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多尼·貝克把筆記本電腦放在瞭蘭姆桌上。她沒有看瑞弗,直接說道:“樓下好像出瞭點狀況。”
“你說的這個狀況和垃圾有關嗎?”蘭姆問。
“是的。”
“不用太緊張,那不是意外事故。”
瑞弗說:“這是誰的?”
“什麼是誰的?”希多問。
“筆記本電腦。”
希多尼·貝克看起來就像是從廣告裡走出來的一樣。無論她代言的是什麼,她都給人一種清爽幹凈的感覺。就連臉上的雀斑都像是精心畫上去的。在香水的氣味下,瑞弗隱約聞到瞭洗衣粉的清香。
蘭姆說:“沒事的,你盡管戳他的痛處。”
這一條線索便已足夠。瑞弗說:“是霍佈頓的?”
她點瞭點頭。
“你偷瞭他的筆記本電腦?”
她搖瞭搖頭。“我偷瞭他的文件。”
瑞弗面向蘭姆:“偷文件,應該比翻他的垃圾更重要一些?”
蘭姆無視瞭他,問道:“他發現瞭嗎?”
“沒有。”希多尼說。
“確定嗎?”
“非常確定。”
蘭姆大聲喊瞭一句:“凱瑟琳!”
凱瑟琳就像個神出鬼沒的管傢一樣出現在瞭門口。
“爆炸箱。”
她消失在瞭門後。
瑞弗說:“讓我猜猜,你們活用瞭異性相吸定律。”
“你是說我用瞭美人計嗎?”
“如果描述準確的話。”
凱瑟琳·斯坦迪什拿著一隻爆炸箱回來瞭,她把箱子放在蘭姆桌上,座鐘的旁邊,然後站在原地等瞭一會兒,但是蘭姆什麼都沒說。“不客氣。”最後她說道,再次離開瞭房間。
凱瑟琳出去後,蘭姆說:“告訴他。”
“他的遙控鑰匙是一個U盤。”
“閃存。”瑞弗說。
“沒錯。”
“他把備份文件都存在裡面瞭嗎?”
“考慮到他去哪兒都帶著,這是個合理的推測。”
“如果和鑰匙串掛在一起,確實去哪兒都得帶上。”
“上面肯定存瞭什麼,裡面的文件大概有幾MB。”
“沒準兒他是在寫小說。”瑞弗說。
“有可能,但你沒在他的垃圾裡翻出手稿,不是嗎?”
如果他不小心一點的話,這場談話很快就會失控。“你從他口袋裡偷出來的?”
“他有固定的習慣,每天早晨都去同一傢咖啡館,喝同樣的拿鐵。還會在坐下之前把口袋裡的東西拿出來,擺在桌面上。”希多尼從兜裡拿出瞭一個發卡,那種東西是叫發卡嗎?“他的註意力被分散的時候,我趁機調換瞭他的U盤。”
她去的時候就有所準備,也就是說她正在監視霍佈頓。不然她怎麼可能弄到一模一樣的U盤來調包呢?
“然後我把上面的內容拷貝到瞭這臺筆記本電腦上。”
她把發卡別在瞭左耳後,發型瞬間變得科幻起來。她肯定不知道自己的頭發現在看起來什麼樣。但瑞弗越是這樣想,她頭發的形狀就越是奇怪,甚至怪得有些刻意。
“拷完文件我就把U盤換回去瞭。”
“趁他註意力被分散的時候。”
“沒錯。”希多露出瞭一個明媚的笑容。
蘭姆開始覺得有些無聊瞭。他拿起爆炸箱,箱子是A4大小,會自動上鎖。如果不輸入口令就強行打開,會引發一場小型爆炸。他伸手去拿筆記本電腦。“你離開的時候他還在店裡嗎?”
“不,我等他走之後才離開的。”
“很好。”蘭姆把電腦放進箱子,“U盤拿來。”
“這裡面是空的。”
“我問你瞭嗎?”
希多尼遞過瞭U盤,和霍佈頓鑰匙上掛的那個如出一轍。蘭姆把它丟進爆炸箱,然後“咔嗒”一聲合上瞭箱子。
“大功告成。”
沒人知道該怎麼接這句話。
“我要打一個電話。”他說,“你們要是不介意的話,請——”他揮手指向門,“快點滾蛋。”
瑞弗站在樓梯邊,看到凱瑟琳在隔壁的辦公室裡,坐在桌前,專心致志地處理著手頭的文件,完全沉浸其中。
希多對他說瞭句什麼,但是他沒有聽到。
蘭姆在辦公室裡打瞭電話。
“你欠我的,對,已經辦好瞭。所有文件,至少是他U盤上的所有文件。不,垃圾裡沒有什麼東西。嗯,行吧,今天上午。我讓貝克送過去。”他打瞭個哈欠,撓瞭撓後頸,然後盯著自己的指甲看瞭起來。“哦,對瞭,還有一件事。下次你想派人跑腿,用你自己的人。攝政公園又不缺狗腿。”
掛上電話後,他躺回椅子裡,閉上眼。看起來竟像是打起瞭盹。
樓下,瑞弗和希多看瞭一眼散落在地板上的垃圾。他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這個玩笑變得不好笑瞭。就算之前還有一點好笑,現在的他也和希多一樣厭惡那堆垃圾。垃圾的味道並非局限在希多的那半邊房間,而是充滿瞭整個樓層。但是剛剛發生的事打消瞭他一切道歉的念頭。
昨天晚上,頂著傾盆大雨,有那麼一會兒他真的相信瞭自己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任務,而這就是他復職的第一步。靠著這一絲微弱的希望,他撐過瞭暴雨,撐過瞭早上翻垃圾的痛苦,卻沒能撐過這一劫。他不想看到希多,不想看到她說話時嘴角揚起的笑意。但他確實想知道她到底在做什麼。
“你跟蹤霍佈頓多久瞭?”他問。
“我沒有跟蹤他。”
“你知道他每天在哪兒吃早飯。”
“隻是為瞭確認他的行程和習慣。”
“嗯哼。”
“你會把這些收拾幹凈嗎?”
瑞弗說:“你什麼時候聽說過他們單獨派一名特工去執行任務的?我是說國內事務,還是在倫敦市中心。”
她覺得很有趣:“所以我現在是一名特工瞭?”
“而且蘭姆怎麼可能指派任務?他沒有職權。”
“這你就得問他瞭,我要去買咖啡。”
“你已經喝過咖啡瞭。”
“好吧,那我換個說法:我要先離開,等你把這些收拾幹凈瞭再回來。”
“我還沒寫完報告呢。”
“那我就多待一會兒再回來。還有,這雙手套很適合你。”
“你在笑話我嗎?”
“我都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笑瞭。”
她從椅子上拿起包,離開瞭房間。
地上放著一個易拉罐,非常適合用來踢飛,於是瑞弗就這麼做瞭。易拉罐撞到墻上,彈開,在墻上留下瞭明紅色的印記,然後落在瞭地上。
他摘下橡膠手套,丟到垃圾堆上,打開窗戶,冰冷的倫敦空氣灌進屋來,為屋內的腐臭增添瞭一絲汽車尾氣的後調。接著,熟悉的跺腳聲使得天花板上的燈罩左右亂晃。
他拿起電話,撥瞭蘭姆的號碼,幾秒鐘後,樓上響起瞭電話鈴聲。他感覺自己好像在別人的電視劇裡出演一個場外角色。
“希多呢?”蘭姆問。
“去買咖啡瞭。”
“她什麼時候回來?”
職場的潛規則之一:不能對上司打同事的小報告。
他說:“我沒記錯的話,她的原話是‘多待一會兒再回來’。”
蘭姆沉默瞭片刻,然後說:“上來。”
還不待瑞弗問出一句為什麼,他耳邊就響起瞭嘟嘟的忙音。他深吸瞭一口氣,在心裡默默數到五,然後走回瞭樓上。
蘭姆問:“都收拾幹凈瞭?”
“差不多吧。”
“好。拿上這個。”他用肥胖的手指敲著面前的爆炸箱,“把它送走。”
“送走?”
“這屋裡是有回音嗎?”
“送到哪兒?”
“這屋裡是有回音嗎?”蘭姆重復道,然後笑瞭起來——他講瞭個笑話。“你覺得是哪兒?攝政公園。”
攝政公園就是他職業的曙光。如果他沒有搞砸國王十字車站的演習,他就會在那裡工作。
他說:“所以,是總部要查霍佈頓?”
“當然是總部要查的。斯勞部門不執行任務,我以為你早就明白瞭呢。”
“為什麼希多就能分到正經的工作?我就隻能去撿垃圾?”
“這樣吧,”蘭姆說道,“你自己好好思考一下原因,然後看看能不能靠自己得出答案。”
“總部為什麼會需要我們?他們肯定不缺這方面人才。”
“我希望你不是在發表性別歧視言論,卡特懷特。”
“你明明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蘭姆無言地看著他,瑞弗總覺得他是在沉思,或者隻是裝出沉思的樣子。但最終他隻用聳肩回答瞭瑞弗的問題。
“他們為什麼要讓我送過去?”
“他們沒讓你去。”蘭姆說,“他們想要希多,但希多不在,所以我才派你去。”
瑞弗拿起爆炸箱,裡面的東西從一頭滑到瞭另一頭。“我該送給誰?”
蘭姆說:“詹姆斯·韋佈。他不是你的老朋友嗎?”
聽到這句話,瑞弗的胃開始隱隱作痛。
他用一隻胳膊夾著爆炸箱,穿過斯勞屋來到街邊,面前是一排商鋪:超市、報刊亭、文具店、理發店,還有意大利餐廳。十五分鐘後,他就到瞭摩爾門,又從那裡坐地鐵,出站,穿過瞭一座公園。雨終於停瞭,但積水淹沒瞭人行道。天空依舊是灰色的,空氣中夾雜著青草的味道。跑者穿著緊裹大腿的運動褲,輕盈而矯健地從他身邊經過。
他不想被蘭姆派去送這個箱子。蘭姆知道,瑞弗也知道,兩人都心知肚明,這進一步加劇瞭瑞弗的抵觸心理。
國王十字車站的事件過後一周,瑞弗已經漸漸適應瞭那種絕望的感覺。他還記得當時沿著站臺瘋狂地向前奔跑,然後在最後一秒徹底失敗。這種經歷的創傷會伴隨一生。在他內心深處的某處,這個世界永遠是凌晨四點,他爛醉如泥,愛人也棄他而去。讓國王十字車站癱瘓不是沒有後果的,他們成立瞭一個調查小組,評估的結果是:瑞弗在八分鐘內犯瞭十六個基本錯誤——簡直就是在胡說八道,就像那種衛生安全手冊。好比辦公室裡起瞭火,事後公司要求所有員工都在不用熱水壺時拔掉插銷,但水壺並不是引起火災的元兇。給水壺接入電源不能算是犯瞭一個基本錯誤,因為所有人都這麼做,幾乎沒有人會因此喪命。
他們說:我們核對過數據。
攝政公園的人總在核對數據。不光要核對,還要像素化分析。這是瑞弗最近才聽到的詞:“我們對這段數據做瞭像素化分析。”意思就是他們用某種軟件過瞭一遍數據。“我們有數據截屏。”這些術語聽起來都太高科技瞭,並不像是情報機構該用的詞。老傢夥肯定不會喜歡的。
這一切都被他的大腦用幕佈遮住,變成瞭毫無意義的背景噪音,因為他不想聽到數據。
但事實上,你永遠無法避開數據。離開總部前的最後一天早上,他聽到有人在走廊裡悄悄說出那些數字:一百二十人傷亡,三千多萬英鎊的實際損失,二十五億英鎊的潛在收入。
這些數據是由一群熱愛估算最壞情況的人捏造的,但數據的真實性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數字被訴諸書面,送到瞭委員會手上,最終又出現在瞭泰維納的桌子上。如果你希望有人能忘記你犯下的錯誤,就絕對不想看到那些文件出現在她的辦公桌上。
但是,不,你有你的外公。蘭姆的聲音說道。真他媽的恭喜你瞭,你保住瞭飯碗。
雖然瑞弗不願承認,但蘭姆說得沒錯。如果不是外公的關系,他甚至連斯勞部門都進不去。
但是很遺憾,你不會享受這份工作。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工作的內容就是整理文件,抄錄監聽的通話內容,查閱一份又一份年代久遠的案宗,尋找其中與今天對應的蛛絲馬跡……
未來隱藏在過去的歷史中。安全局的人都是這麼想的,所以才在不停地反復查看已經結束的案子,想要在歷史重演之前理解並掌握它。現代社會的男女老少走進繁華的市中心,身上的炸彈能夠粉碎生命,卻不會抹除案宗上的黴菌。這是總部的經營智慧,卻令許多人心懷不滿。
泰維納就是其中一人。他聽說泰維納一心想要改變遊戲規則。與其改變棋盤上的棋子,她更想掀翻桌子,重新設計一款遊戲。但泰維納隻是二把手,不是真正掌權的人。而且現在國安局的頂頭上司還有管理委員會,自從查爾斯·帕特納之後,局長就再也沒有瞭自主決定的權力。他是第一個在任期內死亡,也是最後一個獨攬大權的局長。不過他掌權的年代還是冷戰時期,那時的世界要簡單得多,假裝這個世界上不是“我們”就是“他們”也容易得多。查爾斯是個冷戰鬥士,他的毛領大衣、露指手套都說明瞭這一點。
當然,那都是瑞弗出生之前的事瞭。他依稀從外公身上瞥到過那個時代的影子。他的外公可以說是謹慎的代名詞,至少他是這麼想的。瑞弗總覺得,一輩子的保密工作在他心裡留下瞭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但他平時最愛聊局裡的八卦。可能人老瞭就是這樣吧:即便與現實脫節,也會被禁錮在曾經的形象中,最後隻留下一個對過去自己的拙劣模仿。
他的手很疼,希望不要太明顯。但是現在補救也為時已晚,他還有幾分鐘就到攝政公園瞭,遲到瞭可不好。
***
大廳裡,一個交警模樣的中年女性讓他等瞭整整十分鐘,等他拿到臨時通行證才終於放行。他把裝在加厚信封裡的電腦放到X光安檢機上,不禁思考起來:電腦上的內容會不會被抹除?還有,如果他是希多的話,前臺的人也會讓他等那麼久嗎?或者韋佈特意留下瞭指令,要讓瑞弗等著,借機給他上一堂課,讓他知道自己最多也隻是一個“臨時訪客”?
但凡涉及蜘蛛,瑞弗就忍不住疑神疑鬼。
過完安檢,他終於進入瞭那扇厚重的木門。木門後有一張咨詢臺,後面站著一個微微禿頂、面頰紅潤的男人。他看起來就像牛津大學的門衛,但其實應該是退役警察。他示意瑞弗去旁邊的長椅上坐著。瑞弗把受傷的手插進衣兜,將信封放在身邊,坐瞭下來。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座時鐘。盯著秒針一點點挪動讓人感覺很壓抑,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
咨詢臺後面是一座螺旋階梯,雖然沒有誇張到能編排一場舞蹈的程度,但也相差無幾。有那麼一瞬間,瑞弗仿佛看到希多踩著高跟鞋從階梯上走下,鞋跟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響亮而清脆的聲音,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他眨瞭眨眼,這幅圖像很快就從腦海中消失。走廊裡確實響起瞭腳步聲,但聲音的主人並不是希多。
第一次走進這座建築物時,他隻覺得這裡很像紳士俱樂部。現在回過頭來想想,可能事實恰好相反:是紳士俱樂部很像安全局,或者至少是曾經的安全局——“大博弈”時代的軍情五處。
過瞭許久,另一位退役警察出現瞭。
“你是來找韋佈的?”
瑞弗一隻手護著信封,點瞭點頭。
“我會送到他手上的。”
“我要親自拿給他。”
他有訪客通行證,理論上應該不成問題。
仿佛印證瞭他的想法,這位新來的朋友並沒有反對,而是說道:“那麼,這邊請。”
瑞弗故意挑釁道:“不必瞭,這個地方我很熟。”
但是對方不為所動。
那人並沒有帶著瑞弗上樓,而是走向咨詢臺的左側,穿過一扇扇門,走進瞭一條他從未去過的走廊。手裡的信封就像是他要送給蜘蛛的禮物,但他不可能給蜘蛛送禮。
白色T恤,藍色襯衫。你當時就是這麼說的。
不,我說的是藍色T恤——
去死吧,蜘蛛。
“你剛才說什麼?”
“什麼都沒說。”瑞弗說。
走廊盡頭,幾扇防火安全門敞開著,通向一組樓梯。窗外有一輛車開進瞭地下車庫。他跟著領路人走上樓梯,又上瞭一層,每層樓梯的頂端都有一部攝像頭在眨眼。他控制住瞭自己朝攝像頭揮手的沖動。
他們又穿過瞭一扇防火門。
“快到瞭嗎?”
領路人嘲諷地看瞭他一眼,兩人在走廊中間停瞭下來,他敲瞭兩下門。
忽然間,瑞弗希望自己直接把包裹留在瞭前臺。他已經八個月沒見過詹姆斯·韋佈瞭,但是在那之前的一年,他們幾乎形影不離。他為什麼會想見他?
白色T恤,藍色襯衫。你當時就是這麼說的。
其他的暫且不提,瑞弗現在隻想狠狠地揍他一拳。
屋裡有人回瞭一句“請進”。
“先生,請。”
他推門進屋。
雖然面積比不上他和希多的辦公室,但這間屋子明顯要精致得多。右側有一面書墻,書架上陳列著不同顏色的文件夾。一張氣派的木桌面向門口,就像是用船身木雕出來的一樣。兩把為訪客準備的椅子擺在桌對面,看起來十分舒適。桌後,一扇巨大的窗戶面朝攝政公園,映出柔和的棕色。若逢春夏之際,窗外的景色肯定更加迷人。同樣坐在桌後,擋住窗戶的人正是蜘蛛——詹姆斯·韋佈。
時隔八個月,之前一年中形影不離的兩人終於再次相見。他們不算是“朋友”,這個說法太親密又太隨意瞭。朋友是能一起出去喝酒聊天,一起說笑的人。雖然他也和蜘蛛喝酒聊天,但這不是因為他們是朋友,而是因為當時兩人一起在達特穆爾做近戰特訓。那時瑞弗覺得這是最難的課程,直到他們開始在威爾士做抗刑訊訓練。學習抗刑訊技巧的過程相當漫長。你會被徹底擊碎,然後再一點點拼回人形。人在黑暗中最容易崩潰,而當你經歷過這一切之後,就會本能地想要和有過同樣經歷的人待在一起。不是因為你想傾訴感受,而是因為你們都不必提起這個話題。
話又說回來,培養友情需要堅實土壤,而不是暗流洶湧的競爭,更不能為瞭同一個職位爭得頭破血流。
白色T恤,藍色襯衫。你當時就是這麼說的。
去死吧,蜘蛛。
八個月後,他再次見到瞭韋佈:身高、體重,都沒有任何變化。
“瑞弗!”他站起身,朝瑞弗伸出手。
瑞弗·卡特懷特和詹姆斯·韋佈年齡相近,身段也十分相似。兩人都身材修長、體態優雅。相較於瑞弗砂金色的頭發,韋佈則是一頭黑發。他偏愛精英風的西裝,穿著鋥亮的皮鞋,活像是剛從廣告版上走下來的人。瑞弗懷疑,蜘蛛最痛恨的其實是近戰特訓,因為他不得不一連好幾天在泥地裡打滾。今天他穿著黑底淺白色條紋的兩件套西裝,搭配一件灰色襯衫,隻在領口有一圈亮色。他應該不久前剛去理瞭個昂貴的發型,就算他說今天上班之前順便去瞭一趟剃須店,瑞弗都不會奇怪。他肯定十分享受熱毛巾和修面師的奉承。
在工作結束之前,修面師會一直裝作是你的朋友。
瑞弗無視瞭他伸出來的那隻手。“有人吐在你的領帶上瞭。”他說。
“這是卡爾·昂格的領帶,鄉巴佬。”
“你過得怎麼樣?”
“還不錯,挺好的。”
瑞弗等待著。
“雖然還沒完全適應,但——”
“我隻是客套一下,你沒必要回答。”
蜘蛛放松地坐回椅子裡。“你一定要這麼不近人情嗎?”
“我隻是實話實說罷瞭。”瑞弗環顧著屋子,視線停在瞭書架上,“你這裡紙質文件真多,為什麼?”
“別鬧瞭。”
“不,我是說真的,這年頭還有誰會用紙質文件?”瑞弗的視線從書架轉向瞭書桌上薄薄的電腦,又看向書架,說道,“天哪,不會吧。”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瑞弗。”
“這些是簡歷吧?是不是?你在篩選簡歷。”
“不隻是簡歷。你根本不知道,給這種級別和規模的組織做審查涉及多少書面工作——”
“天哪,你在人事部工作,恭喜瞭。”
蜘蛛·韋佈舔瞭舔嘴唇。“我這個月和內閣大臣開瞭兩次會。你呢?事業前景如何?”
“至少我不用把鼻子湊到馬屁跟前,所以我的視野比你開闊。”
“筆記本電腦給我,瑞弗。”
瑞弗坐在給訪客準備的椅子裡,把信封交給瞭韋佈。韋佈拿出一枚印章,小心地調整上面的圖案。
“你每天早上都這麼做嗎?”
“什麼?”
“調整印章上顯示的日期。”
韋佈說:“能想起來的時候就改。”
“在其位,謀其政,對吧?”
“那位愉快的希多尼怎麼樣?”
瑞弗知道,韋佈是想奪回對話的主導權。“不知道,她今天還沒到崗就開溜瞭,看起來不怎麼敬業。”
“她是一位優秀的人民公仆。”
“我沒聽錯吧,你剛說瞭什麼?”
“我說得沒錯啊。”
“也許吧。但是天哪,蜘蛛,你已經從伊頓公學畢業瞭,什麼叫優秀的人民公仆啊。”
韋佈張瞭張嘴,瑞弗知道他是想反駁自己並不是伊頓公學畢業的,但理智阻止瞭他。“你吃過早飯瞭嗎?我們這裡有員工食堂。”
“我記得員工食堂,蜘蛛,我甚至記得它在哪兒。”
“我已經不用這個代號瞭。”
“面對事實吧,大傢隻是不當面說,但背地裡都是這麼喊的。”
“別太幼稚瞭,瑞弗。”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韋佈張瞭張嘴,又閉上。信封擺在他面前,他用手指敲瞭敲。瑞弗說:“我的辦公室比你大。”
“那邊的房價便宜。”
“我以為幹正事的人都在樓上,情報中心那裡。”
“我經常去,戴女士——”
“她真的讓你這麼喊她?”
“你真會講笑話,瑞弗。戴女士——泰維納會親自給我派任務。”
瑞弗抬起瞭一邊眉毛。
“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
瑞弗說:“所以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承認自己錯瞭?”
韋佈笑瞭:“你怎麼還在糾結這個?”
“他穿著白色T恤,藍色襯衫。你當時就是這麼說的。但這是錯誤的情報,他穿的是藍色T恤——”
“他穿的是什麼,我說的就是什麼,瑞弗。我是說,你想想看,就算我把顏色說反瞭,怎麼會恰好有一個人穿著相反的衣服出現在現場?甚至連身高體型、其他特征都與目標人物一致?這怎麼可能?”
“廣播也壞瞭,別忘瞭還有這件事。這種事發生的概率又有多大?”
“隻是設障,常有的事。”
“什麼意思?”
“設備故障。你以為他們會事無巨細地檢查演習項目的設備?現在財政管得很嚴,瑞弗。泰維納為此頭疼得很,哦,但是你肯定不知道吧,對不對?畢竟你在斯勞部門,你這輩子唯一接近組織核心的方式就是閱讀某人的回憶錄。”
“這個怎麼沒有縮寫瞭?閱錄?”
“別耍寶瞭,瑞弗,成熟一點吧。”
“除非你承認自己犯錯瞭。”
“犯錯?”韋佈咧嘴笑道,“一敗塗地還差不多。”
“如果我是你的話,這樣嘲笑完別人之後就該小心背後。”
“但是我遵循倫敦規則,不需要小心背後。”
“這可說不好。”
“你該走瞭。”
“我是不是還得喊個導遊來接我?或者你有個秘密按鈕可以傳喚他們。”
但韋佈隻是搖瞭搖頭。他並不是在回答瑞弗的問題,而是對瑞弗感到厭煩。他已經累瞭,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無論瑞弗說什麼,韋佈都不會承認是自己弄錯瞭。再說瞭,錯的是誰有什麼區別嗎?那天在車站現場,監控攝像頭中大放異彩的人是瑞弗,不是他。在當權者眼裡,公平與否並不重要,是誰搞砸瞭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暴露在瞭視線中。就算韋佈現在去自首,戴安娜·泰維納也不會在乎的。
你之所以還能站在這裡,隻是因為你出身名門,卡特懷特。要不是有你外公,你隻會變成一段遙遠的回憶。
瑞弗起身,希望能在離開之前想出一句退場臺詞,一句能讓他覺得自己並沒有被該死的蜘蛛·韋佈趕出辦公室的臺詞。
突然一個聲音說道:“蘭姆不是有個爆炸箱嗎?”
“什麼?”
“爆炸箱,瑞弗。”他用手敲著紙質信封,“那種除非你想被鎂粉爆炸閃瞎眼,必須輸入密鑰才能打開的箱子。”
“我聽說過那種箱子。但說實話,斯勞部門能找到這麼厚的信封我都已經很驚訝瞭。”
瑞弗已經不再需要退場臺詞瞭。他那隻被燒傷的手正揣在兜裡,緊緊攥著U盤。
他離開瞭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