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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有時候,高速公路上也挺安靜的——就像現在。往來交通的嘈雜幾乎全停滯下來,隻有迎面而來的車燈像偶爾劃過的彗星。凱瑟琳挨著何坐在前排;蘭姆則在後座。他們把克雷格·鄧恩留在瞭農舍裡,並在凱瑟琳的堅持下叫瞭輛救護車。蘭姆正在擺弄一支煙,心不在焉地拿濾嘴那端在臉頰上蹭著,偶爾又將它藏進自己稀疏的頭發裡。凱瑟琳已經聲明,他若將它點燃,就會被遺棄在路邊的緊急停車帶。

“這輛車已經像一傢八十年代的酒吧那麼難聞瞭。”

“那時候你可以在酒吧裡抽煙?”何問。

蘭姆深深嘆瞭口氣,好似一頭正在呼氣的大象。

“這是一場復仇,”凱瑟琳繼續說道,“一定是的。鄧恩的死並不是意外。”

“可真夠跳躍的。”蘭姆說。

“好吧。那我們來想一想,還有什麼理由能讓他們幾個聯合起來。她的弟弟、她的未婚夫,還有那個本應為她的死負責的人。”

“致敬樂隊?”

“他們一定認為那是某種陰謀,”何說,“發生在鄧恩身上的事。所以他們才要去找灰色卷宗。”

“羅迪,”蘭姆還沒開口,凱瑟琳就說,“他們並不是真的要找灰色卷宗。那是個計策,好讓他們能夠進入那個存放灰色卷宗的地方。”

“你確定?”

“肖恩·多諾萬可能有很多面,”凱瑟琳說,“但他絕不是個陰謀論狂人。無論他們在找什麼,都不是在灰色卷宗裡。他們要找的是她被謀殺的證據——我是說被安全局謀殺。”

蘭姆說:“那他們可就走運瞭。如果是安全局幹的,可不會把他們下的命令記錄在案。蒂爾尼是個政府文員,但即便是她也不會跟幹‘臟活兒’的要收據。”

“然後呢?”

蘭姆盯著一側車窗外足有兩分鐘,面色逐漸沉瞭下來。當他再次開口時,語氣平靜而又不容置疑。“蒂爾尼不是一層一層升上來的。她是個委員會常客;她擅長主持會議,而不是調遣特工。鄧恩是六年前死的。那時候,蒂爾尼還根本不熟悉基層情況呢,自然更沒有能力派某個人去幹掉部隊人員——即便隻是名上尉。”

“你的意思是,他們不是沖著蒂爾尼去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們是沖著蒂爾尼去的,操縱他們行動的就另有其人。首先,他們是怎麼知道斯勞部門的?”

“噢。”凱瑟琳說。

“是啊,對吧。噢。”

“什麼啊?”何說。

“超出你的薪酬等級瞭,”蘭姆說,“在下個服務站停一下。”

“我們的汽油還夠用。”

“我擔心的不是汽車的燃料,”蘭姆說著,把那支尚未點燃的煙叼在瞭嘴上,“是我自己的。”

他們耳中,隻聽得到嗡鳴;他們眼裡,隻看得出物體的剪影。似乎一切都重疊在瞭一起,無從分辨。

但如果那枚閃光彈沒有反彈回去,而是穿過櫃子落在瞭他們這一邊,情況就要糟糕多瞭。

瑞弗正緊閉著眼睛,於是伸出手摸索著去找路易莎。

“嘿,你的手。”

“你還好嗎?”

“嗯哼。你呢?”

他點點頭,然後說:“嗯哼。”閃光彈的特點就在於,它會引爆在一輪攻擊之前。但或許,這種情況隻在你把它扔對瞭地方的前提下才成立。

“他們還說我們需要特殊照顧呢。”他嘀咕著。

“什麼?”

“我們得離開這裡。”他看著多諾萬,“你能走路嗎?”

多諾萬搖搖頭。他已是滿臉大汗瞭。

“你還有這把槍的彈匣嗎?”

“左手兜裡。”

瑞弗把它摸出來,換上。多諾萬伸出瞭手。

“你在開玩笑吧?”

“不不。你們倆走。沿我們來的方向原路返回。”

路易莎說:“你正在失血。我是說,真的,很多的血。”

“所以我打算就躺在這兒,靜靜流血瞭。但把我的槍留下吧。我來對付其餘這幫人。”

瑞弗和路易莎交換瞭一個眼神。

多諾萬一把抓住瑞弗的襯衫:“你覺得我們做這一切是無緣無故的嗎?本早就知道我們可能被殺。現在,他死瞭。而如果那個文件夾留在瞭這下面,他就白死瞭。”

路易莎說:“我已經和你說過,我們跟你不是一夥的。”

“那你和他們一夥?”

“事情沒這麼簡單。”

“我們隻是因為你抓瞭凱瑟琳才被卷進來的。”瑞弗說。

“那就把它給凱瑟琳。”他短暫閉上瞭眼睛。

瑞弗把多諾萬的手指從自己的襯衫上揪瞭下來。

路易莎環視瞭一圈文件櫃周邊。隻見兩個身影正躡手躡腳地穿過那面破墻,其中一人持槍。她開瞭一槍,子彈從兩人頭頂飛過去,於是他們逃回安全范圍。

多諾萬再次睜開眼。“把它交給凱瑟琳吧,”他重復道,“然後到那時,你們轉告她,我很抱歉。”

路易莎說:“再過一分鐘,頂多兩分鐘,他們就會再來。”

瑞弗說:“我們等會兒必須帶上他。”

“你不能那麼做!”多諾萬又夠向瑞弗,但他的手被瑞弗擋開瞭,“你敢把我挪動半步,我就反抗。你以為你們帶著我能走多遠?”

“你真心想死嗎?”

“我真心想讓那份文件大白於天下。”

“路易莎?”

她說:“如果他不願配合,我們誰也出不去的。”

“要是我們拿走槍,他就死定瞭。即便從這裡到出口之間還有敵人,他們也不可能有武裝,否則此刻早就鬧出動靜瞭。”

路易莎說:“地面上還會有更多他們的人。”

“你這麼想?”

“你不這麼想?”

瑞弗說:“對,可能吧。但他們也不都是全副武裝的。”

“他們不需要都是,”她說,“一個就夠瞭。”

“那你定吧。”他說。

她看看多諾萬,又回頭看看瑞弗。“哦,真要命。把槍留給他。”她說。

“蠢貨。”

“多謝,”尼克·達菲說,“這樣一來就簡單多瞭。”

一場金屬的疾風驟雨襲來,貨車的擋風玻璃向內崩碎瞭。

馬庫斯弓起後背,將捆住的雙腳同時踢出,正中達菲胸腔:他向後飛去,撞上貨車的後門。車門一開,他就順勢滾到瞭地上。他的槍也在黑暗中不知去向。與此同時,那架翻倒的聚光燈在車頂終止瞭它的反彈。隨著一聲撞擊的巨響,燈體被砸瞭個粉碎,一時間玻璃碎片四濺。馬庫斯仰面躺著,雙腿舉到半空,試圖將身體穿過銬上的雙手圍成的那個圈,把自己解脫出來,樣子就像在一輛公交車上做瑜伽。他的註意力集中到瞭車廂側板表面的那片污漬上,也就是正滲向地板的腦組織。“現在快弄,再用三秒,否則那就是你未來的模樣瞭。”他要全力爭取重獲掌控感,好把握住局面。然而他甚至無法把握自己該死的腿。當一個身影揮舞著一把槍、從貨車敞開的後門一躍而入時,馬庫斯依然困在那個姿勢裡,綁住的雙手卡在屁股後面,雙腿伸向空中,好像一隻雞。

他眨著眼,準備受死。

“找到瞭這個。”雪莉說,聲音聽起來很明快。

隨後她說:“哈!你這是什麼樣子啊?”

那些如多米諾骨牌般倒塌的檔案架被阻截在中途,是板條箱在那頭擋住瞭它們的去路。而要到達板條箱那邊,就得先奮力穿過東倒西歪的盒子、文件及鋪天蓋地的紙張;在這段旅程中,想不發出太多噪聲可不容易。當路易莎被一截木條絆瞭一跤,瑞弗冒險回頭看瞭一眼。在他們的視野裡,那個門洞被翻倒的文件櫃擋住瞭,但多諾萬已努力挺直身子,持槍準備好。橋上的霍雷修斯,瑞弗一邊如此想著,一邊把路易莎扶瞭起來。他記不清霍雷修斯後來怎麼樣瞭。他應該是成瞭英雄,但成為英雄的也有很多死去的人。

“你行嗎?”

“行,”短促的回答,“快跑。”

他們到瞭房間的後半部分,那些板條箱依然井然有序地排列著;裡面裝著什麼,就隻有上帝才知道。更多檔案,更多隱秘歷史的遺存。他們意識到自己正身處一條狹窄的過道中,對於過道任何一端的人,他們都是易於攻擊的目標。於是他們飛奔著通過這裡,就在幾乎抵達遠端那對雙開門時,聽到瞭第一聲槍響。瑞弗跳到一旁躲避;路易莎則繼續奔跑,在最後一刻躍起,一個俯沖直接撞過瞭雙開門,頭和雙肩先著地。門就在她身後彈回去,關上瞭。她又完成瞭一個後滾翻。一名黑箭成員正站在她的上方,手持一把警棍。他將它舉瞭起來,正要向下打在她身上。而她作為回應,雙手舉起那把她也不甚確定是否還有子彈的槍,對準他的臉。

“別動。”她說。

“……你也別動。”

“我不會的。隻要你把那個扔掉,然後走開。”

他又猶豫瞭一陣,可能覺得比起讓他“自己的機會自己把握”,她話裡的真實性還更可靠些。於是他微曲膝蓋,讓警棍掉在地上,然後奪門而逃。他打開門時,恰好趕上瑞弗從對面推門而入,一時間兩人目光交匯,都把對方嚇得不輕。然後黑箭的傢夥就跑瞭,回到那間檔案儲存室的混亂裡。

“我就知道後邊跟著一個。”瑞弗說。

“對,行吧。你說對瞭。”

“虛張聲勢做得不賴。”

“就當我是在虛張聲勢吧。”她嘟囔著,雙手握住那把可能子彈已空的手槍,沿著通道一路走去,朝向道格拉斯的房間,還有其中那個通往人間的艙門。

“那是達菲。”

“尼克·達菲?”

“尼克·達菲。”

“尼克·達菲,看門狗的頭兒?”

“老天,雪莉,你還想換幾種說法?那就是尼克·達菲,看門狗老大。要麼是他越界瞭,要麼就是我們走進瞭一次大清洗行動的現場。”

她用那半張帶鋸齒的光盤割開瞭他的手銬;而馬庫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帽子,將他那把左輪槍撕瞭下來。有槍在手,他感覺開心多瞭。但一想到這可能是一次大清洗,又沒那麼開心瞭。

雪莉說:“那些黑箭的人不是安全局的員工。他們沒受過訓練,而且不會彈跳。”

“我們離開這兒吧。”

他們半蹲著跑向那個箕鬥作為掩護,還以為會被射擊。但沒人朝他們開槍。

“你讓燈倒在瞭貨車上。”他把顯而易見的事又陳述瞭一遍。

“納爾遜應該就會這麼做。”

“那一招很聰明。”

“你是說,對一個癮君子而言?”

“想打個賭嗎?”

她咧嘴一笑。

“那是達菲的槍?”馬庫斯問。

“嗯哼。”

“他往哪邊跑瞭?”

“不確定。我當時正在躲避亂濺的碎片。”

他由箕鬥邊緣向毗鄰鐵路線的那棟大樓張望。

雪莉說:“如果這是一次大清洗,那搞得也真不怎麼樣。就像我剛才說的,這些黑箭的人完全是兼職。而且他們沒有槍。”

“有些人有,”馬庫斯說,“達菲有。車裡那個孩子就是被槍殺的。”

“好吧,對,有些人有。但他們大多已經跑散瞭。我們應該把另外那盞燈也搞掉嗎?”

馬庫斯看看那盞燈,在二十碼開外。“它照的是那座建築,”他指著那間工廠,“正沖著墻上那個洞。”

“一定是入口。想去看看嗎?”

“我想做的是,”馬庫斯說,“去找到達菲。”

“那分頭行動?”

“當心點。”

他們碰瞭一下拳頭,就分開瞭。

蘭姆從加油泵那邊走開,繞到瞭出售DVD、定價過高的日用雜貨以及彩色塑封色情雜志的二十四小時商店一側,靠在免費給車胎充氣的機器上,點燃瞭香煙。他查瞭手機信息:什麼也沒有。這就意味著無論卡特懷特和蓋伊正在幹嘛,要麼他們還沒忙完手頭的事,要麼就是一切進展順利,或者一切已經變得糟糕至極。

那樣的話,斯勞屋裡就要空出不少工位瞭。

當凱瑟琳·斯坦迪什出現在他身後時,蘭姆一點沒表現出驚訝。

“他們會沒事的。”她說。

他把手機收瞭起來。“誰?”

“肖恩·多諾萬是個憤怒的人,”她說,“但那股怒氣不是沖我們來的。”

“是啊,他今天已經幹掉一個人瞭。提醒我別惹毛他。”他丟掉煙頭,緊接著又點上瞭一支,“他給你酒瞭,不是嗎?”

凱瑟琳轉過臉盯著他,面無表情。

蘭姆說:“我能聞出來,一進那屋的門就聞到瞭。”

“我很驚訝你一個大煙鬼還能聞得出味道。”

“怎麼和你說呢?我可是高度敏感的,”他向她湊近,鼻孔抽動一陣,然後正回身,“隻是現在我沒聞出來什麼。”

“那你很幸運。你最近一次換襯衫是什麼時候的事?”

“沒必要搞人身攻擊。簡直是你們這些老姑娘的典型做派。一過更年期,你們就覺得自己可以暢所欲言瞭。”

她嘆瞭口氣。“你講的這些有什麼重點嗎,傑克遜?因為我真的很想回傢洗個澡。”

“你喝瞭嗎?”

“我喝瞭嗎?你才剛剛和我說過你‘什麼也沒聞出來’。我以為那句話的意思是,你那高度敏感的嗅覺一點酒精氣味都沒偵測出來。”

最後這句,用上瞭一種措辭精確的女教師式口吻;這是個警告信號——如果蘭姆願意留心傾聽的話。

“對,這個嘛,沒準兒你把腦袋塞到水龍頭底下瞭什麼的。你們這些酒鬼可狡猾呢,我清楚得很。”

“你對酒鬼的全部認知都是從自己身上學到的。好瞭,你介意別再說瞭嗎?我累瞭。”

“隻因為他是你從前的一個酒友,是嗎?肖恩·多諾萬。所以他才給你留瞭一瓶酒?看在過去的分兒上?”

她說:“你到底想說什麼,傑克遜?”

“隻是擔心你會不會舊疾復發。我可不想一到辦公室就發現你光著身子,渾身都是嘔吐物。事實上,當你今天早上沒露面時,我們還以為就是那樣的。”

“是嘛?”她說道,嗓音似乎能割開玻璃。

“差不多吧。我們首先去附近公園的長椅上找。”

“謝謝你。”

“然後在它底下找。”

“好瞭,閉嘴吧,傑克遜。”

“如果多諾萬是如此高尚的一個人,那他為什麼還給你酒?”

“我說過他很高尚的話嗎?”

“你似乎很想把他描繪成一個白衣騎士的樣子。而這完全是臆測,記得嗎?也有可能,他就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一個酒後駕車的殺手,而且認為這個國傢是被蜥蜴人統治的。”

“而這是因為你認為他給我留瞭一瓶酒?天哪,”凱瑟琳·斯坦迪什很少咒罵別人,“從你的嘴裡說出來也太荒誕瞭。”

蘭姆撇瞭撇嘴。“給你倒一杯酒,和把你跟酒關在一間屋子裡,還是有區別的。”

“唔,原諒我不敢茍同。此外,給我留下酒的不是肖恩,而是貝利——我是說鄧恩,克雷格·鄧恩。他隻是想表達善意而已。”

“真是一位得體的小紳士。我把你的意志力鍛煉得還不錯,不是嗎?”

“你嗎?”她笑瞭。蘭姆很少聽到凱瑟琳·斯坦迪什笑出聲來。“相信我,我能保持清醒並非拜你所賜。如果我要感謝什麼人,那也是我的老上司。因為查爾斯和你不一樣,他是信任我的。他對我展現友善,他對我充滿信心,而且他將我留在瞭身邊,換成別人早就把我扔出去喂狼瞭。所以,令我把那瓶酒倒進瞭洗臉池而不是自己喉嚨的,是查爾斯·帕特納。而你所做的就隻是跑過來把那可憐的男孩打得失去意識,可他本來也打算讓我走的。現在,抽完那根臟東西就回車上來吧。我想回傢。”

蘭姆從嘴裡拿出那支煙,盯著它研究瞭半晌,仿佛擔心它真如凱瑟琳說得那麼臟似的。然後他又將它放回嘴裡,對她投去同樣殘酷的目光。在前院裡,一扇車門“砰”地關上,有音樂聲短暫響起。然後那輛車就開走瞭,而蘭姆仍然盯著她,也仍然抽著煙。最終,他扔掉煙頭,然後一反常態地將它在地上重重碾壓;直到它變成腳底的一攤污跡。做這一切時,他的眼睛始終盯著凱瑟琳。

直到她發出“嘁”的一聲然後轉身要走時,他開口瞭。他的話讓她走到半路就停下瞭腳步。

“你可真會挑人,不是嗎?你的英雄?查爾斯·帕特納?你想知道他把你留在身邊的真實原因嗎?”

“你敢,蘭姆……”

“查爾斯·帕特納,你的老上司,也是我的老上司,在他人生的最後十年裡一直在給蘇聯人傳遞秘密情報。為瞭錢。那就是你的英雄,斯坦迪什。你那如此忠誠的朋友。而且他把你留下,正因為你是個酒鬼。你以為他想在自己身邊安排一個足夠警覺、足夠理智的人,好能察覺到他在搞什麼名堂嗎?不不。沒錯,他是信任你。他知道自己可以確信你是個過一天算一天的人,從不考慮未來的事。一朝是醉鬼,永遠是醉鬼。”

“你在撒謊。”

“這聽起來像謊話嗎?說真的?還是更像某些你自始至終都知道、卻從來不敢承認的東西?”

凱瑟琳僵在原地,看向蘭姆後方,仿佛在他的肩膀之後潛伏著什麼怪物般的駭人之物。隨後她移動目光,轉而直勾勾地盯住他,那種恐怖感仍停留在她眼裡。她的嘴唇動瞭動,但沒發出聲音。

“我沒聽見。”

“我說去你的,”她說,聲音沒比沉默大瞭多少,“去你的吧,傑克遜·蘭姆。我不幹瞭。”

“毫不意外。”

但她沒再答話,轉身就走瞭。

蘭姆回到車跟前時,羅德裡克·何指著一座人行天橋,凱瑟琳剛從它上面跨過高速公路,消失在路的另一頭。

“她要去哪兒?”

“她決定走回去瞭。”

何說:“這大概有,三十英裡……?”

“謝謝你,旅行應用軟件先生。就好好開你他媽的車吧,行嗎?”

何發動瞭引擎。“去哪兒?”

“你說去哪兒?”蘭姆咆哮道,“斯勞屋。”

雪莉沖著工廠那面墻走到中途,就遭遇瞭槍擊,兩顆子彈打在前方的磚墻上。於是她立即轉身,跑到剩下那座聚光燈底下蹲起來,勉強把燈架當做不完美的掩護。等瞭一分鐘,下輪槍響也未發生,她就將尼克·達菲槍上的消音器取瞭下來,轉身埋伏進暗處,朝天空放瞭一槍。

還擊的子彈,來自她左側的那摞金屬柵欄。

她蜷縮在地面瞄準,開瞭三四槍。子彈紛紛從柵欄上彈飛,制造出煙花表演般的音效,每次彈飛都像一聲鐘響……她暫停片刻,然後又射出一串子彈。當那通噪音終於褪去,回聲仍在周圍的墻壁上回蕩,她聽見有人跑向最近的那棟大樓躲避。

“弱雞。”她嘟囔瞭一句。

於是她重新站起身,跑向工廠及其瓦楞鐵皮墻上的那處鋸齒狀裂縫。鉆進去之前,她回頭檢視瞭一下那片荒地。就她目力所及,沒有移動的物體。無論黑箭派來多少人,其中多數可能都已回到瞭街頭,倉促編造著不在場證明。隻是在倫敦,趁有人報警之前可發生的槍戰次數實在有限,或早或遲,警笛聲將響徹這個夜晚。

她深吸一口氣,又暗中一笑,然後感覺有支槍管頂住瞭她的脖頸,就僵住瞭。

然後隻聽:“雪莉?”

“……他媽的。”

那把槍收瞭回去,路易莎從工廠墻上那個洞口走出來,瑞弗緊隨其後。

“他媽的,”雪莉又說瞭一遍,“你們大傢都還好嗎?”

“你在這兒幹嗎?”

“隨便看看。”

“馬庫斯跟你一起來的?”

“這個,嗐。對,他在那邊的什麼地方,”雪莉揮著槍指瞭指遠處那棟大樓,“正在追蹤尼克·達菲。”

“追蹤誰?”路易莎說。

然而瑞弗已經沒影瞭。

一列火車疾馳而過,向著倫敦市區開去。車上的乘客們疲倦、饑餓、暴躁、警覺、急切、興奮或快樂,心境各不相同;但沒有一個人,對他們左邊那棟窗戶盡失、噴滿塗鴉的廢棄建築稍作留意,更不會看見其中有個全副武裝的男人,正在陰影籠罩下的底層空間裡追蹤著另一人的場景。

馬庫斯手臂僵硬,雙手緊緊握住那支娘娘腔的手槍;而尼克·達菲不見瞭蹤影。

腳下的沙礫暴露瞭他的一舉一動,但他仍盡可能輕地在柱子間移動。從這裡他能看到那堵將鐵路線隔開的鏤空磚墻和鐵絲網,黃色挖掘機就停在墻根,但他沒看到達菲。

保持沉默的時間大概過去瞭。

“達菲?”

沒有回應。

“我不會為難你的,達菲。”

沒有回應。

馬庫斯能感覺到自己脖子上的汗,和大腿肌肉的緊張感。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體驗瞭:置身黑暗中,警惕著麻煩;也很久沒像三分鐘前那樣接近死亡瞭;而且他不記得死神曾以自己前同事的面目出現過。

“現在走出來,舉起手,我不會開槍打死你的。”

沒有回應。

出汗很好,緊張感也很好,因為它們都是在提醒他,自己還活著。那些耗在各種機器上和數不清的櫃臺間——紙牌、跑馬和輪盤上的數字,追逐金錢的日子;他所做的隻是在尋找一扇可踹開的門,他想要的隻是一個作為對手的人。

“我會把你的屎都踢出來,但我不會開槍打死你。”

不知從哪兒飛出半塊磚頭,彈在一根柱子上,打著旋兒掉進瞭黑暗裡。

馬庫斯一轉身,差點開槍,但還是沒有。

掌控感。

“剛才那一下真他媽的可悲,”他說著,慢慢轉身,掃視著每個角度,“這下就不一樣瞭,不是嗎?我是說,沒被銬在地上的我。”

沒有回應。

“告訴你,你甚至連磚頭都用不好,是吧?”

這一次,磚頭砸中瞭他的頭。

他踉蹌地後退,但仍緊緊握住瞭槍。當達菲用一個經典的橄欖球式擒抱向他的腰部襲來,他連開三槍,都成瞭對天花板的懲罰。然後他就倒在地上,達菲在他上方,一拳向他臉上打來。

馬庫斯張開左手手掌,一把接住瞭那拳,又用右手舉起槍,但正當他要再次扣動扳機時,達菲用手肘將槍推開瞭。然後馬庫斯的前臂被緊緊抓住,達菲將他的手在地面上砸瞭兩次、三次、四次,槍跳進瞭陰影裡。當達菲的身體將將離開他的胸口,馬庫斯突然能動彈瞭,立即一個翻滾爬起來,搶在達菲夠到那把槍之前撲向他的腳。他手一滑,隻抓住瞭一隻腳,達菲摔瞭個大馬趴,但片刻後,他的腳踹在瞭馬庫斯的下巴上。馬庫斯一下子咬掉瞭自己的舌尖,嘴裡瞬間血流如註,可他仍沒放開達菲的腳,直到第二腳又飛瞭過來,正踹中他的鼻子。他頓時淚如泉湧,眼前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於是達菲掙脫瞭。一切都變成慢動作。馬庫斯雙手和雙膝著地,鮮血不停滴在地面上;而尼克·達菲喘著粗氣爬起來,那把娘娘腔的手槍已在他手裡。他俯視著馬庫斯,搖著頭。“你可太他媽的老瞭,”他說,“也太他媽的該死瞭。”但他還沒來及開槍,一根金屬管就從側面擊中瞭他的腦袋,他倒瞭下去。

瑞弗扔掉管子,彎下腰大口喘著氣。“我要在他外套上留一張便條,”他說,“這樣他醒來後就會知道是我幹的瞭。”

“如果他醒過來,”馬庫斯含含糊糊地說,吐出一大團紅色血塊,但嘴裡立刻又被填滿瞭,“你就把他結結實實地揍一頓。”

“不用謝。”

“周圍還有人嗎?”

“我覺得他們大部分都逃跑瞭。”瑞弗說。

“嗬。”

“路易莎幹掉幾個。”

“好啊。”馬庫斯又吐瞭一口,感到舌頭麻木瞭。他突然記起今天早上吃冰激凌的事——草莓和開心果,於是懷疑自己是否再也嘗不出味道瞭。

瑞弗用腳戳瞭戳尼克·達菲,看他是否還有知覺或者還活著;然後非常用力地踢瞭他一腳,沒什麼特別的原因。今天真是漫長的一天。

“他還在喘氣嗎?”馬庫斯問。

“鬼知道。我不關心。”

“搭把手?”

瑞弗把他扶起來,然後他們就站在那裡喘瞭會兒氣。這時又一列火車駛過,透過那堵鏤空磚墻上的空隙,投來一截截短促的光亮,並用它帶起的氣流翻攪著周邊的垃圾。這之後,周圍就再次暗瞭下來,空氣在炎熱的溫度中變得愈發沉悶,遠處城市的哀號時斷時續地傳來。馬庫斯拾起他的槍,又吐瞭一口,然後搖搖頭。

“我有點失望,沒人被火車碾壓。”

“是,你簡直能預料到,不是嗎?”瑞弗說,“在這種地方。”然後他們就穿過那片荒地,向正等著他們的其他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