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羅總編穿著鄉下人的土佈衣裳,挎著一隻佈袋,幾乎就在我出門前一刻鐘,出現在我們面前。他看我整裝待發的樣子,問我要去哪裡。我說:“上海。”他問:“去上海幹嗎?”這問那問,我們說瞭實話。他聽瞭十分愕然,問:“這是誰的主意?二虎,是不是你的?”二哥承認瞭。羅叔叔聽瞭很生氣,嚴肅地批評他一通,然後開導他說:“二虎,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做法我絕不贊同。三十多年前你父親可以拉一支人馬去闖他的世界,但如今時代變瞭,你要闖的‘江湖’也變瞭,鬼子有龐大的組織,武器精良,人員眾多,你拉的隊伍再大也是杯水車薪。”
二哥說:“你的意思就是讓我們忍著,可我們忍無可忍啊!”
羅叔叔說:“你可以換一種方式來復仇。”
二哥問:“什麼方式?”
羅叔叔說:“革命,參加革命。”
二哥問:“怎麼革命?跟誰革命?”
羅叔叔其實是有備而來的,他從衣服的夾層裡抽出一面紅色的旗幟,認真地鋪展在桌上,對我們一字一頓地說:“跟著它!”這是一面中國工農紅軍軍旗,但二哥哪裡認識,問:“這是什麼?”羅叔叔笑瞭,“你連這都不知道,這說明我的宣傳工作沒做好,這是中國工農紅軍的軍旗,也是中國共產黨的黨旗。”
“羅叔叔,你是共產黨嗎?”我們都問。
“是的,我是中國共產黨的地下組織成員。”羅叔叔第一次對我們公開他的秘密身份。
盡管傢裡早有這種猜測:羅叔叔是共產黨,但是真的被他本人這麼活脫脫證實在眼前時,我們還是倍感震驚。事情實在來得太突然,我們沒有表態,而羅總編心裡似乎有的是說服我們的底氣。這件事就像一個急於想出嫁的姑娘遇到瞭求愛者,結局是篤定的。就這樣,當天下午,我們進瞭山,去瞭墓地,當著父母親的英靈,舉行瞭莊嚴的入黨儀式。最後,羅叔叔對我們說:“從今往後我們就是一條戰壕裡的戰友,戰友情比兄弟情還要深,深就深在今後我們要生死與共,志同道合,為一個主義——英特耐爾——同呼吸,心連心,共命運。來,現在我們一起把手放在一起,你們跟著我說,共產黨萬歲!中國萬歲!日寇必敗!中國必勝!”
我清晰記得,這一天是1938年6月20日。
一個月後,我們三人先後回到上海,參加瞭第一次黨組織活動:長江七組的成立儀式。會議是在趙叔叔的輪船上開的,與會的有羅叔叔、趙叔叔、郭阿姨,我們兄妹三人,另有羅叔叔的司機,共七人。今後我們就是一個小組,羅叔叔是組長,趙叔叔和二哥是副組長。在這個會上,二哥把他從老傢豬圈裡挖出來的寶貝:九隻金元寶,十根金條和一塊金磚,作為黨費交給瞭組織。羅叔叔問我和阿牛哥的意見,我們也表示同意後,羅叔叔拿出一隻金元寶,對我說:“這一隻你留著,是你父親給你的嫁妝。”我不要。羅叔叔和大傢都執意要我收下,就收下瞭。然後羅叔叔又拿出兩根金條交代二哥,讓他去開辦一個公司。二哥是有做生意天賦的,以後他就是靠這兩根金條啟動做生意,當瞭大老板。
阿牛哥留在船上,做瞭趙叔叔的幫工,我呢,羅叔叔把我安排去瞭一所中學當老師。我們基本上隔十天聚一下,再次見面時,我和二哥、阿牛哥都沒有一下互相認出來,因為我們都是全新的身份,異樣的穿著:阿牛哥是船夫的打扮,赤膊,折腰長短褲,一塊臟毛巾搭在肩頭,像煞一個船工;二哥蓄瞭人中一字胡,西裝革履,紮領帶,戴著金戒指,儼然一個闊老板;我紮著一根獨辮子,穿著藍印花佈斜襟衫,樸素的樣子像個剛進城的鄉村姑娘。這次見面,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二哥給阿牛哥搞來瞭一支英國造的小口徑步槍,據說射程有五六百米遠。大約過瞭一個多月,二哥又帶來瞭一支長槍,這是一支改造過的狙擊步槍,德國出產,配有瞄準鏡的。就在這次會上,羅叔叔第一次給阿牛哥下達任務——暗殺二哥曾經的好友杜公子!
2
杜公子確實該死!他居然公開投靠日本人,當瞭中日友邦會會長,這是一個掛羊頭賣狗肉的貨色,名為友邦,實際上是日本特務機構,專門在民間收集抗日力量的情報,是笑裡藏刀的下三濫角色。但二哥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因為跟杜公子故有的交情,不同意羅叔叔的這個決定。他說:“都是出手,與其殺他不如殺一個鬼子。”羅叔叔說:“鬼子那麼多殺哪一個?”二哥說:“憲兵隊哪個頭目都可以。”羅叔叔說:“鬼子頭目不是那麼好殺的,出門汽車,下車有護衛。這是阿牛第一次行動,不要挑難的,先揀個好上手的活為好,以後可以增加信心。”二哥說:“那麼讓阿牛說說看,殺誰容易,我敢說阿牛一定會覺得還是去我傢殺鬼子容易。”羅叔叔笑瞭,“你呀,我看還是想搞個人復仇。”二哥說:“不是的。”羅叔叔依然面帶笑容,說:“莫非是跟杜公子的交情在起作用?”二哥說:“這怎麼可能。”羅叔叔說:“確實,不能念舊情。你是最知道的,什麼杜公子,他本姓李,為瞭攀附杜傢勢力才自稱杜公子,今天又攀附鬼佬,這種人是最沒有骨頭的,有奶便是娘,最該死的,你今後在感情上一定要跟他一刀兩斷,視他為敵人。”二哥說:“這我知道,我心裡早跟他絕交瞭。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媽的,我真是瞎瞭眼,跟他交瞭朋友。”羅叔叔說:“嗯,你怎麼冒粗口瞭,你現在是大老板,要學著點文明禮貌。”二哥打瞭自己一個嘴巴,認真地從身上摸出一根纏瞭紅絲線的牛皮筋,套在手腕上,說:“我晚上回去罰跪半個小時。”
這根牛皮筋是我給他準備的。我還給他準備瞭一個心字形胸佩,裡面夾著父母親的頭像。為瞭改掉他的壞脾氣和魯莽粗暴的行事作風,我跟二哥約定,隻要他犯一次錯,比如說粗話、沖動發氣、違反組織紀律等,他就在手腕上戴一根牛皮筋告誡自己,晚上回傢要打開胸佩,對著父母親的照片罰跪。二哥後來真的變瞭一個人,就是從這麼一點一滴做起,重新做人的。
二哥接著說:“不過我要申明一下,我反對去殺杜公子,或者說李走狗吧,可不是因為念舊情,而是我真的覺得去我傢殺鬼子更容易,為什麼?因為阿牛熟悉那兒的地形和機關,我傢後院有個暗道,直通河道,我估計鬼子現在肯定還沒有發覺這個暗道,阿牛從那兒進去、出來,絕對安全。”羅叔叔問阿牛:“是嗎?你也這麼想嗎?”阿牛說是的。羅叔叔問他:“可是你想過瞭沒有,你得手以後敵人會怎麼想?誰知道暗道?他們住在裡面都不知道,你憑什麼知道?敵人因此馬上會猜到,是你老二又回來瞭。”
這一下把二哥說服瞭。
羅叔叔接著說道:“為什麼我說殺杜公子容易,因為他現在還沒有被人殺的意識,經常一個人在外面竄,我們很容易掌握他的行蹤,挑選一個絕殺的機會。”
確實如此,後來阿牛哥很順利地完成瞭任務,他躲在兩百米外的一棟廢棄的居民樓上,把杜公子當街打死在東洋百貨大樓前,神不知,鬼不覺。這是阿牛第一次出手,槍法神準,幹脆利落,為他以後做一個出色的狙擊手開瞭一個絕佳的好頭。在隨後的半年多時間裡,阿牛多次應命出擊,任務有大有小,無一失手,每一次都出色、安全地完成瞭組織上交給的任務,讓我們小組在黨內名聲大噪,據說重慶和延安都知道有我們這個小組。
做地下工作猶如潛於水中,一有機會總想上岸喘口氣。這年春節,我們是回鄉下去過的。我們是四個人:我、二哥、阿牛哥和羅叔叔。
羅叔叔出事瞭,感情出瞭問題,年輕的夫人離開瞭他,外面都認為是兩人年紀相差太大的原因。其實不是的,是信仰的原因,她對共產黨沒有好感,以前羅叔叔一直對她瞞著自己的身份,後來不知怎麼知道瞭,她接受不瞭。她沒有這麼高的政治覺悟,要求羅叔叔在她和信仰之間作選擇,羅叔叔沒有選擇她,春節前兩人正式分瞭手。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所以我們叫羅叔叔一起跟我們回鄉下過年,他也高興地答應瞭。作為父親的老朋友,我們對羅叔叔本來就有一份很深的感情,現在又是我們信仰的領路人、小組的領導,我們對他的感情更深瞭。就我個人而言,我後來心裡一直把羅叔叔當作父親看待的:雖然不是父親,卻勝似父親。
我們到鄉下的第二天是臘月二十八,正好是阿牛哥的生日。一大早,二哥在早飯桌上就嚷道:“今天我們要好好給阿牛過個生日,一個阿牛今天過的是二十四歲生日,二十四歲可是個大生日啊。再一個嘛,這半年來阿牛屢立功勞,為我們小組爭瞭光,也為我們傢添瞭榮譽。阿牛啊,聽說你的事跡已經上瞭延安的報紙,毛主席都知道瞭,瞭不得啊。”我用玉米粉花瞭一個下午時間,給阿牛哥做瞭一個特大的金黃色的大蛋糕,二哥把擦槍油塗在火柴棍上,做瞭二十四枝假蠟燭,讓阿牛哥隆重地許瞭一個願。我問他許瞭一個什麼願,羅叔叔讓他別說。
“說瞭就不靈瞭。”羅叔叔說。
“來年多殺鬼子。”阿牛哥還是對我說瞭。
無酒不成席。我們找鄉親去買瞭一壇他們自制的番芋燒,酒過三巡,大傢都有些興奮,互相敬來敬去,敬出瞭好多平時不便說的話。比如我,就在這天晚上認瞭羅叔叔當幹爹。羅叔叔說:“要做我女兒,要先敬酒,敬三杯。”之前我已經喝瞭不少,加上這三杯,就醉瞭,失態瞭,哭個不停,一邊哭一邊把自己不幸被鬼子強暴的事也說瞭,完全失控瞭。第二天我當然很後悔,但事後看說瞭其實也有好處,我和羅叔叔的感情更深瞭,我對他可以毫無保留地傾吐衷腸,他更像父親一樣的待我瞭。以後,我在私下場合都叫羅叔叔為幹爹,他也樂於我這麼叫他。
年三十那天,下午,我們一行四人進山給父母他們去上墳,帶去瞭很多吃的、用的。當天晚上,我們早早吃瞭年夜飯,因為二哥和阿牛哥執意要通宵陪父母去守歲。我也想去,但天太冷瞭,他們怕我身體吃不消,不同意,讓幹爹在傢裡陪我。我們送他們進山,回來的路上,我與幹爹說瞭好多知心話。回到傢天已經很黑,我們便各自回房間睡覺瞭。
可我睡不著。
我從窗戶裡看見,樓下幹爹的房間裡透出燈光,知道他也還沒睡,便下樓去找他。剛下樓,我看見幹爹提著馬燈立在天井的廊道上迎接我,見瞭我,遠遠地說道:“我以為你已經睡瞭,突然聽到樓板上有腳步聲,以為是馮哥回來看我們瞭。”我說:“幹爹,你別嚇我,我經常做夢看見他們還活著。”幹爹問:“你剛才做夢瞭?”我說:“沒有,我睡不著。”幹爹說:“本來就還早著,才九點多鐘,要在城裡這會兒我們都還在忙乎呢。”我說:“幹爹,和幹媽分手一定讓你很痛苦吧,你在想她嗎?”幹爹說:“不談她,大過年的談些開心事吧。”我說:“我沒有開心事。”他說:“你這麼年輕,要想得開,人在亂世裡都有苦難的,你要學會往前看,不要被苦難壓倒。”我說:“知道瞭。”要說的話如鯁在喉,我從容不瞭,冒昧地說:“我想跟你說件事,可以嗎?”他看著我笑道:“看來是要說大事,說吧。”我磨蹭一會,索性直截瞭當地說:“我想嫁給阿牛哥。”
他的身子像被我的話吸瞭過來,定定地看著我,“你說什麼?”
我說:“隻要他不嫌棄,我想嫁給他。”
他說:“為什麼?你……怎麼瞭?”
我說:“沒怎麼。”
他說:“那你怎麼會突然有這個想法?”
我說:“因為……我喜歡他……”
他說:“你跟我說實話,到底這是怎麼回事?”
說實話就是提傷心事,我哭瞭,一邊哭一邊把我父母曾經有過的安排對他說瞭。我說:“我知道他們的意思,怕我嫁不出去,所以希望我嫁給阿牛哥。”他問我:“阿牛知道這事嗎?”我說:“我不知道,我估計父母肯定跟他提過的。”他說:“那你喜歡他嗎?”我說:“我現在哪有資格去喜歡人。”他說:“你這話說得就不對瞭,你這麼年輕漂亮,又有文化知識,天下的男人都可以去追求,憑什麼你就矮人一等?你呀還是……那個事在作怪,這就是你的不對。”
我說:“可這是現實,改變不瞭的。”
他說:“什麼都可以改變!你說我們在幹什麼?我們在改變江山,江山都可以改變,有什麼不能改變的。”
我說:“反正我就是這麼想的,隻要他不嫌棄我,我可以嫁給他。”
他說:“但你心裡並不喜歡他?”
我說:“我也喜歡。”
他說:“別說假話,你喜歡他為什麼要離傢出走?你出走不就是抗議你父母的安排?”
我說:“那是以前,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說實話幹爹,就憑阿牛哥安葬瞭我父母親這一點,我就願意嫁給他,何況阿牛哥現在還是我們小組的英雄。你不是常說,誰是最可愛的人,那些為中華民族自由獨立而英勇殺敵的英雄是最可愛的。”
他沉吟道:“阿牛確實值得我們每一個人愛,他誠實、勇敢、組織紀律強、革命熱情高、殺敵本領高超,組織上是十分信任他的。我如果是你的父親,我十分樂意你嫁給他,隻是……”他停頓一會,嚴肅地看著我。我說:“你現在就是我的父親,所以我才來找你說。”他說:“跟我說沒錯,我幫你去說也應該,隻是你一定想好。”我說:“我已經想好瞭,我喜歡他。”
“真的?”幹爹認真地問我。
“真的。”我回答得很肯定。
3
我尋思,隻要幹爹去問,這事就定瞭,阿牛哥不可能拒絕我的,因為他拒絕我,就要背上嫌棄我的罪名。我想阿牛哥即使真嫌棄我也不會拒絕我的,我瞭解他,他雖然不是我們馮傢人,但對馮傢人,他是最好的,比我們自傢人還要好。生活確實改變瞭我,願意嫁給阿牛是我天大的變化,以前我想都沒想過,可現在我是真心實意的。
但阿牛哥拒絕瞭我。
幹爹是第二天找他談的,當時我正和二哥在堂屋裡給列祖列宗的牌位更換新的紅紙、竹牌,同時把我父母親等新亡人加進去。幹爹進來後發現我們的擺放有些問題,老少混在一起,不倫不類,便幫我們出主意,提出按輩分排放祭祀牌。比如像我大哥大嫂他們,作為晚輩,幹爹說他們的祭祀牌不能跟祖宗一起掛在墻上,應該放下來,排列在案臺上的。我們便重新佈置、排放。罷瞭,幹爹留下二哥叫我先走。我來到後院,看到阿牛哥和阿根在外面清理陰溝。阿根是父親留在這裡守屋的,是個啞巴,我有點怕他,但其實是個好人,對我傢很忠心的。聽阿牛哥說,村裡聽說我傢出事後,有人曾想來霸占我們的房子,阿根提著獵槍站在門口,拚瞭命才把那些人嚇跑。
不一會二哥也出來,把阿牛哥叫走瞭,說幹爹有事找他。我猜到幹爹要同他說什麼事,好奇心驅使我溜到他們隔壁的廂房裡去偷聽。房子老瞭,木板縫隙很大,我甚至可以看見他們。幹爹點旺香火,對阿牛說:“你坐下。今天我要對著列祖列宗跟你說點事。”阿牛哥坐瞭,幹爹挨著他坐下,先是找瞭個閑話說:“阿牛,你又長一歲瞭,你這個生日好啊,生下來就是過大節,出生沒兩天就長一歲。”阿牛憨笑道:“以前馮叔在世時說我這個生日不好。出生沒幾天就是兩歲瞭,最吃虧的。”幹爹笑說:“嘿,多一歲怎麼叫吃虧?是賺瞭。再說瞭,現在人都喜歡按陽歷論事,按陽歷說你是生在年頭,也是好事嘛。”頓瞭頓幹爹說,“好瞭,不說這個,我們說正事吧,阿牛,你看它,發現什麼瞭沒有?”
幹爹指著那些新做的祭牌,阿牛側身看,目光落在兩塊祭牌上:馮關水、黃秋娣。這是阿牛父母的名字。幹爹說:“兄妹倆剛佈置的,你看,把你的父母親也請進傢門瞭。”阿牛有點吃驚,啊瞭一聲說:“謝謝羅叔。”幹爹說:“謝我幹什麼,我不是說瞭,這是他們兄妹倆的意思,跟我沒關系。”確實,這是我和二哥商量定的。幹爹說:“我覺得這是他們的一份心意,你的父母親就像你一樣,雖然跟他傢沒血脈關系,但實際上比有血脈關系的親人還要親哪。這樣好,放在這兒要熱鬧點,有阿根每天侍候他們,至少吃喝是不用愁的。”阿牛略為傷感地說:“是,這樣是好,就是讓我過意不去。”幹爹說:“這你就見外瞭,他們對你好也是因為你對他們好。”阿牛說:“我好是應該的,沒有馮叔收留我,我可能早就成孤魂野鬼瞭。”幹爹哈哈笑道:“現在是你叫不少漢奸鬼佬做瞭孤魂野鬼,哈哈,阿牛,你真的很瞭不起,我是打心眼喜歡你。因為喜歡你嘛,就……怎麼說呢,你今年二十四歲,不小瞭,該成傢瞭。你現在是已經立業,但沒有成傢,是不?”
阿牛訕笑著。
“跟我說實話,你現在有對象嗎?”
“沒有。”
“心中有喜歡的姑娘嗎?”
“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
“好,我替你看中瞭一個,幫你做個媒,好嗎?”
“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是這村裡的?”
“是這屋裡的。”
稍作停頓,幹爹便接著說:“不跟你繞彎子瞭,今天你的父母在場,點點的父母也在,你給我說句實話,喜不喜歡點點?”阿牛頓時局促瞭,“羅叔……她是我妹子……”幹爹說:“妹子是妹子,但沒有血緣關系,不影響的。”阿牛支吾一會,幹脆說:“這不可能的。”
“為什麼?”幹爹問,“你不喜歡她嗎?”
“哪裡嘛,”阿牛說,“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現在想也來得及。”
“這不可能的。”
“怎麼不可能?”幹爹說,“據我所知,馮哥在世時就有這個想法,曾跟你談過是不是?”
阿牛說:“都過去瞭……”
幹爹說:“什麼過去,還沒開始呢,我的意思,你要喜歡點點,趁這個春節我幫你們把大事辦瞭。”
阿牛說:“羅叔,你就不要為難小妹瞭,小妹不喜歡我的。”
幹爹說:“誰說她不喜歡你,不瞞你說我已經問過點點,她喜歡你的。”
阿牛說:“不可能,我瞭解小妹,她……。”
幹爹問:“她怎麼瞭,你說啊。”
阿牛說:“點點有她喜歡的人……真的,我都見過那人。”
幹爹說:“那也是以前,現在她隻喜歡你,她親口對我說,她喜歡你,我就想聽聽你的意見,你要喜歡她,願意娶她,事情就很簡單瞭,我可以代表你們雙方父母……”不等說完,阿牛迫不及待地說:“好瞭,羅叔,這事你就別操心瞭,我還是做點點的哥吧。”幹爹問:“這麼說是你不願意?”阿牛說:“可以這麼說。”“為什麼?難道你也……”幹爹遲疑瞭一會說,“不能理解她?”我聽瞭心裡很暖,幹爹為我找瞭一個很體面的詞。“你要不理解就直說,”幹爹說,“畢竟……事情已經發生,你……”阿牛打斷他的話,一口氣說道:“羅叔你別這麼說,要說……小妹出的事,也是因為我沒保護好她,是我的錯,再說瞭……小妹是馮叔的心頭肉,為瞭她好,她就是出瞭再大的事,我也該娶她。”
幹爹說:“這不就成瞭,我說瞭她喜歡你,願意嫁給你,你還解釋什麼。就聽我的,趁這個新春佳節,我來給你們選個好日子。”
阿牛明顯急切起來,“不,羅叔,這事……我……不能聽你的,我瞭解點點,她愛著那個人,我現在就想找到他。”
幹爹說:“沒有的事,要有也是以前的事,他們以前可能是好過。”
阿牛說:“不是可能,而是肯定的,我親眼見過他,小妹很喜歡他的。”
幹爹說:“那他為什麼不來找她?這麼長時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你想找都找不到是不?這說明什麼?分手瞭,他們的關系結束瞭。”
阿牛說:“但我認為這不是那個人不喜歡點點瞭,而是點點欺騙瞭他。”阿牛簡單回顧瞭一下他應馮叔的要求去找高寬的過程,然後解釋道,“我後來一直在想,他當時為什麼情緒那麼大,還說什麼讓小妹去找富貴人傢。現在我想明白瞭,一定是小妹出事後,心裡怕他有想法,不敢愛他,騙瞭他,把他惹怒瞭。”幹爹聽瞭一言不發。阿牛接著說:“小妹心裡有障礙,對他不惜撒謊忍痛割愛,這是個誤會,羅叔,我一定要找到他,把真實情況告訴他,再給小妹一個機會。如果他因為那點鳥事嫌棄小妹,行,到那時我再來娶小妹。羅叔,今天我說句掏心窩的話,我打心眼裡喜歡小妹,但小妹有心上人,我不能趁人之危,奪人所愛,我要幫助她找到她的心上人,讓他們再續良緣。”
聽到這兒,我心如刀絞,淚如雨下……
4
後來我知道,正是這年大年三十這一天,高寬回到瞭離別一年的上海。這一年,他先去瞭重慶,後來又去瞭延安。此時,他的身份是周恩來的特使,前來就任中共上海市委組織部長。他有意選擇大年三十這一天回來,正是為瞭安全,他打扮成一個邊幅不修的藝術傢,提著皮箱,扛著畫夾,從車站裡走出來,即使我見瞭也不一定能認出來。他曾是演員,擅長化裝,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是他的拿手好戲。如果說原來的他是年輕的,風華正茂,書生氣十足,而現在則有一點離經背道的滄桑味,頭發長過肩,胡子亂如麻。
春節後,我們回到上海,分散在各自的崗位上。二哥的生意已經做得很大瞭,下面有西藥店、外貿公司、典當鋪、酒店、輪船等實業。他曾在日本留過學,日語講得很好,加上又有羅叔叔明的關系,暗的協助,生意日日興旺,盤子越做越大,迅速成瞭上海灘的新貴。阿牛哥離開船上,在二哥旗下的典當鋪裡做瞭小老板。鋪子開在外灘電信大樓背後的弄堂裡,據說有一次阿牛哥就爬上電信大樓幹瞭一票,用開花子彈把鬼子的一隻運油船點燃瞭,船和船上的汽油都燒個精光。我還是在原來的學校當老師,為瞭便於跟日本人打交道,我就在那時開始跟二哥學習日語。一天下午,我坐三輪車去典當鋪找阿牛哥會面,我下車後,走進鋪子,看見阿牛哥在鋪子裡當班。我放下一包東西,取走一包東西:一隻裝有玉手鐲的盒子。我記住瞭阿牛哥的話:晚上八點,在老地方上船,有領導要來視察我們小組,給我們作指示。
晚上八點,除瞭幹爹外,我們都到瞭:趙叔叔老G、郭阿姨老P,還有幹爹的那個司機——我想起來瞭,他姓閻,是個詩人,愛喝酒。他是我們小組中最早遇難的,就在這次見面不久後,他在一次行動中犧牲瞭。我把下午從典當鋪裡拿來的盒子還給阿牛哥,“還給你,我隻戴瞭幾個小時,又是你的啦。”二哥說:“怎麼又是這玩意,你們就不能換個別的東西嘛。”老P說:“對,老是一樣東西拿進拿出,萬一被人瞧見容易引起人懷疑。”二哥推推阿牛哥,“聽到瞭沒有?”阿牛說:“知道瞭。”我問老P:“郭阿姨,晚上要來什麼領導啊。”老P說:“那可是個大領導,從延安來的,我也沒見過。”二哥問:“叫什麼名字?”老P說:“姓林,雙木林,名字……你看我這記性,剛才還記得的。啊呀,幹我們這行的名字有什麼用,都是假的,一天都可以變幾個。”阿牛哥說:“前面沒碼頭瞭,他怎麼來?”我白瞭他一眼,說:“這還用說,他肯定是坐船來的嘛。”大傢笑瞭。老P對阿牛哥笑道:“當哥的怎麼還沒有小妹聰明。”阿牛哥笑道:“她的腦瓜子誰能比,扒開來看,裡面肯定有個金算盤。”老P說:“那你腦袋裡肯定有架望遠鏡。”二哥說:“所以嘛,老天是公平的,給瞭你金算盤就不會給你望遠鏡。”這時,一直在掌舵的老G說:“老二,前面來瞭一條船,估計是他們來瞭,準備發信號。”
二哥提著手電筒,走出船艙,與前面來的船對信號。信號對上瞭,兩條船減速靠攏,並在一起。我先看見瞭幹爹,接著便看見瞭大領導——天哪,他不是別人,居然是我的高寬老師!雖然他長發齊耳,變瞭很多,但我還是一下認出瞭他。剎那間,我大腦唰的一下,一片紅,接著是一片白,差點暈倒。我極力穩定身體,心又蹦到嗓子眼,讓我眼前一片黑暗。我閉上眼,低下頭來,極力安穩情緒,心裡默默想著,又不知在想什麼。
幹爹先跳上船,然後是高寬,然後是警衛員。三人都上船後,兩隻船又分開,各自往前開去。簡單寒暄後,二哥帶著羅叔叔和高寬鉆進瞭船艙,警衛員則留在外面放哨。
船艙裡燈光昏暗,空間狹小。在羅叔叔的引薦下,高寬依次與老P、阿牛哥、閻詩人握手、問好。我恨不到躲到暗艙裡去!我躲到最後,用圍巾包住半張臉,希望他別認出我來。可當他握住我的手時,似乎是我的手讓他認出瞭我,他的目光從我的臉上轉移到我的手上,又從我的手轉移到我的臉上,最後停留在我的眼睛上。相持中,幹爹對我說:“你應該認識他吧,有一次你去我們報社參加慶典活動……”不等說完,高寬驚呼道:“是你,點點!”
“你好,高老師……”我滿臉通紅,幽幽地說。
“意外!意外!真是太意外瞭!”高寬緊緊握住我的手,動情地說,“啊,點點,真是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怎麼?你現在是我們的同志瞭?”
幹爹問高寬:“怎麼,你也認識她?哦,對瞭,你在他們學校當過老師,我怎麼忘瞭。點點,你高老師現在可是領導,我們的最高首長。”我支吾著,臉熱得如燃燒著的焦炭,不知說什麼。高寬還在一個勁地感嘆:“真想不到在這兒見到你,點點,你都好嗎?”
幹爹替我作答:“好,好,首長,我向你匯報一下,點點是我們小組的軍師,腦瓜子靈得很囉。”
高寬用力一拍幹爹的肩膀,對大傢笑道:“關於馮點點同志的情況,我最瞭解,我們不僅是師生關系,還有……更多鮮為人知的交情,今後我們又是同志關系瞭。好,好,點點,見到你真的很高興啊。”剛才阿牛哥沒有認出高寬,現在反應過來瞭,主動說:“首長,你也該認識我。”高寬仔細看看他,“哎喲。是你啊,認識,認識。”
高寬看看幹爹,又看看二哥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就是點點的哥哥。”二哥說:“是,首長,我是點點的二哥。”高寬握住二哥的手說:“你好,馮二虎同志,你一次交的黨費比我一輩子還要多啊!”高寬對幹爹說:“老羅,現在我知道瞭,你說的一傢子都參加瞭革命,就是點點傢。”幹爹指著自己笑道:“其中也包括我哦。”高寬雙手插腰,裝作大領導的樣子問:“什麼意思,向首長報告一下。”幹爹說:“好,首長,我向你報告,我現在不但是點點同志的組長,還是點點的幹爹。”說得大傢都笑瞭。
就這樣,我們在杳無音訊地別離一年後,在這個晚上又意外地相遇瞭。我清楚記得,那天晚上天上掛著一輪銀制的明月,月光像水一樣灑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給人一種夢幻的感覺。有時候,我真覺得我的生活像一場夢,有噩夢,也有美夢。
這次見面阿牛哥是真正的主角,和我寒暄完後,高寬環顧一下大夥問幹爹:“哪位是馮大牛同志?”幹爹把阿牛哥推出來,高寬笑瞭,“原來就是你呀。”阿牛哥看一眼我說:“我一直在找你呢。”我知道他說的意思,但高寬不知道,他上前拍拍阿牛的肩膀,親切地說:“是等著我來給你發獎狀嗎?讓你久等瞭,不過你的收獲可能要比你想象的多。”說著示意大夥坐下。
等大夥坐定,高寬清瞭清嗓子,一本正經地道來:“今天,我是代表中共上海市委來看望大傢的,這半年多來,你們小組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積極開展工作,可謂捷報頻傳哪。尤其是馮大牛同志,雖然參加革命時間不長,但多次出色完成任務,極大地滅瞭敵人的威風,長瞭我們的志氣。這樣的同志,自是我們學習的楷模,組織上準備要在內部進行大力宣傳、表彰。”高寬從隨身的皮包裡取出一隻文件袋,打開說,“下面我來宣讀一份嘉獎令……”嘉獎令有兩份,一份是表彰我們小組的,記我們小組集體二等功一次,獎勵活動經費一百塊大洋;另一份是表彰阿牛哥的,記他個人一等功一次,並授予他紅色神槍手的榮譽稱號。
宣讀完畢,高寬對阿牛笑道:“同時還有物質獎賞,阿牛同志,你希望組織上給你什麼獎賞?”
阿牛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不要獎賞,這麼高的榮譽……已讓我受之有愧……”
高寬對大傢說:“你們看,我們阿牛同志不但槍法神準,覺悟也蠻高的。不過,這個獎賞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的。”他沖船艙外的警衛喊一聲,警衛提著一個長長的禮盒和一隻小盒子進來,交瞭東西又出去。高寬指著長禮盒,問:“你們猜猜看,這是什麼?”
大傢都猜出是一桿槍。
高寬說:“對,是一桿槍。阿牛同志,打開來看看,喜歡嗎?”
阿牛打開一看,是一支烏黑鋥亮的狙擊步槍,頓時笑瞇瞭眼。高寬說:“這槍可比你用的那槍要好得多哦,這是德國造的XB12-39狙擊步槍,是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尤其是這瞄準鏡,有五十倍的放大功能。”
阿牛愣瞭,問:“多少倍?”
高寬說:“五十倍,你現在的槍是多少倍的?”
阿牛答:“十倍。”
高寬說:“所以嘛,它比你的好,它是最好的。”
阿牛激動瞭,急切地上前想拿起來看,二哥一把抓住他,說:“你急什麼,等首長給你頒發吧。”大傢笑瞭。高寬說:“好,阿牛同志,現在我頒發給你,同時還有兩百發子彈。”我給阿牛哥整瞭整衣服,阿牛哥上前莊重地領瞭槍彈,大傢一陣鼓掌。眾人輪流看槍時,羅叔叔看看表,對高寬說:“到時間瞭,該回頭瞭。”高寬說:“回吧。”羅叔叔對前面老G喊道:“老趙,掉頭嘍。”
於是,船頭緩緩掉過來。
5
船往回開出幾裡,老G對我們喊道:“前面來瞭一艘船。”幹爹叫二哥去對信號,二哥提著手電出去瞭。高寬來到我面前說:“點點,我要走瞭,你今天沒事吧?”剛才阿牛哥跟幹爹咬過一會耳語,想必是在告訴幹爹,高寬和我是什麼交情,這會兒他搶先說:“沒事,她沒事,我的幹女兒,呆會兒你就送首長回去吧。”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老P心領神會地笑道:“組長同志,這是命令嗎?”
羅叔叔說:“對,這是我以長江七組組長的身份下的命令。”
高寬對我說:“如果沒事就跟我走吧,我會安全把你送回傢的。”
羅叔叔說:“雖然沒有神槍手保護你,但有首長的熱心保護你,走吧,別猶豫瞭。”
是高寬期待和鼓勵的目光給瞭我勇氣,我脖子一挺,說:“誰猶豫瞭,把我想的跟個膽小鬼似的。”高寬適時對我打瞭一個“請”的手勢,讓我再次感受到他的期待和鼓勵,我便隨他走出船艙。風吹亂瞭我的衣領,他從背後替我理瞭一下,手指輕輕碰到我的耳廓,我頓時有種眩暈的感覺。這個晚上,我像到瞭另外一個星球,因為失重,我隨時都會產生眩暈感。
兩艘船靠攏,我和高寬及警衛跳上另一艘船。我們走進船艙,相對而坐。我一時陷入不安之中,低下頭,不敢看他。高寬久久地看著我,輕聲喊我:“點點,別低著頭,抬頭看看我。”我抬起頭,看著他。他說:“這一年裡你都好嗎?”我又埋下頭,流下淚。我該怎麼說呢?這一年對我來說比一個世紀還漫長,我仿佛生活在噩夢中,人世間所有的悲和苦,恥和辱,都經歷瞭,而且由於無處訴說,它們一直沉積在我心中。此刻,我是說還是不說,對我又是個巨大的問號。最後,我選擇瞭不說,我用不說的方式告訴他我的變化,我的苦難。
上岸後,高寬在上車之前,認真地問我:“你去哪裡?”
我說:“回傢。”
他說:“是富傢子弟的傢嗎?”
我說:“你以為是真的嗎?”
他說:“當初認為是真的,後來知道是假的。”
我突然哭瞭,高寬把我攬在懷裡,扶我上車,帶我回瞭他的傢:在法租界猶太人集聚區的一棟小樓裡,房東是個印度大胖子,高寬的房間在二樓。我們走進房間,高寬立刻打開抽屜的鎖,取出一本筆記本讓我看。我打開扉頁,看到我的照片夾在塑料皮下。我怔怔看著,熱淚滾滾地流下來。他看到我脖子上的紅絲線,小心地拉出來,看到他送我的玉佩。我淚流滿面地說:“我什麼都丟瞭,就它一直陪著我。”他捧起我的臉,幫我拭去淚水,然後一口咬住我的唇……
這一刻,我選擇瞭說,毫無保留地。我躺在高寬懷裡,把積攢瞭一年的冤屈和思念都倒出來瞭。最後我說:“就這樣,短短幾個月裡,父親,母親,大哥,大嫂,小弟,那麼多親人都離開瞭我,還有你,讓我無法面對的你……我失去瞭親人,失去瞭愛人,失去瞭一個女人愛自己心上人的權利,多少個夜晚我都想結束自己可憐又可悲的生命,生活對我來說已經成瞭受刑,要不是參加瞭革命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活下去。”他說:“親愛的,真是讓你受苦瞭,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在你最痛苦、最需要我幫助的時候,把我推開。”我說:“我沒有臉再見你。”他說:“這你就錯瞭,兩個人相愛就是為瞭一起榮辱與共,風雨同舟,你這樣讓我留下瞭終生的遺憾,我沒有陪你一起走過最艱難的時光,今後我一定要更加好好地愛你,敵人奪走瞭你什麼,我要加倍還給你。”我問:“高老師,你還愛我嗎?”他笑瞭,“你該喊我首長。我早就不是老師瞭,以後你就叫我阿寬吧。”他把我的手按到他心上,說:“點點,你聽,這顆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愛你。”
我突然想起什麼,對瞭,是小馬駒給我倆算命時說的話:你們雖然分手瞭,但心還在一起,他永遠是你的白馬王子,你永遠是他的公主……我哭著,呼喊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他要被我的淚水沖走似的。我說:“阿寬,你真的會原諒我嗎?你真的還愛我嗎?”他緊緊地抱著我說:“當然愛啊,親愛的點點,你別說傻話瞭。作為同志,我們隨時要準備為對方失去包括生命在內的一切,對你是這樣,對我也是這樣。你想一想,我們把生死都置之度外瞭,還有什麼不能放棄的?”我仍然慟哭不已,他依然緊緊抱著我,撫著我的頭發說:“哭吧,盡情地哭吧,你有再多的淚水我都幫你盛著。點點,相信我,我愛你,比從前更加愛你,你如果願意,我想馬上就娶你,我要做你的愛人,每天每夜,白天和夜晚,都陪著你。”
清明節前一天,利用回傢掃墓之際,我和高寬在老傢祠堂裡舉辦瞭隆重的婚禮,村裡五十歲以上的老人和婦女都應邀來吃我們的喜酒,場面非常熱鬧。阿牛哥在村頭的老槐樹下放瞭很多鞭炮,把拉磨的驢驚得發瞭瘋,逃走瞭。老人們說,這是好兆頭,說明我將來要生一個胖小子。鄉下有種說法,雞飛生女,狗跳生男,驢跟狗一樣,都是四隻腳的。這種話當然隻能聽聽而已,不作數的。
回到上海,幹爹代表組織又為我們擺瞭一桌喜宴,慶賀我們結婚。
席間,幹爹問二哥:“老二啊,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非要請大傢吃這頓酒嗎?”二哥說:“我還沒有喝醉,你不是說瞭嘛,點點是組織的人,你作為一組之長,是點點的再生之父,加上又是幹爹,所以你是嫁女啊。”幹爹說:“也對,也不對。同樣是嫁女,你是嫁瞭小妹又得瞭妹夫,有送走的,也有迎來的,而且送隻是名義上的,實際上是‘送一得二’,隻有進賬沒有出賬。可我這個再生之父啊,隻有送,沒有迎,虧大瞭。”除瞭知情者高寬在微笑之外,其他人聽瞭都覺得納悶。幹爹繼續說:“不瞞你們說,我已經接到上級指示,點點要離開我們瞭。”
“去哪裡?”二哥問。
“市委機關。”幹爹說。
“真的?”二哥問我。我說:“我也不知道。”幹爹對我說:“首長在這裡,我敢造謠嗎?點點,千真萬確,明天你就要去新崗位就職,今天這頓酒啊,既是幹爹為慶賀你們新婚開的喜酒,也是我作為一組之長給你設的餞行酒。”我真的不知道,驚異地問高寬:“真的嗎?”他對我微笑地點點頭。幹爹遞給我介紹信說:“呶,是真是假,看看這個就知道瞭,這是我給你轉組織關系的介紹信,你收好瞭,到瞭新崗位就要上交。祝賀你,雙喜臨門啊。”
既是雙喜臨門,一杯杯酒都針對我來,我又慚愧又驚喜,就是沒有理由擋掉一杯杯酒,但我居然沒有喝醉。這天晚上,我發現我是酒桌上的英雄,這也成為我後來去戴笠身邊做臥底的一個條件,因為誰都知道,戴笠好色,也好酒。
6
“請問小姐找誰?”
“我從周莊來的,找我的娘舅。”
這是我到市委去報到,與守大門老漢接頭的暗語。老頭看我對答如流,即刻笑逐顏開,說:“噢,請進,請進。”當時上海市委在四川北路109號院內辦公,這兒是一傢生產床上用品的棉紡廠,進門有一條狹長的人行道,兩邊植有成行的行道樹。已是清明過後,春暖人間,行道樹正長出新綠。陽光迎面照來,被樹枝和樹葉剪碎。老頭門衛領著我,踩著一路樹葉的影子,曲裡拐彎,最後走進一個破敗、幽靜的四合小院,這就是當時中共上海地下組織的神經中樞。
從這天起,我將在這裡度過三個月時間。這也是我一生中最充實、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幾乎每一個白天和夜晚,我都和我心愛的人——高寬——親密無間地守在一起,一起緊張地工作,一起努力地學習,一起甜蜜地生活。
我們搬瞭傢,就在廠區內,是變電房配套的一間十多平米的小屋,門口有菜地,有雞窩。我們住過去後,警衛員又給我們找來一隻斷尾土狗,一身黑毛,生性兇惡(據說斷尾狗都兇惡)。市委分配給我的工作是做高寬的助手,替他保管文件、電文,配合他工作,照顧他生活。因為辦公地和住傢很近,走路五六分鐘,我有大量時間呆在傢裡,閑來無事,我就變著法子把傢裡佈置成天堂。我親自平整地面,還上漆,漆成紅色,像鋪瞭紅地毯;墻面太臟瞭,我買來洋白紙,把四面墻都貼瞭,還請人畫瞭芳草、青山,一線綠水從天花板往下流,流到我們的床前。總之,屋子雖小,卻被我佈置得溫馨無比,所有來的人都發出連連驚嘆。我還經常燒好吃的,請同志們來聚餐,每一個人吃瞭我做的菜,都誇我手藝好。其實我哪有什麼手藝,我隻是虛心、認真而已,見人就討教,失手瞭就虛心總結、改進。
每天,我在雞啼中起床,先學習日語半個小時,然後出門掃地,回屋燒早飯;吃瞭早飯,陪高寬一起去上班;中午,我提前半個小時回傢,第一件事就是察看雞窩,看雞有沒有下蛋。下瞭蛋,我會獎勵它們一把谷子、玉米;狗趕走瞭黃鼠狼,我會替它梳理毛發,請它吃豬棒子骨;菜地裡長瞭蟲,我戴上手套去抓蟲;瓜熟蒂落瞭,我要收摘回傢。每天,我把雞屎、狗屎掃在一起,在菜地邊挖一個潭,埋下;菜葉黃瞭,我會給地裡施肥。我想不到,經歷瞭那麼多磨難後,我還能過上這樣愜意的生活,我成瞭個幸福的傢庭小主婦,樂於圍著灶臺、傢具、菜地、雞窩、狗食轉。關鍵是,有人愛,愛人在身邊,不管是什麼樣的生活,我都感到甜蜜、充實。
隻是,這樣的生活太短暫瞭!
一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高寬冷不丁問我:“聽說你跟陳錄很熟悉?”我說:“以前是,現在反目成仇瞭。”他問:“為什麼?”我說:“因為我二哥。”他問:“二哥怎麼瞭?”我說:“說來話長。”他說:“說來聽聽。”我說:“你幹嗎關心這個,那都是些烏七八糟的事,我才不想說。”高寬說:“必須說,因為這意味著你下一步的任務。”
我驚瞭一下,問他:“你要給我什麼任務?”
高寬笑瞭,說:“這要根據你說的情況,到底是些什麼烏七八糟的事。”
我默想片刻,說:“陳錄以前有個相好,叫吳麗麗,我一直叫她麗麗姐。她曾是我二哥的女朋友,因為貪慕虛榮,在二哥去日本留學期間認識瞭陳錄,當時陳錄是南京政府駐上海特派員,權勢顯赫。為瞭甩掉我二哥,麗麗姐把自己的表妹介紹給我二哥,自己則做瞭陳錄的情人。陳原來答應要娶麗麗姐的,後來因為爆發戰爭,上海淪陷,陳轉入地下軍統工作,不便娶她瞭。麗麗姐當然不高興,我二嫂去世後,便和我二哥又開始私下來往。我傢被鬼子抄瞭後,二哥一直躲在麗麗姐傢裡。陳錄知道二哥和麗麗姐的事後,公報私仇,把麗麗姐殺瞭,二哥僥幸逃掉。事情就是這樣的。”
高寬聽瞭點點頭,說:“嗯,是夠烏七八糟的。陳錄這傢夥是很毒辣的,現在他是戴笠的紅人,下一步完全可能當上軍統上海站站長。他對我們很不友好,經常對我們下黑手,我們想找個同志潛伏到他身邊去,但一時又沒有合適的人選。”
“你想讓我去?”
“你覺得他會接受你嗎?”
“你希望我去嗎?”
“不,我不希望你離開我。”
“但是別無選擇,因為你沒有別的人選?”
“你也不是最合適的,他跟你傢的關系已經破裂瞭。”
“隻要你舍得我去,我一定可以打進去的。”
“我不舍得。”
“但你沒有別的法子。”
“我再想想吧。”
“別想瞭,就讓我去吧,沒人比我更適合的。”
“可是……你們的關系已經破裂瞭。”
“他恨的是我二哥,不是我,而且他也知道事情發生前我已經從傢裡出走。所以,我要去找他,他應該會接受我的。”
“我舍不得你去,很危險的,我先找找其他人再說吧。日本鬼子是我們當前的大敵,但國民黨是我們的天敵,因為他們把我們共產黨當作瞭天敵。”
高寬站起來,走向窗邊,他沉思的背影顯得憂思忡忡。
盡管高寬很不想讓我離開他,但找來的一個個人都沒有我適合。要接近陳錄,非我莫屬。就這樣,六月底的一天晚上,我穿著漂亮的裙子,拎著一袋行李離開瞭我的雞、我的狗、我的菜地、我心愛的人、我收拾得十分溫馨的小屋,住進瞭一傢小客棧。我行李裡有武漢的紀念品、良民證、土特產、標有武漢風景勝地的照片等等。總之,我來自武漢,我離傢出走後的日子都是在武漢度過的……負責安排我和陳錄“邂逅”的是郭阿姨老P和閻詩人。
7
陳錄回傢,經常要坐一路電車,我寄住的客棧樓下便是這路電車的一個站點,離二哥公司的辦公樓相距也隻有百十米遠。那幾天,我天天在房間裡守著,郭阿姨則在二哥辦公室守著電話。一天下午,郭阿姨接到閻詩人的電話,便來通知我:陳上車瞭,讓我跟她走。我急忙站起來,她又說:“不急,車過來至少要二十分鐘。他今天穿一件白衫衣,戴著一副大黑框眼鏡,有一個戴墨鏡的人跟著他。我們有個同志已經跟他上車瞭,戴一頂氈帽,手上拿著一把折疊扇子,應該就站在他的身邊,他會偷聽你們的談話,你要註意他的帽子,如果他脫下帽子,說明你可以跟他走,否則就算瞭。”我說:“好的。”她又交代我:“記住,你剛從武漢回來,準備在上海找工作做,暫住在客棧裡,傢裡發生的事你一點都不知道。”天氣熱瞭,正是梅雨季節,客棧裡潮濕悶熱,她一路跑來,熱瞭身,在房間一悶,便出瞭汗,臉上施的粉走瞭形。我幫她處理時,她發現我的手在抖。她安慰我不要緊張,可我還是有些緊張。我知道,從此我單飛瞭,以後一切都要靠自己。
本來,郭阿姨是要陪我上車的,可上瞭街,在等車的時候,老G突然拉瞭輛黃包車來,把郭阿姨拉走瞭。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突然的變故,讓我變得更加緊張。事後我知道,這是高寬的決定,他這樣做還是為瞭小心,因為郭阿姨的胖形象很紮眼,我們以前會過那麼多次面,萬一被人瞧見過,對我今後在那邊潛伏很不利。
我上瞭車,很快看到穿白襯衫的陳錄和他戴墨鏡的保鏢,還有那個戴帽子的同志。車上人不多,也不少。我有意往陳錄那邊擠,快到陳錄身邊時,有意借著車子啟動之後的一個踉蹌,踩瞭陳錄保鏢的腳,隨即連忙道歉,說瞭一大堆話:“啊喲,對不起這位先生,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今天人不舒服,身上沒勁,控制不住。喲,你看,把你鞋子都踩臟瞭,真對不起。”保鏢說:“沒事,小姐。”我說:“謝謝,謝謝您,這位先生,您真好。說真的,上個月我在武漢也是坐車不小心撞瞭一個人,被臭罵瞭一頓。啊,還是我們上海人文明。”保鏢很職業地淡然一笑,不開腔,隨後讓出一個抓手,示意我抓好。我又是連聲道謝,完瞭轉過身來站好。
剛才我說話時故意背對著陳錄,但我相信,我的聲音已經引起瞭他的敏感,我感到他一直在暗暗偷看我。稍後我轉過身去,他便一眼認出瞭我。“這位武漢來的小姐好面熟啊。”他笑著小聲對我說。我看著他,問:“先生是……”他摘掉眼鏡,我認出他,失聲叫道:“姐夫……”我以前就是這麼叫他的。他立即用目光示意我安靜。他戴上眼鏡,往我挪近一點,悄悄問我:“你去哪裡?”我說:“去醫院看病。”醫院和他傢是同一站,這樣我們可以同時下車。他問我怎麼瞭,我說:“沒什麼,剛從武漢來,路上太辛苦,幾天沒睡覺,可能感冒瞭。”他問我回來幾天瞭,我說:“前天夜裡到的,昨天在客棧裡睡瞭一整天。”他看著我,好像想說什麼又沒說。我說:“你可不要跟我傢裡說我回來瞭,也不要跟麗麗姐說。”他點點頭,問我:“你回來幹什麼?”
感謝上帝,這是我最希望他問的話,原以為他要等下瞭車,有更好的交流機會時才會問的,沒想到這麼快就問瞭。我說:“我也不知道幹什麼,反正想找個事做,我從傢裡帶的錢花完瞭,再不掙錢就隻有當叫花子瞭。噯,姐夫,你能幫我找個事做嗎?”我有意輕叫一聲姐夫,明顯是一種有求於他的媚俗。為瞭表明我跟傢裡誓不兩立的關系,趁他遲疑之際我又加瞭補充說明:“你可別把我回來的事告訴麗麗姐,否則我隻有再流浪去瞭。”我已經巧妙地打瞭兩張牌,表明我跟傢“素無來往”。他沉默著,靜靜地看著我,甚至似乎有點同情我。他說:“待會我跟你一塊下車,下車後再聊吧。”我想,第一步計劃落實瞭:他願意讓我接近。
那個戴氈帽、拿扇子的同志一直站在我們身邊,一聲不響的。車到瞭站,我準備跟陳錄下車,“扇子同志”搶在我們前面下瞭車。我註意到,他下車前拿掉瞭帽子。剛才我雖然幾次看過他,但一直沒認出他就是高寬,直到下車後他有意咳嗽瞭一聲,我才恍然大悟。真是一位化裝高手啊,我暗自嘆道,偷偷看著他又戴上帽子,往前走去。
我等著陳錄帶我走,我想最好是陪我去醫院看病,次之是去茶館坐一坐。但他也許是有事,也許是謹慎,隻是把我帶到弄堂口,見四周沒人,站在路邊就跟我聊起來。他有點迫不及待地問我:“你真的沒跟你傢裡聯系過?”
我說:“我幹嗎要跟他們聯系?我要聯系就不會走瞭,我可不是鬧著玩的,要不是武漢那鬼熱的天氣,我連上海都不想回。”
他好奇地問:“你跟傢裡鬧什麼矛盾瞭?”
我哼一聲說:“說來丟人!懶得說,不過麗麗姐可能也知道,她同你說過嗎?”
他說:“沒呢,是什麼?”
我說:“你猜呢?”
他說:“我哪裡猜得著。”
我說:“他們要我跟阿牛結婚!你說荒不荒唐?所以我寧願死也不想回去。”
他突然說:“現在你想回去也回不去瞭。”
我說:“那你錯瞭,隻要回去,他們肯定高興,他們就我一個女兒,肯定還是希望我回去的,隻是我傷透瞭心,回不瞭頭瞭。”
他掏出一根煙抽,同情地看我一眼,說:“點點,不瞞你說,你傢裡出事瞭,你爸媽、大哥大嫂和一傢子人都死瞭,包括你麗麗姐,也……和他們一起被日本人殺害瞭。”
我說:“不可能!”
他說:“真的。”他把大致經過跟我說一遍,隻是虛構瞭麗麗姐和二哥,說他們也都死瞭。他說:“事發當天夜裡,你麗麗姐正好在你傢裡,也被冤殺瞭。”他說得有名有堂,真真切切。我這才演起悲痛戲,如遭雷劈一般,昏過去瞭……他隻好送我去醫院,晚上又送我回客棧,一切都是我們計劃中的。第二天上午,他又來客棧找我,帶我出去吃中午飯,跟我商量下一步我該怎麼辦。
當天整個下午,我都在等同志來找我,可就是沒人來。當晚,我實在想念高寬,怎麼也睡不著,後半夜索性溜回傢去,讓高寬大吃一驚。“你怎麼回來瞭?”高寬說,“你應該呆在客棧。”我說:“我等你們去人找我,你們怎麼沒去人呢?”他說:“我們看他上午去找過你,擔心他留瞭眼線,想等觀察一天再說。你這樣回來太貿然瞭,萬一他派人跟蹤呢。”我說:“沒有,我註意瞭的,絕對沒有。”他問:“你這麼急回來,有事嗎?”我說:“我想你,我想到真要離開你瞭,不忍心走啊。”
高寬一聽,知道我這邊情況不錯,問我:“他被你騙住瞭?”
我說:“應該不錯吧。他告訴我,我傢裡的人都死瞭,我哭得昏過去瞭。”我把大致情況講瞭一遍,“你看,我眼睛現在都還是紅的吧。”
他說:“既然傢裡人都死瞭,他是個什麼態度呢?打不打算安頓你呢。”
我說:“我開始跟他說,我準備去南京或杭州尋工作,讓他幫我找找關系。今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說既然傢裡人都沒瞭,我就想在上海找個工作,畢竟這邊熟人多,生活不會太孤獨。”
“他怎麼說呢?”
“他說我的想法對的,工作嘛他可以幫我找。”
“嗯,看來你真把他騙住瞭。”
“他還說,這兩天就給我找房子住。”
高寬說:“很好,隻要他把你留在身邊,我敢說他一定會把你發展為軍統的人。不過我要跟你指出,你昨天在車上不該把他的保鏢作為碰撞的對象,應該找旁邊其他人,你這樣做太巧瞭,容易引起他懷疑。”我說:“當時我其實是想到這點,但不知怎麼的身子就朝他歪過去瞭。”他說:“這就說明你心裡不放松,心裡全是他們倆,就像剛學騎自行車,明明想躲開人,但就是朝人撞過去。這是個時間問題,以後會好的。不過總的說,你的表現還是蠻不錯的,那些話說得很好,沒什麼破綻。”我說:“我正要問你,昨天你怎麼自己去瞭,應該派其他同志,幸虧我當時沒認出你,否則你肯定會影響我心理的。”高寬笑道:“首先我相信我的喬裝水平一定能夠騙過你,其次——我想親自把把關,看看你的表現,要是稍有不妥,我準備取消這個計劃。”我說:“說來說去,你是不信任我。”他說:“不是不信任,而是太在乎你,我不允許你有任何差錯,去冒任何風險。”我把頭抵在他胸前說:“我心裡很矛盾,一方面是很想為組織上做點事,打到陳錄身邊去,同時想到要離開你,我心裡……就空空的,很難受。”他撫摸著我頭發說:“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我問:“如果他真發展瞭我,以後我還能見你嗎?”他說:“都在一個城市,明的見不瞭,暗的總是有機會的。”我說:“看來我以後隻能做你的地下情人瞭。”他輕輕吻瞭吻我的腦門說:“這年月啊,所有美好、真心的東西都轉移到地下瞭。”
哪知道,以後我們連做地下情人的機會都沒有瞭,因為陳錄很快發展瞭我,並且馬上派我去重慶培訓。重慶正好要開辦一個特務訓練班,給瞭這邊一個名額,我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就這樣,我又離開瞭高寬。有時候我想,老天對我跟高寬是不公平的,給我們相愛的時間太少、太少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