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門大街上的車輛變少瞭,道路再次暢通起來。如果之前那名乘客今天路過時再看向斯勞屋,她就隻能匆匆瞥上一眼。但她畢竟坐在一趟倫敦巴士上,誰也說不好何時會出現延誤。無論如何,這次她隻有一瞬間的機會。她會看到一個華裔青年坐在屏幕前,戴著厚厚的眼鏡,然後斯勞部門就會被遠遠地拋在她身後。那裡之前是什麼樣,如今還是什麼樣。盤踞在那座褪色建築中的鬼魂遊蕩不息。
自這位窺探者上次路過以來,又多瞭不少新的觀察地點。比如,她可以在馬路對面的公交車站找個位置坐下,花一整天的時間盯著斯勞部門緊閉的前門。傑德·穆迪不會再來把她趕走瞭。然而坐在這裡盯梢並沒有什麼樂趣,再說瞭,還有其他地點等待探索。過馬路之後,爬上巴比肯站的樓梯,走過天橋,沿著磚路向前幾步,如果天氣好的話,她就能找到一面幹燥的墻。她可以靠在墻上,點燃一支香煙,肆無忌憚地觀察窗內的景象。
從這裡當然比在巴士上看得更清楚。比如,她現在能看到華裔青年身邊搖搖欲墜的由比薩盒堆成的小山丘。那座易拉罐金字塔則是喝空的可口可樂。更明顯的是,辦公室裡隻有他一人。雖然還有另一張桌子,但那張桌子的表面幹幹凈凈,就像被消過毒一樣。仿佛有一個敬業的清潔工徹底抹去瞭前任主人存在的痕跡,而他的前同事並不會因此感到困擾,青年的註意力依然集中在屏幕上。
這份整潔與隔壁房間的狀態正相反。乍看之下,這裡就像被廢棄瞭一樣。桌面上散落著常見的雜物:攤開的日志本、沒合上蓋的鋼筆、一臺鬧鐘、一臺收音機,還有一個毛絨玩偶。如果員工突然離開,這些東西都會被收進紙箱送回傢。但所有物品都完好地擺放在桌上,說明這裡的兩個員工離開後,出於某種原因選擇瞭不回來。也許是罪惡感使然,因為他們做瞭件讓所有人反感的事。或者隻是單純地害怕來自樓上的怒火。
繼續向上,來到巴比肯的另一側,你就能看見三樓的景象。這層明顯更忙碌,人更多一點。從窺探者的角度看去,左手邊的房間裡有兩個人坐在同一張辦公桌前。不,準確地說是一個人坐在桌前,另一個人靠坐在桌子邊緣。兩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著收音機裡的播報。與此同時,隔壁那間窗戶上寫著W.W.亨德森律師事務所,承接公證業務的房間裡,一個年輕人獨自坐在桌邊。他面容整潔,中等身高,有一頭淺金色頭發和一雙灰色眼睛。他的皮膚蒼白,鼻子棱角分明,上唇還有一顆小小的痣。他一動不動地坐著,盯著房間另一側空曠的書桌。這張桌子和之前那張一樣,被收拾得幹幹凈凈,隻留下瞭統一制式的電腦、鍵盤、電話和一張歷經滄桑的桌墊。但是仔細一看,就能看到桌上還有一隻發卡。青年也許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此刻卻全神貫註地看著它,還有那張書桌。
目前為止,窺探者對自己看到的還算滿意。但即便是站在這樣絕佳的觀景地,她也看不到最上層的景象。緊緊閉合的窗簾將視線隔絕在外,為其中的居民確保瞭隱私。既然沒什麼可看的,也許就該離開瞭。但我們的窺探者依舊留在原地,仿佛掌握著某種能穿透墻壁的神秘監控設備,讓她不僅能看到裡面的人,還能看清他們的想法。她會知道羅德裡克·何費盡心思翻遍安全局的檔案庫卻找不到的答案是什麼。他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發配到斯勞部門,他覺得自己什麼都沒做錯。他的想法不錯,卻找錯瞭地方。他會來到斯勞部門並不是因為他“做瞭什麼”,而是因為他煩人的性格。就像他討厭所有其他人一樣,那些人也討厭他。將他趕出總部就像趕走一隻蒼蠅。如果哪天何真的意識到瞭這一點,其源頭很可能始於老街上的那傢咖啡館——凱瑟琳喊他羅迪的時候。
與此同時,樓上的明·哈珀和路易莎·蓋伊在共用一張辦公桌。如果明還在時不時地拍著褲子口袋,確認自己沒有弄丟東西,那麼他目前控制住瞭這種沖動。如果路易莎還會在緊張時咬牙,那麼她可能是在有意識地抑制自己,或者此時並未感到壓力。雖然兩人之間還有許多亟待解決的問題,但此刻他們的註意力都集中在廣播上。新聞正在播報羅伯特·霍佈頓的死訊,他死於一場肇事逃逸。霍佈頓的時代已經過去瞭,但他的死訊還有新聞價值。彼得·賈德的致辭證實瞭這一點。和每況愈下的霍佈頓不同,這位政客的事業蒸蒸日上。他說:雖然霍佈頓的信念和觀點很荒謬,但他確實為新聞事業做出過貢獻。而那些極端分子,無論打著什麼旗號,都應該以霍佈頓悲劇的一生(沒錯,他用的就是這個詞)為戒。至於他的志向?既然有人問起,那麼彼得·賈德當然願意為瞭人民的福祉離開當前職位,肩負起更重大的責任。人民的福祉——現在很少有人提及這個詞,但它有著相當的歷史和文化底蘊。請原諒他的離題。
窺探者不再思考蓋伊和哈珀的關系,轉而將註意力放到瞭瑞弗·卡特懷特身上。瑞弗·卡特懷特正在想:重寫歷史是安全局最擅長的事,老傢夥給他講過上百個類似的睡前故事。但他之所以想起這些,是因為消失的希多·貝克。她不僅從辦公室裡消失,也從醫院的檔案中消失瞭。那天她在院中突然死亡,痕跡被抹除得如此徹底,不光是醫院的檔案,就連國民醫保都變得一幹二凈。就像她從未存在過一樣。確實,且不論瑞弗和他同事們的回憶,他唯一找到證明她存在過的證據就是那隻留在車裡的發卡。他把發卡放在瞭她的桌子上。至於她已經離世的證據,他更是完全沒有。於是他就有瞭推測——不,自欺欺人的空間——也許她並沒有遭遇那些慘劇,一切都隻是他想象出來的。他還在想,也許今晚他可以坐車回一趟湯佈裡奇,和外公聊一聊,甚至給母親打個電話。明天他會回到斯勞部門,繼續也許不再那麼枯燥的工作。畢竟,現在安全局的二把手已經被傑克遜·蘭姆捏住瞭把柄。
至於蘭姆自己——他沒什麼變化,脾氣還是一如既往地臭。此時他和平日早晨一樣,靠坐在向後傾斜的椅子裡,保持著岌岌可危的平衡。蘭姆看著佈告軟木板,一度被傑德·穆迪拿走的潛逃資金再次回到瞭原處。當然瞭,瑞弗·卡特懷特已經得知潛逃資金的秘密,但蘭姆還有其他的秘密。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特工都會屈服於某種誘惑。瑞弗可能會反對,但蘭姆知道這才是真相。到頭來,他們就像狡猾的妓女,都會為瞭心目中的價碼而出賣自己。比如最近的幾位“下等馬”中,希多·貝克想要完成任務,羅伊和凱·懷特屈從於欲望,傑德·穆迪想要歸隊。但蘭姆見識過更可怕的背叛。畢竟,曾經軍情五處的局長——查爾斯·帕特納——會為金錢出賣自己的國傢。
他身後響起瞭動靜,凱瑟琳·斯坦迪什端著一杯茶走進屋。她默默地把茶放在蘭姆的桌上,又一言不發地離開。斯坦迪什並不知道,她在蘭姆心中是有一席之地的。如果一定要說,蘭姆會承認那是自己的良心。多年前他學到過一個教訓,並不局限在工作范圍內:人的行為是有後果的,這些後果可能會傷害或拖累他人。之前請羅德裡克·何幫忙時,蘭姆曾坦白過他來到斯勞部門的原因。他說是因為他害死瞭一名特工。就像所有無懈可擊的謊言,這句話其實是真的,隻是省去瞭細節。比如他殺害的那名特工叫查爾斯·帕特納,而批準行動的人正是瑞弗·卡特懷特的外公。蘭姆完成任務的報酬就是斯勞部門。他接受瞭這份安寧的誘惑。他殺死瞭自己的朋友和導師,卻不會在夢中驚醒。他厭惡這樣的自己,而在這座避難所中,他可以盡情地放任和沉溺。但凱瑟琳·斯坦迪什竟然是發現屍體的那個人,這讓他措手不及。蘭姆自己也經歷過類似的情境,知道這會給人留下怎樣的陰影。他無法補償,也不願嘗試,但他至少可以試著不讓她被傷得更深。
如今,他在考慮手頭的選項。斯勞部門是他的領地,最近發生的事件並未動搖這一點。如果出瞭意外,他還可以動用潛逃資金。但他似乎看到瞭第三條路。他發現自己並未完全對日漸腐敗的攝政公園失去希望。也許他退出得太早瞭。贏過戴安娜·泰維納並不困難,既然他能打敗她,應該也能找出其他更加旗鼓相當的對手。目前這些都還隻是幻想,是這杯茶和下杯茶之間小小的消遣。但是誰能說得準呢?來日方長。
我們的窺探者終於看夠瞭,打算起身離開。如果她在吸煙,此刻她捻滅瞭煙頭;如果她戴著手表,她便低頭看一眼手表。她站起來,原路返回,走過鋪磚小路,穿過天橋,下樓回到巴比肯站,到艾德門大街上。這個轉角的天空總是陰沉沉的,好像又要下雨。她沒帶傘,但是無妨,她的目的地很近,走得夠快就不會被淋濕。
如果再來一趟巴士,她就會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