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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六章

1

生不能揚名,死不能公開追悼,甚至連墳墓都是秘密的,這就是我們的命。

這天夜裡,我們安葬瞭老A,但我記憶裡一片空白。我隻記得我趴在阿寬遺體上,一邊要死不活地哭著,一邊向到場者簡單講瞭一下阿寬犧牲的經過。到場的人,印象中有二哥、老金、老D、老P、老J等。後來我就沒有瞭記憶,昏過去瞭。也許,我意識裡是想把自己哭死,讓他們把我和阿寬一起葬瞭。也許,如果我沒有昏過去,安葬阿寬時我會一起跳進墳墓,撞死在墓穴裡。

我真的想死!

沒有人能想象我對阿寬的感情,我更難以想象,沒有瞭阿寬,今後我怎麼活下去。我希望死。死成瞭一件讓我感到親切的事,我不怕!

可我昏過去瞭,死都死不成。等我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清晨,窗外漫山遍野都是白皚皚的雪。我努力回憶昨晚發生的一切,想到的最後一幕是我抱著阿寬的遺體……我立即去找阿寬,可是原來放阿寬遺體的屋子空蕩蕩的。天還早,二哥還在睡覺,我找遍瞭整棟樓也沒有看見阿寬的遺體。我想他們一定是把他安葬瞭,可葬在瞭哪裡呢?我在附近找,沒有發現任何新的墳堆。大雪掩蓋瞭新土,我根本找不著阿寬的下葬地。

後來我找到守門的大伯,他告訴我阿寬葬在哪裡。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太殘酷瞭!我還沒跟阿寬告別他們就安葬瞭他。我一定要跟阿寬再告個別!於是我沖出去找來鐵鍬,要挖開墓地。守門的大伯怎麼也勸阻不瞭,隻好把二哥叫醒。

二哥好說歹說想勸我回去,我就是不聽,不理他,隻埋頭揮鍬,挖!挖!挖!二哥要奪我的鐵鍬,我跟他搶。二哥發瞭火,大聲吼我:“你想幹什麼!”我說:“我要死!”我比他的聲音更大,“我要跟阿寬一起死!”

二哥說:“你瘋瞭!”

我說:“我就是瘋瞭。”

二哥說:“你這樣他會不高興的。”

我說:“可我不死我活不下去。”

二哥說:“你一定要活下去!為瞭老大的孩子和事業。”

就是這句話擊中瞭我,我一下軟倒在地,嗚嗚地哭著。二哥把我抱回屋裡,對我講瞭昨晚他和金深水的“雙人會議”。“金深水已經代表組織作出決定,要你把孩子生下來。”二哥說,“我個人十分贊成組織的這個決定。”我說:“為什麼你讓金深水來做這個決定?”他說:“因為我是你的親哥哥,我來做決定是違反組織紀律的。”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這一點我當然能理解。我不理解的是,為什麼二哥要讓金深水來當今後的代老A?金深水當瞭這個角色,意味著他就是我們組織內部的二號人物,這不論是按照資歷,還是組織關系,都是有點反常的。按正常說,這個角色理應由老D來擔任,因為他以前已經是替補代老A瞭。以前二哥是真正的代老A,但由於二哥經常出差在外,需要一個替補代老A,就是老D。所以,老D基本上明確是我們組織內部的第三把手,現在二哥當瞭老A,他理當是代老A,非他莫屬。

我問二哥:“你為什麼不讓老D當代老A?”

二哥說:“以後告訴你吧。”

我說:“你這樣做會傷害老D感情的。”

他說:“這沒辦法,我也不想傷害他,可他……怎麼說呢,我覺得金深水當代老A也沒有違反組織紀律,他現在是我們迎春行動的主力,而迎春行動是我們在這裡的主要任務,讓他當,名正言順。”

我堅決說:“二哥,這不行,阿寬不在瞭,你又經常出門,今後我們更要團結大傢,你這樣安排容易引起誤會,給我們工作帶來麻煩。老金是個好人,又是新同志,他不會計較這些的,我建議還是由老D來擔任代老A。”

二哥看著我,嚴肅地問我:“你想把孩子生下來嗎?”

我說:“當然,這是老A唯一的孩子,隻要我活著,我一定要把他生下來。”

他說:“那就隻有這麼定,金深水是代老A。”

我聽出瞭意思,問他:“老D不同意我把孩子生下來?”

他說:“是的,這傢夥不通人情!”看看我,他長嘆一口氣,接著說,“昨天我把高寬屍體運上山後,就打電話讓老G迅速給上級發電報,通報情況,請求指示。上級明確指示暫時由我接任老A,全權負責下一步工作。我首先想到的是你身上的孩子怎麼辦,高寬犧牲瞭,我個人希望你把孩子生下來。可我是你的親哥,按組織紀律我要避親避嫌,最好不要由我來下這個決定,所以我馬上考慮由誰來當代老A。按理老D當然是最合適的人選,但現在有一個附加條件,就是當代老A的人必須要同意你把孩子生下來。老D會同意嗎?昨天下午我征求他意見,他不同意。他說這是老A生前的決定,我們要尊重他,屁話!不同意,對不起,你就靠邊站,這一點我心裡很明確,不可商量的。”

我說:“就怕他不高興。”

二哥說:“他不高興?我還生氣呢,居然說出那種屁話。”

我說:“老金是同意的?”

他說:“老金十分同意!”

說真的,雖然我覺得老金當代老A不妥,但似乎也隻有這樣瞭,因為我必須要把孩子生下來,沒有別的辦法。阿寬死瞭,從感情上說我真不想活瞭,真想隨他而去,如果選擇繼續活下去,我一定會把孩子生下來,哪怕二哥不同意,哪怕挨莫大的處分,哪怕是被斃瞭,我也會這麼做。我知道,革命是殘酷的,但在這件事情上我不想做無情人。

二哥也不想。

金深水也不想。

我們錯瞭嗎?當時我們都認為我們沒有錯,但事後證明,我們還是錯瞭。革命真的是太殘酷瞭,你可以殺人不眨眼,可以視死如歸,就是不能兒女情長,不能動感情,不能相信眼淚,不能聽從親情的召喚。阿寬,對不起,我錯瞭……

2

接下來兩天,我是在水佐崗傢中度過的。我病倒瞭,發高燒,喉嚨腫痛得連口水都咽不下,渾身像一塊燒紅的鐵,臥在床上也覺得身體是個累贅,又熱又沉。單位裡的人都以為我是被秦時光的死擊垮瞭,我在反特處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哭,宣告瞭我對秦時光“至深的愛”,我的病再次證明瞭這一點。所以,我可以放心在傢養病,老金也可以名正言順來看望我。

老金是第二天下午來探望我的,代表盧胖子。這也是他第一次到我傢裡來,他為我住處的奢華驚得目瞪口呆,見我第一句話就說:“這大概就是書裡常說的金屋吧。”外面是冰天雪地,天寒地凍,我房間裡卻是溫暖如春,一隻老式壁爐幽幽燃燒著。他就在壁爐旁坐下,剛坐定,就問我:“秦時光來過這兒嗎?”“沒有。”我說。“他要知道你住在這麼好的地方,又這麼久不讓他來看看,也許早就氣死瞭,哪需要我們浪費什麼子彈。”說著,老金笑笑。

我說:“老金,看你心情不錯,是不是有什麼好消息?”

他頓時蔫瞭,搖著頭說:“好消息是沒有,我是想讓你心情好一點。”他安慰我說,“你要想開一點,爭取盡快恢復健康。大海跟你說瞭吧,我們希望你把孩子生下來,你更要有一副好心情、好身體,不要沉浸在悲痛中,對孩子不好的。”

我流著淚說:“謝謝你老金,這是高寬唯一的孩子。”

老金說:“你看你看,你這不是跟組織唱對臺戲嘛,讓你心情好一點,你還哭。別哭瞭,先跟你說個好消息,我這是代表盧胖子來的,是專門來探望你病情的。這說明他對你還是很關心,沒有被俞猴子拉攏過去。”

我說:“俞猴子可能掌握瞭我什麼情況,這兩天我沒去單位,不知你有沒有聽到什麼。”

他說:“他跟胖子說,你跟秦時光的死一定有關,胖子要他拿出證據,他說時機成熟就拿。”

我說:“難道他真掌握瞭什麼證據?”

他說:“我也這麼想,所以啊——”他搖瞭搖頭說,“我剛才說瞭,沒什麼好消息。這兩天我變著法子想探聽他一點口風,可他咬得很緊,隻說讓我等著瞧,有大戲好看。”看我沉思不語,他又說,“不過你也別著急,我看胖子沒信他的,還跟我說他是在演敲山震虎的戲。”

我說:“就看他掌握瞭什麼情況,萬一證據確鑿胖子也不會保我的。”

他沉默一會,突然問我:“到底是誰幹掉秦時光的?是裁縫孫師傅嗎?”

我心頭一驚,以為阿牛哥出瞭什麼事。我問他:“怎麼想到是他?你聽說瞭什麼?”他說:“是我的眼睛告訴我的。”我說:“你看到瞭什麼?”他說:“他健步如飛,哪是什麼瘸子。”我更是驚訝,問:“你怎麼看到的?”他說:“那天老A是他抱出去安葬的。”我恍然大悟,那天金深水上山時阿牛哥一直在外面挖墓坑,沒人給他們介紹相識,後來我昏過去瞭,不知道情況。

他說:“其實我早懷疑是他。”

我說:“為什麼?你發現什麼瞭?”

他說:“我看他渾身是肌肉,哪像是瘸子。”

我說:“猴子會不會懷疑到他?”

他說:“我正要問你這事,我看這兩天他一直沒開門,是怎麼回事?”

我說:“那天猴子迫不及待想審問我,我就擔心有什麼意外,所以先讓他避避風頭再說。”

他說:“這是對的,我認為他還應該再避幾天,而你我覺得如果身體能應付得瞭,應該盡快去上班。你去上班,猴子可能就會又找你問什麼,這樣便於我們摸清他底牌。”

我問:“秦時光下葬瞭沒有?”

他說:“明天。”

我說:“那我就去參加他葬禮吧。”

他問:“你身體行嗎?”

我說:“我病怏怏的樣子才說明我死瞭心上人。”

他苦苦一笑,“現在整棟樓裡的都在說你們,說你是鮮花插在牛糞上,怎麼會愛上這傢夥。”

面前的茶早就涼瞭,香氣也漸漸散盡。我們一口都沒有喝,內心被一股壓抑的情緒包圍著,鮮活地體會到不思茶飯的感覺。送走老金,我一個人久久呆立在房間裡,想到明天又要為那個爛人哭一場,我不寒而栗,不由地走近壁爐,而壁爐的暖氣又讓我透不過氣來。

阿寬,你知不知道猴子到底掌握瞭我什麼東西,居然對我這麼不放手,你知道就給我捎個信吧,或者晚上給我托個夢,明天我就要去見他,我還沒想出對策呢。可是……阿寬,我真的不想面對這些,想到你不在瞭,我做什麼都沒瞭熱情,要不是為瞭孩子,我真想一死瞭之。阿寬,我已經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你別怪我沒聽你的,我什麼都聽你的,這一次……對不起,阿寬,我不聽你的,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因為這是我們唯一的孩子,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阿寬,我們的孩子真可憐啊,生下來就見不到父親,難道……阿寬,我知道你不愛聽我說這些,我又何嘗想說呢?你也許最希望聽到我說說工作上的事,那麼好吧,我就不說這些瞭,我就想想明天的事情吧。為工作操碎心,大概就是我在心目中最完美的形象吧,阿寬……

3

天公作美,出殯時,天下起瞭小雪,讓我的表演變得輕松又完美,我似乎隻要扯開嗓子,無需用心煽情催淚。在休息瞭兩天後,我的嗓子又亮瞭,需要時可以吊出高音,讓哭聲盤旋在空中。我相信在場的人又都被我感動瞭,但有一個人,就是俞猴子,他無動於衷,甚至聽著一定覺得刺耳。有一會兒,他居然湊到我身邊,不無放肆地對我說:“別裝瞭,還是把眼淚留著給自己用吧。”

這讓我充分相信,葬禮後他會故伎重演,把我叫到辦公室去進行以聊天為名的審問。我一邊哭,一邊琢磨著他可能問的問題。有一點我判斷錯瞭,我覺得他沒有拿出證據,對我進行公開審問,說明他的證據還不實,隻是在懷疑。其實,他已經掌握瞭相當結實的證據,他在秦時光死的當天晚上,暗中搜查瞭裁縫鋪,搜到長槍一枝,子彈數盒。

這枝長槍正是我那天下午緊緊握過的,現在這枝長槍已經交到野夫手上。

幸虧阿牛哥離開時帶走瞭那把狙擊步槍: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槍不離身。他有一隻銀色的鋁合金箱,箱子裡面就是被分拆的槍枝、彈藥、瞄準鏡、消音器等,不論走到哪裡、幹什麼,阿牛哥總是隨身帶著箱子,有時拎著,有時外面套上麻袋扛著,那時他一定是農夫的打扮。

幸虧,阿牛哥那天下山後沒有回去裁縫鋪,如果去瞭將被當場拿下:有人正躺在他的床上、坐在他的椅子上,苦苦盼他回去呢。而阿牛哥本來是要回去的,隻因那天夜裡臨時下瞭大雪,二哥無法開車送他們下山,他們一行人是走下山去的。下瞭雪的山路難走,天又黑,雪又大,他們走得很慢,到山下時天光已經發白,不敢回去瞭,因為照這麼個速度走回鋪子,天一定已經大亮,阿牛哥怕這樣回去被人撞見。即使僥幸沒人看見,可街上積著雪,每一個腳印都清晰地留著。

這樣阿牛哥才臨時改道,去瞭幽幽山莊。本來,到瞭這天夜裡,阿牛哥還是準備要回鋪子的,好在二哥又臨時把他留下瞭。這就是巧合,就是運氣。

二哥是這天晚飯前開車把我送下山的,吃瞭晚飯離開我,去瞭幽幽山莊。畢竟那裡昨天是事發現場,他想去看一看,有沒有留下什麼後患。去瞭,意外看到阿牛哥,問起為什麼他留在這兒。二哥聽瞭反而受到啟發,覺得在事情沒有明朗之前,阿牛還是先在外避一避為好。就這樣,二哥臨時決定把他帶回山上,沒想到這還真救瞭阿牛哥。

俞猴子所以不願把證據交給盧胖子,是因為他覺得“證據確鑿”,可以直接交給野夫機關長,他要獨貪功勞,讓胖子當旁觀者。而且,他想——我猜他肯定有這樣的想法,因為胖子不瞭解情況,下一步野夫調查我時,他可能會替我說好話。這樣等將來案情大白時,他也許還可以另做一篇文章,把胖子當作我的同謀一起打掉。

我確實沒有料到,葬禮完後,俞猴子會跟我上演那麼一出戲,他看我滿臉淚跡,遞給我一塊手絹,假惺惺地對我說:“有人在等你,還是收拾一下吧,別哭喪著臉,好像我們對你用過刑似的。”我問是誰,他說:“跟我走就知道瞭。”他讓我上他的車。

我說:“我才不跟你走。”

他說:“你膽子太大吧,這個人可是你的盧主子見瞭都要低頭的,你敢不去。”

我說:“到底是誰?”

他說:“野夫機關長。”

他沒有嚇唬我,野夫果然是在等我,之前他已經把我的底細摸瞭一遍。要不是摸到一根大藤,我想他肯定不會這麼守株待兔等我的,可能早把我從床上拉走瞭。正因“大藤”的作用,見瞭我,他沒有拉開審問架勢,而是請我喝茶,不過話說得很難聽。

他說:“我的茶絕對是上品,你不用懷疑的,隻是我懷疑你配不配喝它。”

我說:“我正在生病,醫生讓我別喝茶。”

他說:“你生的是心病吧,聽說你的良心大大的壞。”說著,他毫無忌諱地看瞭一眼一旁的猴子,分明是告訴我,他就是從“這人”嘴裡聽說的。

我看瞭猴子一眼,對他說:“秦時光要知道你這樣對我,一定會從棺材裡爬出來罵你,他為你賣瞭一輩子的命,你就這樣對他?你應該比誰都知道,我跟他是什麼關系!”

他朝我冷笑道:“是,我知道你們是什麼關系,就是你把他害死的關系。”

我剛要說什麼,野夫一揮手把我阻止,“好瞭,廢話少說,今天你就當俞局長的面回答我幾個問題,你能說清楚,走人,回傢,沒問題;說不清楚,哼,就別回傢瞭,去哪裡?你該知道。”就在這時,我不經意看見,野夫的辦公桌背後,靠墻立著一枝長槍,旁邊地上撂著一隻包袱,是用阿牛哥蓋在縫紉機上的藍印花佈包裹的。我一下明白,他們已經去店裡搜查過,槍和包裹裡的東西無疑是罪證——我想應該有手槍、地圖、彈藥、阿牛哥執行任務時穿的油佈雨衣等。

那麼,他們是怎麼懷疑到裁縫鋪和我的?我腦袋迅速打著轉,我馬上想到,這一定不是因為發現瞭我什麼,然後去懷疑阿牛哥的——如果是這樣,他們一定早把我抓起來瞭。應該是,正好相反:他們抓住瞭阿牛哥的什麼把柄,然後那天我正好在那裡,加上我平時經常去那裡,由此來懷疑我。這就是說,他們對我應該還沒有掌握確實的證據。

但我的證據其實就在眼前。

在哪裡?

在那把槍上!

那天,我緊緊握過這把槍,槍上一定會留下我的指紋。我甚至相信,指紋一定會很明晰,因為那天我實在太緊張瞭,手心一定冒出瞭汗,手一定會很油,留下的指紋一定不會是模糊難辨的。所以,我特別擔心他們來提取我指紋,如果這樣我將百口難辯,死定瞭。大限在即,我心慌至極,腦袋裡唯一想到的是阿寬,我在心裡喊:阿寬,快來救救我,保佑我,別讓他們想到那上面去……

阿寬真的來救我瞭,他們擺開審問架勢,審這問那,說東道西,就是沒說到我的指紋上去。隻要不說指紋,我就不怕,我相信沒人會看見我跟阿牛哥在裡面碰頭交流的情景,更不可能聽見。既然這樣我就可以編。怎麼編?我也馬上想到瞭對策,我想既然他們抓到瞭阿牛哥的什麼把柄,我必須咬定:那天我沒見到他。

“那你進去幹什麼瞭?”猴子看我對野夫一口咬定我沒有見到裁縫,忍不住大聲唬我,“難道你就進去一個人玩瞭?”

“那裡面有什麼好玩的。”我很鎮定,因為我早想好說辭。我說:“你不是知道,我本來在幽幽山莊和秦處長要一起吃午飯的,他臨時有事把我丟下,我就約瞭其他人吃飯,那人說吃飯的地方在紫金山上,我想山上冷,就想穿呢大衣去。我的呢大衣在他那兒,那是我頭一天交給他讓他熨的。去瞭發現他沒在,更可恨的是,我的呢大衣還放在我頭一天拎去的袋子裡,根本沒熨過,我隻好自己動手熨。”我對野夫說,“我在裡面就在熨衣服。”

野夫問我:“時間?多長時間?”

我說:“大約半個來小時。”

野夫說:“熨件衣服要這麼長時間嗎?”

猴子對我冷笑,“你就編吧。”

我不理猴子,對野夫說:“機關長,會熨的人肯定不要這麼長時間,可我從來沒熨過衣服,他的東西,熨鬥,架衣托,電源,我都不知道在哪裡,先要找,找著瞭東西,還要琢磨怎麼用,這個時間就花去瞭好多,然後……機關長,你真沒看見我笨手笨腳的樣子,說真的雖然耗瞭這麼長時間,其實也沒熨好,隻不過時間不允許我再磨蹭,隻好將就瞭。”

“然後呢?”野夫問。

“然後我就走瞭,中途我還回瞭一趟傢。”這是我那天走的路線,我擔心被人發覺,特意又補上回傢這一筆。

猴子又對我冷笑著說:“你剛才不是說時間很緊張,怎麼還有時間回傢?”

我對猴子幹脆地說:“因為我見的人特殊!”

野夫問:“怎麼特殊?”

我想到野夫認識楊豐懋,決定打這張牌——說一個他認識的人,會增加他心理上的可信度,但我不會主動說,我要胡弄玄虛,引誘他來追問。“怎麼說呢?”我略為顯得羞澀地說,“我覺得這個人,今天請我吃飯的人,好像對我有……點意思,不久前才請過我吃飯,還送我一份厚禮,一塊大金表。我是回傢後才發現是一塊金表,我覺得我們現在的關系還不能收他這麼貴重的禮物,收瞭容易讓他以為我對他也有意思。可我對他還沒這種感覺,所以我專門回傢把表捎上,準備還給他,結果他不接受,還又送我一個更貴重的禮物。”

“什麼?”野夫好奇地問。

“一根五克拉的鉆石金項鏈。”

野夫聽瞭笑瞭,“這人有錢嘛,能說來聽聽,是個什麼人。”

我說:“一個商人,機關長想必不會認識的。”

他說:“我認識的商人多著呢。”

我驚叫一聲,像突然想起似地說:“哦,機關長你可能認識他,幾個月前他公司搞過一個慶典活動,聽說活動上去瞭好多重要大人物。”我對猴子說,“你肯定認識他,晚上搞的舞會盧局長和你都在場,我就是在那個舞會上認識他的。”

“那你就說,是誰?”猴子瞪我一眼。

“楊會長,”我說,“中華海洋商會的楊會長。”

野夫沒有表明認識他,隻是一臉譏笑地問我:“那麼請問,你收下他的鉆石項鏈瞭嗎?”我擔心他給二哥打電話問情況,我說收下會很被動,就說:“沒有。”我說沒收,二哥說收瞭,問題不大,頂多說明我在撒謊。我幹嗎撒謊?因為我暫時還不想公開這層關系。如果我說收瞭,就意味著我接受瞭他,這麼貴重的禮物我理應戴在身上。

“看來這人用金錢是沒法打動你的。”野夫說著起瞭身,往辦公桌走去,一邊說道,“不瞞你說,這人我認識,我這就給他打個電話,你不在意吧?”他問我。“這……”我故作緊張狀,欲言無語。他說:“你不要緊張嘛,這對你是好事,可以說清楚問題。”

他當即給二哥接通電話,略作寒暄後,嬉笑著說道:“問你點事,大前天,也就是元旦前一天中午你在哪裡?”我聽不到二哥說什麼,但可以肯定他會說實話:在山上會所,同時會警惕起來。野夫又問:“你和什麼人在一起呢?”敏感的時間、敏感的地點,一個敏感的人突然問他這樣的問題,二哥肯定不會直接說什麼,會套他話,大致會這樣說:那我怎麼說,跟我在一起的人又不是一個,你要提個醒。果然,我聽野夫說道:“嗯,是個女的,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這時我想二哥會不假思索報出是我,因為隻有我在野夫身邊,隻有我,野夫有可能關註得到,其他人野夫關註不到的。

果然,野夫的笑聲告訴我二哥答對瞭。“你怎麼把手伸到我身邊瞭,哈哈。”野夫笑道,“聽說你出手很大方啊,送瞭她一件好貴重的禮物,是什麼來著?”我沒想到野夫會這樣問。不過我不擔心二哥會亂答,按照套路,這時二哥肯定會說類似這樣的話:送什麼?我怎麼想不起來瞭,她說我送她什麼瞭?因為說什麼都可能對不上,隻有這樣打馬虎眼,同時套他話。

野夫沒有上當,反而說:“好好想想,到底有沒有送?”這有點逼人的意味,二哥隻能說“沒有”。但此時二哥會高度警覺,估計到我一定在被審問,而我肯定是說他送瞭什麼。怎麼辦?別急,有退路的,二哥肯定會設法為我開脫。

事後我知道,二哥是這麼說的:“她說我送她什麼瞭是不是?別信她,機關長,現在的女孩子都是又虛榮又鬼精靈,我敢說她一定不知從哪兒探聽到我們是好朋友,所以想攀附我來取得你的關照。嘿,看來以後我得小心一點,至少別去碰你身邊的美人,免得給您增加不便對吧?不過請放心機關長,到現在為止您還無須為我替她負責,我們的關系也就是吃吃飯、跳跳舞的關系,等哪天我真的送她金戒指的時候您再關照她吧,如果有這一天。”

野夫掛瞭電話,用手對我一指,說:“你撒謊瞭!”

我從他剛才的問話中已經猜到二哥不得不否認送過我東西,所以連忙說:“對不起,機關長,是我對你撒謊瞭,他其實沒送我東西,我是……”這時我要用尷尬的神色、以最快的語速說盡量多的話,把話語權控制在自己嘴裡,“怎麼說呢,反正其他都是真的,這跟你要問我的事沒什麼關系,你又不是要瞭解我的人品是吧,機關長?你這樣給他打去電話簡直讓我無地自容,你把一個女孩子的虛榮心當場揭穿,你讓我以後怎麼面對他呢?不瞞你說,那天吃飯不是他主動請我的,而是我……給他打的電話,我其實很想接近他,那天秦時光有事不能陪我吃飯,我就給他打瞭電話。”

緊接著,我掉轉頭對猴子發起反擊,“現在你還有什麼好說的,真的就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找人問嘛。我現在突然想起,那天我的車就停在他鋪子門口的,停瞭那麼長時間,我想一定會有人看見的。我以前什麼時候把車子在裁縫鋪門口停過那麼長時間?單位那麼近,我幹嗎不停在單位裡?就因為我沒想到,我要自己熨衣服,我以為拿瞭衣服就可以走的,所以才臨時停在那兒,哪知道要停那麼長時間。要早知道停這麼久,我肯定就停到單位裡去瞭。因為停瞭這麼久,所以我相信肯定有人會註意到的,不信你可以去找街上的人問一問啊。”

我越說越有理,越說越來氣,說到後面就開始帶著哭腔,說不下去瞭就開始哭,開始哭瞭就越哭越來勁,眼淚鼻涕,秦時光,林懷靳(偽父親),都哭出來瞭,有聲有色,叫人心煩意亂。野夫哪受得瞭我這番哭,朝我吼:“別在這兒哭!”

我說:“我受瞭委屈還不能哭嘛,嗚嗚嗚。”

他說:“要哭回去哭,給我滾!快滾!”

這是野夫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不包括後面說的“快滾”,那是他專門指著俞猴子罵的。我想,事至此真正想哭的該不是我瞭,而是猴子——野夫讓我“回去哭”,他滿懷的希望化作瞭泡影,心一定碎掉瞭。阿寬,這一仗真的好險啊,我差點都回不瞭傢瞭……

4

事後我瞭解到,俞猴子所以知道我那天和秦時光在幽幽山莊,是因為秦時光出門前跟他提起過,他臨時有事,給秦時光打去電話,讓他去辦(其實也是安排人吃飯),秦時光隻好如實說,約瞭我,要去幽幽山莊見我。電話打過後不到兩小時,秦時光路死街頭,怎麼說,俞猴子都會懷疑這跟我有關,所以急著找我談話,想對我來個“措手不及”。我雖然一時找瞭個說法,還大哭秦時光“靈堂”,他表面上放過瞭我,背地裡還是對我在做調查,很快探知到,那天事發前我去過裁縫鋪。向他報這個信的人,是我們總機房的一個小姑娘,我曾經跟她同過事,認識我的。她那天上夜班,白天沒事,約瞭人去街上吃小吃,出門時看到我的車停在那。

這個小姑娘是猴子同鄉的女兒,是猴子一手安排進保安局的,對猴子言聽計從,如果她早些時間向猴子報告這事,阿牛哥哪還會有今天。這樣猴子收獲就大瞭,人贓俱獲。可小姑娘說遲瞭。說的時候天黑瞭,阿牛哥已經出發上路瞭。

小姑娘說這事也是偶然,她不是上夜班嘛,九點鐘接班。我在那兒幹過,知道那些人上班在幹什麼,閑的時候經常偷聽人傢電話,尤其是長官的電話,忙著都要偷聽。九點鐘後電話少瞭,人又不困,正是偷聽電話的高峰期。那天猴子電話特別多,正在四方打聽我的情況,她偷聽到瞭,看猴子好像挺著急這事,便報告瞭。

猴子便叫人去查瞭。一查,查出瞭大名堂!有槍有彈,罪證多多,猴子樂開瞭懷。雖然槍不是那桿作案的槍,但有一盒子彈就是那桿槍的子彈,足以說明此人百分之百是通緝已久的兇犯。

回頭,猴子專門去總機房見瞭同鄉女兒,讓她好好回憶一下時間,發覺我在那裡面的時間正好是案發前不久,給人感覺我那時正好在安排兇犯去作案。

第二天,猴子理直氣壯地走進野夫辦公室。野夫聽瞭他匯報,自然要見我,他便給我打電話。我一聽是他聲音就把電話掛瞭,再打,不接,就是不接。沒辦法,猴子隻好去找盧胖子,胖子知道我生病瞭,給我擋駕。他抬出野夫,說機關長在找我。找我應該跟他說啊,跟你猴子說不跟他胖子說,豈不是……胖子聽瞭更生氣,更要擋駕。他指控我跟秦的死有關,可又不願亮出證據,胖子更要捉弄他。總之,他叫不動我,隻好暗中派人守住我傢門,不讓我跑。我哪會跑?我還要去給秦時光哭葬呢。

大致經過就是這樣,但我相信,不論是猴子還是野夫,都不會就此罷休,野夫放我走也許是一種計謀,猴子更會去背後繼續跟蹤調查我。當天下午,我住進瞭醫院,目的是要:一,讓猴子無處跟蹤,我住院瞭你還跟什麼?二,讓野夫對我更信任,我住院至少說明我不會跑;三,我要和金深水盡快見上面、說上事——以後還要見二哥等人,而此時的我肯定有尾巴,去哪裡都不行,隻有住進醫院。

我讓金深水開車送我上醫院,這是我在當時情況下能最快與金深水見面說事的唯一辦法。車子一駛出單位大門,我便向他說明剛才野夫審我的情況,然後我說:“事情肯定不會就這麼瞭瞭,野夫一定會像上次一樣,借機在我們保安局大搞清查。”

老金說:“是的,孫師傅暴露後,他會更加肯定保安局內部有他的內線,否則他不會把鋪子開在這裡的。”

我說:“調查的結果還是我的嫌疑最大,因為誰都看見我經常去那兒。”

他說:“我記得孫師傅還同我說過,他就是為瞭做你的生意來的。”

我說:“所以我在想,我們必須要再找一個替罪羊,否則我肯定會被盯出問題的。”

他說:“這回找誰呢?”他埋著頭,更像是在自語。

我其實剛才已想好瞭,“胖子!”我說,“我想瞭一圈人,覺得還是他最合適。”老金以為我說錯瞭,“你是說猴子吧?”我說:“不是,就是胖子。”他納悶地看著我說:“你想到哪裡去瞭,現在我們就靠他給你頂著,否則猴子早大動幹戈瞭。”我說:“如果我們能把胖子做成替罪羊,他感謝我們還來不及。”接下來,我給他分析為什麼要拿胖子下刀,“第一,”我說,“胖子總的說是個自私又目光短淺的人,脾氣不好,任人唯親,在單位樹敵太多,積怨太深,保安局遲早是俞猴子的天下。猴子很精明,會用人,又有上海李士群、丁默邨那幫人幫襯,胖子跟他鬥最後肯定不會有好下場,所以不如趁此機會把他賣瞭,送猴子一個大禮,攀上猴子。”

“第二,秦跟胖子作對,胖子對秦恨之入骨,單位上下都知道。沒人知道的是,秦還私設電臺在搗胖子的鬼,這對胖子是多大不敬,對外界也是震撼人的大新聞。我們隻要把它說成胖子最近才得知此事,一氣之下對他下瞭毒手,這說得過去的,一般人會信的,符合胖子的性格。就是說,胖子有殺秦時光的理由和動機。”

“第三,我一直在想,上次我們讓李士武做瞭阿牛的犧牲品,給人感覺是重慶為瞭滅口,把自己同志殺掉瞭。但其實這是經不起推敲的,野夫不一定會相信,為什麼?因為李士武當初安排自己副官扮演重慶匪徒是很傻的做法,太不像一個潛伏已久的臥底。這出戲野夫事後一定經常會在腦海裡回放,放來放去他也許會有所覺悟:李士武所以幹那傻事,是因為他給李士武下瞭最後通牒——到時間不把兇犯交上來要他用命來抵!如果確實如此,那麼什麼樣的人、在什麼樣情況下最有可能殺他?胖子!隻有胖子是重慶臥底的情況下,這種可能才會發生。為什麼?因為李士武是他絕對的親信,這是眾所周知的。因為是親信,他可能知道胖子一些秘密、是非,當李士武蹲瞭班房,胖子就成瞭熱鍋上的螞蟻,怕他把胖子倒出來,什麼都交代出來,於是索性把他殺瞭,這叫斷臂求生。”

“第四,也是最關鍵一條,隻有我們把胖子做成替罪羊,我才能真正解脫,比如我為什麼常去裁縫鋪,因為是他在利用我……”

剛才金深水一直在聽我講,直到這時他才打斷我說:“這可能有點說不通吧,因為裁縫鋪是你來瞭以後才開的。我剛才也說到,孫師傅至少曾跟我說過,他是專門來做你的生意的,也許他還跟其他人這麼說過呢。”

我說:“正因為他這麼說過我才能把話說圓,為什麼?這就是說,我到哪裡是要專門找一個裁縫的,可我從南洋來,南京人生地不熟,去哪裡找?隻有托人找。這個到時你也可以替我作個證,說我剛到這裡時也曾托你找過裁縫,但現在這人恰恰是胖子給我找來的。還有,我為什麼能從通信處,從一個話務員一下子調到他身邊當秘書,正因為裁縫是他的同黨,他可以利用我為他悄悄做事。”

總之,我說瞭一路,老金雖然開始有些疑慮,但經我一一分析、解釋,最後他也覺得我的想法是不錯的,可以搏一下。怎麼搏?我對老金說:“這回隻有你上陣瞭,你來當攪屎棒,我來敲邊鼓,因為……”他搶著說:“我知道,因為你是當事者。”“是的。”我說,“你放手去幹,沒人會懷疑你的,雖然大傢知道我們都是胖子的人。”

他沉思一會,問我:“你說這次野夫為什麼到現在還不來調查?”

我說:“有兩個原因吧,一個是因為已經有我這個大嫌疑人瞭,可以先從我下手,如果我一審就招瞭,何必興師動眾?二個是,因為這兩天大傢不都是在忙秦時光的喪事嘛。現在喪事完瞭,我審瞭也沒招,我估計他明天就會過來調查。我還是重要嫌疑對象,你我關系這麼好,他一定會來找你瞭解我,到時你就給我臉上貼金,在胖子身上下爛藥。”

住進醫院後,就怎麼給胖子下爛藥的問題,我們又進行瞭反復推敲、細致研究。甚至,我們還排演瞭一下,我扮演野夫問,他答。老金畢竟是個老地下,即使排演也蠻入戲的,我看著心裡很舒服,很踏實。可是,說終歸是說,沒有有力證據支持,像胖子這樣有地位的人也不是可以輕易拿下的,我們必須要制造證據。這個我們一時沒有想出來,我答應由我來負責想。

這天晚上,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住院後,先是趙叔叔來陪護我的,夜裡十點鐘小紅來接趙叔叔的班。趙叔叔臨走時習慣性地摸瞭一下腰間,我知道他是在摸槍,這一下子給瞭我靈感,想到可以在胖子辦公室和傢裡去藏一些阿牛哥用的子彈做證據。於是,我想瞭一條說辭,讓趙叔叔回去轉告老金,並安排老J連夜出動。

5

第二天,野夫果然帶人來到保安局。這次他手法有變,沒有像前兩次一樣開大會,耍威風。他似乎也在總結自己辦案的經驗教訓,改變瞭方法,他在反特處要瞭一間辦公室,對著花名冊,根據已有的線索把相關人員一個個叫到辦公室,分頭詢問。事後我聽說,最先叫來的是猴子同鄉的女兒,就是總機房的那個小姑娘。接下來,是那天在門口站哨的兩個哨兵——這一定是接線員提供的。兩個哨兵提供瞭一條線索對我極為不利,就是:他們看到我的車子停在裁縫鋪後不一會開走,大約過瞭六七分鐘後又開回來,回來後又停瞭約半個小時。

就是說,他們註意到瞭我車來車往的全過程。

這也正常,站哨多無聊,我的車經常出入單位,他們早認識,加上我是個女的,長得不賴,一定成瞭他們私下談論的對象,對我的行蹤會加倍關註。軍營裡的男兵都是得瞭性妄想癥的,所有適齡女性都成瞭他們的夢中情人。

於是,我成瞭第四個被召見的人。

我穿著病號服來到反特處,坐在野夫和他的兩個隨員面前,隨員都是憲兵司令部的人,一男一女,女的作記錄,我沒見過,男的我認識,是野夫的跟班,經常跟著他出來轉的。野夫見瞭我,假惺惺地說:“對不起,打擾你治療瞭。”我說:“機關長閣下,您別跟我客氣瞭,問吧,您還有什麼要我說清楚的。”他就說瞭那事,問我是怎麼回事。

其實,昨天我回去後也想到過這個問題,所以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對不起,機關長,都怪我昨天後來太激動瞭,我們的談話不瞭瞭之,使我沒機會跟您講這事。當時我被您的問題牽著鼻子走,也沒有講清楚全過程。是這樣的,我進去沒見到裁縫,首先想到他一定在後面弄堂的理發店裡,那個理發師是他同鄉,他偶爾會去那裡串門,這也是他唯一玩的地方。所以,我想去把他接來,因為車子就停在門口,很方便的。我去理發店看,發現門關著,沒開店,然後又回來的。”我走後面弄堂是真的,因為阿牛從後窗出去的,我要去那裡接他;理發店沒開也是真的,我送阿牛哥去秦時光傢的路上看瞭一眼的;那確實也是阿牛哥理發的地方,阿牛哥確實也跟那師傅攀瞭老鄉——其實不是的。

鑒於此,我振振有詞地說:“理發店不遠,就在我們單位大門口出門往右走三四十米,有一條小弄堂進去,走到底就是,走路過去也就是十分鐘,機關長可以派馬處長去問一下。那條路很窄,平時很少有車開進去,我想我車的輪胎印子現在都可能還在。”

野夫冷笑道:“這你就別說大話瞭,難道你的車是坦克嗎,雪水都抹不掉它的車轍?”

我說:“哦,對不起,我忘瞭天下過雪。”

野夫問:“但肯定不會忘記你來去用瞭多少時間。”

我說:“六七分鐘吧。”

野夫說:“你開車大概比較慢。”

我說:“是的,我的司機回鄉下去瞭,我很少自己開車,車技很差,那弄堂很窄,我開得很慢。還有一個,因為弄堂太窄,我要開到前面馬路上才能掉頭,所以時間久瞭一些,也許不止六七分鐘,但也差不多吧。”

野夫說:“你差不多也可以回醫院去瞭。”

我說:“就是說,機關長還有問題,最後一個?”

他說:“不,沒瞭,簽個字吧,你要對你說的負責。”

我簽瞭字即走。事後我知道,我一走,他便叫上馬處長一起去弄堂裡走瞭一圈,並找到理發店問瞭情況。這說明他確實是把我當作重要嫌疑對象,如果沒有後來的“峰回路轉”,這關卡我還真不一定能過得去,因為猴子一定會對我死纏爛打,老這麼纏下去,誰知道會不會纏出事來呢。好在老金及時出場瞭,老金一出場,野夫便開始盯上瞭胖子。猴子看野夫盯上胖子,簡直是不亦樂乎、忘乎所以瞭,也就放下瞭我。其實,這也可以作為我決定要咬胖子的理由之五。

老金是野夫從理發店回來後第一個被喊下去的,因為他是秦時光的頭,有關我的幾個目擊證人問過後,成瞭首當其沖。下面是老金後來對我講的——

說真的進門前我還真有點緊張,但怪得很,進去後,見瞭他,尤其是在沙發上坐下後,我的緊張感不見瞭,好像剛才的緊張是屁股造成的,屁股一沾瞭座位就踏實瞭。我們打過多次交道,他對我已經很熟悉,我坐定後他還先跟我寒暄瞭一下,問我傢裡好不好什麼的。我心想好個屁,老婆兒子都被你們殺瞭。當然,我嘴上自然隻能說好。他聽瞭話鋒一轉,說:“但是單位的情況我想應該很不好吧,你的搭檔遭人殺瞭。”我說:“是,真想不到,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好好的一個人轉眼不見瞭,心裡真很不是滋味,夜裡做的夢都是嚇人巴煞的。”他說:“知道嗎,兇手就在你們單位門口。那個裁縫鋪裡的瘸子!”猴子已經公開派人在盯,單位上下都知道,我就說:“聽說瞭,我見過那人,整天坐在縫紉機前,出門兩把拐杖拄得格格響,裝得還真像那麼回事,誰想到居然是一個匪徒。”他問我:“平時他跟秦時光有接觸嗎?”

“很少。”我說,“如果有也就是洗個衣帽什麼的。”

“你覺得他們之間會有恩怨嗎?”

“應該沒有,我從來沒聽說過。”

“所以嘛,他憑什麼要殺他,真正要殺他的人在這院子裡!”

“我也……這麼想。”我吞吞吐吐地說,“我們秦處長真是太冤瞭,其實……怎麼說呢,我真……不想放過兇手。機關長說得對,兇手肯定就在我們身邊……我……希望機關長這次好好調查一下,一定可以查出來的。”

“那你們要支持啊,你們要說實話,要給我提供線索。你是秦時光身邊的人,我覺得你應該瞭解一些情況吧,比如他在單位有沒有什麼仇人。”

“仇人談不上,但是……有些話我……不知該不該說……”

“說,有什麼都要說!”

我當然不能馬上說,我裝得很為難的樣子,欲言又止,閃爍其辭,磨蹭瞭好久,逼得他發瞭火,我才迫於無奈地說:“我不想做惡人,但……人在做,天在看,我想最後機關長一定能……抓到他,我就……說瞭吧。”我報出盧胖子的名字,看他反應。他的反應不冷不熱,我馬上退回來說:“也許我是多疑瞭,這也是我為什麼想說又不敢的原因,因為我畢竟沒有親眼所見,隻是……根據情況分析出來的。”

野夫命令道:“說下去!你聽說什麼瞭?”看我遲疑不決的樣子,他給瞭我一點鼓勵,“不要有顧慮,說錯沒關系的,說錯不是你的錯,但不說就是你的錯瞭。你該知道皇軍的規矩,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有話不說,我會撬開你嘴巴讓你說的。”

事至此,我不再猶豫,把我們排演過的那些話都跟他說瞭。他一直用心聽著,用眼神不斷鼓勵我往下說。最後我說到子彈,我說:“三天前,我不經意聽到局長在跟楊老板打電話,說要找一種子彈。”

野夫突然問:“楊老板是誰?”

我說:“你見過的,就是那次舉辦舞會的楊會長。”

他說:“嗯,你繼續說。”

我說:“局長幹嗎要找他要子彈,我想那一定是一種很特殊的子彈,部隊裡沒有的。我聽說那個楊會長社會關系很復雜,他也許能找到這種子彈,也許機關長也可以在局長辦公室裡找到這種子彈。如果找不到,我建議請機關長不妨找楊會長證實一下,他找的到底是什麼特殊的子彈。總之,我想機關長如果要查的話,一定可以查個水落石出。”

野夫冷冷一笑,起瞭身,踱瞭一圈步,上來握住我的手說:“謝謝你,你可以走瞭,順便把你的局長喊下來。”我走瞭,一邊聽見他在吩咐手下,“好傢夥,呆會等他下來瞭,你去他辦公室搜查一下。”

在老金對野夫這麼說的同時,老J正在胖子傢裡幹著昨天夜裡他在胖子辦公室裡幹過的事:把兩盒阿牛哥專用的子彈藏在他傢裡的某個角落。接下來發生的事都在我意料中,在野夫審問胖子之際,其隨從在胖子辦公室找到瞭兩粒老J留下的子彈。

兩粒是不是少瞭些?為什麼不放它一盒?這是我有意為之的。為什麼?因為辦公室放多瞭,傢裡再放就有點不合邏輯。不用說,當野夫拿著這兩顆子彈放在胖子面前時,胖子一定會喊冤,一定會挖空心思地想,到底是什麼人在栽他的贓。我是他秘書,首當其沖會成為懷疑對象。如果有一天他知道揭發他的人是老金,鑒於我和老金的友好關系,他可能會因此咬定就是我幹的。可是他傢裡我沒去過,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在他傢裡放兩盒的原因:別讓他懷疑上我!

其實,兩粒的性質和兩盒是一樣的,兩粒照樣可以把胖子釘死在恥辱柱上。我相信,有瞭辦公室的兩粒,野夫就會抓人,然後就會大動幹戈,抄他傢,查到底。在傢裡又發現兩盒,哈哈,這時胖子你還能說什麼呢?我可以洗得幹幹凈凈,他將越洗越黑。

果不其然,當野夫從隨從手裡接過兩顆金燦燦的子彈時,眼睛都綠瞭,這子彈他太熟悉瞭,他曾多次反復地把玩過、端詳過,有一粒一直放在案頭,警示自己一定要抓到兇手。現在兇手,至少是幫兇就在眼前,野夫當即下令:

“把他帶走!”

這一走,胖子要再回來就難於上青天,除非楊會長不知情、不配合,除非老J在胖子傢中藏子彈時不慎被人拍下照片,甚至——還除非我在再度接受野夫盤問時出瞭大差錯。可是這些“除非”都不會發生的,比如我知道二哥,他對野夫是這麼說的:

“既然機關長關心這個事,我也不敢說假話。具體日子記不清瞭,應該是去年夏天,六七月份吧,我剛把生意從上海轉到南京不久,盧局長經人介紹認識瞭我,認識的當天他就委托我給他找一支最先進的狙擊步槍。機關長可能也知道,我平時也做一點軍火生意,找槍的門路還是有的,很快我給他找瞭一支德國造的XB12-39狙擊步槍,還有兩盒子彈,共五十發。他大概是用這槍在打獵吧,後來他多次向我要過子彈,最近的一次,就在幾天前……”

我覺得說得很好,時間上經得起推敲,內容上十分妥帖,邏輯上經得起挑剔。就是說,我二哥,楊會長,配合得很好。而老J,當過十三年道士,甚至遁地有術,哪會在這點小事上留下馬腳。至於我,更不會說錯話瞭,我是這場戲的總導演,經經脈脈都在心裡,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比誰都清楚。就這樣,緊箍咒一道比一道緊,胖子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罪名,他抵死不承認,下場是加速瞭他的死亡時間。不到一個星期,野夫失去瞭耐心,將他關進大牢,叫人傢去折騰他瞭。

有一點出乎我們所有人意料,就是猴子的下場。原以為,胖子下馬,他會上馬。他是當時保安局唯一的副局長,李士群和丁默郵又那麼信任他,舍他其誰?所以,猴子當局長在我們看來是板上釘釘,鐵定的事。哪知道,野夫把他也卸瞭,不是撤職,是調離,去瞭警察局。事後我們才知道,當時鬼子對李士群已經很不滿意,他膀大腰圓,有點不知天高地厚瞭,鬼子高層對他日漸生氣,以致兩年後氣極而要瞭他的命。所以當野夫知道猴子背地裡跟李士群絞得這麼緊、這麼黑,猴子的前途事實上已經走到頭瞭,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也輪不到他吃。

誰吃瞭?

金深水!

金深水被提拔為副局長,暫時負責全局工作。這下,我可以打著算盤給自己找個好位置。我算來算去挑瞭秦時光的辦公室:雖是副處長,卻履行處長的權力,而且給人感覺,我真的是那麼愛秦時光,他人死瞭,愛不成瞭,我要把他的工作當人一樣愛,多麼矢志不渝。可惜劉小穎不在瞭,否則也可以這樣,穿上黃皮制服,重拾陳耀的老本行。哈,這樣她就是我的部下瞭,我相信我和老金一定會把她發展為我們的同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