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潔的戰場方為好戰場,尼克·達菲心想。他不確定這字字珠璣是否也曾出現在那些自以為是的城裡人在地鐵中讀的兵法書上,但它正符合他此刻的心情。以他現在的視角來看,那些柵欄、那隻箕鬥、那堆都市垃圾都變成瞭地標:為即將到來的那件事提供掩護點位——理想情況下,不出一分鐘就會結束戰鬥。那些聚光燈也在嚴陣以待,準備將廢棄工廠外的這片區域化為一座舞臺。一旦那件事開始,任何登臺表演的人都將發現,自己的戲劇生涯就這樣戛然而止。當此事發生在臺上,他們稱其為死亡;當此事發生在別處,他們同樣稱其為死亡。
在最靠近鐵路線那棟建築的陰影深處,他置身其間,背靠著一根柱子。雖然並不確定腳下那座綜合體裡正在發生什麼,他仍感到氣定神閑;那是一切都在按部就班進行的感覺。對那紅發男孩扣動扳機就是計劃上的一環。你以為那會將他推往相反的方向,以為他現在會有一種內心被掏空的感覺,緊張不安;然而他的內心並不是那麼想的。他內心想的是,一切都會順利的;否則的話,如今他已殺瞭那個孩子,後果就會不堪設想。而尼克·達菲不做不可設想的事。
一名黑箭成員走瞭過來,甚至都不打算稍作隱蔽。他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們抓瞭個俘虜。”
有那麼一秒鐘,達菲還以為自己錯過瞭什麼事。“他們已經出來瞭?”
“不。是在外圍發現的,他正在監視我們。”
外圍,達菲心想,這些玩具兵還真喜歡拽詞。
“是個大塊頭,黑人。問題是,還有個人和他在一起。”
達菲在腦子裡過瞭一遍斯勞小隊的全體成員。一個黑人大塊頭,應該就是馬庫斯·朗裡奇;另一個人,不是雪莉·丹德爾就是羅德裡克·何。他打賭是丹德爾。何是個坐辦公室的。
“但那人逃跑瞭。”
“媽的。有人去追她瞭嗎?”
“據我們所知,她在一號大樓裡。”
黑箭的人在他身後比畫瞭個手勢,以免達菲忘瞭具體位置。
“問題是……”
還有問題?達菲說:“什麼?”
“他們把他關進貨車裡瞭。就是我們關第一個俘虜的地方?”
“很好。”
“隻是……第一個俘虜?”
“他怎麼瞭?”
“他死瞭。”
“然後呢?”
“老天,我是說……”玩具兵變成瞭娃娃兵——達菲現在隨時都能看出來,他的下唇顫抖著,“沒人說過這次是要殺人的。”
達菲點點頭。這名黑箭成員看不到他的臉,或許這樣也好,因為他的表情並不會幫對方緩解憂慮。他俯身靠向那個人,為瞭消除如此情形可能顯露的模棱兩可,他邊靠近邊用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掐住對方喉嚨:“那麼你以為我們是他媽的要做什麼?給他們打上標簽,然後放生回社區?”他將嗓音降瞭一個八度,每當他要解釋殘酷的現實時,用上這個裝飾音總是很奏效。
“但那隻是——”
“那什麼也不是。過去六個月來一直在領導你們這個蹩腳小機構的傢夥,今天成瞭國傢敵人。現在我們面前有兩條路來瞭結這件事。我們可以來一場有理有據的親切討論,緊接著就會是一輪全面調查,在那之後你們所有人就再也找不到工作瞭。更不必說軍情五處也會跟在你們屁股後面窮追不舍,讓你的後半生都風聲鶴唳、不得安寧。或者呢,我們可以按我的辦法來,那就是速戰速決、無聲無息且不留後患。如果你的男子氣概不足以面對,就直說。但是先用你的腦瓜好好琢磨一下。如果你不是解決方案的一部分,那就會是問題的一部分。明白瞭嗎?”
那個黑箭成員點點頭。
“沒聽到啊,孩子。”
“……是的。”
“歡迎入夥。這名新俘虜,給他銬上瞭嗎?”
“是的。”
“很好。我來應付他。你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一旦有人從那座工廠跑出來,就把燈打開,然後你們就幹掉他們。明白瞭嗎?”
這一次他沒打算等到對方答復,把黑箭的人撇在這棟衰敗建築的惡臭裡,直奔貨車而去。
在羅迪·何看來,自己主動采取瞭行動,卻沒因此獲得足夠認可。“想想做點什麼,”蘭姆對他說。“做點什麼。”馬庫斯也說過。無論你怎麼看,把一輛公交車開進一棟房子的正門,都算得上“一點什麼”瞭吧。盡管後來發現是多此一舉,但那也是個“事後諸葛亮”的結論,都怪在他頭上也不太公平。
按照他腦海裡的幻想,故事的演繹就截然不同瞭。他會從駕駛室裡徑直翻滾而出,解除正用槍指著蘭姆的暴徒的武裝;當他用一記快速雙連擊將那名暴徒制服在腳下,內心些許老派的自然優雅開始發揮作用。
稍後,和路易莎在一起時他說:“真的,蘭姆那麼說的?我隻是下意識的反應,寶貝。”
“老天,羅迪,有人說你是英雄的時候,就坦然接受吧,好嗎?順便問一句,你兜裡那個東西,是他的槍嗎?”
“該死的。你被砸那一下就變聾瞭還是怎樣?”
而這是蘭姆在說話,將羅迪·何拉回瞭現實。
“鄧恩。艾莉森·鄧恩。就是多諾萬殺死的那個女人的名字。”
何說:“對。不。我不記得瞭……”
“饒瞭我吧。如果我需要的是你的腦子,我們就都有大麻煩瞭。而我想用的隻是你的打字技能而已。查一下她,看看這傢夥和她有關系嗎?”
一時間,何沒有摸到自己的智能手機在哪兒,而他一生的故事還在眼前閃過,包含瞭不少遊戲GTA的片段。然後他找到它瞭——原來在新的皮套裡,嗐。於是他輸入自己的安全局內網登錄密碼。打字技能,打字技能。蘭姆不明白的是,簡單的打字技能背後還包括很多更復雜的東西。
艾莉森·鄧恩,已故。軍方背景。向下滾動,去找她還在世的傢人。
“知道嗎,”蘭姆環顧著門廳裡這片由公交車制造出的爛攤子,說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時,還以為你隻是個占著茅坑不拉屎的傢夥。”
何正忙著,沒來得及忍住一絲訕笑。他一聽就知道,講到這裡要有個轉折瞭。“那你是什麼時候改主意的?”
“我什麼時候啥?”
凱瑟琳從他們安置鄧恩的那個房間走出來。“既然你把手機拿出來瞭,就叫輛救護車吧。”
“才不呢,”蘭姆說,“我們會把他銬在暖氣片上,讓‘看門狗’來把他接走就是瞭。事情夠亂套的瞭,顧不上再跑一趟急診室瞭。”
“他是一個平民,”凱瑟琳說,“我們無權這樣處置他。”
何從他的手機屏幕上抬起頭。斯坦迪什正怒視著蘭姆,那樣子令何感到慶幸被瞪的不是自己。寶貝,他對路易莎說,那位女士也能變得非常兇悍,你聽到我說的瞭嗎?還在世的傢人有她的母親和一個兄弟,克雷格。還有她的未婚夫,一個叫本傑明·特雷納的。
特雷納……
“還有件事你應該知道。”他對蘭姆說。
雪莉發現一個樓梯間,防火門隻有一個鉸鏈連著,直通上一層。聞起來都是尿和大麻的氣味——對於一棟建築,你不必在大自然重新介入之前就過早地放棄它。即便在這裡,不太算得上這座城市的心臟,而是它的闌尾之類的——它的膀胱吧。她走到頂時幾乎絆倒瞭,幸好沒有;她走出樓梯間來到第一層,並沿一條走廊輕手輕腳地跑起來,透過這裡沒有玻璃的窗戶,就能看到那片荒地的全貌。現在太他媽的黑瞭,下方是一大片黑暗。但雪莉能分辨出輪廓。那邊是黑箭那輛貨車,就是他們把馬庫斯帶去的地方。她希望那是他們把馬庫斯帶去的地方。如若不然——如果他們並不打算關押俘虜,情況就不堪設想瞭。
因為別的先不說,至少有一個他們的人眼下正在尾隨她。
在這條走廊的盡頭,她突然拐向右邊:更多的窗戶,現在能看見鐵路線瞭,就在一堵鏤空磚墻的後面,墻頭拉著一根根長鐵絲,最上邊那根還帶著倒刺。一輛挖掘機停在墻邊,鏟鬥半直立著,形成一個像折疊梯似的夾角。那類車總歸是黃的或紅的。這一輛是黃色的。
有個敞開的門洞。她一轉身鉆瞭進去,立刻蹲下,等待著。這些私人安保機構總是意在招募那些最聰明、最優秀的人:他們要具備強健的體魄、聰明的頭腦以及充足的常識,知道在沒有事先熟悉地形的情況下,不應貿然闖入黑暗去追蹤一個未知目標。然而,多數情況下,他們實際招到的卻是些笨拙的模仿者,以為在酒吧停車場裡毆打一個哥特裝扮的人,就能讓自己成為傑森·斯坦森。尾隨雪莉的這個傢夥,就像托馬斯小火車一般氣喘籲籲地從她身邊開過,武裝帶上的裝備拍打著他的大腿,形成一套對位繁復的復調。突然間,那段旋律化為一聲簡短的獨奏,是她猛然撞向他腰的高度,使他飛出瞭沒有玻璃的窗戶。他也沒掉下去多高——這隻是一樓,但他就像一袋扳手般亂七八糟地摔在瞭地上。雪莉想盡力記起馬庫斯之前說他看到瞭幾個黑箭的人,但記不得瞭。無論如何,一個人廢瞭。
聽見樓梯井裡傳來更多腳步聲,她一閃身躲回視野之外。與此同時,註意到自己臉上有種奇怪的感覺;一種她不甚習慣的肌肉緊繃感。她用手摸瞭摸——真的,她似乎是咧開嘴笑瞭。
什麼都比不上沒嗑藥就產生的興奮感,她心想,並在陰影中靜候下一個黑箭成員的一舉一動。
瑞弗沒有死。
瑞弗可能死瞭,但你要裝作就像瑞弗沒死一樣。
那麼:瑞弗沒有死。
以上那些,或一些類似的想法,就是路易莎在同剛剛把瑞弗擊倒的那名黑箭成員面對面(頭套)站立時,內心產生的思慮。有時候,當一個戴面具的男人露出笑容,你也是能覺察的。她佯裝一拳打向他的腹部,笑容消失瞭。事後證明,其實沒必要做那個假動作——就算他盡全力躲避,那一拳或許還是會打中的;然後她猛擊瞭他的喉嚨,因為那是今晚到目前為止她用起來最得心應手的一招。當他旋轉著向後倒去,她就跨過瑞弗趴向下的身體,沿著中央過道向那個破裂的門洞邁瞭兩大步。
俯沖,翻——滾——……
她幾乎又能聽見教官對她吼出的那句指令瞭,就像從前在地獄般的漫長一日裡、一遍遍重復的那樣。發出指令的那名教官長得就像個性愛娃娃:身高一米五,一頭金色卷發,紅寶石色的嘴唇似乎從未閉上過……可是我的老天,她可真能吼。“俯沖,翻滾!”任何人隻要沒俯沖,或沒翻滾得令她滿意,就要在接下來連續做十五分鐘的立臥撐。而像所有品質上乘的性愛娃娃一樣,她從沒真正滿足過,總是想要更多。
但你確實學會瞭俯沖和翻滾,那不是你在倉促間就會忘記的技能。
於是路易莎便俯沖並翻滾起來,當她再次直起身,手中已握好瞭特雷納倒地時脫手的那把槍。她首先射向瞭擊倒瑞弗的那個人,然後是正在看守特雷納的那兩個。此時,其餘的人已四散而逃,穿過破裂的門洞跑瞭回去,或是躲在倒塌的架子後面。
有人向她還擊瞭兩槍,但她已變換位置,並將瑞弗也拖到瞭掩體後面。
“他媽的什麼東西?”他流著口水說。
那就是沒死。
“那個,”她告訴他,“是把泰瑟槍。”
“怎麼又是它……”
“好槍法。”有個聲音說。而她差點佐證瞭他的觀點,也沖他開槍。
那是多諾萬。
“本在哪兒?”
路易莎用槍指瞭指。特雷納還在他被放倒並銬住的地方:十碼開外,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而緊挨著他的那兩個人,一個在抽搐,另一個沒動靜。
“活著嗎?”
“應該是。”她說。
“有多少人?”
“我們從監控器上看到很多。十二個?十五個?倒下三個瞭。”
瑞弗咕噥瞭一句什麼,他媽的泰瑟槍,她覺得說的是這個。
多諾萬也有一把槍。“我和這幫傢夥共事過,”他說,“他們有的人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也有的會想,今天真是提前過聖誕瞭。”
又有人向這邊開瞭一槍。子彈打進一隻木質板條箱,一時間箱子側面木屑四濺。路易莎快速起身,朝子彈飛來的方向開瞭兩槍,然後俯身躲回掩體。
就像她不曾移動似的,多諾萬指指瑞弗說:“他還好嗎?”
“他之前就被泰瑟槍電過,”路易莎說,“我覺得他有點喜歡上它瞭。”
“你射殺瞭電擊他的人。”
路易莎沒回應。
“在我看來,那是優秀的士兵表現。”多諾萬說。
“我們不是一夥的。”
“也許不是吧,”他說,“但我寧可與你為敵,也不想同這幫小醜為友。”
小醜當中有人因此惱羞成怒,又向他們這邊放瞭一槍。路易莎縮瞭一下,但子彈打偏瞭。
瑞弗支撐著坐瞭起來,然後開始幹嘔。“老天。”
“低下你的頭。”路易莎悄聲警告道。然後她示意性地向多諾萬的襯衫前襟點點頭,其中塞著他要帶走的文件夾。“無論你拿到瞭什麼,肯定有人不想讓你得到它。”
“沒錯,”他說,“而無論那個人是誰,都沒派正規的裝甲兵來,你註意到瞭嗎?他們反而派來一幫雇傭兵。你或許可以思考一下這件事。”
“等我們從這裡出去,我就不得不把它從你手裡拿走瞭。”
“我會期待那樣一場切磋的。但現在,掩護我。我去救本。”
然後不待她回話,他就動身瞭。
她不禁很想整晚都在這傢酒吧裡盤桓。待到她露面時,事情應該就結束瞭:多諾萬和特雷納可能拿到瞭那份足以葬送英格麗德·蒂爾尼的證據,或是他們自己已然葬身在海斯地面之下的洞穴裡。若是後者,戴安娜就必須為蒂爾尼的盛怒做好準備瞭。幸虧,她想到,這位女爵沒什麼幽默感。否則的話,戴安娜沒準兒會發現自己面臨的是流放斯勞屋……
那還不如在背後捅上一刀。這可不是隱喻。
奇怪的是,攪起這整場風波的那個事件,當初卻是為維護安全局的利益而策劃的。那還是在英格麗德女爵執掌安全局大權伊始,好一個令戴安娜·泰維納心馳神往的職位;但她也足夠清醒,承認自己還沒為此準備好。那時候,她看來還有大把時間,而一艘不會顛簸搖晃的船,就相當於一條理智且明智的路線。所以,當一份報告呈送到內政大臣的案頭,威脅要從水下鑿漏那艘船的時候,戴安娜出手瞭。
當時在位的內政大臣,是每個安全局高層夢寐以求的上司人選:沒有骨氣,優柔寡斷,害怕負面新聞,而且總在焦慮,但願自己永遠不要陷入困境。那時,英格麗德·蒂爾尼還沒開啟從副局長們手裡削減權力的大計,戴安娜每周都和大臣開一次例會:他自稱,喜歡與各方進展保持同步。其註意力的聚焦之處印證瞭他的措辭。但就在那特別的一天,他被自己收到的這份報告弄得實在心煩意亂,都顧不上對她的胸脯投去太多垂涎的目光瞭。“這個,”他對她說,“讓這玩意兒消失,行嗎?”戴安娜就將此話視為瞭全權委托。
那是一次各方面都做得天衣無縫的基層行動:沒在紙面留下蛛絲馬跡,也沒出紕漏;唯有一筆從行賄基金打給兩名沖鋒小隊準退役隊員的款項,以滿足他們在告別間諜世界、過上平民生活之前急於積攢一筆積蓄的心願。目標是軍方人員,最好讓她死於一場意外;在加瞭香料的飲品和動過手腳的方向盤雙管齊下之下,目的順利達成。被他們下瞭料的甚至不是鄧恩喝的東西——運用瞭一點橫向思維。於是在世人眼中,最終對艾莉森·鄧恩之死負有責任的就是肖恩·多諾萬;而隨後,作為一名軍人,多諾萬體會到瞭附帶傷害的本質。他的抗議被無視瞭——無法否認自己存在酗酒問題,然後整個人就在軍事司法系統中銷聲匿跡;他那一度成功的事業,在黑暗中留下瞭一對剎車痕。
戴安娜離開瞭酒吧。她沒註意到那個打扮時髦的男人就跟在自己身後。到瞭外面,太陽雖已西沉,卻幾乎感覺不到涼爽;人行道燙得發黏,空氣也像裹在熱餡餅裡。令人無須展開聯想都會覺得,天氣出瞭什麼問題。這就讓她在為此次新行動杜撰前因後果時,有瞭個現成可用的細節……
因為自從處理瞭艾莉森·鄧恩,這些年來戴安娜自己的事業也已停滯不前;雖然程度還不像多諾萬那般慘烈,但也同樣決絕。她的角色變成瞭另一個平庸乏味的中層管理者,與此同時,蒂爾尼卻義無反顧地踏上一段征程,要以首席執行官的姿態,將安全局轉型為一個枯燥乏味的國傢安全交付系統。預算會議啦,企業品牌啦。削減各部門的權力,直到實現“一個更垂直的結構”為止;任何通向權力的傳統路徑——長期服務、積累資歷,或是爬過前方那堆流血屍體的意願,都已不再奏效。無怪乎戴安娜的心思轉向瞭借助旁門左道實現升遷。而她一向為自己的手腕之優雅、精妙感到自豪。當她要征召一名編外特工時,還有誰能比一個既心懷怨恨、又身懷技能的人更合適呢?
她沒費什麼力氣就說服瞭多諾萬,他是一場陰謀的受害者;又多花瞭點口舌令他相信,那是英格麗德·蒂爾尼幹的好事。戴安娜為他提供瞭一個復仇的機會,而他又拉上瞭自己的軍中密友、艾莉森·鄧恩的未婚夫一起。
在一個角落裡,挨著一排自行車的地方,她點起一支煙,又看瞭看手機。沒有消息。然後,趁自己還沒改主意,她撥通瞭彼得·賈德的號碼。當初她為賈德呈上猛虎隊的點子時,並未向他透露更深一層謀劃。而今天下午,他已明確表示懷疑她對自己有所隱瞞……他會是一個交往起來頗為危險的朋友,這個PJ,但有時你也別無選擇。唯有愛侶之間才是真正的敵人,此外的一切人際關系,永遠都在變換。
鈴響第二聲,他接瞭。“戴安娜。”
“PJ。我有件小事得對你坦白。”
“你是指之前沒和我完全講實話嗎?”他的語調就像路一樣平,“我很震驚,戴安娜。震驚至極。”
“我的確認識你的老虎,我是說,在操作層面,”在外線上不提姓名,“但他們今天早上幹的那件事,並不是任務的一部分。”
情緒在彼得·賈德的世界裡不扮演什麼重要角色,或者說,當攝像機沒有開啟時便是如此。“司康不塗點果醬可不好吃,”他說,“但是說真的,戴安娜,我們找個私人場合再討論這件事會自在得多。為什麼不讓塞博幫你叫輛出租車呢?”
“塞博是誰?”她問出這句時,對方已經掛斷,隨後一名外表光鮮、一頭深色秀發由高高的額頭梳向腦後的男人突然出現在她身旁,讓她吃瞭一驚。
“叫出租車嗎,泰維納女士?今晚您真幸運,這就過來瞭一輛。”他抬起一隻手臂招呼車過來,另一隻手則非常輕地放在她的臂肘上。
雪莉發現,你不會連著走運兩次。
她的第二個對手,是一道難得多的命題。
她用同樣的擒抱動作攻擊瞭他,就在兩分鐘前這一招還取得瞭那樣輝煌的成功。於是她已在腦中開始幻想,隨著自己把整排敵人一個一個解決掉,一堆缺胳膊斷腿的黑箭人在樓下疊成一摞的景象。然而,這次的對手並未翻出窗戶,而是就勢倒地,並將她也一同拉倒,從而搶占先機。她重重跌在地上,感覺到某種金屬質感的尖銳碎裂聲。一時間,他們幾乎摟在瞭一起,她都能聞到他的體味,在傍晚的炎熱中格外難聞。他手持的那根短棍,看上去就像你會通過非法渠道購買的那類東西:又短又粗,很難看。但他還無法揮舞它,此刻他們正扭打在一起。當他試圖用一條胳膊鎖住她的喉嚨時,她咬瞭他的手腕。他像條狗似的嚎叫起來,她就從他手裡掙脫瞭,但又被他抓住一隻腳,兩手撐地向前摔去。雪莉先將一條腿松弛下來,然後一通猛踢,命中瞭他的某處,她希望是臉,但感覺起來沒那麼軟。這下她的腳自由瞭,於是向前爬瞭一兩碼,起身站穩再轉向他,掌心沾滿瞭砂礫和玻璃。她在褲子上蹭瞭蹭手,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個男人。
對方比她身型高大,但多數男人都如此。更要緊的在於,他把那根棍子扔出瞭窗外;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帶著邪惡凹槽的匕首。
他咧開嘴一樂,牙齒在黑色頭套的襯托下顯得比實際更白。“我要活剝瞭你的皮,小甜心。”
省省力氣,她告誡自己。
“要在你身上打窟窿。”
她沿走廊後退著,腳踩在地面上嘎吱作響。
“讓你像小豬一樣尖叫。”
他猛撲過去,她閃開瞭,伸出前臂把刀擋到一邊,並用手掌扇瞭他一耳光。本來此舉是足夠反擊的,但她有點失去平衡,沒有用上本可發揮出的力道。他向後一仰,她也向後一仰。
“在跳老式快步舞,哈?”
他倒是看過不少電影,她心想。沒關系。他說得越多,力氣就越少。
“咱們看看你有什麼本事,親愛的。”
我的本事是憤怒管理問題,顯而易見。
“因為咱們可以來軟的,也可以來硬的。”
去他媽的,咱們就來硬的。
她沖著他的胸口打出一拳,又高又快,但還不夠快。他向後一仰,就抓住瞭她的胳膊,開始將她向後拖。她被死死壓在他的胸前,那刀尖突然抵住她的下巴。
“你現在的位置就正遂我意,親愛的。”
“對,”雪莉說,“我也覺得。”然後就把沒被他抓住的左臂伸過肩膀,將半張光盤的破碎邊緣插進瞭他的眼睛。當他尖叫著放開她,她便一轉身,對之前出拳打過的位置又飛起一腳。他踉踉蹌蹌地後退,大腿撞在窗臺上,於是跌瞭出去,彼時仍在不停尖叫。
雪莉用手指比瞭個交叉線的標志。標簽:史詩級失敗,白癡。
他把那副匕首也帶瞭下去,不過當她拍拍自己的夾克口袋,發現另外一半“拱廊之火”的光盤還在,就是在她剛才那次摔倒時弄碎的。或許會派上用場。
在下方的地面上,一個黑影正向著黑箭的貨車走去。
雪莉跑回瞭樓梯井。
多諾萬在朝特雷納倒地的位置前進途中開瞭三次槍,都是沖門洞的方向。當他來到自己朋友身旁,就跪下來,切開束住他雙腳的塑料綁帶。路易莎站起開瞭兩槍,兩枚子彈都從已經破損的門框上又削下一些碎片。
三分鐘前我殺瞭一個人,她想,或許是兩個,也可能三個。
這個想法感覺就像被一個旁觀者塞進她頭腦裡的;一個在此次行動中置身事外的人,這樣才能持有一種主觀評判式的態度。
門洞那邊,有個人影一閃而過,並向多諾萬扣動瞭扳機,不過打偏瞭。
他眼下正在切割特雷納手腕上的束縛。
瑞弗說:“他這樣不行的。”
“感謝你的貢獻。”路易莎說著又起身開瞭兩槍,心裡盤算著“二、三、二、二、二”。這個彈匣能裝十五發。如果特雷納不止開瞭她所見的那兩槍,那麼她的子彈很快就要用完瞭。
“不客氣。”
說著瑞弗就又跑掉瞭——他經常這麼幹,從他們的隱蔽處跳出來,跑向多諾萬正奮力解救特雷納的現場。門洞裡的人影再次出現在視野:他開瞭一槍,然後在路易莎還擊時縮回安全地帶。瑞弗大喊多諾萬的名字,於是那名軍人彎下腰,把自己的槍從地面上滑瞭過去,隨後拽著特雷納站起身。瑞弗撿起槍,迅速移動至那些翻倒的文件櫃後站定,就在這時,破墻之後那個人影又出現瞭,並沖兩名軍人連開瞭三槍。多諾萬和特雷納倒下瞭。瑞弗站定,瞄準,然後開火。就在那個時刻,位於他身後某處的路易莎,做瞭同一個動作。那名黑箭槍手猛然向後一倒,仿佛他頭頂的線繩被剪斷瞭。
此時已經能聞到氣味瞭:有硝煙,也有血腥。檔案周圍的灰塵在空氣中飄蕩。
一根警棍砸向緊挨著瑞弗腦袋的文件櫃,但它是被投擲出來的,而非由人揮舞。一個影子消失在一堆板條箱的後面。瑞弗考慮瞭射擊,但沒那麼做;如果對方有武器的話,就應該向他開槍瞭。
路易莎來到他身邊。“這間屋裡至少還有一個沒撂倒,”她說,“不知那裡邊還有多少人。”
她指的是那扇炸毀的門背後的通道裡。
瑞弗說:“如果那是唯一一條他們能進來的路,可就要成活靶子瞭。”
“我們沒什麼彈藥瞭。”
“他們又不知道。”
他從地上撿起一本賬簿,向那個門洞利落地扔瞭過去:它不偏不倚地飛瞭進去。
“好槍法,”路易莎說,“到底要證明什麼?”
“或許他們也沒什麼彈藥瞭。掩護我。”
她站起來瞄準那個門洞,雙臂穩穩架在文件櫃頂上,然而那裡沒人出現。瑞弗像螃蟹一樣半蹲著跑向多諾萬和特雷納,兩人都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當瑞弗把多諾萬拉起來時,隻見他的臉上全是血。
但那些血是本傑明·特雷納的,他的後腦勺已經不見瞭。
多諾萬也中彈瞭,然而是影視作品裡的正派人物會受的那種傷——正派人物會在肩部中彈。不過,他的雙眼無法看清,瑞弗掙紮著把他從地上扶起來,半拖半抱地將他弄回翻倒的文件櫃後隱蔽,然後放下他,大口喘著氣。
“他們要麼是在集結兵力,要麼就是完全不知該幹什麼瞭。”
“或者他們已經走瞭。”路易莎說。她正在解開多諾萬的襯衫扣子——瑞弗猜測是為檢查他的傷口。
多諾萬蘇醒過來,然後用他沒受傷的那隻手攥住她的手腕。“別。”
路易莎把槍放到一旁,輕輕掰開他的手。“你的朋友死瞭,”她說,“而還有一批數量不明的敵人在向我們射擊。我想我們可以確定地說,你的行動失敗瞭。”
“本死瞭?”
“我很抱歉。”
他再次閉上眼睛,她就又解開一顆扣子,然後把他一直隨身攜帶的那個文件夾抽瞭出來。這是一份普通的馬尼拉文件夾,上方一角沾著他的鮮血,或是他朋友的。
她把它遞給瑞弗:“咱們把它保管好。”
“你的意思是,不把它重新放回架子瞭。”瑞弗說著,將它塞進自己的襯衫,把沒有血跡的那一邊掖進褲腰裡。
“對,唔,也許它值得研究。看看那些人為瞭幹掉我們有多拼命。”說著她把多諾萬的襯衫拉到一邊,察看瞭他的傷口。“看起來不算太糟。”她對他說。
“那就好,”他咬緊牙關說,“另外那個怎麼樣?”
哦唷。
他的大腿也中彈瞭;卻不太像一個正面人物式的傷口,骨頭都從褲子下露瞭出來。
瑞弗從櫃子邊緣往外窺探著。“有動靜。”
“哦,好的。”
“我們可能得快點想出個計劃瞭。”
“無意冒犯,”路易莎說,“但我真希望馬庫斯在這裡。”
“可不是嗎,”瑞弗說,“我也在想,要是雪莉在就好瞭。”
有個堅硬的圓形物體,通過那處破碎的門洞飛瞭進來,撞在文件櫃上又彈開瞭。
隨後,一切變成瞭白晝。
馬庫斯·朗裡奇的雙手被牢牢縛在身後,用的是最近特別時興的那種塑料手銬。他的腳踝也是用類似方式綁住的。他側躺在黑箭貨車的後部,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不是單獨一人,並且記起瞭這位同伴從前的樣子。一槍爆頭就代表一錘定音瞭。幾乎毫無疑問,他自己也面臨著同樣的結局。
然而奇怪的是,那頂該死的棒球帽仍然戴在他頭上。
尼克·達菲沒有摘下頭套,因為規矩就是規矩,它們能保證你活下去。但他知道朗裡奇已經認出他瞭。事實上,達菲曾主動聯系過他,那是在他淪為下等馬之前。達菲問他是否願意加入“看門狗”隊伍:他們總歸用得著具備馬庫斯這身技能的人。有時他們奉命捉拿的一些人往往會拒捕,並在負隅頑抗的方法上接受過頗為專業的訓練。因此,若有比他們在擒拿格鬥方面更加訓練有素的自己人,就是個優勢瞭。於是達菲發出瞭邀請。
對此,朗裡奇的答復是:“我的屁股讓你聞起來像培根那麼香嗎?”達菲在其後的工作記錄中將此話進行瞭轉述,但其中的意思他無須谷歌翻譯也能領會。
“那玩意是用尼龍扣粘在你腦袋上瞭嗎?”達菲此時問道。
朗裡奇剛剛經受瞭毒打,並在粗糲的地面上被拖拽瞭幾百米;他運動衫的一隻袖子扯瞭下來,右側臉頰已血肉模糊。按說,帽子到這會兒早該弄丟瞭。達菲俯下身,把它從他頭上摘瞭下來。用的不是尼龍扣,而是封包裹的膠帶,棕色較厚實的那種。部分膠帶用來把帽子粘在頭上,還有部分把他的槍藏在帽底:一把小左輪,看起來十分娘娘腔,坦率地說,朗裡奇拿著它本應會覺得挺羞恥的。
“你把槍放在帽子裡?”
“看不出來,是吧?”馬庫斯說。
“是,行吧。我發誓,這下沒人救得瞭你瞭。”
“去你媽的,夥計。如果你要動手,就來吧。”
“好的。”
“蠢貨。”
“多謝,”尼克·達菲說,“這樣一來就簡單多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