔細去聽,就能聽見她的嘀嗒聲。
瑞弗端著杯子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又盤算起調查老舊護照申請記錄的事來。它們被掃描、粘貼進瞭一個破爛透頂的數據庫——它要是一艘船的話,眼看老鼠也棄船逃跑瞭。他拿起一支圓珠筆,在門牙上輕輕敲著。這樣幹上八個半小時,減去隨便吃點什麼、躲出去一會兒的午餐時間。乘以五就是一周,工作一整年有四十八周……如果他真死磕起來,或許能在四十歲之前迎來這項任務完結的那天。對啊——抓緊時間,這樣他就能在四十大壽時一並慶祝順利結案。
或者,他可以直接用一隻打孔機把自己錘死瞭事。
他拿起一隻打孔機,一邊把它當減壓工具一樣按著,一邊穿過房間走到窗前,窗戶上裝飾的金色印刷體字母拼寫著:W.W. 亨德森,律師兼宣誓公證人,好讓街面上那些人知道,是什麼可憐的傻瓜在這裡辛勤工作。這棟樓裡曾經有人發過一兩個誓,這倒是真的。打孔機在他手裡咔嗒作響。他聽見樓下的門開瞭又關上,就想,凱瑟琳,又一想,不對。她上樓時安靜得像個幽靈。蘭姆隻要願意也能辦到,但今天早上,他表現得一如既往地惹人厭煩:像河馬推著獨輪車般優雅地闖過樓梯間。他叮叮咣咣地走過瑞弗的辦公室,然後進入樓上自己的房間;通常,這就預示著一支單人樂隊即將開始表演:一段由放屁、咒罵、傢具叮咣作響合奏的當日序曲。瑞弗回到辦公桌前。桌上那堆護照申請似乎趁他轉身離開時又增長瞭幾分。這堆文件無處可去,而在它們被處理掉之前,他也哪兒都去不瞭。然而,他剛把那堆文件最上面一張單子揭下來,還沒來得及看,就意識到預期中的頭頂交響樂仍未奏起;而他此時此刻正聽到的,是一棵大樹即將轟然倒下前籠罩在四周的那種寂靜……他站瞭起來。當沉重的腳步聲響起時,他已經快出門瞭。
蘭姆打量著他的手下——有人會說“團隊”,而他更願叫他們“奴才”。一隻眼睛充滿惡意,另外一隻緊閉著,以免被他手裡香煙的煙霧熏到。百葉窗一如既往是拉上的,但陽光用上瞭一點杠桿原理,此刻正把條紋畫到墻上,還有前面所說的那些“奴才”的頭上和肩膀上。他們就像老式電影中的嫌疑犯一樣擠在一起。
蘭姆拿煙的那隻手裡,還擺弄著一隻丹麥面包。現在他沖他們站的大方向揮瞭揮面包。“知道嗎,看到你們所有人在一起,讓我記起瞭自己為什麼每天早上要來上班。”
金色的面包屑和藍灰色的煙霧朝相反方向飛去。
“因為我的傢裡到處都是蟑螂。”
“真想不明白為什麼。”瑞弗嘟囔著。
“嘀嘀咕咕是很失禮的。如果說有什麼是我不能忍受的,那就是沒禮貌,”蘭姆咬瞭一口面包,嘴裡塞滿食物繼續說,“天哪,簡直像待在一部僵屍片裡。你們這幫人需要振作起來。斯坦迪什在哪兒?”
“還沒看見她。”何答道。
“我沒問你看沒看見她。我問的是她在哪兒。她通常在我之前就到這兒瞭。”
“但不總是如此。”
“多謝。下次我忘記‘通常’指什麼意思的時候,就知道該問誰瞭。”
“衛生間?”雪莉提出。
“那她拉的一定是世界上最長的一泡屎,”蘭姆氣呼呼地說,“說到這個我可是專傢。”
“我們沒人懷疑這一點。”
“也許她傢裡有什麼緊急情況。”馬庫斯說。
“比如什麼?她書架上的書沒按字母順序排列?”
瑞弗說:“她的生活裡總會有些你不瞭解的方面吧。”
“你的意思是,像你一樣?你的老朋友蜘蛛怎麼樣瞭?”
指的是蜘蛛韋佈,官方報告稱其於執行任務的過程中負傷——倒更像是於做個白癡的過程中負傷(蘭姆),仍有賴於生命維持系統;很可能無法徹底康復,甚至艱難恢復意識。瑞弗去看過他好幾次,但傑克遜·蘭姆是如何得知的?這就是蘭姆之所以是蘭姆的諸多成因之一瞭:你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可你但願他不要做。
瑞弗知道他還等著自己給出一句回答,就說:“他身上接瞭大約七臺不同的機器。大傢都預計他最近不會很快醒過來。”
“他們試過把他關機再重啟嗎?”
“我會問的。”
蘭姆露出泛黃的牙齒說:“有人確實去廁所找過瞭嗎?”
“她不在裡邊。”
路易莎說:“她可能約瞭醫生。或是什麼的。”
“她昨天看起來還好好的。”
“有時人們需要看醫生。他們不一定非要有肉眼可見的損傷。”
“這裡是特勤部門,”蘭姆說,“不是什麼該死的《女性時空》。此外,她也應該打電話說一聲。”
“可能寫在圖表上瞭。”何提到。
“有個圖表?”
“在她墻上。”
蘭姆盯著他。
“說是如果我們不在的話——”
“是啊,我想出來瞭,智慧大師。我隻是好奇你為什麼還在這兒待著。去看一眼那個表。”
何走瞭。
“幹嘛這麼大驚小怪?”瑞弗說,“也許她的火車出故障瞭,經常發生啊。”
“是啊,因為上一次她遲到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
但蘭姆講這句話時沒有看著他們,而是掃瞭一眼自己的手機,就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她試圖聯系過他,瑞弗想到,而蘭姆忽略瞭她的來電。
我的天哪。他這是在內疚嗎?
蘭姆把煙頭熄滅在昨天喝剩瞭一半的茶杯裡。
“而且,”他說,“她不像一個會憑空消失的人。”
“‘消失’有點言重瞭吧。”雪莉說。
“真的嗎?那你會如何措辭?”
“……不在這兒?”
“那要是我們都這麼幹會發生什麼?如果我就突然之間‘不在這兒’瞭,會是什麼樣子?”
雪莉似乎正要說什麼,但又改瞭主意。
“那就像沒有王子的《哈姆雷特》。”瑞弗答道。
“正解,”蘭姆說,“或者是沒有戈多的《等待戈多》。”
所有人都對他這句話無動於衷。
何回來瞭。
“怎麼樣?”蘭姆說。
“表上沒有。”
“而這要花掉你五分鐘?就是個白癡也能在一半時間內回來瞭。”
“對,那是因為——”
大傢都在等。
何打住瞭。
“把你想說的寫張明信片寄過來,”蘭姆說,“不著急。”
他向房間裡環顧瞭一圈。
“還有什麼聰明的點子嗎?”
瑞弗兜裡的手機振動起來,他連忙祈禱手機是設在靜音狀態的。
“也許她在某個人的桌上留瞭紙條?”他說。
“什麼時候?”
“她也許第一個就到這兒瞭,但不得不急著離開。我去查查。”
他溜出瞭房間。
“有人註意到自己桌上有紙條瞭嗎?”蘭姆問其餘的人。
“那樣的話我們早就說瞭。”馬庫斯說。
蘭姆撇瞭撇嘴。“啊,謝謝你,行動派。知道你還沒丟瞭看傢本事我很欣慰。”
路易莎說:“現在我們能回去繼續幹活兒瞭嗎?”
“你顯得十分迫切。我們都發覺自己對整理文檔產生瞭一種熱愛,是不是?”
“呃,它既沒意義又很無聊。但至少我們可以安安靜靜地做事。”
“天哪,天哪,我開始覺得我們應該去參加一次那種團隊協作課瞭。不過或許我們得等你們的母雞媽媽回到雞籠裡再說。那是什麼聲音?”
他們誰也沒聽見什麼。
“是後門。斯坦迪什!”
他這句吼得既大聲又出人意料,把雪莉嚇得真切感受到瞭自己膀胱的釋放,隻有一丁點兒。但是樓下沒有回應,凱瑟琳·斯坦迪什也沒有現身。
“卡特懷特去哪兒瞭?”蘭姆懷疑地說。
“衛生間?”雪莉說。
“今天早上你對所有問題的回答都是這句。是有什麼事想和我們分享嗎?”
“我去看看。”
“就他媽的待在那兒!再有一個員工失蹤,我的存款就沒瞭。”他再次吼起來,這次是沖著瑞弗去的,但瑞弗還是沒有出現。
在緊隨其後的寂靜裡,路易莎覺得自己能聽見窗玻璃共振的聲音。
“哎呀呀,”最後蘭姆說,“並不是我不樂意看到你們各自去忙,但我們本該是一個運轉有序的部門。”
馬庫斯用鼻子噴瞭一股氣,但也有可能是因為花粉熱。
“好瞭,”蘭姆說,“不囉唆瞭。你,”——他指著路易莎——“去找斯坦迪什。如果她臉朝下倒在一個糞池裡,我要看到照片。還有你們倆,”——這次是馬庫斯和雪莉——“看看卡特懷特去哪兒瞭,再把他帶回來。”
“來硬的?”
“有必要的話就朝他開槍。我會簽字同意的。”
隻剩羅德裡克·何瞭。
“我和路易莎一起去。”他說。
“不,你別去。她單靠自己就能搞砸。有你協助隻會花更多工夫。”
其他人已紛紛下樓,而何還在門口徘徊,並回頭張望。
“什麼事?”
何說:“那是因為,一個白癡不會像我檢查得那麼仔細。”
“好吧,你給自己省瞭一張郵票。感覺好些嗎?”
何點點頭。
“好,”蘭姆說,“現在滾吧。”
信息是從凱瑟琳手機上發來的,瑞弗邊跑下樓邊打開它時,還在慶幸自己幹脆利落地逃瞭出來。他以為自己會看到一段關於為何沒來上班的簡要說明:地鐵晚點,突然生病,外星人入侵。然而他讀到的,卻是一條更簡練的召喚:
人行天橋。現在。
這種語氣聽起來不像他認識的凱瑟琳·斯坦迪什。
這條信息還帶瞭一個附件,他在樓梯平臺停住腳步,看著它費勁地打開——他花瞭半秒鐘才看明白眼前的畫面是什麼:一個女人,戴著手銬,塞著嘴,好似某個業餘色情網站用來招徠生意的誘餌,除瞭她全身穿著衣服以及——天哪——這是凱瑟琳……
到底為什麼會有人想抓凱瑟琳?
人行天橋。
現在。
隻可能是那一座人行天橋——不到十二碼開外,橫跨在地鐵站與巴比肯之間的道路上方。在去一探究竟之前,有件事值得他警醒:無論凱瑟琳是否是下等馬,她都算安全局的一名特工;當有自己人面臨威脅時,攝政公園就會發動攻勢,全場逼搶……至於蘭姆,如果自己再背著他擅自行動一次,他就會把他吊在外面直至風幹。這些都需要動動腦筋,於是瑞弗邊琢磨邊把手機收好,迅速走完瞭剩下的樓梯。
外面已經很悶熱瞭,充滿黴味的後院裡更是熱得夠嗆。繞出小巷、來到大街上,隻見有個男人正在天橋上看著下方的交通,仿佛這樣的車來車往讓他覺得有趣……距離太遠瞭,看不清他的臉;但這是瑞弗在跑上馬路、穿過車站入口、爬上臺階並來到天橋這一路上,對那個人產生的印象。
那個男人一手扶著欄桿,正在等他。瑞弗是對的:他看起來確實有幾分開心。此人五十來歲,精瘦,穿著晨霧色的西裝,深色頭發裡摻雜著銀絲。他的黃色領帶可能來自一傢俱樂部,而那高高在上的假笑,是在伊頓公學或其他什麼地方讀到中途就已經被反復灌輸的。他雙手的小指上都戴著戒指,印證瞭瑞弗心裡最深刻的偏見之一。
當瑞弗走近時,男人將手從欄桿上移開,又伸瞭出來,好像預備握個手。
而瑞弗抓起瞭他的西服翻領。“凱瑟琳在哪兒?”
“她非常安全。”
“我沒問你這個,”瑞弗把他拉得更近,“認真回答,慢慢說。”
“她-非-常-安-全。”
他在元音發音上開著玩笑,口音就算不及上流社會那樣雕花玻璃般清晰,至少也是經過精加工的。
瑞弗像搖晃一根棍子一樣搖晃他。“那張照片顯示她戴著手銬。嘴裡還有塊破佈。”
“是為引起你的註意。你果真來瞭,不是嗎?”
“在一條繁忙馬路上方的天橋上,是啊。你還想翻過欄桿嗎?”
這話在對方臉上引出瞭更得意的笑容。“你不是想要告訴我,你不懂這種事的規矩吧,是嗎?斯坦迪什女士是安全的,且將一直如此,隻要我能在接下來的三十秒內打個電話出去。所以我認為你最好後退幾步,你覺得呢?”
越過晨霧色西裝的肩膀,瑞弗看見下邊街上有對夫婦停住瞭腳步,其中一人向他們指瞭指。
他松開瞭雙手。
“這就好瞭,文明多瞭。”
“別得寸進尺。”
那個男人打瞭個電話,和某人簡單說瞭幾句。掛瞭電話後,他把手機放到一旁,然後說:“這麼說你就是瑞弗·卡特懷特。名字不一般。”
“意思是制作馬車的人。”
“斯坦迪什女士說她相信你,願以性命相托,這可巧瞭。”
“她在哪兒?”
他假裝悲傷地搖搖頭。“我們直接聊聊你要怎麼把她弄回來吧,好嗎?”
他太享受以此取樂瞭,瑞弗想。就好像無論他想達成的目的是什麼,都沒有取得它的方式更要緊似的。
“你有什麼目的?”
“情報。”
“關於什麼的?”
“你不需要知道是關於什麼。你隻要把它偷過來。”
“不然呢?”
“你真的想讓我展開細節嗎?非常好……”
他停頓瞭片刻,瑞弗不用回頭都知道,身後有人。原來是那對一分鐘前用手指過他們的夫婦。他們走過這兩個人,盡量不表露出好奇的神色;或許他們是那類頗有公德心的人士,想來確認不會發生暴力襲擊;又或許,是巴不得發生點什麼的本地人。當他們走到天橋的巴比肯那端時回頭看瞭看,但也隻看瞭一眼,隨後就走瞭。
“扣押她的那幫男人……抑制沖動的能力很差。”
“抑制沖動的能力。”瑞弗重復道。
“抑制沖動的能力很差,是的。事實上,要我說,如果你想量化的話,還有八十分鐘就要到達極限瞭。”
瑞弗伸出手,為男人撫平瞭被他的兩隻拳頭抓皺的衣領。“以後你可能會想回憶起此刻,”他說,“當你一度覺得這一切都很有趣時。”
“我簡直等不及瞭。另一方面,你還有差事要辦。以及,”——男人看看手表,“還有七十九分鐘,我說的那些男人就要開始松開褲腰帶瞭。你還想把更多時間浪費在威脅我上面嗎?”
“你想要什麼?”瑞弗問。
男人告訴瞭他。
當瑞弗飛快地跑下天橋後,又過瞭兩分鐘,馬庫斯·朗裡奇和雪莉·丹德爾從小巷冒出來,走上奧爾德斯蓋特大街。馬庫斯看向一邊,雪莉看向另一邊。剛從地鐵站湧上來的行人們,正按照交通燈的指揮列隊穿過馬路,更多人則集結在轉角一座體育館的入口處。路上雙向都有公共汽車開過;一名騎行者——從他無視其他車輛的態度判斷,擁有一張器官捐獻卡並且急於使用它;一位穿著市政制服的女士推著一輛保潔車,沖他們這邊走來;還有一名身著晨霧色西裝的男人,正從接入巴比肯車站的人行天橋上觀察著這一切。但沒有瑞弗·卡特懷特的影子。
“看到他瞭嗎?”馬庫斯問。
“沒,”雪莉說,“你呢?”
“沒。”他稍等瞭一會兒,好給瑞弗留最後一次現身露面的機會,然後才說:“想吃個冰激凌嗎?”
“好,行啊。”雪莉說。
他們向史密斯菲爾德走去,在那裡他們不太容易被發現。
而天橋上的男人,已從視野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