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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們要先明白兩件事:第一,斯勞屋並不在斯勞;第二,它其實不是一個屋子,而是一個部門。它的入口藏在一條佈滿灰塵的小巷中,位於芬斯伯裡的商區和巴比肯地鐵站中間。左側曾是一傢報刊亭,現在變成瞭報刊亭、雜貨店兼DVD租賃店(全都沒有經營許可)。右側是一傢名為皇朝的中餐廳,厚厚的紅色窗簾從不拉開。打印出來的菜單立在窗邊,已經被太陽曬得泛黃,卻從未更換,隻是用馬克筆劃掉瞭過時的信息。如果多元化經營是報刊亭的求生之道,那麼財政縮水就是皇朝的長期戰略。在這裡,菜單上的菜品會像賓果遊戲的數字卡一樣被隨機劃掉。傑克遜·蘭姆堅信,最後這傢餐廳的菜單上隻會剩下兩樣東西:蛋炒飯和糖醋裡脊。這一切都被厚厚的紅色窗簾遮蓋,仿佛菜單縮水是某種國傢機密。

就像之前說的那樣,斯勞部門的入口藏在一條小巷裡。路邊飛濺的污水為墻壁漆上陳舊的黑色,上方,狹窄的玻璃窗透不出絲毫光亮。一隻空奶瓶站在背陰處,時間過瞭太久,被苔蘚黏在瞭人行道上。門上沒有門鈴,信箱的開口就像一道童年的舊傷:已然愈合如初。雖然沒人給這裡寄信,但就算寄瞭,信件也塞不進去。這扇門就像一個佈景道具,隻是為瞭給雜貨店和餐廳提供一個緩沖地帶。確實,即便你連續幾天坐在對面的公交車站觀察,也不會見到有人出入這個場所。但你要是真的這麼做瞭,就會發現一個身材健碩的男人嚼著口香糖坐在你的旁邊。他看起來並不討喜,隱約給人一種危險的感覺,仿佛一口惡氣已經在心裡憋瞭太久,久到他甚至不在乎發泄的對象是誰瞭。他會坐在那裡,盯著你,直到你離開視線范圍。

與此同時,來往於報刊雜貨店的人流則要穩定得多。路上的行人摩肩接踵,奔向各自的目的地。一臺掃地車緩緩駛過,旋轉的環衛刷掃過煙頭、碎玻璃碴兒和瓶蓋,將其吞吃入腹。兩個相向而行的男人在街上相遇,跳起左右回避的舞蹈,像鏡子一樣重復對方的動作,終於在不撞到對方的前提下避開瞭彼此。一個女人邊趕路邊打電話,不時看向窗中自己的身影。一架直升機盤旋在上空,正在向廣播站匯報路況信息。

在這樣的日復一日中,前門一直緊閉。斯勞部門總共有四層高,頂端紮向芬斯伯裡並不宜人的十月天空,俯視著皇朝和報刊亭。窗戶上粘著星星點點的污漬,但並沒有臟到看不清的程度。鑒於倫敦市糟糕的交通情況、連續不斷的施工,還有公交系統的怠惰,你乘坐的巴士很有可能會堵在路上。如果此時你恰好坐在巴士的二層,就能看到斯勞部門二樓的老舊房間:主要由灰色和黃色構成。陳舊的黃色加上過時的灰色。黃色的是墻壁——或者勉強可以算是墻壁。灰色的是文件櫃和制式書櫃,上面擺著厚重過時的文件。有些橫躺著,有些斜撐在彼此身上,還有少數維持著直立的狀態,書脊上的文字已經被電燈照得褪色。臃腫的文件夾被強行塞進瞭過於狹窄的空間,豎著擠進瞭書櫃與書櫃之間的空隙,最上端的被擠壓向外,隨時可能掉落。天花板也是黃色的,不時出現的蜘蛛網給它罩上瞭一層病態的陰影。

桌椅同樣是冰冷的金屬色,很可能和書櫃來自同一個地方——某個解散的軍營,或者監獄大樓。你無法坐在這樣的椅子上展開遐思,也沒法用照片或者玩具裝點這種桌子,把它變成自己溫馨的小窩。這表明瞭一個簡單的事實:樓裡的員工不受重視,所以他們的工作環境是否舒適也就不在考慮范圍內。他們隻需工作,不應被多餘的事情分走精力。工作完成後,他們應該悄悄從後門離開,不能引起清潔車或其他路人的註意。

但就算你坐在雙層巴士的頂層,也很難看到三樓的景象,隻能依稀瞥到同樣被尼古丁熏得蠟黃的天花板。如果巴士有三層,你也同樣看不到什麼有趣的東西,因為三樓和二樓相似得令人絕望。印在窗戶上的金色標語會打消好奇的窺探:W.W.亨德森律師事務所,承接公證業務。偶爾會有一個人影出現在華麗的金色襯線體後,看著窗外的景色,好像在看另一個世界;但是很快,他就會對眼前的一切失去興趣,消失在昏暗的室內。

頂層的窗邊就不會出現這樣的景象,因為窗簾總是緊閉,什麼都看不到。生活在這層的人並不希望見到外面的世界,也不希望有陽光打破他的陰鬱。但這也是一條線索,說明他主動選擇瞭黑暗,而選擇的自由向來隻留給掌權者。斯勞屋的名字從不會出現在任何官方記錄、標牌、信紙抬頭、賬單、名片、電話簿或房產證上,它甚至不是這棟建築的名字。這棟樓裡的員工級別從上到下層層遞減,但考慮到每一層的悲慘程度半斤八兩,所以很難分出高下。你要麼站在頂端,要麼是無名小卒。而這裡唯一的老大就是傑克遜·蘭姆。

信號燈終於變綠,巴士咳著尾氣開始向前,悠悠駛向聖保羅大教堂。坐在巴士二層的乘客最後看瞭幾眼斯勞屋,她可能會想:在那裡工作是什麼感覺?她甚至可能會想:也許那並不是一傢律師事務所,而是一座專門為失敗特工打造的地牢。他們可能染上瞭毒癮、酗酒成性,或者被卷入瞭醜聞,可能涉嫌背叛,積攢瞭太多仇怨和疑慮;也可能因為致命疏忽導致有人在地鐵站自爆,造成瞭一百二十人傷亡,三千多萬英鎊的實際損失,還有二十五億英鎊的潛在旅遊收入損失。那座遠遠落後於電子時代,被紙質文件淹沒的行政監獄就是他們的懲罰。一群沒用的怪胎被關在這裡,等待著被人遺忘。

還不待巴士駛過幾米外的過街天橋,乘客就會忘記這些小小的妄想。唯一留下的是關於房間本身的印象:那些灰色和黃色應該是逐漸染上去的。最開始,黃色並非黃色,而是一片潔白。經年累月的陳腐空氣、香煙的尼古丁和焦油、外賣面條的熱氣和被遺忘在暖氣片上的舊外套把墻壁染成瞭黃色。那時,灰色也不是灰色,而是純粹的黑,卻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褪色。很快,這些想法也會消散,因為有關斯勞部門的一切都不會留在人們的腦海中,除瞭它的名字。

許多年前的一次閑聊決定瞭斯勞部門的命運:

蘭姆被調職瞭。

他們把他送到哪兒瞭?那個地方很糟糕嗎?

非常糟糕。

天哪,不會是斯勞吧?

還不如斯勞呢。

據傳,傑克遜·蘭姆的嶄新帝國就是這樣獲得瞭名字。曾經黑白兩色的疆土,如今化作瞭深淺不一的灰與黃。

早上七點左右,三層的窗戶亮起瞭燈。一個人影出現在瞭W.W.亨德森律師事務所,承接公證業務的標語後。街道上駛過一輛送奶車,人影在窗邊停留瞭片刻,似乎在觀察送奶車會不會對周圍產生威脅。目送車子離開後,人影終於消失瞭。他回到手頭的工作:拿起黑色垃圾袋,把裡面的內容傾倒在鋪好的報紙上,報紙下方則是一塊陳舊褪色的地毯。

空氣中瞬間充滿瞭惡臭。

他戴著橡膠手套,皺著鼻子,蹲下身開始翻垃圾。

雞蛋殼、蔬菜梗、咖啡渣和即將融化的濾紙,棕黃色的茶包、一小塊香皂、瓶子標簽、被擠扁的塑料瓶、廚房抹佈的碎片、撕開的棕色信封、軟木塞、瓶蓋、彈簧、螺旋筆記本的硬紙殼封面、無法拼接的陶器碎片、外賣錫紙盤、皺成一團的便箋貼、一個比薩盒、一管用完的牙膏、兩盒喝完的果汁、一盒用完的鞋油、一支塑料勺,還有七個用《探照燈報》包起來的東西。

當然,還有許多垃圾根本無從辨認。所有的垃圾都濕漉漉的,在頂燈的照耀下閃著水光,像蛞蝓一樣又黏又滑。

他彎腰坐下,撿起瞭被報紙包裹的物品,小心翼翼地剝開。

裡面的煙灰落在瞭地毯上。

他搖瞭搖頭,把腐爛的報紙扔回垃圾堆。

臺階發出瞭吱嘎聲,他停下瞭動作,但是聲音沒再出現。斯勞部門唯一的出入口在後院,藏在潮濕黏膩的墻壁間。所有進出的人都會弄出很大的噪音,因為門被卡住瞭,必須要使勁踢開。但是剛才沒有這樣的聲音,所以他搖瞭搖頭,覺得可能隻是老房子年久失修。在經歷瞭整整一晚的陰雨後,它要抻一抻筋骨才能醒來。話說回來,為瞭收集這個記者的垃圾,他昨天也淋瞭一晚上雨。

雞蛋殼、蔬菜梗、咖啡渣和快要融化的濾紙……

他又拿起一個報紙包裹,上面皺皺巴巴的頭條新聞在指責英國國傢黨近期的一次遊行示威。他試著聞瞭聞那張報紙,沒有煙灰的味道。

“這個玩笑開得真夠缺德的。”傑克遜·蘭姆說道。

瑞弗手裡的東西掉在瞭地上。

蘭姆倚在門框上,濕潤的臉頰泛著光。運動後他總會這樣,而爬樓梯也算是一種運動。不知他是如何做到這麼悄無聲息的,瑞弗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望其項背。更何況蘭姆還沒有身材上的優勢:他挺著個大肚子,像是懷孕瞭一樣。皺巴巴的灰色風衣裹住他龐大的身軀,雨傘掛在他的手臂上,正在滴水。

瑞弗努力裝作沒有被嚇瞭一跳,說:“你是說,他稱我們為納粹嗎?”

“當然,他當然覺得我們是納粹。但我指的是你在希多的工位旁邊翻垃圾。”

瑞弗想撿起掉在地上的報紙,但是報紙太濕瞭,手一碰就破瞭,裡面的東西散落瞭一地:一堆燉過的細骨頭和一小塊皮。有那麼一瞬間,這堆東西看起來就像一個嬰兒的屍體殘骸。但是很快,這些骨頭就拼出瞭一隻雞的造型,一隻扭曲的雞——雞腿和雞翅應有盡有,很明顯它生前是某種禽類。蘭姆“哼”瞭一聲。瑞弗搓瞭搓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把濕乎乎的報紙搓成小球,然後抖落在垃圾堆上。紅黑色的墨水緊緊地攀附在橡膠上,曾經明黃色的手套被染得漆黑,像是剛挖瞭煤。

蘭姆說:“這可不太明智。”

謝謝你,瑞弗想道,謝謝你指出這一點。

昨天晚上,他在記者傢門外一直守到瞭後半夜,努力躲在隔壁房子狹窄的屋簷下避雨。大雨傾盆,諾亞看瞭都得做噩夢。大部分居民都履行瞭自己的義務,把黑色垃圾袋整齊地放在門口,像一排待宰的小豬,等著第二天環衛工人來收。社區提供的帶輪垃圾桶兢兢業業地在門前站崗,但是記者傢門口什麼都沒有。冰冷的雨水滑落瑞弗的領口,順著後背流向屁股。他知道,無論他在這裡站上多久,都不可能收獲快樂。

“別被發現。”蘭姆是這麼對他說的。

當然不可能被發現瞭,他想道,說出口的卻是:“我努力。”

“別忘瞭停車許可。”蘭姆補充道,仿佛在說某種加密語言。

停車許可,有什麼問題嗎?

然後他才恍然大悟:他不能坐在車裡盯梢。不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車內,任憑外面大雨如註,等著垃圾袋出現。協管員在半夜巡邏的概率很小,但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如果他被貼瞭條,罰瞭款,記瞭名,就完蛋瞭。

別被發現。

所以他隻能淋著暴雨,盯著記者的公寓。燈光在薄薄的窗簾後閃爍,一個人影出現又消失。好像裡面那個三流記者正在糾結自己是不是被盯梢瞭。他在舒適幹爽的室內,瑞弗則站在雨中,等著他把垃圾拿出來,好偷回去翻查。那個記者可能都知道。

午夜過後不久,瑞弗忽然想道:他可能真的知道。

因為過去的八個月來都是這樣。真相就像一張巨大的拼圖,他偶爾會撿起來搖一搖,有時拼出來的畫面完全不一樣,有時拼圖根本塞不進對應的空白。傑克遜·蘭姆為什麼會想要這個記者的垃圾?他甚至願意派瑞弗出外勤。自從被調職到斯勞部門後,這是他的第一次外出任務。也許蘭姆就是為瞭讓瑞弗在大雨裡站上幾個小時,裡面的記者可能正在和蘭姆打電話嘲笑他。

畢竟,天氣預報都說瞭會下雨。這場雨從蘭姆給他派任務的時候就在下瞭。

他說:停車許可。

別被發現。

瑞弗又等瞭十分鐘,終於決定放棄。記者不會出來扔垃圾,就算扔瞭,裡面也不會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他這是被當成傻子耍瞭。瑞弗原路返回,隨手在路邊撿瞭一個垃圾袋,扔進他的車裡,車停在最近的計費器旁。他上車,開回傢,上床睡覺。

他在床上躺瞭兩個小時,看著腦海中的拼圖慢慢拼回原狀。傑克遜·蘭姆說的“別被發現”可能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派給瑞弗的任務很重要,不能被人發現。當然,不是人命關天級別的重要,不然他就會派希多或者穆迪去瞭。但顯然這個任務足夠重要,重要到必須有人來執行。

不然這就是一次測試。測試瑞弗是否能在暴雨中帶回一包指定的垃圾袋。

很快他就再次出發,將那包隨手拿的垃圾丟進瞭最近的垃圾桶裡。瑞弗駕車緩緩駛過記者的傢,幾乎不可置信地發現一包黑色的垃圾袋正躺在他傢窗下的墻邊。

現在這包垃圾袋裡的東西都散落在他面前的地板上。

蘭姆說:“記得收拾幹凈。”

瑞弗說:“我到底要找什麼?”

但是蘭姆已經離開瞭,沉重的腳步每踩上一級臺階都會發出吱嘎的噪音,瑞弗獨自留在希多的工位旁邊,被並不美好的氣味環繞,心中有一種微弱但確切的感覺:自己再次變成瞭傑克遜·蘭姆的出氣筒。

麥克斯的咖啡廳裡,座椅總是挨得特別近。店主十分樂觀地為永遠不會到來的客流高峰做足瞭準備。麥克斯的店不受歡迎單純是因為他們傢的東西不好吃,他們會重復利用咖啡豆,牛角面包放得太久都變幹瞭。回頭客非常少見,幾乎沒有,但即便如此,店裡也有一位常客。每天早上,他都會夾著報紙走進來,櫃臺的店員就會開始給他倒咖啡。無論輪換瞭多少店員都沒關系,因為這位常客的信息會和卡佈奇諾咖啡機的使用指南一同被告知給接班的人。米色風衣,身材瘦長,棕色頭發,總是一臉煩躁。當然,還有他手中十年如一日的報紙。

這天早上,蒙蒙細雨給窗戶罩上瞭一層霧氣。風衣滴著水,落在黑白格地板上。如果他沒把報紙裝進塑料袋,此時報紙肯定已經變成瞭紙漿雕塑。

“早上好。”

“這什麼鬼天氣。”

“但您還是來瞭,很高興又見到您,先生。”

說話的人是早上的麥克斯。對羅伯特·霍佈頓而言,所有在這傢店裡工作的人都叫麥克斯。如果店員希望他能分清楚他們誰是誰,就不該都在同一個櫃臺後面工作。

他走到往常的角落坐下。店裡隻有三位客人,其中一個紅發女人就坐在他的旁邊,盯著窗外。她的椅背上搭著一件黑色風衣,身穿無領白色襯衫,黑色的打底褲長至腳踝。他註意到瞭這一點,是因為她用腿鉤住瞭椅子腿,像個小孩一樣。她面前的桌上擺著一個小號筆記本電腦,她並沒有抬頭看。

麥克斯端來瞭他的拿鐵。霍佈頓含糊地道瞭一聲謝,像往常一樣把鑰匙、手機和錢包放在瞭桌上。他不喜歡坐下時褲子口袋裡塞得那麼滿。然後他又拿出瞭筆記本和一支黑色簽字筆,鑰匙圈上還有一個U盤。報紙都是有名的日報,包括《每日郵報》,堆起來大概有四英寸厚,他隻會讀其中的一點五英寸。每逢周一讀得會更少,因為周一有體育報道。今天是周二,剛過早上七點,天空又下起瞭雨,昨天已經下瞭一夜。

《每日電訊報》《泰晤士報》《每日郵報》《獨立報》《衛報》。

曾經,他給這上面列出的每一傢報紙都供過稿。他不會刻意去想,但每天早晨他都會想起這些久遠的回憶,持續至今。初出茅廬的記者從彼得伯勒開始,一路打拼到瞭倫敦。然後節奏加快,犯罪、政治,他一路高升,狂奔到四十八歲,坐穩瞭每周專欄的寶座。他負責兩個專欄:周日和周三。還是《提問時間》的常駐嘉賓。從煽動者到政治評論傢,他的職業道路比旁人更加曲折,但也讓成功的果實變得更加甜美。如果能回到那時,他完全沒意見。

然而現在,他已經不再為報紙撰稿。如果出租車司機認出瞭他,也往往不是因為什麼好事。

他脫下米色風衣,頭頂的棕發日漸稀薄。羅伯特·霍佈頓一臉煩躁地打開筆蓋,喝瞭一口拿鐵,開始工作。

窗內亮著光,進門之前何就知道樓裡有其他人。但就算沒有那盞燈,他也能看出來:地面上濕漉漉的腳印,空氣裡有雨水的味道。每個月總有那麼一天,傑克遜·蘭姆來得比他還早。他會在清晨出現,巡視領地。你當然可以隨便來,蘭姆會說,但是這兒還是我的地盤,就算這棟樓塌瞭,也會發現我的骨頭埋在最上面。他有很多個討厭傑克遜·蘭姆的理由,這是他最喜歡的那個。

但來的人不是蘭姆,或者至少不光是蘭姆——樓上還有其他人。

如果這是一個夢,來者可能是傑德·穆迪。他一般早上九點半才會到,十一點之前不能接觸任何比泡一杯熱茶更復雜的工作。羅德裡克·何不喜歡傑德·穆迪,但這不算什麼,因為穆迪也不指望有人喜歡他。來到斯勞部門之前,他也沒幾個朋友。穆迪和他共用一間辦公室,關系馬馬虎虎,誰都不喜歡誰,也不介意讓對方知道這一點。但穆迪絕對不可能比他來得更早,現在還不到早上七點。

更有可能的人選是凱瑟琳·斯坦迪什。何不記得她什麼時候第一個到過單位,這說明她從來沒有拿過第一,但她往往是第二個到的。首先他會聽到後門艱難打開的噪音,然後是她上樓的輕柔腳步聲,接著就是一片寂靜。她在樓上兩層,蘭姆辦公室隔壁的小屋,隱藏在角落裡,所以你很容易忘記她還在。不過,就算她站在你面前,你還是很有可能會忘記她的存在。察覺到她需要一些運氣,所以應該也不是她。

何倒是不介意,因為他不喜歡斯坦迪什。

他爬上二樓,把外套掛好,開機,然後走進茶水間。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從樓梯上飄瞭下來,一股腐臭取代瞭雨水的味道。

嫌疑人有以下幾位:明·哈珀,一個神經兮兮的蠢貨,總是摸著褲兜,怕自己丟瞭什麼東西;路易莎·蓋伊,每次看到她,她都像高壓鍋一樣,耳朵裡源源不斷地冒出蒸汽;還有斯圖安·羅伊,辦公室裡的小醜。雖然何誰都不喜歡,但他尤其討厭羅伊,試圖在辦公室裡搞笑不亞於一種犯罪。還有凱·懷特,她以前在頂層,和凱瑟琳一起,但蘭姆嫌她太吵,把她趕到瞭樓下。真是多謝瞭,蘭姆,謝謝你讓底層人民的生活變得更加艱難。如果你受不瞭她的聒噪,為什麼不把她打包送回攝政公園?但這棟大樓裡沒人能回到那個地方,因為大傢都有前科,簡歷上都留下瞭不可磨滅的污點。

何對這些污點如數傢珍,無論大小還是形狀都一清二楚。有人嗑藥,有人酗酒,有人鬧出瞭桃色醜聞,有人涉嫌背叛——斯勞部門裡充滿瞭各種各樣的秘密,何對這些全都一清二楚,除瞭兩個人。

其中一個就是希多,樓上的人可能就是希多。

何並不知道她的污點是什麼,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被流放到這裡,他不瞭解的秘密隻有兩個,她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也不喜歡希多。

何一邊等著水燒開,一邊回想起每個人來到斯勞部門的原因。那個緊張兮兮的蠢貨明·哈珀把裝著機密文件的光盤落在瞭火車上。裝光碟的信封是明亮的紅色,上面還印著幾個大字:最高機密。而撿到信封的女士把它交給瞭BBC。若不是發生瞭這樣的事,他本可以逃過一劫的。有些事美好得讓人覺得不真實,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而發生在明·哈珀身上的事恰恰相反,雖然悲慘得令人難以置信,但它還是發生瞭。所以在過去的兩年間,曾經前途無量的明唯一的工作就是負責管理一樓的碎紙機。

蒸汽源源不斷地從水壺中冒出。茶水間的通風很差,所以天花板上的墻皮很快就開始龜裂。用不瞭多久,那一整塊墻皮就會掉下來。何把熱水倒進裝瞭茶包的杯子裡。一天的時間就是這樣被分成瞭幾份:早上倒茶的時間,中午買三明治的時間……但在他的心裡,還要分出細數斯勞部門秘密的時間。所有人的秘密,除瞭兩個……大部分時候他都面對著屏幕,裝作正在錄入舊案的數據,但其實是在搜查第二個秘密的相關線索,那個秘密讓他耿耿於懷、輾轉反側。

他用勺子撈出茶包,丟進水池,突然靈光一現。他知道樓上的人是誰瞭,是瑞弗·卡特懷特,肯定是他。

他想不出卡特懷特這麼早來上班的理由,但直覺是這麼告訴他的。要下註的話,他就會賭現在樓上的人是卡特懷特。

話雖如此,但他真的不喜歡瑞弗·卡特懷特。

於是他拿著馬克杯回到桌前,電腦顯示屏亮起瞭光。

霍佈頓放下瞭手中的《每日電訊報》,頭版是一張彼得·賈德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板著臉,就接下來的選舉發表瞭一系列講話。去年一月的幾次中風給文化部長的職業生涯畫上瞭句號,他順理成章地隱退,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當政客自願交出手中的權力時,往往意味著背後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故事。而羅伯特·霍佈頓正是分析故事的專傢。他像讀盲文一樣,一字一句地分析手頭的文本。有些措辭透露出政府對此事下瞭管制規定,有些則暗示攝政公園的那些暴徒牽涉其中。這件事很可能就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一位政客因為健康原因辭去瞭職位。羅伯特·霍佈頓相信自己的直覺,因為他是一名記者,就算他不再為報紙撰稿也無法撼動這個事實。他知道有一件事即將發生,正在每天的新聞中尋找與之相關的蛛絲馬跡。這件事遲早會從深海中浮現,那時他一定能認出來。

與此同時,他會繼續暢遊在鉛字印刷的海洋中,反正他也沒有別的事可做。他的朋友和線人也都棄他而去瞭。

他是一個被拋棄的人。

都是因為攝政公園那幫人。曾經所有的報紙都請他寫稿,但那些間諜摧毀瞭他的職業生涯。所以現在他每天早晨隻能在麥克斯的店裡尋找與自己那條獨傢新聞有關的線索。如果你深入地調查某個事件,就會下意識地覺得其他人也在調查。你會開始焦慮,怕被人搶先一步。當國傢特工也牽涉其中時,這種焦慮則會翻倍。霍佈頓不傻,他的筆記本裡沒有任何不宜公開的內容。每次他打開文檔,寫下新的筆記和推測時,都會直接存到U盤上,讓硬盤保持空白狀態。他甚至還準備瞭一個假U盤,以防有人想耍小聰明。他不是偏執狂,但他也不笨。昨天晚上他在公寓裡來回踱步,總感覺自己有什麼事沒做完。他仔細回想瞭最近是否發生過意料之外的“偶遇”,有沒有陌生人主動和他搭話,但是毫無頭緒。他又開始回想遇到的其他人,包括他的前妻、孩子、前同事和朋友們,同樣無甚收獲。除瞭麥克斯店裡的員工,沒人會和他問好……最後他終於想起來瞭,他忘記瞭要出門丟垃圾。

“您好?”

是坐在旁邊的那個漂亮的紅發女人。

“呃,您還好嗎?”

原來她是在對他說話。

吃剩下的魚。最後一張《探照燈報》裡包的東西是吃剩下的魚。記者不是一個親自下廚的人,報紙裡包的也不是魚頭和魚骨,而是硬邦邦的炸衣和魚皮,還有烤焦的薯條,顯然他傢附近的外賣水準堪憂。

瑞弗已經翻遍瞭大部分垃圾,裡面沒找到一絲像是線索的東西。他小心翼翼地展開瞭被揉皺的便利貼,上面同樣什麼都沒有,隻有一些無關緊要的購物清單:雞蛋、茶包、果汁、牙膏——也就是構成這袋垃圾的主要物品。記事本的硬殼封皮上空空如也,沒找到內頁。為瞭以防萬一,他還用手指仔細摸瞭封皮的表面,尋找留在上面的筆跡壓痕,但是一無所獲。

樓上傳來瞭跺腳的聲音,蘭姆最愛用這種方式召喚他的部下。

現在大樓裡不隻有他們兩人。快到早上八點瞭,剛才一樓的門打開瞭兩次,樓梯也發出瞭熟悉的吱嘎聲。聲音到二樓就停止瞭,那是羅德裡克·何所在的樓層。他向來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離開。瑞弗並不知道他整天都幹些什麼,但他周圍堆起來的可樂罐和比薩盒說明瞭一件事:他正在為自己建造一座堡壘。

另一個腳步聲路過瞭瑞弗所在的樓層,繼續向上,所以肯定是凱瑟琳。他不得不仔細回想她的姓氏:凱瑟琳·斯坦迪什。她給人的感覺就像《遠大前程》裡的老小姐郝微香,堅持要穿一輩子婚紗。瑞弗對婚紗並不瞭解,但在斯勞部門,就算是婚紗也會變成蜘蛛網裙。

樓頂又傳來瞭跺腳的聲音。如果他手裡有一把掃帚,一定會懟回去。

地上的垃圾攤得到處都是。之前還是一座報紙堆成的小島,現在已經覆蓋瞭希多工位附近的大部分地面。那股酸臭味也擴散開來,彌漫在整個房間裡。

一片扭曲的橘子皮落在辦公桌下,就像醫生無法辨認的手寫體。

又是跺腳的聲音。

瑞弗沒有摘下橡膠手套,直接站起瞭身,走向門口。

***

他已經五十六歲瞭,年輕漂亮的紅發美女不會和他搭話。羅伯特·霍佈頓疑惑地看過去,發現她正微笑著點頭,坦率而友善,散發出一種有求於人的氣息。

“怎麼瞭嗎?”

“是這樣的,其實我在寫一篇論文?”

他很討厭這種用問號結尾的句子。年輕人到底是怎麼和彼此溝通的?他們怎麼判斷哪種問句需要回答?她的皮膚上點綴著雀斑,從敞開的衣領處可以看到,雀斑一直覆蓋到她的胸口。她戴著一隻銀色吊墜,手指上沒有婚戒。他總是會註意到這種細節,即使這些對他而言已經失去瞭意義。

“所以呢?”

“就是,我註意到瞭你桌子上那份報紙?報紙上的頭條新聞?就是那份……”

她伸手點瞭點桌子上那份《衛報》,雀斑變得更加清晰瞭,他也看清瞭那個吊墜。但她指的並不是報紙的頭條,而是刊頭上標出的一條訪談,正文在副刊上,采訪的拉塞爾·T.戴維斯。

“我的畢業論文是關於媒體人物的。”

“行吧。”

“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請便。”

他從報紙中抽出副刊,遞給瞭她。

她露出甜美的笑容,對他說瞭謝謝,他註意到她有一雙漂亮的藍綠色眼睛,同樣漂亮的下唇微微凸起。

但是回到座位時,她顯然沒能控制好自己修長的四肢,因為下一個瞬間卡佈奇諾灑得到處都是,她爆出瞭一句非常不淑女的粗口。

“該死的,對不起——”

“麥克斯!”

“都怪我——”

“你能給我們拿一塊抹佈嗎?”

對於凱瑟琳·斯坦迪什而言,斯勞部門就像品徹·馬丁的那塊礁石:潮濕、陰沉、熟悉卻令人不適,但也是巨浪襲來時的救命稻草。但這個地方的門實在太難打開瞭。按理說,門壞瞭不難修,但這畢竟是斯勞部門,不能隨便讓無關人員進入,也就沒法請人來修。你必須先填一張報修單,申請財務審批,還要給總部認可的維修單位開具出入證明。聘用外部人士“理論上”是可行的,但是你要闡明每一筆支出的必要性,還要花一大筆錢做背景調查,所以這條路是行不通的。一旦你填完所有表格,就要把文件寄給攝政公園總部。你的表格會被人打上標簽、蓋上公章,然後被徹底無視。所以每天早晨她都要重復一遍這個痛苦的流程:一隻手拿著雨傘,另一隻手拿著鑰匙,聳起肩膀以防背包滑落到地上,然後狠狠地撞向門。與此同時,她隻能在內心默默祈禱門打開時自己不要失去平衡。相較之下,品徹·馬丁的處境則容易得多,畢竟大西洋的礁石上沒有門。倫敦市和大西洋之間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經常下雨。

終於,伴隨著一陣熟悉的呻吟聲,門打開瞭。她停在門口,甩幹凈雨傘上的水,抬頭看瞭看天空,依舊陰沉灰暗。她最後又甩瞭一下雨傘,把傘夾在腋下。雖然門口有一個雨傘架,但如果你不想失去自己的傘,最好不要放上去。她來到二樓,房間的門半敞著,何就坐在辦公桌前。他沒有轉頭打招呼,但他肯定看到她瞭。於是她也裝作沒有看見繼續向前,表面上是無視,實際上是把他當成一件傢具,這樣心理壓力也會更小。

三層辦公室的兩扇門都關著,但瑞弗和希多的工位上亮著燈。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惡臭,是腐爛的魚和蔬菜的味道。

終於,她來到瞭頂層自己的辦公室,把外套掛在衣架上,然後撐開雨傘,放在一旁晾幹。她對著傑克遜·蘭姆的門大喊瞭一聲,問他想不想喝茶,對面沒有回音。她洗幹凈水壺,接滿水,然後開始燒水。她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打開電腦,重新塗瞭下唇膏,梳瞭梳頭發。

化妝鏡裡的她總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瞭十歲,但這怪不得別人。

她的頭發依舊是金色,但是必須離近瞭才能看出來。沒有人會靠近她。從遠處看,她的一頭卷發依舊濃密,卻是灰色的,眼睛也是灰色的。這讓她看起來像一張褪色的黑白照片。她走路時總是悄無聲息,著裝讓人想起戰前的兒童文學插畫。她總是戴著一頂帽子,從來不穿長褲,尤其是牛仔褲,甚至不穿短裙。她穿連衣裙,袖口往往有一圈蕾絲。凱瑟琳把化妝鏡拿近瞭一些,臉上的皺紋訴說著逝去的青春,那是歲月的痕跡。錯誤的人生選擇加速瞭衰老進程。然而回首過去,人生也許沒有那麼多選擇,大傢都隻是被生活驅趕著,走一步算一步罷瞭。明年她就五十歲瞭,不知不覺中,她已經走瞭很遠。

水燒開瞭,她泡瞭一杯茶,回到獨屬於自己的辦公室中。謝天謝地,自從蘭姆把凱·懷特趕下樓之後,她就不用和人分享房間瞭。她開始繼續昨天的工作:整理過去三年間利茲和佈拉德福德地區的房產買賣信息,對比同時期的移民記錄做一份報告。同時出現在兩個列表裡的姓名要與總部的監控名單核實。到目前為止,凱瑟琳還沒有發現可疑的人,但她並沒有因此終止調查。她將調查結果按照原國籍排序,巴基斯坦排在第一位。解讀的視角不同,這些報告也會呈現出不同的形態。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報告上隻是羅列瞭一堆無關的人口遷移和不動產投資數據。但在比凱瑟琳更加高級的情報員眼中,這些報告中隱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規律。上個月她寫瞭一份類似的報告,調查對象是大曼徹斯特郡。接下來還有伯明翰或者諾丁漢。寫好的報告會被送到攝政公園總部。凱瑟琳衷心地希望掌管數據庫的人對待這些報告會比對待她的報修單更認真一些。

三十分鐘後,她開始小憩片刻,再次梳瞭梳頭發。

五分鐘後,瑞弗·卡特懷特上瞭樓,沒有敲門就推開瞭蘭姆的辦公室。

女孩站瞭起來,把報紙卷成漏鬥形,擋住流向筆記本電腦的卡佈奇諾。有那麼一瞬間,霍佈頓覺得十分煩躁,她手裡拿的是他的報紙,現在已經變成瞭濕乎乎的一團,根本沒法閱讀瞭。但這樣的想法隻是一閃而過,此時他們真正需要的是一塊抹佈。

“麥克斯!”

霍佈頓討厭意外和事故,為什麼人們總是這麼笨手笨腳?

他站起來,走向收銀臺,遇到瞭拿著抹佈走出來的麥克斯。店員的笑容是留給紅發美女的,她還在努力用《衛報》收拾殘局。“沒事,沒關系的。”他對她說道。

並不是沒關系,羅伯特·霍佈頓想。發生瞭這樣的意外,咖啡灑得到處都是,這都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他隻想安安靜靜地看完自己的報紙。

“真的對不起。”女孩說。

“沒事。”他說謊瞭。

麥克斯說:“瞧,這不是擦幹凈瞭嗎。”

“謝謝你。”女孩說道。

“我幫你再倒一杯。”

“不用瞭,我可以付錢——”

但這同樣不成問題。紅發女孩坐回桌前,飽含歉意地指著浸滿咖啡的報紙,“我去幫你再買一份——”

“不必瞭。”

“但是我——”

“不,沒什麼大不瞭的。”

霍佈頓知道,他並不擅長應對這類情況。也許他應該學一學麥克斯,這位善解人意的店員為兩人端來瞭剛煮好的咖啡。他嘟囔著道瞭一聲謝,接過咖啡。紅發女孩甜甜地笑著,大聲說瞭句謝謝,但霍佈頓知道她隻是為瞭掩飾尷尬,此時她寧願拿起筆記本電腦,頭也不回地沖出這傢店。

他喝完瞭第一杯咖啡,把杯子放到一旁;又拿起第二杯咖啡,喝瞭一口。

然後低下頭,開始閱讀《泰晤士報》。

瑞弗說:“你跺腳瞭?”

看到蘭姆癱坐在桌前,你很難想象他完成工作的模樣。你甚至很難想象他會站起身來,或者走兩步去打開窗戶。

“手套顏色不錯。”蘭姆說道。

天花板隨著屋頂傾斜,一扇天窗嵌在其中。窗簾緊閉,從不打開。蘭姆不喜歡頂光,所以房間裡總是陰沉沉的。屋內的主要光源是一盞臺燈,坐落在無數的電話簿堆出的小山上。比起辦公室,這裡更像是一座巢穴。書桌的角落上有一臺笨重的座鐘,正在沾沾自喜地發出嘀嗒的響聲。掛在墻上的軟木板上貼滿瞭打折券,有些都已經開始卷曲泛黃,肯定已經過期瞭。

瑞弗想摘下手套,但這意味著他要費勁地揪起黏在手指根部的橡膠,然後一根根地剝離、摘除,非常麻煩。於是他決定不再做這種徒勞的努力,轉而說道:“翻垃圾弄臟的。”

蘭姆意外地做瞭個鬼臉,吐出舌頭,發出瞭不屑的“噗”聲。

書桌遮住瞭蘭姆的啤酒肚,卻遮不住他的肥胖。就算他躲在一扇緊閉的門後,他的肚子也會明晃晃地凸出來。因為無論是他說話的聲音、臉色、眼神,還是他做出的鬼臉,都在表明這樣的一個事實:蘭姆就像是油膩版的蒂莫西·斯波(當然瞭,油膩版的蒂莫西到底長什麼樣子依然是一個未解之謎),但無論如何,這個描述在某種程度上是準確的。除此之外,蘭姆的大肚子、胡子拉碴的下巴,高高的發際線,還有梳到腦後、臟得打縷,長及衣領的金發,都會讓人想起《亨利四世》中的福斯塔夫。順便一提,蒂莫西·斯波也應該考慮出演這個角色。

“你說得對,”瑞弗說,“微言大義,很有道理。”

“其中還蘊含著一絲諷刺和批判。”傑克遜·蘭姆指出。

“沒聽出來。”

“是嗎?但你卻想到瞭要在希多的工位旁翻垃圾。”

瑞弗說:“當你把垃圾從垃圾袋裡倒出來之後,很難把它們都控制在一個固定的范圍內,這個現象的專業名稱叫作垃圾熵增定律。”

“你不怎麼喜歡希多,是嗎?”

他沒有回答。

“正好希多也不怎麼喜歡你。”蘭姆說,“但是話又說回來,喜歡你的人估計也找不出幾個。發現什麼有趣的東西瞭嗎?”

“有趣的定義是什麼?”

“你可以先試著假裝我是你的老板。”

“如果一包生活垃圾算有趣的話,就挺有趣的,長官。”

“展開說說。”

“他會把煙灰倒進報紙裡,然後像包禮物一樣把報紙疊好。”

“聽起來像個神經病。”

“這樣可以給垃圾除臭。”

“垃圾本來就該是臭的,所以才叫垃圾。”

“這麼做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以為你想出外勤,你之前不是這麼說的嗎?一連幾個月,你每天都要說上至少三次。”

“是啊,但我說的是《女王密使》那種外勤,結果我像個收破爛的一樣到處翻垃圾桶。所以我到底在找什麼?”

“誰說讓你找東西瞭?”

瑞弗思考瞭片刻。“你是說,我們隻是想讓他知道有人在調查他?”

“哪有什麼‘我們’,小子?別異想天開瞭,你隻要服從我的命令就行。你沒找到舊記事本嗎?或者撕碎的信?”

“找到瞭一部分螺旋筆記本,但是沒有內頁,隻有硬紙封皮。”

“服用藥物的證據呢?”

“有一盒空的對乙酰氨基酚。”

“避孕套?”

“應該是沖進廁所瞭。”瑞弗說,“如果他用得上的話。”

“但外包裝是錫紙的。”

“嗯,我知道,但是沒找到。”

“空酒瓶?”

“在他的可回收垃圾袋裡吧。”

“啤酒罐?”

“同上。”

“天哪,”傑克遜·蘭姆說道,“是我的問題嗎?還是世界上的樂趣從一九七九年開始就消亡殆盡瞭?”

瑞弗懶得裝出一副關心的樣子。“我以為我們的工作就是要維護民主,”他說,“這樣騷擾一個記者能有什麼好處?”

“你是認真的嗎?監控記者言論可是我們的任務考核內容之一。”

他好像在活用剛從隨手丟掉的文件上學到的新式表達。

“但是為什麼要監控這個記者?”

“先試著別把他當成一個記者,而是一個可能威脅到國傢安全的危險人士。”

“他是嗎?”

“我不知道。你翻他的垃圾翻出什麼相關線索瞭嗎?”

“他倒是會吸煙,但這也不算是威脅國傢安全。”

“目前不算。”蘭姆說。他本人就經常在辦公室裡吸煙。他想瞭想,然後說:“好,那你寫份報告給我吧。”

“寫一份報告。”瑞弗重復道,並沒有反問。

“有什麼問題嗎,卡特懷特?”

“我感覺自己像個三流小報的記者。”

“想得還挺美,你知道他們月薪多少嗎?”

“你想讓我去監控他嗎?”

蘭姆笑瞭。

瑞弗在一旁等著。蘭姆笑瞭很久,似乎不僅僅是因為覺得好笑,更像是一種間歇性的精神失常——這是一種你絕對不會希望聽到的老板發出的笑聲。

然後蘭姆突然停止瞭大笑,像是從來沒笑過一樣。“你覺得如果我想讓人監控他的話,會派你去嗎?”

“我可以的。”

“真的嗎?”

“我可以的。”他重復道。

“我可能沒說清楚。”傑克遜·蘭姆說,“如果我想在不炸死十幾個無辜路人的情況下完成這項任務,我會選擇你嗎?”

瑞弗沒有說話。

“卡特懷特?”

去你的。他本想這麼說,但決定還是再重復一次“我可以的”。然而生硬的重復聽起來就像是在投降。他可以的。他可以嗎?“不會有人受傷的。”他說。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蘭姆回答道,“但上次受傷的人可不少。”

***

明·哈珀是下一個到崗的,路易莎·蓋伊緊隨其後。他們在茶水間裡聊天,兩人都有些過於刻意。上周他們一起去瞭趟街對面的酒吧。那地方簡直是人間地獄,一場專為拉格啤酒和龍舌蘭愛好者定制的噩夢。但他們還是去瞭,因為他們都感到瞭一種迫切的需求:必須要在離開斯勞部門的六十秒內攝入酒精。能夠滿足這一需求的地點實在太少,所以他們隻能將就一下。

一開始,他們談話的主題鮮明(傑克遜·蘭姆是個混蛋),然後話題變得撲朔迷離(他到底為什麼這麼混蛋?),最終以抒情的感慨收尾(要是傑克遜·蘭姆能被卷進收割機裡該多好啊!)。穿過馬路走回地鐵站時,兩人經歷瞭一次稍顯尷尬的分別。剛才到底發生瞭什麼?他們隻是下班後去喝瞭一杯。但是斯勞部門沒有人會這麼做。於是他們裝作從未遇見的樣子,沉默地走向瞭各自的站臺。但是在那之後兩人並沒有刻意避開彼此,這有些不同尋常——畢竟斯勞部門的茶水間裡從來沒有同時出現過兩個人。

他們沖洗杯子,燒上熱水。

“是我的鼻子出問題瞭嗎?好像有股怪味。”

樓上響起瞭門被撞上的聲音,樓下響起瞭門打開的聲音。

“如果我說怪味的源頭是你,你會生氣嗎?”

然後他們看向彼此,笑瞭笑,又不約而同地收起瞭笑容。

瑞弗和傑克遜·蘭姆之間最重要的一次談話發生在八個月前。瑞弗問蘭姆,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被分到正經的工作。

“等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

“也就是?”

蘭姆嘆瞭一口氣,並不想解答這種愚蠢的問題。“卡特懷特,你該慶幸自己面對的隻是塵埃。要不是因為你的出身,要是沒有你外公,你面對的就不是塵埃,而是冰川——融化的冰川。沒有人會提到你,你會是一個遙遠的記憶,偶爾才被想起。你的作用就是讓穆迪不要把註意力都放在自身的失敗上,讓斯坦迪什不要總是想著水壺。”

瑞弗目測瞭一下蘭姆的椅子和窗戶之間的距離。那張窗簾不堪一擊,如果瑞弗找到正確的著力點,蘭姆就會是人行道上的一張肉餅,而不是坐在這裡繼續說道:“但是,不,你有你的外公。真他媽的恭喜你瞭。你保住瞭飯碗。但是很遺憾,你不會享受這份工作。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他用兩根手指敲著桌面:“這是上面的命令,卡特懷特。真是對不住瞭,但這個規矩不是我定的。”

蘭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臉上沒有一絲抱歉的神色。

瑞弗說:“別扯淡瞭。”

“讓我告訴你什麼叫扯淡:一百二十人傷亡。三千多萬英鎊的實際損失,二十五億英鎊的潛在旅遊收入。全都拜你一個人所賜。這才叫真正的扯淡。”

瑞弗·卡特懷特說:“但那不是真實發生過的事。”

“是嗎?他們拍下瞭那小子拉動引線的視頻,至今還在總部循環播放,為瞭提醒自己如果不幹好工作會落得什麼下場。”

“但那隻是一次演習。”

“而你把演習變成瞭馬戲。你直接讓國王十字車站的交通癱瘓瞭。”

“二十分鐘,二十分鐘後就恢復運營瞭。”

“因為你,卡特懷特,國王十字車站在高峰時段癱瘓瞭。你把自己的評估測試變成瞭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

不知為什麼,瑞弗隱約感到蘭姆似乎覺得這件事很有趣。

“沒有人死亡。”他說。

“一個中風,一個斷腿,三個——”

“就算那天沒有演習他也會中風的,他是個老年人。”

“他六十二歲。”

“很高興我們達成瞭共識。”

“市長想要你的腦袋。”

“市長明明很開心。他找到瞭機會聊聊監督委員會,呼籲完善安檢措施。讓自己看起來像個真正的政治傢。”

“這算是好事嗎?”

“至少不算壞事——考慮到他就是個笨蛋。”

蘭姆說:“別跑題。你覺得,因為你一個人色盲,就把整個安全局變成政治場上的足球被人踢來踢去,算是一件好事嗎?”

藍色襯衫,白色T恤。

白色襯衫,藍色T恤……

瑞弗說:“我聽到的就是那樣。”

“我才不管你他媽的聽到瞭什麼。你搞砸瞭,所以你才會在這裡,而不是攝政公園。猜猜怎麼著?你那份前途無量的事業變成瞭狗屁文職工作,這個崗位是為你量身定制的,大傢就不用擔心被你這個豬隊友拖後腿瞭。你外公賣的面子也隻能幫你到這兒瞭。”他再次咧嘴,露出黃牙,“你知道人們為什麼管這地方叫斯勞部門嗎?”

“知道。”

“因為它還不如在——”

“在斯勞。而且我也知道他們給我們起的外號。”

“他們叫我們下等馬。”蘭姆仿佛沒聽到瑞弗的回答一樣繼續說道,“斯勞部門的下等馬,挺聰明的,不是嗎?”

“取決於你對聰明的定義——”

“你問你什麼時候才能分到正經的工作。”

瑞弗閉嘴瞭。

“等所有人都忘記你搞砸瞭國王十字車站的時候。”

瑞弗沒有回話。

“等所有人都忘記你加入瞭下等馬的時候。”

瑞弗沒有回話。

“也就是非常、非常久的一段時間之後。”蘭姆一字一頓地說道,好像怕瑞弗聽不懂,會誤解他的意思一樣。

瑞弗轉身離開,但是他心頭還有一個疑問。

“三個什麼?”他問。

“什麼三個什麼?”

“國王十字車站的傷亡,你說瞭三件事,你沒說完三個是什麼。”

“驚恐發作。”蘭姆說,“有三個人驚恐發作。”

傑德·穆迪總會來的。他會比其他人晚幾個小時,但沒人覺得這是個問題,因為沒人在乎。再說瞭,誰也不想惹到他,因為他就像顆炸彈,一點就炸。穆迪最開心的時候,就是看到有人在公交車站停留太久,或者坐在對面巴比肯中心的公園長椅上。每逢此時,他就會挺身而出。那些人往往不是附近戲劇學校的學生,就是某個想坐下來休息的流浪漢,並不是什麼真正的威脅。但無論那人是誰,他都會嚼著口香糖,悄悄接近目標,在他們旁邊坐下。他從來不會開口說話,隻是坐在那裡嚼口香糖。隻需這一個動作,旁邊的人就會知趣地離開。五分鐘後,他會邁著輕快的步伐回到辦公室。雖然這不能讓他變成一個好相處的人,但至少你在樓梯上遇到他時,不用再擔心他會突然絆你一腳。

他從不遮遮掩掩:他不喜歡待在一群下等馬中間。他曾經是一名特工,在監察部工作。所有人都知道穆迪搞砸的事件:他讓一個文職人員揣著大額英鎊逃跑瞭。這絕非明智之舉,更別提後來雪球越滾越大,結局慘不忍睹。所以現在穆迪每天都遲到,也沒人敢說什麼。當然,也是因為沒人在乎。

但此時此刻,穆迪還未抵達辦公室。瑞弗·卡特懷特也還在樓上傑克遜·蘭姆的辦公室裡。

蘭姆向後躺進椅子裡,環起雙臂。雖然沒有聲音,但很顯然他剛才放瞭一個屁。他難過地搖瞭搖頭,好像這都要怪瑞弗,然後說道:“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誰,是不是?”

瑞弗的思緒還停留在國王十字車站,問道:“霍佈頓嗎?”

“他功成名就時你應該還在上學。”

“我對他有點印象。他以前不是個共產黨人嗎?”

“那一代人都是共產主義者,多學點歷史吧,小子。”

“你也是那個年代的人,不是嗎?”

蘭姆無視瞭這句話。“冷戰也不全是壞事,知道嗎?要想平息青春期的躁動,口頭辯論總比拿刀捅人好。在酒吧後的小屋裡參加枯燥的集會,為瞭沒人關心的議題去上街遊行。”

“很遺憾我錯過瞭這一集,DVD上有播嗎?”

蘭姆沒有回答,而是看向瞭別處。他的視線越過瑞弗,說明房間裡來瞭其他人。瑞弗轉身,一個女人正站在門口。她有一頭紅發,臉上長著淡淡的雀斑,穿著黑色風衣,清晨的雨水在上面閃閃發光。她的衣領敞開,露出瞭底下的無領白色襯衫。一隻銀色的吊墜掛在她的胸口,唇角揚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她胳膊下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和普通練習冊差不多大小。

蘭姆說:“搞定瞭?”

她點瞭點頭。

“幹得好,希多。”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