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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重慶時,我有瞭一個新名字:林嬰嬰,身份是已故南洋實業巨人林懷靳在馬來西亞的私生女。林懷靳曾救助過汪精衛,汪逃離重慶後,在越南避難時,林是主要的周旋人、贊助商。也正因此,林後來被軍統秘密處死,處死之前脅迫他簽署瞭不少文件、信函,其中有關於我是他私生女的一系列文書,還有一封給汪的親筆信——也是遺書。信後來由我親自交給汪,我當然看過,是這樣寫的:
兆銘吾兄:
河內一別,暌違日久,拳念殊殷。久疏通問,時在念中。兄今既為中華主席,懷靳聞訊且慰且喜。慰者,兄之大才終能淋漓展驥,喜者,國之和平復興指日可期。中華頹靡百年,非兄不得振興,中日鄰邦友好,非兄不能維系。懷靳常懷夢想:待兄敉平匪亂,創千秋之盛世,開萬代之共和,當赴南京與兄痛飲,暢快平生!如今看來竟是不能。懷靳不幸,月前身遇惡彈,醫者已無能為力,恐不久人世。嗚呼,懷靳非畏死,奈何不能親見兄之功業大成,此憾殊甚!此痛殊甚!
草書此函,除告噩事,亦有一事相求。懷靳青年時,曾於廣西得一知己,本欲迎而娶之,奈何妒婦堅辭,隻好留養在外(於桂林),並為弟增產一女,名嬰嬰。懷靳年眷數回,戀戀之情,愧然於心。五載前紅顏香隕,小女嬰嬰赴南洋覓宗,懷靳雖無限珍愛,怎奈悍妻非之,孽子難之,嬰嬰處境良苦,懷靳身後,自當更見淒涼。弟輾轉思忖,惟將嬰嬰托付於兄,方可保其一世喜樂平安。望兄念故人之情,相知之義,允此不情之請。懷靳今生已矣,來世銜草結環,報兄之高義。
林懷靳臨去敬上
三·廿一
我懷揣著這封信離開重慶,先坐英國航運公司的輪船到武漢,然後坐火車到南京。作為林懷靳的女兒,不論是坐輪船還是火車,我坐的當然是豪華包廂。我清楚記得,火車啟動前,有人在車下來來回回叫賣報紙。我開始沒理會他,後來他敲我窗戶,專門對我叫賣。是一個老頭,穿得破爛,戴一頂草帽,留著臟兮兮的半白胡子,他朝我揚揚手中的報紙和雜志,對我說著什麼。窗戶關著,月臺上噪音很大,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但想必是叫我買報刊吧。我不想買,朝他擺手,卻發現他怪怪地對我舉瞭一下草帽,擠瞭一個眼色。
我仔細一看,天哪,竟然是羅總編——我幹爹!
就在我離開上海不久,幹爹被調到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工作。這是組織上考慮到他前年輕夫人知道他身份的原因,她後來嫁瞭個丈夫,雖然不是漢奸,但在日資企業裡工作,經常跟鬼佬打交道,怕萬一有個差錯,對整個長江七組都可能造成巨大損失,便調他到重慶八辦工作。在這裡,他共產黨的身份是公開的,同時他又秘密兼任中共重慶市江北區委宣傳部部長一職,是我在重慶時唯一的聯絡員。我沒想到他會在武漢。事實上他是來替我打前站的,這會兒他剛從南京來,已經跟高寬他們接過頭。他這個裝就是高寬替他化的,化得真好,真是很難認出來。高寬的化裝術確實非凡,但最後還是沒有徹底掩蓋好自己,那是因為他曾是影星,認識他的人實在太多。
火車馬上要開瞭,我連忙拉起玻璃,買瞭一堆報刊。在交接報刊時,我忍不住握瞭一下幹爹的手,頓時我像觸電一樣全身都麻瞭。幹爹在找我零錢時悄悄對我說:“你幹得很優秀,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一定要多謹慎、多保重。”火車就在這時啟動瞭,我耳朵裡就灌著這句話踏上瞭去南京的征程。我可以想象報刊裡一定有給我的信息,但我沒有急著找來看,我呆呆地望著窗外不時掠過的景色,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
火車開出城,進來一個列車員,給我送來茶水和點心。他是我軍統方面的聯絡員,他告訴我,到南京後王木天會派人來接我,接頭人有什麼標識、暗號是什麼,等等。他走後,我喝瞭茶,心境稍見平靜後才開始在報刊裡找幹爹給我的信息。我找到一張紙條,告訴我:高寬已率前長江七組主要成員,於一個月前抵達南京執行重要任務,我到南京後應速去一個地方找人聯系。這地方是水西門31號,是一傢裁縫鋪。
窗外的景色一幕一幕從車窗裡掠過,我偶爾低頭端詳一下掛在胸前的玉佩,想到即將見到久別的高寬,心裡充滿激動和甜蜜。我算瞭一下時間,我們已經分別三百七十一天,這日日夜夜,我朝思暮想的就是在等待這一天:與高寬重逢,與他一起並肩戰鬥!
到南京火車站來跟我接頭的人是王木天的侄兒,也是軍統人員,他在當時南京最好的酒店——南洋麗晶酒店當前臺經理,他把我安頓在這傢酒店。據說酒店有我父親林懷靳的股份,我入住後當天晚上,酒店老板設宴款待我。席間來瞭一個人,一個長相極為英俊的小夥子,我後來知道,他是汪精衛夫人陳璧君的生活秘書。他沒有陪我吃飯,隻是把我喊到外面,告訴我汪精衛和夫人這兩天在外地,讓我先遊玩一下這個城市,等他通知。他要給我安排隨從,我謝絕瞭。對王木天的侄兒,我又以汪府有人陪同為由,免瞭他的陪同。
我要去見我的同志!
第二天我睡瞭個大懶覺,磨蹭到中午才出門,磨蹭就是為瞭看風識水。我在篤信沒尾巴的情況下,依然小心地改乘瞭三趟車,最後步行到水西門31號。這是街上最常見不過的一傢小鋪子,門口豎著一塊簡易的木牌子,上面寫著“裁縫鋪”的大字,下面還有“洗衣、擦鞋、熨衣”的小字。我走進鋪子,看沒人,喊瞭一聲:“有人嗎?”
“有,來瞭。”隨著聲音走出來的人是阿牛哥!他拄著一雙拐杖,沒有一下認出我來,“請問小姐有什麼吩咐?”我一時失語:“你……的腳……”阿牛哥突然認出我來,激動地說:“點點,是你啊。”我問:“你的腳怎麼瞭?”他笑著甩掉瞭拐杖,說:“沒怎麼,你看,裝的。”
我破顏一笑,回頭看看,街上不時有人走過,說:“既然是裝的,你還是繼續裝著吧。”
阿牛哥又拄瞭拐杖,問:“你什麼時候到的?”
我說:“昨天晚上,你們是什麼時候來的?”
他說:“我們來瞭一個多月瞭。”
我問:“來瞭什麼人?”
他報瞭一堆人,我發現原來我們小組的人,除羅叔叔和老閻,都來瞭。那時閻詩人已經犧牲,我知道的,幹爹就更不用說瞭,這會兒應該在回重慶的途中。他報瞭一個人,叫小紅,我不知道的。我問此人是誰,他臉紅瞭。原來,小紅是今年清明節,二哥和阿牛哥回老傢去給父母上墳時發展她的,她是以前我傢廚娘徐娘的女兒,就是那個村的人,現在是阿牛哥的對象。
我問:“她有多大?”
他說:“跟你同歲。”
我說:“長得漂亮嗎?”
他說:“當然沒你漂亮,但她會做飯,二哥說她燒的菜最好吃。”
我問:“你們為什麼都到這兒來?有什麼任務嗎?”
他說:“我們有個大任務,是延安交下來的。”
我問是什麼任務,他說他也不知道,可能隻有高寬才知道。他說:“你知道嗎?他現在當瞭更大的領導瞭。”我當然知道,幹爹早同我說過,但我佯裝不知,笑著問他:“是嗎?大到什麼樣?總不會比周副主席還大吧?”他說:“那倒沒有,他現在是我們華東地區地下組織的總負責人,組織代號是老A。”我笑說:“你是老幾呢?”他說:“老Q,就是老槍的意思。”我問:“你還在用那桿槍嗎?”他說:“那是最好的槍,也是能給我帶來好運的槍,我不會換的。”我說:“你後來又立功瞭吧?”他說:“現在你的功勞比我還要多,我們可為你高興呢,大小姐變成大英雄瞭,馮叔要知道一定高興死瞭。”我說:“如果他能高興得活過來就好瞭。”
話到這裡,我們都有些傷感,一時無語。他摸出一盒火柴,劃瞭,我以為他要抽煙,結果發現他點瞭三枝香,插在背後的香爐裡。他說:“我每天起床和晚上睡覺前,都會給馮叔他們燒三炷香。”我說:“我也是這樣的,每天都給我父母燒著香。”他說:“這些年來我們兄妹三個都平平安安的,還為組織立瞭那麼多功勞,我覺得一定是馮叔他們在保佑我們。”我說:“是啊,希望他們繼續保佑我們。”他說:“會的,他們一定會繼續保佑我們的。”
大街上駛過一輛警車,鳴著警笛,提醒我不能在這裡呆太久。我提起幹爹在武漢見我並要求我抵寧後速來此地的事,問他:“你知道這事嗎?”他連連說道:“知道,知道。你看,見瞭你太高興都忘記說正事瞭。”他問我現在住在哪裡,我說:“在全南京最好的酒店,南洋麗晶酒店。”他問我是誰安排的,我說是什麼人。
他說:“他是王木天的侄兒,軍統的人。”
我笑:“我現在就是軍統的人嘛。”
他問:“這邊跟你接頭的是什麼人?”
我說:“陳璧君身邊的人。我現在的身份是南洋富豪林懷靳的千金小姐。”
他說:“富豪的女兒,應該住別墅啊。”
我說:“你別說,王木天的侄兒就是這麼說的,他們可能會給我去租一棟別墅住。”
他說:“別,你別答應,千萬別答應。所以叫你速來見我,就是老A要我通知你,他已經給你找好房子,讓你別再找瞭,他就怕軍統會給你找地方住。”我說:“我現在住的酒店,是他們找的。”他說:“住酒店肯定是暫時的,老A的意思是下一步你留在這兒工作,肯定需要一個居傢的地方,這地方你別讓任何人去找,他們即使給你找好瞭你也別要,就說你來之前已經托人找好瞭。”
事後看,這個提醒真是太有必要又太及時瞭,因為我回酒店後的後天晚上,王木天的侄兒就說要給我找地方安傢,後來汪精衛夫人的秘書也這麼說,我都婉言謝絕。秘書是出於客氣,聽說我已經找好地方,他反而高興,這樣對他來說是少瞭一件事;王木天侄兒卻是工作需要,他們本想通過我這棵大樹建立一個工作站:我是汪府的人誰敢去查嘛。聽說我已自己找好地方,王侄兒很不高興,訓斥我:“誰讓你自己去找的。”我是大小姐,怎麼能隨便讓人訓?我不客氣地回敬他:“誰說我自己找的?我又不是你,出門要自己張羅吃住行。”
他說:“那是誰給你找的?”
我說:“我也不知道,你去問那天來找我的人嘛。”
他說:“他是什麼人?”
我說:“夫人的秘書。”
他說:“什麼夫人?”
我說:“第一夫人,陳璧君女士。”
他啞口瞭,那不是他這種地位的人可以攀談的。
汪精衛從外地回來後,讓人來把我接到他辦公樓裡去見瞭一面。之前,陳璧君曾到我住的酒店來看過我,陪同她來的人中有周佛海,他當時掌管著兩個大部:警政部和財政部。陳璧君吩咐他給我找個安全的崗位,我真擔心他把我弄到財政部去。所以,在見汪精衛時,我表示我不想去財政部,隻想去警政部保安局,理由是我父親是被戴笠的人暗殺的,我要拿槍,要報仇。汪當即給周佛海掛電話,問他我的工作安排好瞭沒有,對方說安排好瞭,去財政部。汪沒有解釋什麼,隻是說:“讓她去保安局吧。”真是很玄啊!要沒有這次見面,我去瞭財政部,怎麼辦?我慶幸自己在關鍵的時候老天冥冥中給瞭我機會。但說到底機會是人掌握的,機會隻給有準備的人,如果我不主動出擊,出擊瞭又不能找到合乎情理的說法,汪也不一定會這麼直接給周下指示。包括以後很多事,都是我在夾縫中通過鬥智鬥勇贏得機會的。
就這樣,沒過幾天我便去保安局上班瞭。就這樣,便認識瞭金深水、秦時光等人。後來又認識瞭革老、革靈和秦淮河等人……
2
到保安局正式上班的前一天下午,我接到一個電話,通知我晚上八點帶上行李下樓,有一輛黑色福特轎車在酒店大門口等我,司機穿黑色中山裝,叫丁山。我問打來電話的人:“你是誰?”他說:“你真是貴人多忘事,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瞭。”這時我聽出來瞭,是阿寬!我頓時激動萬分,叫瞭他一聲,但電話已經掛掉。他已經猜到我會失控地叫他,有意掐瞭電話。想到阿寬近在身邊,也許馬上就可以見到他,我的心一直平靜不下來,一直在嗓子眼裡蹲著,連晚飯都吃不下。
到瞭時間,我帶著行李下樓,一個留著大胡子、穿著立領黑色中山裝、三十來歲的男人迎著我走過來,很職業的樣子,用手勢引領我到他車邊,為我打開車門,請我上車。我問他:“你是司機嗎?”他頷首淺笑道:“我叫丁山,請小姐上車。”聲音很渾厚,帶點兒廣東口音。關瞭車門,他立刻回頭去照顧我的行李,一舉一動,舉手投足,果斷幹練,一看就像個專門伺候人的職業司機。
上車前,我盼著車裡有人,當然最好是阿寬。可沒有,任何人都沒有,隻有一縷淡淡的香水味,似乎還夾雜著煙味。車子是夠豪華的,外表黑得鋥亮,內飾考究,座椅套著潔白的佈套子,法蘭絨的紅色靠墊有兩個,還有腳墊,還有小電扇,都一塵不染,像新的。我知道,這肯定是阿寬派來的車,他能夠派出這麼好的車,還有這麼職業的司機,說明他們在這兒已經活動開瞭。
我坐在後面一排,右邊的座位,司機上車後我幾乎隻能看到他一隻肩膀和半把胡子。司機問:“請問小姐,沒事瞭吧,可以走瞭嗎?”我說:“走。”就走瞭。開到街上,我問他:“我們去哪裡?”他說:“你想去哪裡?”我覺得他聲音變瞭,思索著,一時無語。他又說:“你現在最想見的是什麼人?”這時我聽出來瞭!
“是你!”我驚呼道,“阿寬!”
“你看,我這樣子像個司機嗎?”他回過頭來對我嘿嘿地笑。
“你搞什麼名堂,把我嚇瞭一跳,像個長毛鬼。”我說。他騰出一隻手伸過來和我握手,一邊說:“連你都認不出我來,說明我的喬裝很成功嘛。”我狠狠地擰他的手背,嗔怪地說:“滿臉大胡子,哪像個司機嘛。”他說:“我不僅僅是你的司機,也是你的保鏢。”我想爬到前座去,被他阻止瞭。他說:“今後我就是你的司機兼保鏢,我們可以在車上亂說什麼,反正沒人聽得見,但樣子必須要做得像,你必須坐在那兒,不能破瞭規矩。”我說:“你這麼瘦,哪像個保鏢。”他說:“其實真正有功夫的都是面黃肌瘦的,壯漢都是莊稼漢,我的點點同志。”我說:“你應該叫我林嬰嬰,我是林懷靳的女兒。”他說:“哦,對瞭,作為你的司機兼保鏢,我的名字叫丁山。”
車子行駛在著名的總統府前,這兒車子一下多瞭,前面路口有警察在指揮車子過往。我們的車開過去時,警察示意我們停下,等他放行。當我們的車停在他身前時,他發現我們的車很高級,立刻又放行瞭,還跟我揮手示意。阿寬說:“這就是好車的魅力,這些人都是以貌取人的。”我再次欣賞著車內豪華的裝飾,對他說:“這車真好,你從哪裡一下搞瞭這麼好的一輛車?”他說:“是二虎搞的,他現在生意可做大瞭,成軍火商瞭,飛機都搞得到,別說汽車,小意思。這是他專門給你配的,富豪的女兒,得有輛好車。”我說:“關鍵是得有個好司機。”他告訴我,二哥前兩天去瞭香港,要過一陣子才能回來。我跟他開玩笑說:“那麼請問丁山師傅,二哥現在有什麼新名字嗎?”“楊豐懋。”他說,“組織代號沒變,還叫大海。”
我把陳璧君和汪精衛見我的情況向他作瞭匯報,他聽說我明天就要去保安局上班,激動地說:“這很好,這麼說我出現得還真及時,你明天就要用車瞭。”
我說:“是啊,這次我們合作很默契,看來我們又要立大功瞭。”
他說:“這次的任務很艱巨。”
我問:“是什麼任務?”
他說:“說來話長,以後跟你說吧。”
我說:“對我個人有什麼任務?”
他說:“進瞭保安局你就完成瞭一個大任務,下一步你要盡快跟他們的人接上頭,我估計他們在保安局裡一定安插有人,爭取盡快跟他們聯系上,我們的任務到時還需要他們出力。”
我說:“我住的酒店裡就有他們的人,是王木天的親信,這兩天都是他在關照我。”
他說:“他知道你走瞭嗎?”
我說:“我給他留瞭紙條,讓他等我電話。”
他說:“他會不會在跟蹤你呢?”
我說:“沒有。剛才我一直在註意後面有沒有人尾著,我看沒有。”
他說:“我們還是小心一點吧,去汪府那邊繞個圈,萬一他跟著,就以為你是去瞭汪府。”
車子就回頭,往雞鳴寺方向開去。前門、後門繞瞭一個圈,確認後面沒有尾巴,我們才往回路開。開瞭沒多遠,看見一輛高級小車迎面駛來。兩車擦肩而過時,我註意到對面車內坐著陳璧君和她秘書,我告訴阿寬,他說:“我聽說,她身邊有戴笠養的人,你知道是誰嗎?”我說:“現在不知道,以後嘛,保證讓你知道。”他說:“這是戴笠養的大鱷魚,以後你也不一定能知道。”我說:“你別用老眼光看我,我現在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深得戴先生賞識的軍統精英。”
他沒有接我話,想瞭想,突然問我:“我奇怪汪精衛怎麼會同意你去保安局就任。”
我問:“怎麼瞭?”
他說:“在汪眼裡,你不過是個大小姐,沒有任何軍事知識,怎麼會讓你去那種地方?”
我說:“我不同你說瞭,我跟他說我要替‘父親’報仇。”
他說:“不,這個說法是你的一廂情願,他要不同意會找出一堆理由阻止你去。我覺得裡面透露出一個信息,汪在想方設法把他的人安插進保安局,包括連你這種人,進去後可能根本幹不瞭大事,他也想插進去。這又說明什麼?周佛海不像以前那麼對汪言聽計從瞭,汪以前對他很信任的。”
我說:“我在戴笠身邊甚至聽到一些說法,說周佛海在跟重慶秘密接觸。”
他說:“周是隻老狐貍,在蔣介石身邊工作過多年,他可能比誰都瞭解蔣,怕蔣對他下狠手。現在這種形勢,很顯然,汪的天下做不大,更長久不瞭,他想留後路呢。”
我笑道:“那他如果知道我是戴笠身邊過來的人,是不是會來巴結我呢?”
他回頭瞪我一眼,正色地對我說:“聽著,你一定要給我保證自己的安全!”頓瞭頓,又說,“我想戴先生萬萬沒想到,他安進去的人是個地下共產黨。”
我說:“他更想不到的是,我跟中共一個高級領導心心相印。”
他像是在跟我對詩,笑道:“更讓人想不到的是,你跟這個中共高級領導又見面瞭。”
車子一個拐彎,拐進一條幽暗的小胡同。我問他:“我們現在去哪裡?”他說:“回傢,就在前面不遠,我給你租瞭一棟大別墅,真的很大,也很好的,你一定會喜歡的。”我說:“這裡是哪裡?”他說:“水佐崗。”
3
水佐崗在南京不是個出名的地方,但它對我們來說,地理位置很好,屬於進退兩可的地段,離鼓樓、頤和路、長江路,包括汽車站、輪船碼頭,這些重要的街道、口岸都不遠,也不近。或者說聽起來不近,實際上不遠,便於我們行動,萬一有事方便撤退。高寬給我安的“傢”就在水佐崗,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以前是國民黨中央大學一位教古典文學的老教授的傢,門口有一排樹冠遮天的法國梧桐。老教授因為太喜歡南京——據說是喜歡傢門口的這一排風景如畫的梧桐,師生們都走瞭,他卻不走,大膽又詩意地留瞭下來,天天關在鐵門裡面讀《詩經》、《楚辭》。
當然,這說法有虛張的成分,也許他是不相信鬼子會那麼兇殘,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總之他沒有及時離開南京。鬼子進城後,實施大屠殺,街上血流成河,把他嚇壞瞭,嚇瘋瞭!畢竟是被四書五經泡大的,即使瘋瞭依然悲天憫人,他天天上街把橫陳街頭的一具具屍體扛回傢,據說到後來小院裡屍體堆成山,腐爛後整條街上都臭氣沖天,沒人敢走進院子,隻有他一個人死死守著這些可憐的死者,直到被臭氣熏死為止。這成瞭當時南京城裡一個奇談,人們既敬仰老先生,又覺得那院子真可怕,有那麼多冤魂集結於此。
這院子一直無人敢租住。
高寬是唯物主義者,不信鬼神,他托人以超乎主人理想的價錢(其實並不高),把它從偽中央大學手上租下來,進行簡單的修繕,準備迎接我——一位從馬來西亞來的大小姐。因為來自異國他鄉,我怎麼曉得這房子可怖的“劣跡”?這叫欺生,生意場上經常有這樣的成功案例,不足為怪。
這天晚上九點鐘,我悄悄入住此地,進門就喜歡上瞭這裡的一切:花園、洋樓、鐵門、圍墻、門前的梧桐、院裡的香樟。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這裡面的人:司機就是高寬,管傢是老G——就是趙叔叔,傭人是阿牛哥的對象、徐娘的女兒小紅。還有一個小夥子,長得白生生的,性格有點靦腆,見瞭我都不敢抬頭看我。我正要問阿寬他是誰,居然阿寬也問上瞭:“你是誰?”趙叔叔說是他的兒子,一個小時前才從上海來的。這有點違反紀律,隨便把外人帶到這麼秘密的地方,阿寬決定要批評一下趙叔叔,把他兒子支走瞭。
“我想讓兒子也來參加革命。”受瞭批評,趙叔叔解釋說。
“你兒子多大瞭?”
“十九歲。”
“在做什麼?”
“剛剛學校畢業。”
“讀的是什麼學校?”
“淞江水運學校。”趙叔叔說,“當初還是靠羅總編的關系才上的學,學費也是羅總編出的。羅總編說過,等他學校畢業瞭,要動員他參加革命,所以……”
原來是這樣,趙叔叔這麼做是有前因的,我覺得阿寬批評得不是太有道理,便有意找瞭個輕松的話題對趙叔叔說:“我看你兒子長得還是挺像郭阿姨的。”就是老P,此刻她也在南京。趙叔叔說:“可他性格一點也不像他媽,要像他媽就好瞭。”我說:“不像郭阿姨就像你,也挺好的。”趙叔叔說:“也不像我,你都看見瞭,他性格很內向,見瞭生人就臉紅,可能不太合適參加革命吧。”我說:“他才多大嘛,性格也是鍛煉出來的。”阿寬接著說:“當初你要知道嫂子的性格那麼橫,你會娶她嗎?”阿寬說這話,我知道他也原諒趙叔叔瞭。阿寬轉而問我:“你知道你的郭阿姨現在在幹什麼嗎?”
此刻,郭阿姨在離我們大約五公裡外的一個霓虹燈閃爍的地方,這地方有一個很香艷色情的名字:香春館。這是上海出瞭名的一傢妓院的名字,二哥在二嫂死後一段時間,經常去那兒鬼混,他殺鬼子也是從那兒開始的,因為那是日本人愛去逛的一傢窯子。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南京也有瞭同名的一個地方,隻是這裡要低檔一些。它是偷借上海香春館的名氣仿造的一傢妓院,不免有點下三濫,規模和檔次跟上海正牌的香春館沒法比。郭阿姨剛到南京,要找個身份掩護,有一天,她在街上看到它在招管理人員,便去試,居然就錄用瞭,而且幹得很像回事。她長年在船上生活,養成瞭像男人一樣的脾氣和性格,做事潑辣,敢作敢當,很適應在這裡做管理工作。進去不到一個月,原來管店的老板娘突然發病,要交給一個人來臨時管店,老板娘看中郭阿姨風風火火的性格,把大權交給瞭她。郭阿姨不辱使命,老板娘病好後懶得親自做老板娘,讓她繼續履職,自己則當後臺老板,經常不在店裡。正因此,這兒後來成瞭我們經常聯絡活動的地方,因為管事的人是咱們自己人,有人罩著,行動方便。
說到趙叔叔兒子參加革命的事,阿寬本意是不同意的,但事實又已經沒法不同意,因為趙叔叔違反組織紀律,他兒子已經知道我們的身份、我們住的地方,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拒絕接納他,把他丟到社會上去,他人這麼年輕,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對我們很被動。所以,阿寬決定讓他留在我們身邊。我說:“留下來做什麼呢?”他說:“讓他先跟老趙學學報務吧,以後我們需要更多的報務員。”我說:“他對外的身份是我的什麼人呢?我覺得服侍我的人已經夠多瞭,管傢,廚娘,司機,都有瞭,他留下來很難找得到一個合適的身份。”阿寬說:“當個花工怎麼樣?這兒院子這麼大,配一個園丁也說得過去。”我說:“太年輕瞭,如果年紀大一點,可以做個花工,這麼年輕做花工不太合適。”阿寬沉吟道:“是啊,他的長相也太文氣,不太像幹體力活的。”
“如果你明確要他參加我們組織,我倒有個想法。”我說。
“說來聽聽,是什麼法子?”阿寬說。
“我把他安排到我住的那傢酒店去行不?”
“你怎麼安排他進去?”阿寬問。
我說:“通過王木天的侄兒,他在那兒當前臺經理,安排個工作應該沒問題的,我想。”阿寬說:“你怎麼介紹他呢?他是你什麼人呢?你剛從南洋來這裡,怎麼會認識這個人?”一下把我問住瞭。確實,我初來乍到,馬上冒出個我的什麼人,會讓人覺得我社會關系很復雜,這對我不利。我說:“這確實是個問題,但我本來是這樣想的,一個,我覺得我們應該在王木天侄兒身邊安插一個人,這樣便於我們掌握軍統更高層的信息;第二點,我建議他以後走我這條路,表面上加入南京地下軍統,由我來發展,這樣給人感覺我一到這兒就發展瞭人,說明我有能力,對我下一步跟這邊軍統人員打交道有好處。”
阿寬當即肯定瞭我的想法,至於怎麼安排他進那傢酒店去工作,他說讓他去落實。趙叔叔聽瞭,很高興,連連感謝我和阿寬。趙叔叔對我說:“那就這麼定瞭,以後你就介紹他去軍統吧。”阿寬說:“首先要介紹他做我們的同志。”趙叔叔說:“對,對,對。”阿寬說:“那好,讓我先私下找他說一說,不要勉強,參加革命一定要自覺自願,不要搞傢長意志。”趙叔叔一邊去叫人,一邊說道:“不會的,我相信他一定願意做我們的同志。”
我們跟小夥子聊瞭,他確實自願加入我們組織,不久我們就發展瞭他。後來通過二哥的關系,把他弄進南洋麗晶酒店,而且就在王木天的侄兒身邊。隻是很遺憾,沒等我把他介紹進軍統,他就出事瞭,犧牲瞭。是這樣的,有一次二哥安排他和趙叔叔去上海辦一件事,我們一批軍火被當地海關扣留,二哥在南京找周佛海寫瞭紙條,讓他們帶紙條和禮金去上海找人解決問題。本來是一件很小的事,二哥在電話上都已經跟上海海關的頭說好瞭,對方答應隻要見瞭紙條和禮金就歸還東西。可是父子倆在去上海的火車上,兒子去上廁所的途中,過道太狹窄,和一個便衣警察擦瞭下身子,警察感覺到他身上好像有手槍。這就是沒經驗,太緊張,太把身上的槍當回事,才會讓人感覺到的。警察喊住他,要盤問他。這時,如果從容一點也可以化險為夷的,哪怕讓他繳瞭槍也沒事,戰爭年代身上有把槍不稀罕的。但他畢竟是第一次出門辦事,太沒經驗,一下子緊張得跑瞭。跑就壞瞭,你跑,警察自然要追,你身上有槍,他當然也不敢太放松,掏出槍追他。看這人有槍,小夥子更緊張瞭,更要跑。可是能跑到哪裡去,這是在火車上,警察亮出身份,幾聲大喊,乘警都出來幫他圍追堵截。逃無可逃。最後,小夥子跳瞭窗。你跳窗,就更是大案要犯的感覺瞭,警察開瞭槍,把他擊斃瞭。
這是我到南京後我們犧牲的第一個同志,想來是很可惜的,犧牲得很不值得。但這就是我們的工作,生和死隻隔著一張紙,隻要我們在工作中稍有差錯,哪怕是一次偶然的交臂而過,都可能讓我們付出生命的代價。
話說回來,這天晚上我們還無法預見小夥子不幸的明天,我們跟他談過,同意他加入我們組織後,趙叔叔和小紅專門去燒瞭幾個菜,小小地慶祝瞭一下。當然,主要是為瞭歡慶我“回傢”。從此,這裡就是我的傢,他們就是我的親人,我們心連著心,命連著命,一起撐起瞭一個南京地下組織的溫暖大傢庭。從此,我朝思暮想的幸福生活又變成瞭現實。我覺得,我的生命中能有這麼一段美好時光,一定是母親慈悲的心田積下的德給我造的福澤。至於我傢有那麼多不幸,也許是父親早年行惡太多的緣故,雖然他後來一心向佛,想回頭,可也許遲瞭。
感謝老天,高寬又回到瞭我的身邊。我終生難忘,我們見面的第一個晚上,單獨相處後,我們一直在互相訴說分手以來各自的工作、困難、戰績,傾述彼此的思念、愛戀,說這說那,怎麼也說不完,以至忘瞭做愛。我們像一對天使,忘記瞭肉體的欲望,滿足於以語言的方式占有對方的精神、思想、情感、革命經歷。天亮前,我實在困瞭,鉆進高寬的懷裡睡著瞭。也許隻睡瞭一個小時,醒來時天還沒有亮透,朦朧中我聽到有人在房間裡輕輕走動,慌忙的我下意識地去摸枕頭下的槍。
“你幹嗎,點點,是我。”高寬撲上來抱住我。
“天哪,阿寬,你怎麼在這兒?”我還沒有清醒過來。
“傻瓜,這是我們的傢。”他狠狠地刮瞭我一個鼻子。
我這才清醒過來,激動得哭,一邊問他:“阿寬,我不是在做夢吧。”他捧住我臉,輕輕吻著我說:“可能是夢吧,我曾做過無數個這樣的夢,緊緊地抱著你,喊著你的名字,吻著你。”我說:“阿寬,我也經常做這樣的夢,夢見你這樣親我。”他壞壞地一笑,問我:“難道僅僅是這樣親嗎?”我說不是的,他問我:“還有什麼呢?”我狠狠咬他一口,咬住他的舌頭……我們……這才開始……那個……也許是思念得太久,我們非常瘋狂,把枕頭下的兩把手槍都鬧騰到瞭地板上……
4
據說,穿著偽軍制服的我,看上去英姿颯爽,嬌氣中透出陽剛氣,別有動人韻味。我是學表演的,擺弄幾個誘人的姿態,是我的長項,在重慶培訓班上,學員都說我有一段標志性的性感腰身。那不是腰本身的魅力,而是步伐,是投手舉足的魅力。好色的男人會把我的這份魅力無限地放大,比如秦時光就是這樣的人,我從他看我的第一道目光中就知道他會成為我最早得手的獵物。事實就是如此,我隻陪他喝瞭兩頓酒,就把他玩轉瞭。真的,不是我吹,絕對是我玩他,不是一般人想的,他占瞭我什麼便宜。沒門,要占我便宜,他的腦袋還沒長出來!秦時光是那種在日偽機構裡常見的廢物、草包,自私、虛榮、貪婪、膽小、窩囊,要玩他,對我來說易如反掌。我剛進保安局時,工作安排得很差,在通信處當接線員,身邊全是一些沒情報資源的小姑娘、大妹子,後來就是通過秦時光的“幫助”,讓我成瞭盧胖子的香餑餑,當上瞭他的大秘書。之前,阿牛哥替我幹掉瞭白大怡,為革老、金深水他們解瞭燃眉之急,我又成瞭他們的掌上明珠。
這天阿寬見瞭我,一定從我臉上讀到瞭喜悅,我剛上車坐定,就聽到他嘿嘿地在笑,“我怎麼看到一隻小喜鵲鉆進瞭我的車,如實匯報,又有什麼大喜事。”我說:“你就好好想一想,該怎麼犒勞我。”他說:“你要怎麼犒勞,在下悉聽尊便。”心裡揣著這麼大個喜訊,我骨頭都松瞭。我說:“親我一下。”他說:“可以考慮,但為時過早。”我說:“你就是小心過度,親一下又怎麼瞭,現在不親,回傢都不讓你親。”他一邊開車,一邊說:“作為你的領導,我同意你的決定,但作為你的愛人,我不同意。”
我說:“作為我的司機,你根本沒資格對我說這麼多廢話。”
他笑,“原來我跟你一樣,也有三種身份。”
我說:“作為我的司機,你現在應該保持沉默,作為我的領導,你現在應該表揚我,作為我的愛人,你應該馬上親我。”
他說:“作為南京的人,你是偽軍、漢奸;作為重慶的人,你是個滑頭,大敵當前,躲在山裡,人民不答應;作為延安的人,我願意跟你握個手。”他把手伸過來跟我握瞭握手,催促道,“快說,有什麼喜訊讓我高興一下。”我跟他說瞭,他聽瞭真有種喜出望外的興奮勁,居然真的把車停在路邊,要來親我,反而把我嚇著瞭。我說:“你瘋瞭!快走。”也許是當過演員的原因,接受瞭一些西方的生活觀念,高寬有時真的會在大白天親我,跟我……那個……讓我覺得又刺激,又羞愧。我骨子裡是很傳統的一個人,阿寬身上其實有些浪漫的東西,對詩情畫意的生活充滿向往。他經常跟我說,等革命成功瞭,他要帶我去遊山玩水,住世上最差的客棧,看世上最美的風景。
就在我被盧胖子“委以重任”的喜悅陶醉的同時,有人正在朝我伸黑手,就是反特處長李士武。這傢夥是鬼子死心塌地的走狗,為人兇殘,嗅覺靈敏。保安局最稱職的人無疑是他,所以他也是我最想除掉的人。後來他被我栽贓,做瞭阿牛的替死鬼,真是大快我心。但當時,他還活得好好的,精神氣很足,手腳勤快,眼睛賊亮,嘴巴利索。他辦公室在我們辦公樓外面,我們上下班都要從他辦公室前過,據說他經常立在百葉窗前偷窺過往的人。我上班第一天大概就被他關註到瞭,因為我經常穿高跟鞋,我們辦公樓前的路是石板路,哪怕是貓穿高跟鞋也會灑下一路鞋跟聲。我後來回想,這天我下班時他一定躲在窗後偷看我,當時我就有這種預感,隻是沒想到他已經嗅見瞭我什麼。我以為他偷看我隻是好色,沒想到他已經懷疑上我瞭。
以下是金深水第二天早上告訴我的——
昨天晚上我沒回傢吃飯,因為革老約我有事。食堂裡人來人往,打飯的窗口排著小隊。我來得比較早,已經打好飯,坐在一個偏僻的角落獨自吃起來。李士武進來後,我一邊吃飯一邊觀察他的動靜。我知道他最近肯定在查殺白專傢的兇手,所以一直在留意他。他先是和你們孫處長(通信處)嘀嘀咕咕一番,然後走進盧局長的包廂裡。我想他可能要跟盧說什麼,便有意換瞭個位置,正好是可以聽到他們說話的一個座位。李士武一坐下就嬉笑著說:“盧局長,聽說你要換秘書瞭?”盧問:“你聽誰說的?”李不回答,直接說:“這個人不合適,請你慎重考慮一下。”盧再問:“你說誰?”李說:“林嬰嬰,你的下一任秘書。”盧說:“她怎麼瞭?”李說:“不瞞你說,這兩天我一直在留意她,發現她生活奢侈,連上下班都有豪華轎車接送,那可是連局長你都無法享受的待遇。你想,有這樣條件的一個人,她完全可以不用工作,或者幹一些其他輕松安全的職業,為什麼非要到我們這樣事務繁重的保安局來?”
盧問:“還有什麼?”
李答:“她來的不是時候。”
盧問:“什麼意思?”
李答:“她報到後第四天,白先生被殺。”
盧問:“殺白的兇手不是被你抓瞭?”
李答:“不排除還有同謀,她可能就是同謀……”
我心裡不禁緊縮一下,眼睛盯著碗中的飯,嘴裡卻停止瞭咀嚼,耳朵如同身外一根天線,極力捕捉那邊傳來的聲音,我害怕這兩個人的對話聲會在這個時候突然消失。好在,盡管聲音偏低,但還是不斷地傳過來。
盧說:“可能,可能,你可能說得有道理,也可能沒道理。李士武,你有這顆心我高興,說明你是盡職的。但是就你剛才說的兩點,不足以讓我改變主意。你這叫什麼,懷疑?猜測?還是什麼?說出去讓人笑掉牙。調令已經下瞭,我不能以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來推翻文件上的決定。”
李說:“即使她沒有問題你也不能讓她做你秘書。”
盧問:“為什麼?”
李答:“她是俞猴子的人,跟秦時光有一腿,我親眼看見的!”
盧說:“你這就是畫蛇添足、弄巧成拙瞭。”
李說:“真的,局長,你相信我。”
盧說:“最後一條我相信自己,前面說的嘛可以供我參考。就是說,你照樣可以調查她,繼續調查。話說回來,如果她真有什麼問題,我把她弄到身邊,可以麻痹她,對你調查是有好處的,同時也便於我進一步瞭解她。”
第二天早上,我剛進單位大門,便看見金深水在閱報欄前站著,見瞭我示意我過去。我過去跟他寒暄後也佯裝看報,一邊聽他說。我聽罷問他:“後來他還說瞭什麼?”他說:“後來沒再說什麼,但是這還不夠嗎?很明顯他已經盯上你瞭,你要小心才是。”我看金深水腳下丟瞭好幾個煙頭,想必他為瞭向我報警已經在這裡等瞭好久,讓我心生感激。我說:“謝謝你,這對我確實很重要,看來我得好好琢磨一下,怎麼來應對李士武可能對我的跟蹤和盤問。”金深水說:“他現在直接盤問你的可能性不大,畢竟八字沒一撇,他不會這麼傻,打草驚蛇。盧胖子已經放權給他,讓他繼續調查你,他做事鬼得很,以我對他的瞭解,他一定會設法暗訪你,不會明查。”我說:“所以,我更要謝謝你。”他說:“瞧你說的,有什麼謝的,我們是一隻手的手心手背,你的安全也是我的安全。”
金深水是個很樸實的人,說話也很樸實。我開始認識他時有點不大喜歡他,覺得他做事過於謹慎,沒有闖勁和魄力,但後來漸漸發現,他的謹慎不是膽小,而是多年一個人在敵區、因為孤立無援而養成的習慣——隻有謹慎才是他的戰友。他在單位不愛說話,但待人友善,人緣關系不錯,尤其是盧胖子,把他視為知己,為我們工作贏得瞭不少便利。當然,對我最有用的是靜子小姐,這個以後再說吧,因為當時阿寬還沒有給我下達延安的“秘密任務”。
幸虧金深水及時給我通報情況,讓我對盧胖子可能問我的問題有所準備。果然,下午我去向盧胖子報到時,他幾乎有點迫不及待地和我談到瞭秦時光。他問我:“你跟秦時光早就認識?”我故作羞澀狀,嗔怪道:“局長你聽說什麼啦,你別聽那些人嚼舌頭,我們以前根本不認識,是來瞭以後才認識的。”他安慰我道:“沒人說,我是順便問問的。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感謝你還來不及,隻是……秦時光這個人很不地道,你註意著點就是瞭。以後,我覺得……暫時你還是同他保持好關系,別讓他發覺什麼瞭,等我決計收拾他時再說。”
我發現,他辦公桌上就放著我給他從秦時光宿舍裡偷來的他們私設電臺的一些證物,對他驚呼道:“局長你怎麼把這些東西放在這裡,萬一有人看見怎麼辦?”他說:“我剛拿出來的,就是要交給你,你好好保管著,今後有用的。”
我收瞭,專門把它們鎖在一隻抽屜裡。
他顯然意猶未盡,隨我出來,一邊像個怨婦一樣數落道:“千日砍柴一日燒,等著瞧!哼,居然敢對我下黑手,看我到時怎麼收拾他們,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今天跳得越高,明天摔得越痛。我聽說,影佐禎昭(日本在華最高軍事顧問)對李士群並不怎麼感興趣,對他打我小報告管屁用,他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他們還想靠他造我的反。造誰的反?造自己的反!”
我說:“我知道,周部長和汪總統對盧局長還是情有獨鐘的。”
他笑瞭,說:“恐怕不光是對我吧,還有對你是不是?我曉得,你是哪根藤上的瓜,有人專門跟我打過電話的。噯,你該把你現在這份新工作,向關心的人匯報一下啊。”
我說:“說瞭,你一通知我我就說瞭。”
他嗬嗬笑著稱贊我,然後說道:“不過小林啊,我們保安局雖然不用上前線,但也不是沒有生死之虞的,現在城裡到處流竄著共匪、蔣賊,這地方是他們的眼中釘。我倒覺得你選擇來這裡……雖然我十分歡迎,但對你來說可能不是上上策,你有那麼大的後臺,哪兒不能去嘛,怎麼想到要到這兒來?”
我聽出瞭他話裡的味道,他在試探我呢。以後我將越來越多地發現,盧胖子絕對不是個草包,雖然他長得像個草包。其實,他是綿裡藏針、粗中見細的那種人,嘴裡時常罵罵咧咧、嬉嬉笑笑,給人感覺喜怒形於色,很沒有城府,容易叫人輕視。而他,就要讓你輕視,你輕視他瞭,就上瞭他的當,因為他隨時都可能對你發起攻擊。比如這次談話就這樣,為探我一個口風,他繞瞭多大的彎,給我抹瞭多少麻油,但冷不丁的,他出手瞭。我心想,這個問題我必須回答好,否則李士武的聲音就會不停地在他耳邊回響,我的背上就會經常趴著他鬼祟的目光。
好在我有準備,我調皮地說:“我是李(士群)主任派來的,目的就是要監視你,可是我一到這兒就反戈瞭,反倒成瞭你藤上的瓜,嘿嘿。”
他哈哈笑著說:“隻要不是重慶或延安派來的,我都不怕,無所謂。”
我說:“難道你還懷疑重慶或延安在南洋也發展瞭人,比如我。”
他說:“我要有這種懷疑怎麼可能把你調到身邊?”
我說:“但是有人懷疑是不是?”
他說:“你為什麼這麼說?”
我說:“因為我來的不是時候,一到這兒就連出幾件事。”
他說:“最近局裡確實晦氣當頭,尤其是白專傢的死,讓野夫很生氣。野夫生氣瞭,我就沒好日子過。”
我說:“是啊,所以我來的不是時候。不過我思忖,白專傢該不是延安的人幹的吧。”
他說:“白專傢與白崇禧有過節,肯定是重慶的人幹的。”
我說:“可能就是殺我父親的人幹的。”
話總算被我牽到對我有利的局面,我可以悲憤地告訴他:“我父親”林懷靳也是重慶的人殺的,我跟重慶有不共戴天之仇,懷疑我跟重慶有一腿,那是對我莫大的污辱!最後,我又把話繞回去,我對他說:“跟你說實話吧局長,我也不想來這裡,但有人希望我來。”他問:“誰?”我答:“以後你會知道的,反正是一個有錢人,是他非要把我弄到這兒來的,目的是為瞭讓自己變得更加有錢。”他問:“可我這兒哪有錢賺啊?”我說:“權就是錢。這兒的人都是無冕之王,白道黑道,通吃的。”他露出長輩般的和藹笑容,說:“沒這麼神吧。”我說:“局長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後我會讓你知福的。”
這是我們第一次正式交鋒,因為有準備,我沉著應對,借力用力,見招拆招,表現不錯,用金深水事後的話說,我是天衣無縫,李士武則成瞭雞蛋裡挑骨頭的角色。後來不久,我成功策劃瞭一件事,讓李士武成瞭重慶叛賊,死在阿牛哥的神槍下,這樣我在保安局的日子就越發好過瞭。總的說,我在保安局做臥底期間,重慶交給我的任務我都輕而易舉地完成瞭,因為我背後有後臺啊,有靠山啊,有阿寬、阿牛哥那麼多人在替我坐陣、出征,我幾乎成瞭個神人,三頭六臂,耳聽八方,上天入地,無所不能,讓金深水和革老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果說我工作上有什麼壓力,那都是因為阿寬給我下達的任務,比如讓我打入天皇幼兒園,比如讓我發展金深水,這兩件事確實一度讓我壓力很大。
5
是李士武被阿牛哥幹掉後的一個星期天早上,阿寬開車帶我出去。車子沒有遲疑地一路直奔,上瞭紫金山。時令人秋,天高氣爽,沿路風景秀麗。我已經好久沒有出城,一上山心情豁然開朗。我搖下車窗,大口大口呼吸著山中清新的空氣,精神為之振奮。山路彎彎,人跡稀有。我問阿寬:“你要帶我去爬山嗎?”他一本正經地說:“不是,我要去碰碰運氣,找一條路,帶你去過世外桃源的日子。”完全是在說胡話,可又那麼一本正經,我被他弄糊塗瞭,一時無語。他接著說:“聽說山裡有一條秘密小徑,一年中隻有一個時辰現形,現瞭形你一路往前走,就能走到天上去。”
我覺出他在逗我,也逗他,“我相信你的運氣一定好,一定能找到這條路。不過嘛——,歸根到底,你的運氣隻有一天的期限,過瞭今天,你還得重歸山下,過人間日子。”他嘆瞭口氣說:“是人間的日子就好瞭,每天血雨腥風,生死兩茫茫,簡直是地獄的日子啊。”我說:“我覺得,隻要跟你在一起,就是在過天上的日子。”他說:“我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為自己的安全擔憂過。”說得我汗毛都立瞭起來,以為他遇到瞭什麼威脅。
我問:“你怎麼瞭?最近出什麼事瞭?”
他說:“我很好,什麼事也沒有,我就是擔心你的安全。”
我說:“那你就別操心瞭,我好得很,現在唯一對我有威脅的人也死瞭,軍統那邊簡直都把我當齊天大聖瞭,能用天兵打仗。”
他說:“我就擔心阿牛這麼頻繁地出動,給敵人留下把柄。”
我說:“沒有,阿牛哥還是很謹慎的,他從後窗進出,神不知鬼不覺。誰能想得到,一個瘸子能飛上屋頂去,阿牛哥真的掩護得很好。”
他說:“你註意到阿牛對面的書店瞭嗎?”
我說:“怎麼瞭?”
他說:“金深水經常去那裡?”
我說:“那裡面真正睡瞭個癱子,是金深水以前的部下。”
他說:“那女的可能是金深水的聯絡員。”
我回想瞭一下,覺得這也有可能。我問他:“是又怎麼瞭?金深水現在對我好得很,他的老婆孩子都是被鬼子殺死的,他對敵人的恨不亞於我,絕對值得信任。”
他說:“如果他知道你是我們的人,他還會那麼信任你嗎?”
我說:“我也不會讓他知道的。”
前面有一個分岔的路口,一條是上山的路,小道,一條還是緩坡,是大路。我們的車子拐入小道,往一個山坳裡開去,兩邊山坡上是清一色的楓樹,風吹來,楓葉齊動,颯颯有聲。我欣賞著,禁不住發出感嘆:“阿寬,你看,多美啊,這難道就是你說的上天的小路?”他像沒聽見我說的,專心開著車。突然,他踩住剎車,車子就停在路中央,他回過頭來,煞有介事地問我:“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把金深水發展成我們的同志?”
“你說什麼?”我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以為聽錯瞭,反問他。
“我是說金深水,”他沉吟道,“他有沒有可能做我們的同志?你覺得。”
我心情突然變得煩躁,瞪他一眼說:“你不是說要帶我去天上嗎?我以為你帶我出來是來看風景的,怎麼又扯這些事,煩不煩?”
他笑道:“煩,我確實挺讓人煩的,說這些煞風景的話。不過,更煩的事情我還沒說呢。”
我說:“最好改天說。”
他說:“今天上山來就是要說這些事。”他開瞭車,一邊對我指指前面山坡上的一棟房子說,“我們已經到瞭,就那棟房子,不錯吧。”
我問:“這是哪裡?”
他說:“猜猜看,裡面有你最想見的人。”
我馬上猜到是二哥。果然,車子剛停在院門前,還沒有等阿寬按喇叭,帶滑輪的大鐵門嘩啦啦打開瞭,開門的人是一個精瘦的老頭,六十多歲,佝僂著腰,手上拎著旱煙袋,見瞭高寬,擠滿皺紋的臉上綻出一堆笑容。在他背後,一個穿著白西裝的人,一手舉著紅煙鬥,笑容可掬,朝我們車子沖上來。車子停在一邊,他追到一邊,給我打開車門,什麼話不說,隻沖我笑,目不轉睛,目光親密、曖昧,搞得我有點不好意思。
“你好。”我埋下頭說。
“你也好啊。”他說,“不認識我嗎?我可認得你哦,小妹。”
是二哥!我驚叫一聲,撲到他懷裡……這是我到南京後第一次見到二哥,他真是當大老板瞭,整天在大洋上漂,幾次說要回來瞭,結果又去瞭另一個國傢。這一次他以香港為基地,為瞭給新四軍采購藥品,把南洋五國跑瞭個遍,帶回來瞭好多國內根本買不到的藥。他公司總部設在上海外灘,花旗銀行的樓上,今年三月,為方便跟新四軍聯絡,上面要求他在南京開設分公司。他在最鬧熱的新街口租瞭華南飯店一層樓,設瞭分部,有四十多個員工,主要做軍火和藥材生意,周佛海、陳公博都是他的座上客,包括野夫機關長也多次與他把酒敘事。二哥在日本留過學,日語說得很溜的,可以用日語背唐詩宋詞。組織上正是考慮到這點,安排他到南京來開分公司,爭取與日本高層接上頭。他公司的開業慶典儀式就安排在熹園,來瞭野夫等不少日本軍政要員捧場。像盧胖子、俞猴子這樣的偽軍頭目,二哥早就認識瞭,可以隨時喊他們出來吃飯。
我驚詫二哥的長相怎麼變瞭。真的變瞭,不是阿寬的那種變。阿寬是靠化裝變的,而二哥我覺得是臉型變瞭,甚至連膚色都變瞭,變白瞭,變嫩瞭。我說:“你不會是整過形吧?”二哥對我低下頭,扒開頭發讓我看。我看到一條長長的疤痕。我說:“你真整過形瞭?”二哥說:“如果你一年前看到我,會被我猙獰的面容嚇壞的。”
原來我去重慶不久,二哥遭過一次劫難,他晚上回傢,在街上好好的走著,突然從黑暗中殺出兩個持刀歹徒朝他猛砍,砍瞭數刀,肚皮被砍破,頭頂和臉上各挨瞭一刀,要不是搶救及時,必死無疑。幸虧事發在英租界,歹徒砍人的動靜驚動瞭一個印度巡捕,及時把二哥送到醫院,才大難不死,留瞭一條命。但是臉被砍破瞭,整個額頭上的皮被砍開,耷拉著,幾乎可以揭下來。歹徒是黑社會的人,拿錢幹活的,真正的兇犯是二哥生意上的對手,一個開典當行的老板,二哥的生意把他壓垮瞭,他懷恨在心,便起瞭殺心。
要是以往,大難不死的二哥一定會瘋狂復仇,但這一次二哥認栽瞭,因為他心裡已經有瞭理想,他有更大的事要做。他不但吞下瞭痛和恥辱,還主動關瞭典當鋪,不想跟對方再有糾纏。他每天舉著一張破臉忍辱負重,四方奔波,尋找新的商機。阿寬說,那件事說明二哥已經成熟,可以幹大事瞭。二哥後來跟我說,是父親救瞭他,他被砍倒在地的時候,清楚地看見父親從天外飛來,把他翻過身來,讓他仰天躺著,讓他捂住肚子,掐住肝臟,以免失血過多。然後他又看見父親跑去叫來巡捕,把他送到醫院。從那以後,父親經常出現在二哥面前,要他忘掉一切,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二哥說得活靈活現,父親的音容笑貌真真切切,父親的訓詞真真實實,好像父親真的回到瞭他身邊,和他朝夕相處。但我想這是不可能的,這不過是他心裡的另一個自己,這個人以父親的名義在不斷地教訓他、指導他,讓他摒棄雜念,讓他放棄復仇,讓他變成一個能忍痛的大丈夫,一個胸懷大志的革命者。
我看過二哥疤臉的照片,確實很可怖的,大半個額頭的皮像一塊破佈遮著一樣,皺褶四起,顏色呈暗紅,像血隨時還要迸出來。從這樣一張臉,變成現在這張臉,是不可思議的,但二哥就是遇到瞭這樣的神醫。二哥說,這又是父親給他安排的,是父親幫他把神醫召喚來的。去年年關前,他坐海輪從上海去香港,在船上遇到一個猶太老頭,胖得像英國首相邱吉爾,走路蹣蹣跚跚,卻有一雙天賜的神手。他主動找到二哥,說可以給他恢復容貌。二哥不相信,對方說你們中國人就是相信巫婆,不相信科學。一路上他對二哥說瞭一大堆道理和例子,證明自己非凡的醫術。
下船時,二哥跟他走瞭,他在香港有一傢私人診所。走進診所時,二哥又後悔跟他來瞭,因為所謂的診所隻不過是一間用樓道過廳隔出來的臨時小房間,而且很顯然,他本人就寄宿在此。這裡既沒有手術臺,也沒有復雜的儀器設備,所有設備隻有十幾把長短、大小不一的不銹鋼剃刀、剪子、鑷子、彎錐等,都包在一隻臟乎乎的佈袋裡,像鄉下獸醫一樣。當時二哥直覺得是遇到騙子瞭,想掉頭就走,但突然父親又冒出來,對他說瞭一句話又把他留下瞭。父親說:“這是男人的手術,你是怕痛吧?男人怕痛還做什麼男人,幹脆早點到我這兒來做鬼吧。”
二哥說,他就這麼留下瞭,付瞭定金(並不多),約好時間來做手術。做手術的頭天晚上,老頭帶他去洗桑拿,老頭讓他一次次進出蒸房,蒸瞭幾乎一夜,二哥說最後他覺得自己都被蒸熟瞭。然後他們回到診所,手術就開始瞭,沒有麻藥,沒有副手,沒有無影燈,隻有一隻冰箱和一塊海綿,他就咬著海綿,痛到昏過去為止。二哥說手術持續瞭五個多小時,他昏過去時真正的手術還沒有開始,隻是從他大腿根部揭下瞭一層皮,保存在僅有的設備裡——冰箱。二哥說,他昏過去前又聽到父親在對他說:“睡吧,你死不瞭的,有我和你媽保佑著你……”
不說則罷,當二哥跟我說瞭這些後,我反而不相信他說的,太荒唐瞭!感覺和理智告訴我,這不是我的二哥,我不相信他說的。二哥說:“我無法把自己變回去,但真的假不瞭,我願意接受你的考證。”說著爽朗大笑。
我說:“我覺得你聲音也變瞭。”
他說:“其實沒變,隻是你不相信我是你二哥,就覺得變瞭。”
我想考考他,問問傢裡人的情況、發生過的事。可以問的很多,但我隻問瞭小弟的情況,看他對答如流且無一差錯,就不想問瞭。倒不是被他說服瞭,而是我想,如果這是個陰謀,很顯然,阿寬是合謀者之一,阿牛哥必然也是之一。傢裡的事,我知道的,哪一件阿牛哥不知道?作為父親的義子和保鏢,傢裡隻有阿牛哥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事,沒有我知他不知的。就是說,有阿牛哥幫他,我這樣考他,肯定是考不倒他的。我能問什麼呢?我能問的,阿牛哥都會告訴他。有一陣子,我真的有種沖動,希望扒下他褲子,看看他大腿根部那塊被揭植到臉上的皮。
當然,我沒有。不好意思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我也希望他真是我的二哥。希望!哈,我忽然覺得我的生活太離奇、太那個……吊詭瞭,連二哥是真是假都是個問題。這個日子註定要在我的記憶中烙下“疤痕”,像一根繩上的結,常常需要我去解。
話說回來,這天似乎就是專門給我“打結”的日子,與後面出現的“結”相比,這還是“小巫”。這個結,說到底不解也沒關系,因為它隻屬於我的情感、我的生活,而此時的我,情感和生活都是可以被切割掉的。不是有首詩是這麼說的:
生命誠可貴,
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
兩者皆可拋。
這天,我真是想起瞭這首詩,它似乎是某種象征,某種暗示:我這一生將為解開“革命的結”,為“自由之故”,失去包括生命在內的所有一切。
就是這天,在這山中清新的空氣中,在一片綠意濃濃的楓樹林中,在後院休閑的六角亭子裡,阿寬和二哥分別向我介紹瞭天皇幼兒園驚人的秘密和可怖的罪惡。最先獲悉此情的無疑是我可疑的二哥,他到南京開設分部後,不時與日本高層有些接觸,正是在這些接觸中,他偶然聽說瞭此事。
二哥說:“鬼子把這次行動命名為春蕾A級行動,決不是小打小鬧,是準備大幹一番的,可到底有多少人在裡面幹、具體幹到什麼程度,我一無所知,因為我根本進不瞭那幼兒園。那地方比秘密的集中營還要難進,我想這就是問題所在,一定程度說明春蕾A級行動,確有其事。”
阿寬說:“我是今年五月份把這個情況匯報給延安的,黨中央高度重視這件事,指示我一定要盡快查清事實,若確有其事,要求我親赴南京,全力實施反擊行動。我就這樣六月底帶人到這兒,開始組織實施迎春行動。”
我問:“你要求我來南京也是為瞭這事?”
他說:“是,我們的行動起色不大,我們需要更多的人,尤其是像你這樣年輕、有知識的女性。”
我問:“為什麼?”
二哥說:“因為幼兒園園長就是一個年輕的女性。”
我說:“她叫靜子,金深水現在就在拍拖她,革老想讓他把她攻下來,因為她是野夫的外甥女。”
二哥興奮地對我說:“這好啊,聽說你現在跟老金合作很愉快,那你以後要接近她應該也有條件啊。”
阿寬笑道:“她們已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好朋友瞭吧。”我看看阿寬,他其實早跟我打過招呼,要我設法多接觸靜子,爭取跟她交成朋友,隻是沒有跟我說明原因而已。我問阿寬:“你幹嗎早不跟我說明原因呢?”他說:“我總以為二哥會很快回來,想同他一起來跟你說,因為這事他比我更瞭解情況。”
我問二哥:“你去過那地方嗎?幼兒園。”
他說:“我讓下面職員以推銷產品的名義去過兩次,根本不讓進,我幾次路過看,大鐵門從來都關得死死的。”
阿寬對我說:“現在隻有看你,下一步以去找靜子的名義試試看,能不能進去。”
我說:“這個我想應該沒問題吧。”
二哥說:“但不要想得容易,畢竟那裡面有他們最不想讓人知道的罪惡。”
阿寬對我說:“但我們必須想辦法進去,隻有進去瞭才能進一步瞭解情況,這個任務就交給你瞭。”這也是他今天帶我來這裡的目的,正式給我下達此任務。阿寬接著對我說:“現在周副主席對這件事非常關心,上次老羅來這裡給你打前站,專門給我帶來瞭周副主席的指示,是這麼說的——孩子是國傢的未來,迎春行動關系到中華民族的存亡,當全力以赴。”
周副主席?我的血頓時沸騰起來!我激動地立起身,好像是在對周副主席說一樣,慷慨陳詞:“請組織放心,我會竭盡全力的。”我這麼說時並沒有想到,要完成這個任務有這麼難,比用水去點燃火還要難!比用沙子去搓一根繩子還要難!我為此將付出包括我自己、包括我最心愛的人、包括我們那麼多同志的自由和生命。
生命誠可貴,
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
兩者皆可拋。
這首詩,真的就是我一生的寫照。
6
在下山的路上,阿寬又正式給我下達瞭第二個任務:發展金深水做我們的同志。他說:“我預感。要完成‘迎春’任務不是那麼容易的,我們要發展更多的同志。我多次聽你說起,老金為人正直,行事低調穩重,這樣的人正是我們需要的。”看我沉思著,他又說:“你感覺他跟靜子的關系發展到什麼程度瞭?”我說:“我感覺還沒有熱火起來。”他說:“這是與狼共舞。”我說:“但你一定希望他們共舞吧,這樣對我們有利。”他笑道:“我希望他與我們共舞。”
我心裡其實一直在為二哥是真是假的問題糾纏著,接著他的話,我說:“我希望你對我說實話,他真是我二哥嗎?”他哈哈笑道:“這我幹嗎要騙你嘛,如果我騙你,那也是因為他把我騙住瞭。”我問:“你這說的什麼意思?”他說:“就這意思,我第一次見他這個樣子,聽他那麼說後也曾經懷疑過,包括阿牛開始也不相信,但當我們問瞭他一堆問題,阿牛問他傢裡的事,我問他組織內部的一些事,他都不假思索地一一回答瞭,沒有一點差錯,足以證明他就是二虎。而且你看他,除瞭面孔有些異樣外,其他的,像身材啊,聲音啊,舉止啊,哪一點不像二虎嘛。”
我說:“我就覺得他聲音變瞭。”
他說:“這完全是你的錯覺,真的沒變。”
我說:“那你看過他大腿上有沒有被移瞭皮的疤痕呢?”
他說:“這我倒沒有看過,但我想一定是有的,否則他不可能這麼說,因為這是可以當場驗證的嘛。還有,我在想,你也可以試想一下,如果說他是假的,他說的那一些也全是假話,可作為假話,這假話也太低級瞭,誰聽瞭誰都不相信嘛。”頓瞭頓,他進一步說道,“我是說,如果他要騙我們完全可以編出更可信的假話,比如說是找瞭傢大醫院,花瞭大價錢,經歷瞭多少曲折等等,盡可以挑玄的話說,反正我們也無法去查證。可是他現在說的這些,確實太那個……不可思議瞭,一般情況下誰都覺得不可信。他明知這不可信,還是這麼說,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是真的。”
這個解釋不無道理,我以沉默的方式表示瞭接受。
接著阿寬又對我道出一個在他看來不乏證據的事實,他說:“現在有一點不容置疑,如果他是假的,二虎一定見過他,並和他有非常深的過往,他要把二虎以前經歷的、知道的、看到的、做的,甚至想到過的所有事都如數轉達給他。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就算是都轉達給他瞭吧,那麼好瞭,我們又可以設問一下,他為什麼要來扮演二虎這個角色,如果是為瞭錢,把二虎的錢財卷走後消失瞭,這可以理解,他為謀財害瞭二虎的命,在奪命之前把二虎所知的一切都引誘出來瞭。但他沒有這樣,他還留下來替二虎出生入死,這又是為什麼?當然也有可能,他是敵人,重慶也好,鬼子也好,偽軍也罷,總之是我們的敵人派進來的,目的就是要搗毀我們組織。可是快一年過去瞭,我們組織沒有因此有任何損失,他倒是為我們組織做瞭大量的事情,四處奔波,買藥購槍,還在南京開設瞭分部,探獲瞭敵人最大的罪惡、最深的秘密。”
我親愛的阿寬,你不該說這個,你這是畫蛇添足瞭,把我本來已經降服的心又攪翻瞭天。我心想,這恰恰說明你是合謀者,這出戲是你導演的,這個人是你安排的,他本來就是我們的同志,他是替二虎來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業的。你這麼說,恰恰……
但我沒有說出口,我依舊以沉默的方式表示瞭懷疑。我發現,我其實害怕去揭穿阿寬——真能揭穿他嗎?我不敢試,心裡的疑竇依舊活著,像一盤蛇惡毒地盤著。回到水佐崗傢裡,我明顯有點魂不守舍,看見小紅和趙叔叔,腦海裡都頓時浮現兩個二哥的形象。我想跟他們聊聊二哥,又擔心阿寬不高興,或是把他揭穿瞭。可是不說,我心裡堵得慌,我心亂如麻,像丟瞭魂,以至晚上臨睡前都忘瞭給阿寬一個吻。在我和阿寬相處的日子裡,我一直堅持每天晚上睡前吻他一下,這既是我們內心相愛的體現,也是我們感謝上蒼的一種儀式,感謝老天給我們相知相遇的機會。我們有約定,隻要在一起,不管發生瞭什麼事,吵嘴也好,幹架也罷,這個吻必須不少,它是我們在一起的見證,也是我們要愛到永遠的誓詞。從來,我沒有忘掉過,可這天晚上我忘瞭,是阿寬提醒後我才吻他的。
阿寬以為我是被他下達的兩項任務壓迫所致,安慰我說:“也許我不該給你這麼大的壓力,一天內給你壓瞭兩大任務,我是不是太缺乏領導藝術瞭?”
我說:“你能這麼安慰我,說明你的領導藝術還是蠻高的。”
他說:“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務的。”
我說:“你這麼鼓勵我,你的領導藝術又高瞭一層。”
他說:“別跟我逗嘴皮子,逗開心瞭又睡不著瞭,我看你很累,快睡吧。”
我說:“你該罰我—個鼻子,剛才我忘瞭吻你瞭。”
他說:“這可不是一個鼻子夠罰的。”
我說:“那就兩個。”
他說:“至少三個。”
我說:“你把我鼻子刮塌瞭,我變醜瞭,你還會愛我嗎?”
他說:“你就是變成醜八怪瞭,我還是愛你到永遠……”
我喜歡這種感覺,躺在床上跟他逗嘴、打情罵俏,沒大沒小,無輕無重。一般人也許很難想象,阿寬這麼大的一個首長,會跟我這樣卿卿我我,這麼富有情調。這是我用心培養出來的,可能也是母親在九泉之下專門給我保佑來的。小時候,我最不喜歡父親老是在母親面前板著面孔的樣子,長那麼大我沒看見父親對母親說過一句情話,父親經常大聲訓斥母親,而我母親,隻要父親說話聲音一大就會埋頭沉默,像個八輩子欠父親債的罪人。除瞭在一個房間作息外,我覺得母親就像傢裡的其他傭人一樣,讓我時常為母親傷感。我愛父親,也愛母親,但不愛他們那種夫妻關系,冷冰冰的。我想,母親一定希望我找一個能哄我、逗我,對我情意濃濃,能給我甜蜜生活的丈夫。
我相信,我找到瞭。
這天晚上,阿寬為瞭給我減壓——其實也是給我壓力和動力,還跟我說瞭好多寬慰我的甜話,情深意長。其實他想錯瞭,我心亂不是因為他佈置的任務,我是被二哥折騰的。這件事對我沖擊很大,阿寬不知怎麼的似乎沒有太在意。我一直沒有理由說服自己,那人就是我二哥,不但睡前如此,睡著瞭還是如此。晚上,我夢見父親,我在夢中不停地問父親,“二哥”是不是真的是我二哥。父親一直沒有回頭看我,他的背影越來越小,時而往遠處走,時而往高處飛,騰雲駕霧,隱隱顯顯,急得我要哭。後來,父親像被狂風吹的,翻著跟鬥從天上跌下來,摔倒在我眼前,我跑上前去攙扶他起來,卻發現攙扶的是“新二哥”,他臉色比白雪還白,像僵屍,把我嚇得大聲驚叫。我就這麼驚醒瞭,也把阿寬吵醒瞭。
“你怎麼瞭?”阿寬看我渾身發抖,流淚滿面,心疼地把我攬在懷裡。
“我做噩夢瞭。”我說,“我夢見二哥瞭……二哥……”我不停地喊著二哥,不知道說什麼。
他說:“你是不是夢見二哥死瞭?”
我說:“是的,阿寬你告訴我,二哥到底怎麼瞭,是不是死瞭?”
他說:“我的點點啊,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你為什麼不相信他就是你二哥?你的二哥也是我的二哥,他真的要不在瞭,我為什麼要拿一個假的來騙你?”
我說:“你怕我傷心,因為二哥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我們又圍繞二哥開始瞭新一輪的質疑和反質疑。不知我是著瞭魔,還是……反正不論他說什麼,似乎都說服不瞭我。包括後來,阿牛哥也好,趙叔叔也好,郭阿姨也好,凡是跟二哥有過往的人,都堅決又堅決地告訴我他就是我二哥,可我還是信服不瞭。我的理智在這件事上顯得無比固執,冥頑不化。如果說有什麼說服瞭我,也僅僅是感情上的,那就是阿寬——我沒有理由懷疑他會如此信誓旦旦地欺騙我。
阿寬曾對我發過誓:二哥就是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