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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常聽人說,人的記憶就像河水,淌得越遠,流失得越多。以我的體會,這說法也許是不對的。如果我們肯定這種說法,那我們就得承認,我們的大腦是一臺攝像機,又是放映機,將對過去發生的每分每秒的事情事無巨細地記錄在案。事實上,我們大腦沒有這麼瞭不起,起碼在記憶能力上,頂多是臺高級的照相機而已。對過去來說,我們的大腦無異於一冊影集,我們的回憶正是依靠一幅幅“照片”來想象、來拼貼完成的,想象的自由和成功與否,來自於攝下的照片的多少。
現在我看見一張“照片”,是一天夜裡,二哥帶著一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出現在我和阿寬面前,地點是在一傢茶館,時間是在老金上山前不久(金深水第一次上山是宣誓入黨),小夥子戴一副深色近視鏡,圍著圍巾,看上去有點時髦,又很文氣。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入座後居然用日語向我問好,並作瞭自我介紹,他說他叫潘小軍,是江蘇淮安人。我們握手時,我發現他左手隻有三個指頭,後來他告訴我,這是被鬼子的洋刀劈掉的。他在日本留過學,兩年前曾給鬼子當過翻譯官,一次打牌,鬼子輸瞭不肯給錢,他一時興起發瞭一句牢騷,鬼子即抽出洋刀朝他劈過來,他本能地揮手抱頭逃竄,結果命逃掉瞭,兩個指頭卻留在瞭刀下。
這件事促使他參加瞭新四軍。一次二哥去蘇北給新四軍送軍火和藥品時,偶然遇到他,得知他日語說得好,專門找首長把他要瞭回來。我們確實需要他,以前我們組織裡隻有我和二哥精通日語,而我倆沒有時間和條件專門去竊聽,小軍來瞭以後,吃住在竊聽室裡,聽到瞭很多重要信息,比如——
1941年1月12日,上午十點。騰村召集醫院院長和四個“惠”開會,會前五人傳看瞭一組照片和文件,後經老J證實,照片內容是:日軍在給中國孩子分發各式糖果。看的人時有議論,因聲音太小,聽不清具體內容。
約五六分鐘後,騰村坐輪椅進來,聽到他們在議論,大聲說:有話拿到桌面上來說,不要在桌子下面說。
現場頓時安靜。
騰村:都看瞭吧,這些照片,和這文件。
眾人都說看瞭。
騰村:把文件給我。
接著,騰村念道:帝國每一位將士出征支那,均要隨身配足本國糖果,所到之處,凡見支那兒童,一一分發,不得懈怠。今日之孩童,明日之成人,讓支那人從幼小的心靈中埋下對大日本帝國甜蜜的記憶,長此以往,支那人必將對我大和民族心悅誠服,從而譜寫出新的帝國篇章。
騰村丟開文件道:總而言之,糖果是甜,蜜的炮彈,攻克的是支那人的心靈。你們看瞭有什麼感想呢?不要互相觀望,都看我,對我說。人人都要說,有什麼說什麼,可以有思考,也可以沒有思考,就像街上人看瞭報紙,有甚說甚,無所顧忌。
千惠率先說:我來說吧。
騰村:好,你先說。
千惠說的時候可能調整瞭一下姿勢,聲音頓時變得含糊不清,無法辨聽。後來小惠的情況也是如此,因所處方位的原因,幾乎聽不見她的聲音。聲音清楚的是千惠和百惠,但百惠說得很少,說得最多的是千惠。
百惠:我要說的是,這……就是體現瞭我們大和民族的博愛精神。這些小支那人可能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糖果,我們給他們吃,就是要他們從小記住我們的好。小孩子的心嘛,是最容易收買的。
騰村:還有嗎?
百惠:沒有瞭。
騰村:好,千惠,隻剩下你瞭,說。
千惠:我覺得這個文件……想法是好的,從表面上看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其實……我認為不是這麼簡單的,我自己有體會。
騰村:說啊,接著說。
千惠:我要說的是自己的一段真實經歷,小時候,我的叔叔對我非常好,經常給我買吃的,還帶我出去玩。我第一次去東京就是叔叔背我去的,那天下著大雪,大街上沒有任何交通工具,要想進城隻有走。那年我才七歲,天很寒冷,凍得我渾身發抖,不會走路,後來一直是叔叔背著我走瞭好幾個小時才進瞭城。我至今都記得很清楚,當時我趴在叔叔背上時,覺得叔叔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將來長大我一定要報答他。可後來叔叔結瞭婚,為瞭分傢產,叔叔和我父親經常吵架,有一次還打起來瞭,叔叔用搟面杖把我父親的額頭打破瞭,父親渾身都是血,把我嚇壞瞭。從那以後一直到今天,我都恨叔叔,我不允許自己原諒他,我經常在心裡詛咒他,甚至好多次我都想找人痛打他一頓。我要說的意思……
騰村:夠瞭,你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可以不說瞭。好,現在我請大傢吃糖。
騰村拆開一盒糖果,交給院長,叫他分給大傢。
騰村:這是帝國東京良友糖廠遠東分廠生產的水果糖,廠址就在本市,你們身邊,生產出來的糖果全都配發到各部隊,然後再分發給中國人,看,就是這些糖果。
騰村率先剝一粒糖吃,並勸大傢一起吃:吃啊,嘗一嘗吧,這糖味道相當不錯的。
眾人開始剝糖吃。
騰村:剛才你們都看到瞭,現在帝國軍人所到之處都要給中國的孩子分發這個糖果,這成瞭一項國策,興亞院專此頒發“國”字號文件。對此,你們剛才都發瞭言,談瞭自己的認識和感想。我贊賞千惠的意見,小小一粒糖,可能改變支那人嗎?不可能的,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糖果雖然甜蜜,孩子雖然幼小,但無法改變支那人對我們的恨,這種恨像血脈一樣,會代代相傳下去。支那人現在在沉睡,哪天他們醒瞭照樣會咬我們,哪怕你天天給他們糖吃。所以,興亞院的這個文件是荒唐的,但是我要說,正是它——這份荒唐幼稚的文件給瞭我靈感。你們想,如果說這是一顆特殊的糖,表面上它是香香甜甜的,寄托著興亞院那幫糟老頭子一廂情願的美好意願,但實際上它是有毒的,吃瞭它就像吃瞭鴉片一樣會上癮,吃瞭一回就想吃第二回、第三回,而長此下去將對大腦造成傷害,會使人變成弱智、愚鈍。事實上我們要想讓支那人永遠當我們的奴才,做我們的奴仆,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們的後代智力低下,情感愚鈍,永遠沉睡不醒。告訴你們,這就是我帶你們來中國的目的,我要研制這樣一種藥,一種替代鴉片的新型鴉片,服之上癮,久服心智低下。你們知道,鴉片已經讓支那人變成東亞病夫,我不要他們成為病夫,我要他們都成為病腦,身體無恙、心智低下的奴才、走狗。
現場靜得出奇,說明大傢都聽得專心。
騰村問院長:我的院長閣下,告訴我,我們來中國多少時間瞭?
院長不假思索:今天正好是一百天。
騰村:正好是一百天,這個時間好啊。這是個告別的時間,也是個開始的時間。這一百天裡我們研制成功瞭“密藥黑號”,今天我告訴你們,這不是我們來中國的目的,我們來的目的是研制“密藥黃號”,研制“黑號”不過是為瞭研制“黃號”試一下我們的刀鋒,小試牛刀而已。
騰村繼續說:“密藥黑號”說到底就是個毒藥,看不見的毒藥,不是立竿見影的,下瞭毒要幾十個小時後才能反應出來。這是搞陰謀暗殺的好幫手,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制造黑暗的天使,所以我們稱它為“黑號”。那麼“黃號”是什麼意思?“黃號”就是“中國號”的意思。大傢知道。支那人信奉黃色,他們自稱為炎黃子孫,黃河是他們的母親河,黃土高坡是他們的脊背,黃袍加身是他們的榮耀。總之,黃色代表的是支那人,是中國,我們研制“密藥黃號”,也就是說,我們要專門為支那人研制一種藥,從今天開始。這種藥的特點正如我剛才說的,是一種新型的鴉片,新在何處?不傷及身體,隻傷害腦神經。
騰村又說:我早說過,全世界的有識之士都知道,支那人和猶太人一樣,是人類的災難,他們擾亂瞭世界的文明和秩序,他們貪婪、懶惰、奸詐、愚昧、病弱、卑賤。因為卑賤,所以生生不息;因為愚昧,所以什麼野蠻的事情都幹得出來;因為奸詐,所以沒有誠信;因為貪婪,所以沒有恐懼;因為懶惰,所以沒有尊嚴。希特勒把猶太人關進集中營,大舉滅絕猶太人,我本人並不欣賞這種過於血腥、缺乏智慧的行動,更重要的是,我喜歡這片土地。是的,我厭惡支那人,但我喜歡他們腳下的這片土地。這是一片遼闊的神奇的土地,北邊有大糧倉,南邊有熱土,東邊是魚米之鄉,西邊是崇山峻嶺。把人都斬盡殺絕,留一塊空地做什麼用?沒用的。可留著這些支那人,哪天又起來造我們反怎麼辦?隻有一個辦法,讓我們來改造他們,通過研制“密藥黃號”,把他們徹頭徹尾改造瞭,改良成一種新人,愚鈍,勤勞,弱智,忠誠,永遠忠誠於我們大和民族。
院長說一聲“好”,帶頭領大傢鼓掌。
罷瞭,騰村吩咐百惠說:把茶具拿來,今天我來給大傢泡一壺茶喝。
百惠拿來茶具:教授,我來泡吧。
騰村:你沒看見,我已經泡好瞭,就是它。給每人一隻杯子,你負責倒。按我的要求倒,隻有一隻杯子倒滿,其餘依次減少六分之一。
百惠:就是說,一隻是滿杯,其餘的分別是滿杯的六分之五、之四、之三、之二、之一。
騰村:對。
百惠倒“茶”,騰村一邊說:你們一定在想,這茶的顏色怎麼這麼白,到底是茶還是酒,還是什麼?我當然知道,你們喝瞭以後也會知道,這肯定不是酒,那麼就權當它是茶吧。我們以茶代酒,共飲一杯,就一杯,以紀念這個開始的日子。
百惠:教授,倒好瞭。
騰村誇獎百惠:嗯,倒得好,比例掌握得很好,不愧是我的茶藝師。把滿杯給我,我來喝滿杯吧,院長,你就喝這一杯,對,六分之五的一杯。你們四個,隨便拿。
說是隨便拿,其實還是“論資排輩”的,千惠最多、百惠其次、十惠再次、小惠喝的是最少的那杯。騰村發現後笑道:有意思,讓你們隨便拿,可你們並不隨便。你們把它當作獎賞,以年長者為尊,論資排輩,各取其份。哈哈,如果我說這是一杯毒藥,你們會這樣拿嗎?來,先喝瞭,為“黃藥”的誕生奠個基吧。
都喝瞭。
騰村:你們覺得這是什麼,是茶嗎?
眾說紛紜,有說是茶,有說是草藥,有說是菜湯等。
騰村聽罷笑:你們為什麼不想象它就是一杯毒藥呢?它其實就是黃藥——密藥黃號,此刻毒性正在我們身上蔓延。
眾人驚愕。十惠不停地幹咳,似乎是要把藥水吐出來。
騰村罵她:別咳瞭,怕什麼,我喝的是滿杯,難道你的性命比我還值錢?
十惠趕緊閉住嘴。眾人跟著都啞瞭口,十分安靜。
騰村繼續說:不要談毒色變,一點常識都沒有。要說毒,人體就是由毒組成的,所有的藥物也都是毒,這麼一點量就算是紕霜也死不瞭人的,要有事我會喝嗎?黃藥還沒有研制成功,我可不想死。大傢看見瞭,黃藥就在眼前,這是我多年的心血。但這僅僅是開始,增之一分是殺人之毒,減之一分是救人之藥,關鍵是個量,一次的數量,時間的總量。假如以我這個量連續喝上一年,我想一定是變成十足的傻瓜瞭,一加一等於幾都不知道的傻瓜。這不是我們要的黃藥。而像你,小惠這個量,也許喝一輩子都不會對智力有影響,因為人體本身有排毒功能,這一點微量任何人都排泄得瞭。這更不是我們要的瞭,我們要的是什麼?
小惠搶先說:看上去不癡不傻,但實際上智力低下,情感愚鈍。
騰村開心地笑道:如果你回答得再大聲一點就是滿分瞭。
騰村接著說:現在我們手上有四十九個孩子,原來是五十個,有一個已經為密藥黑號犧牲瞭,他們都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1937年12月13日。這些孩子在帝國軍隊勝利攻占南京的偉大的槍炮聲中呱呱落地,轉眼已經過去三個整年。三年來,他們一直以帝國英烈後代的名義,過著養尊處優的幸福生活。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們雖然是孩子,但他們生來就是我們的兵,我們用最高待遇養育的兵,現在該是用他們的時候瞭。
騰村:去我案頭,把講義夾拿來。
是千惠去拿的:教授,是它嗎?
騰村:是的,交給院長。
騰村對院長說:聽著,從明天開始,把四十九個孩子分成六組,每組八個,多出來的一人加到第三組。等一會大傢傳看一下,我已經制訂瞭嚴格的實施方案,六個組,有六種不同劑量的糖果,上午下午各一次,定時定量,安排他們吃。每半個月做一次常規智力測試;每一個月最後一天停吃,以觀察判斷成癮的大致時間;每三個月我來負責做一次深度智力測試,我想到那時應該有些數據會出來的。當然,研制黃藥不會像黑藥那麼簡單的,我們用三個月時間研制成功瞭黑藥,但黃藥我們也許要用三年,因為這是一種復雜而神奇的藥,需要時間來證明。
同一天下午,五點鐘。千惠陪騰村打完球,照例給他按摩。
千惠:你的肌肉像年輕人一樣的結實。
騰村:你已經說過好多次瞭,你不覺得一句話老是說枯燥嗎?
千惠:但今天說的不一樣。
騰村:為什麼?
千惠:因為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你開始問鼎夢寐以求的黃藥瞭。
教授:嗯,你為你的狡辯找到瞭合理的說法,是的,一切都重新開始瞭。
千惠:教授,研制黃藥需要這麼長時間嗎?三年,太長瞭吧。
騰村:在我看來,三年時間已經夠短的瞭。這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宿願,如果能用三年時間實現你一生的夢想,你不覺得是很榮幸的嗎?
千惠:我是凡人,你是天才啊。
騰村:所以我要完成的事,是你們想都不敢想的事。這是多大的事啊,把蝗蟲一樣多的支那人統統馴化瞭。
千惠:變得像畜生一樣聽話。
騰村:從某種意義上說,讓一個人心智變聰明是不難的,可是要讓一個人聰明的心智變愚鈍就要難得多瞭。
騰村猛然坐起身,可能在展示手上的肌肉:就像這肌肉,沒有肌肉要練出來是不難的,但要讓它消失,不知不覺地消失是困難的。
千惠:我想你一定能成功的。
騰村:時間,我需要時間來驗證,也需要你來配合。
千惠:我身上的每一個汗毛孔都願意配合你。
騰村:從明天開始,你去對面上班吧。
千惠:對面上班?為什麼?教授……
騰村:你不願意去?
千惠:嗯,我不想離開你。
騰村:隻有你去,其他人去我不放心。
千惠:我去幹嗎?
騰村:做靜子的助手,當副園長,我已經給你申請瞭少佐軍銜,沒有虧待你的。
千惠:你不信任靜子?
騰村:對她我談不上信不信任,我不瞭解她。
千惠:她是野夫機關長的外甥女,我聽說。
騰村:管她是誰,你是代表我去的,以後名義上她是園長,實際上一切都應該是由你掌控。你去後第一件事就是落實分組情況。
千惠:嗯。我晚上還是回來住嗎?
騰村:我希望你盡快進入角色,現在你是副園長,你該知道以後這些問題該同誰去商量。
說著騰村可能又趴下瞭,發話:別說話瞭,我要休息一會。
幾分鐘後,騰村打出瞭響亮的鼾聲,分明是睡著瞭。
1941年1月15日,下午三點。開始聽不到騰村一點聲音,隻有小野的聲音。從小野單方面的話聽,此刻孩子們可能在戶外做遊戲,騰村應該是坐在窗前,背對著小野,在看樓下操場玩耍的孩子們。
小野:……他們在玩老鷹捉小雞……是的……那個孩子叫新一,是靜子園長的兒子……這個情況我不太瞭解,按理他不應該進組的,他是我們大和人的後代……是的,加上他現在正好是五十個孩子,但他不在編制裡的……哦,那個人是五郎的姐姐。
突然冒出騰村的聲音:五郎是誰?
小野:就是太次五郎,看守大門的那人。
騰村:她是我們編制裡的入嗎?
小野:是的,在我們編制裡的就他們三個人,靜子、五郎和他姐姐。其他三人都是支那人,是三姐妹,一個叫小美,一個叫小麗,一個叫小花。
騰村:她們會說日語嗎?
小野:會的,她們老傢在哈爾濱,從父母一代起就為帝國服務。
騰村:靜子最近還在跟那個支那人來往嗎?
小野:來往的,但再沒有讓那個支那人來過這兒。
騰村:我讓你去瞭解那個支那人。
小野:我瞭解瞭,他叫金深水,在保安局機要處當處長。業務能力很強,在單位人緣不錯,對皇軍是忠誠的。他和靜子是在舞會上認識的。
騰村:他有婚姻嗎?
小野:他妻子死瞭。
騰村:所以,野夫也拿他們沒辦法,因為他們是自由的。
小野:嗯,機關長也這麼說。
騰村:你認為他們好到什麼程度,上過床嗎?
小野:這……不好說,我……不知道。
騰村:叫千惠來見我。
小野:是。
一個小時後,千惠氣喘噓噓地跑進屋。
騰村:怎麼才來?
千惠:對不起,我正在上課。今天我第一次給他們發糖吃。
騰村:聽說你把教室佈置得煥然一新瞭。
千惠:是的,我把原來長方形的講臺變成瞭半圓形,把孩子們分成六個小組,一組一列,呈扇形而坐。我還在教室的墻上做瞭六個櫥窗,一個組一個,每個櫥窗裡貼著分組名單,每一個孩子手臂上都戴著標明組號的袖套。
騰村:怎麼樣,孩子們喜歡你嗎?
千惠:喜歡,他們太喜歡我瞭。我在課堂上給他們發糖吃,能不喜歡我嗎?
騰村:你是以什麼名義給他們糖吃的?
千惠:我來給你演一下吧,你當一回孩子,看怎麼樣。
騰村:這是個好主意,但我有個要求,你把我也演瞭。
千惠:好。我的孩子們,下午好!(假童聲)阿姨好!同學們好……
騰村:行瞭,這些就不說瞭,你就說說你是怎麼讓他們吃糖的。
千惠:我先領他們唱瞭一首日本兒歌。
騰村:我聽到瞭,唱的是《櫻之花》嘛。
千惠:是的。唱完歌,我說,孩子們,你們唱得真好,你們的歌聲一下把我帶回到瞭美麗的故國、遙遠的故鄉。孩子們,你們的故鄉在哪裡呢?(假童聲)在櫻花盛開的地方,在太陽升起的地方。(鼓掌)是的,你們的故鄉是個美麗的國度,那裡有美麗的櫻花,有大大的太陽,有藍藍的大海,有高高的山嶺,還有這個。猜猜看,孩子們,這是什麼?嗯,這位同學猜對瞭,這是甜甜的糖果。現在我要請大傢吃糖果,為什麼?因為你們太乖瞭,我喜歡你們,我愛你們。呶,你們看,我有好多好多這樣的糖果,以後我每次上課都會給你們帶糖果來。但我的糖隻發給乖孩子吃的,你們說,你們乖嗎?(假童聲)乖!乖!好,隻要你們乖,以後我就天天給你們發糖吃,我做你們的“糖老師”好嗎?(假童聲)好!好,現在我來給大傢發糖……
騰村:嗯,不錯。關於分組的做法,靜子園長有異議嗎?
千惠:她很支持,我把分組的建議跟她說瞭後,她比我還高興。她說孩子們是最喜歡新鮮好奇的,這樣改變一下格局,可以給孩子們提供一種新的生活體驗。
騰村:要小心,不要讓她有什麼覺察。
千惠:嗯。
騰村:用三個詞給我概括一下靜子這人。
千惠想瞭想:天真,溫柔,刻苦。
騰村:聽上去像一個修女。修女是行善的,不要傷害她。
千惠:明白。
騰村:她孩子你安排在哪一組?
千惠:我把他安排在第六組,就是藥量最少的那一組,應該沒問題的吧。
騰村:你怎麼知道那一組就一定沒問題?
千惠:那怎麼辦?
騰村:沒什麼怎麼辦,就按計劃進行吧。不能為瞭靜子的孩子,壞瞭我們的大事。
千惠:明白瞭。
騰村:記著,實驗才開始,一定要定時定量,要堅持天天吃,要看著他們吃掉。還有,現在不要有任何先入為主的想法,結果沒出來之前,任何一組都可能成為我們的結果。
千惠:嗯,我記住瞭。
騰村:更要記住的是,不能讓靜子有任何覺察。
千惠:一定!
騰村:你可以走瞭。
千惠:我看你很累,給你按摩一下吧。
騰村:不用,叫百惠來給我泡茶。
千惠走瞭,百惠來瞭。百惠泡茶時,騰村好像在看書,時而會與百惠交流一兩句,問她最近看瞭什麼書,並建議她看一本什麼書。諸如此類,都是閑言碎語,不作記錄。
1941年1月18日。這天上午九點多鐘,騰村開始彈古琴,彈的曲子很激烈(後來的對話說起是《十面埋伏》)。彈完一曲。小野進來報告說野夫機關長已經上路,大約十分鐘後到。騰村不問來由,繼續彈下一個曲子(是《高山》),即表示拒絕不見。十幾分鐘後,小野又來報,說野夫來瞭,又走瞭。
騰村:你是怎麼打發他的?
小野:我說您在跟要人談事,不便見他。
騰村:其實我是在跟古人談事。他來有什麼事?
小野:呶,這是他送來的,說是宋代浙江龍泉窯燒制的青瓷。
騰村:拿出來看看。他是有這個取悅我的心,可沒那雙識貨的眼,我懷疑又是個假貨。
可騰村看後,驚嘆這東西是真的,價值抵得上同等重量的金子,很是興奮,騰村說:野夫這麼一門心思取悅我,為的是什麼?自已?還是他矜持的外甥女?我很奇怪,靜子明知我是無冕之王,卻從來不來找我辦任何事。
小野:她在這兒孤兒寡母的,大概也沒什麼事吧。
騰村:怎麼叫沒事?野夫削尖腦袋往這兒鉆,難道是沒事的樣子嗎?身為至親,野夫的事就是她的事!我需要瞭解她。
小野:我去喊她來見你吧?聽說明天是她的生日,要不……
騰村:誰說的?
小野:千惠。
騰村:嗯,那就明天安排個晚餐,準備一份禮品。
小野:好的。
1941年1月19日,晚上八點。百惠在泡茶,小野進來,問她茶泡好瞭沒有。百惠說好瞭,小野便讓她走,說教授馬上來,要單獨與靜子園長談事。百惠剛走一會,騰村果然與靜子一同進來,言談中可以想見兩人剛才一起吃的晚餐,騰村送靜子的禮也送瞭。禮是一隻手鐲,靜子似乎很喜歡它,已經戴在手上,喝茶之初,都在說這隻手鐲:靜子是表達喜歡和謝意,騰村是介紹這手鐲的特色和來歷。隨後,靜子說瞭一些孩子們的事,騰村說瞭一些他的工作:他自稱在這裡研究中國古老的陶瓷。總的說,雙方相談很歡,歷時近一個小時,但值得記錄的內容不多,隻有下面這段對話,有一點內容——
靜子:教授,冒昧地問一句,您的研究和這些孩子有關嗎?
騰村:你聽說有關嗎?
靜子:沒有。
騰村:那你怎麼會有這個問題?
靜子:您選擇在這裡做研究,我想應該跟孩子有關吧。
騰村大笑:你覺得這是孩子們呆的地方嗎?這裡的每一片磚瓦都有幾百歲,這是我呆的地方,我和我研究的對象。所以說,不是選擇跟孩子們呆在一起,而是孩子們選擇跟我呆在瞭一起。
靜子:可孩子們早在這裡瞭,而您還沒有我來得早呢。
騰村:我整天呆在這樓裡,來瞭你也不知道。當然,我確實來瞭也沒多長時間,但我的研究對象早守在這裡等我來瞭。
靜子:就是這些嗎?
騰村:你看到的隻是冰山一角。這些玩意,某種意義上說都不是我的研究對象,它們都是別人、包括你舅舅他們送來的。說實在的,它們沒什麼研究價值,隻有觀賞價值。呶,那個青瓷壺就是你舅舅昨天送來的。這是個好東西,是宋代龍泉官窯燒制的貢品,我喜歡的。你應該知道,你舅舅很關心你。
靜子:他對您說瞭什麼?
騰村:這個就不說瞭吧,說說你的孩子吧,我把千惠交給你,你們合作愉快嗎?
靜子:愉快,很愉快,孩子們都很喜歡她。
騰村:這樣就好,千惠這女孩很機靈,上進心很強。不過,也許是太強瞭,跟我其他幾個助手相處得不好,所以我才把她交給你,希望你們能相處得好。
靜子:您放心好瞭,我們相處得很好。
騰村:現在來談談我吧,記得幾個月前你曾托小野來說,你認識一個醫生能治我的病。
靜子:是的……
騰村搶白:謝謝你的好意。
靜子:但小野說您不感興趣。所以……
騰村搶白:看來你確實不瞭解我。你知道我是怎麼變成一個廢人的嗎?
千惠:您是大教授,怎麼能說是廢人……
騰村搶白:你不必恭維我,站不起來就是廢人,隻不過我廢在身體上,不像支那人,廢在心智上。想知道我是怎麼變成廢人的嗎?
靜子:該是……意外吧?
騰村:我是自殘的,是我自己把腳筋挑斷的。
靜子沒出聲,大概是驚得不知該說什麼瞭。
騰村:我的傢族你應該有所耳聞,這個得天獨厚的優勢使我很早以前就能夠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完全可以隻是享受,終其一生。因此,早年的我不思進取,整日美酒佳人。二十年前我偶遇一個高人,此人知天命,曾多次為天皇占卜,他告訴我,好色將會毀掉我的一生。我生來是一個好色的人,這是天性,沒辦法的。輕狂的我聽而不聞,照舊沉迷於酒色中,直到兩年後發生瞭一件事,迫使我拿起刀子自己割斷瞭腳筋。
靜子:發生瞭什麼事……
騰村:我做瞭一個夢,要來中國做這個研究,這個研究如果做成瞭,我將成為比天皇還要偉大的人物。在夢中,我還得到一個警告,五年內不得近女色,我的事業才能興旺發達,等到那一天,天下的女人都是我的。哈哈,我覺得這條件不苛刻,對我還是很照顧的是不是?隻要忍五年折磨可得天下,事業、名聲、金錢、女人,都是我的,何樂不為。難的是,我的身體如何才能忍得住多年寂寞?隻有一個辦法,把自己廢瞭,出不瞭門。我就這樣把自己廢瞭。我廢瞭,哪個女人還會來找我?沒瞭!我就這樣開始瞭一生的事業追求。誰都知道,像我這樣的廢人,如果還想得到女人青睞,隻有一個辦法,就是取得事業成功,幹出一番偉大的事業,做人上人。現在我做到瞭,我靠我的研究成為瞭我們的國寶,因此我也重新擁有瞭一切。你也看見瞭,我身邊不缺女人,她們都為我爭風吃醋呢。靜子小姐,你聽瞭這些是不是覺得我這人很古怪,很可怕呢?我要說,但凡天才都是古怪的。你不該怕我,你該喜歡我才是,靜子小姐。
靜子:對不起,我已經不是小姐瞭……
騰村:聽說你有個男朋友,是個支那人。
靜子:嗯。
騰村:他很優秀嗎?
靜子:他很愛我……
騰村:你也愛他?
靜子:……
騰村:以我對支那人的瞭解,沒有一個支那人是值得我們靜子去愛的。哈哈,園長閣下,恕我直言,那個支那人愛的也許不是你,而是你舅舅。
靜子:不……對不起,教授,不早瞭,我該告辭瞭……
騰村:哈哈,時間並不晚,你是討厭我瞭,因為你愛那個支那人。
靜子起身走瞭,一邊說:教授,你言重瞭,謝謝您對我的關心,但我確實該走瞭,因為孩子們要休息瞭,再見……
騰村:我相信我們會再見的。
靜子走後,屋子好一會沒出聲,再出聲時,是小野急步跑來的腳步聲,顯然他是被騰村用電鈴叫來的。小野問騰村有何吩咐,騰村似乎還沉浸在剛才跟靜子的對話中,自言自語說:現在遲瞭嘛,九點鐘都還不到,還早著的嘛,叫院長來陪我下棋。
這一夜,騰村和院長下瞭一夜棋。聽上去院長棋藝也不低(騰村曾諷刺院長說:就你這水平是怎麼混進八段的,雲雲)。但跟騰村比還是差一大截。騰村跟他下的是讓子棋,最多時讓到五個子,但院長還是屢戰屢敗。可見,騰村的棋藝是十分的高……
老J幾乎每天都給我們送來小軍的竊聽記錄。看著這些記錄,我有兩個深切的感受:一,我們的對手是個接近於瘋子的天才,他有常人沒有的智力和喜好,他的忍受力、創造力,包括破壞力也是常人沒有的。他身上有一種孤註一擲的邪惡勁,他為一個夢可以割斷自己腳筋,而現在他被另一個夢鼓舞著,為實現這個夢他完全可能幹出任何喪盡天良的壞事。二,他的魔爪已經對孩子們下手,香甜的糖果,一天兩次、日復一日地進入孩子們稚嫩的身體,我們必須盡快阻止他的惡行,然而我們束手無策。除瞭老J可以偶爾趁黑摸進去外,我們始終找不到進幼兒園的辦法。
我們其實早得知騰村喜愛收藏中國陶瓷,因為經常有人去給他送這些東西,所以二哥一直四處在找這些玩意。野夫送的那個龍泉官窯燒制的青瓷壺,就是二哥花大價錢找一個古董商買來的,原以為這樣可以引得他好奇,進而召見一下二哥,誰想到,他連野夫都不想見。靜子這邊,雖然她對金深水依然一往情深,對我也越來越友好,但我們的關系始終找不到突破的機會,她在幼兒園裡是個“局外者”,在我們這兒也一直是個局外者,我們不知如何利用她,她也不知如何幫助我們。問題是,如果她瞭解情況後會幫助我們嗎?畢竟她是野夫的親人,肩上扛著日本的軍銜。
更可惡的是,王木天這邊,非但沒有幫助我們,還陰險歹毒地暗算我們,打擊我們,給我們惹出一堆事,迫使高寬不得不離開南京(去蘇北找新四軍避險),讓我們一時無法集中精力去實施迎春行動。本來,高寬那陣子已經在做一項工作,他在聯系哈爾濱的同志,想找到小美她們三姐妹可能有的親人,通過她們的親人來做她們三姐妹的工作,爭取得到她們的幫助。我們分析,隻要找到合適的人,她們三姐妹是可以爭取過來的,這也是我們當時唯一一個較為安全可靠的突破口。可由於高寬臨時去瞭蘇北,這項工作一時停下來瞭,後來他又突然犧牲,這項工作被迫徹底停止——阿寬臨終前沒留下哈爾濱方面的任何資料,我們無法繼續開展這項工作。再說,那陣子我們面臨的麻煩實在太多太多,阿牛哥暴露瞭,我也處在暴露的邊緣,接下來我的孩子要生下來,還要找“丈夫”,等等,一堆棘手事亟待處理、解決,迫使我們無暇顧及幼兒園的事,隻好暫時將迎春行動擱起來,等待時機再說。
2
好在危險過去後,我不但保住瞭自己的秘密身份,還藉此打瞭個大勝仗,把盧胖子和俞猴子都掃除瞭,我們在保安局贏得瞭從未有過的大好局面。這年新春一過,上班第一天,我即走馬上任,坐在瞭秦時光原來坐的辦公室裡。
我覺得秦時光這人晦氣得很,死瞭沒人替他伸冤不說,還把兩個局長都搭進去瞭。所以,我不想沾他的東西,凡是他坐過、用過、摸過的東西我都不要,我用的都是從金深水辦公室裡搬來的東西。我甚至想直接搬到老金的辦公室去上班,但穩重的老金勸阻瞭我。他說:“名不正,言不順,還是別讓人非議為好。”我知道他說的是對的,提我當副處長已經叫人紅瞭眼,我必須低調一點。所以,辦公室我沒敢要,隻要瞭裡面的東西。
我坐在老金曾經坐過的辦公桌前,受訪的第一個人是小青,她給我送來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很考究,塑料紙包著的,還配有一隻白玉瓷的長頸小花瓶。我桌上已經有花瓶,插著一大把開著嫩黃小花的迎春花。眼下是早春時節,多數花都還在沉睡中,花店裡還買不到花,這把迎春花還是趙叔叔從我傢院子裡剪的。我傢院墻的東邊角落裡生瞭一大叢迎春花,前兩天出瞭大太陽,說開就開瞭。趙叔叔知道我今天新官上任,早晨專門給我剪瞭一把,讓我帶來上班。相比之下,小青手上的玫瑰顯得格外好看,我忍不住接過來欣賞,一邊問她:“喲,這不是玫瑰嘛,你是從哪兒弄來的?”小青是個嬌滴滴的人,跟我嘟著嘴說:“不告訴你。”我逗她說:“你不告訴我,我就不要。”她說:“我告訴你瞭,你可能更不敢要。”我說:“小青,這說明你不瞭解我,本小姐哪有不敢的事情,收下瞭。”
我以前常來找老金,跟小青很熟,知道她愛搞惡作劇。我以為這是她送的,有意不追問,不明不白地收下,讓她無話可說。可是一連三天,小青天天給我送來這麼一朵玫瑰,我真有點不敢要瞭。“到底是誰送的?”第三天我一定要小青坦白交代。可小青死活不從,急得哭瞭也不說。我說:“看你沒出息的,哭什麼,不就是一個追求我的人嘛,有什麼好怕的,說出來就是瞭,他既然追求我,我就能治得瞭他,他能怎麼奈何你?”任憑我說什麼,小青仍是守口如瓶。她把這個人說得神乎其神,搞得我也有點緊張,心想會不會是個鬼子呢。
我上樓去找老金,把事情同他說瞭,讓他找小青打聽一下。打聽出來的結果我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是二哥!這天晚上,正好二哥約我和老金上山談事,我問他有沒有這回事,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喊你們上山就要談這事。”接著說,“花就是我送的,下一步我還要送你更貴重的禮物呢。”老金若有所思地看看我的肚子,曖昧地說:“看來老A同志在醞釀一樁大事,給你的孩子找一個父親。”二哥說:“是的,既然要把孩子生下來,孩子不能沒有父親。”老金問我孩子有幾個月瞭,我說應該有三個多月瞭。他看看二哥說:“確實該考慮一下孩子的父親,不能再拖瞭,她人瘦,很快會看出來的。”二哥說:“是,我也在這麼想,急死人啊,不但要盡快找人,還要盡快張羅一場假婚姻。可去哪裡找這個人?這麼快。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我最合適,年齡、身份都合適,扮起來也方便。”
老金說:“我同意。”
我立刻表示反對,“這怎麼行,你是我的哥哥嘛。”
二哥說:“兄妹倆假扮夫妻,很正常的。”趁我發愣之際,二哥繼續說:“這是唯一的辦法,而且這樣做至少有兩個好處:一是便於我跟上級聯系,我們在南京隻有你那裡一部電臺,我要是沒有這個身份,經常出入你那裡顯然不可能,也不安全;二,也可以預防下一步再有人來糾纏你,隻要你成瞭大名鼎鼎的楊太太,那些混蛋絕對不敢再接近你。”金深水想瞭想說:“要說,兄妹倆假扮夫妻,這種偽裝並不是無可挑剔的,因為這樣等於是將兩枚炸彈捆在瞭一起,爆炸的可能性就多瞭一倍。”二哥說:“現在你怎麼可能指望去外面找一個?隻有在內部解決瞭。老實說,之前我也曾考慮過你。”老金笑瞭笑,對二哥說:“我?別開玩笑瞭,我可配不上你妹妹。”二哥說:“最主要的還是靜子那條線,下一步我們必須想辦法進去,靜子這條線千萬不能斷,所以你還是保持單身為好。”
我想,如果二選一我寧願選老金,因為……怎麼說呢,這時我突然又想起二哥是真是假的問題。這個問題其實一直盤在我心裡,平時一般不會去想它,可有時又會突然想起它,像此刻我肚子裡的小東西,多數時候是沒反應的,有時冷不丁會突然給我激靈一下。這天晚上,二哥是真是假的問題又糾纏瞭我一個通宵,讓我好累。不過,正如二哥說的:我要把孩子生下來,必須找個人結婚,這是唯一的辦法,他又是唯一合適的人選,我隻好從命。
就這樣,很快二哥親自出面來給我送花,大造聲勢,我也高調配合,顯出很幸福的樣子,每天捧著一束大紅玫瑰下班。這樣幾天下來,保安局無人不知大名鼎鼎的楊會長在追求我。診所那邊,老金也巧妙地通過陳姨把消息遞過去。革老知情後,當天晚上即約老金單獨過去問情況。事後老金告訴我,革老聽說楊會長這人很有來頭,與野夫、中村等人都有往來,非常贊成我這門“婚姻”。老金說:“他把你當作瞭自己女兒,尋瞭這麼一個對象,像占瞭什麼大便宜似的,連聲道好,還說要好好送你一份嫁妝。”我想起王木天曾出賣過阿寬,說:“叫他拿王木天的人頭當我的嫁妝就好瞭。”老金聽瞭沉吟道:“聽說王木天最近又來瞭南京。”我說:“他又來搞什麼鬼名堂。”老金說:“具體情況不瞭解,老傢夥也沒說。但我在想,他可能真的跟周佛海絞上瞭,最近膽子大得很,經常到南京來逛蕩。”我說:“也許我們應該給他點顏色看看。”老金說:“你想幹什麼?”我說:“最好當然是把他做瞭。”老金說:“孫師傅不在,你還是別想這些事好,想瞭做不成心思會亂的。”
說到阿牛哥,他身份暴露後,馬處長張榜通緝他,街上到處是他的頭像,根本沒法出門,老躲在山上也不安全,後來二哥讓他回我們老傢去過年瞭。轉眼一個多月過去,我們沒有他一點音訊,也不知道他有沒有遇險出事。應該是沒有的,因為像他這樣上榜通緝的要犯,歸案一定會大報小報登的。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我們可以找人做篇報道罵罵王木天,從名聲上攻擊他。老金說:“這倒是個好辦法,說他跟臭名昭著的大漢奸臭味相投,沆瀣一氣,算是點到他穴位瞭。”後來我們確實這麼做瞭,在《新華日報》和香港《文匯報》上分別組織文章罵他,但結果卻不像我們預期的那麼好。更壞瞭!他因此對我們恨之入骨,反而變本加厲地對我們掀起新一輪的毒殺。這是後話。
話說回來,我的“婚姻”大事必須加快進程,孩子在一天天秘密生長,等別人能看出來我有身孕再結婚不免就被動瞭,如果早一點結婚,孩子正常生下來,到時還可以用早產來敷衍他人的質疑。所以,沒過多久,二哥帶著野夫突然出現在保安局的一次例行舞會上,中場休息時,二哥當眾向我求愛,並由野夫給我戴上“那串”掛有五克拉鉆石胸墜的金項鏈。野夫在給我戴項鏈時,對我小聲說:“看看吧,你的夢想成真瞭吧,這該就是你想要的那串項鏈吧。”我漲著一張大紅臉說:“不好意思,機關長,謝謝您。”野夫得意地說:“謝我幹嗎,又不是我送的。”我說:“這一定是您讓他送的,因為我隻有跟您說過這個。”他哈哈大笑道:“算你聰明。”
我想,最聰明當然是二哥,讓野夫做瞭我們的“媒人”。
還是通過野夫的關系,不久後我們在熹園右院——即鬼子高級將領居住的院子——貴賓園裡,舉行瞭聲勢浩大的“婚禮”。我以前從沒有進過右院,進去瞭才發現,裡面那個規模和規格啊,出乎想象!首先是住在裡面的人的等級之高令人瞠目,野夫作為核心部門的頭腦,位高權重,但在這裡面幾乎是墊底的小嘍囉,見人都要點頭哈腰。其次是門崗,配有雙哨,都是日本兵,一個持長槍,一個佩短槍,還有狼狗,任何外人進出都要查證看件。所以未經許可,像我們這種人是絕對進不去的。我們得以進去,純屬偶然。是這樣的,十幾天前,這裡的貴賓園裡接待過一位鬼子高官的老母親,老人傢人住當天晚上,心臟病突發,死在被窩裡。院子裡住的都是高官要人,對死亡是犯瞭過度恐懼癥的,有人遠道而來,恰巧死在這裡,給人感覺是一件很晦氣的事。於是,野夫受命,要找一個戲臺班子進來唱戲沖喜。野夫哪找得到戲臺班子?自然把任務派下來,讓金深水去找。二哥聽說這事後,和老金合議,說服野夫,讓我們去裡面舉行婚禮——婚姻大事嘛,百年之好,是喜中之喜,才是最好的沖喜之法。野夫被我們說服瞭,上面也同意瞭,就這樣,我們才進瞭禁地。
貴賓園獨立成院,占地三四畝大,四周由鐵柵欄和比人高的冬青灌木合圍。園內有一棟磚砌的西式三層小樓,是主樓,另有遊泳池、祭祀堂、涼亭、假山、草坪、竹林。主樓內裝飾豪華,一樓是廚房、餐廳和一個大會客廳,二樓有三間客房,三樓有一間大客房和書房。每間房室裡,傢什用具,一應俱全。顯然,這很適宜貴賓帶著傢眷和隨從來度假——不過在我看來也是很適合舉行婚慶活動的。天公作美,那天天氣很好,大太陽驅散瞭初春的寒冷,我們的活動主要在戶外草坪上展開,戲班子以涼亭為舞臺,吹拉彈唱,從上午九點一直鬧到晚上九點。這也是野夫給我們規定的時間,除此外,野夫還規定我們不準進祭祀堂,不準上貴賓樓的二樓。就是說,我們租用的時間是十二個小時,地盤是除瞭祭祀堂和貴賓樓二三樓以外的所有屋子和空間。
來的人自然是多,百十號人,同志敵人,朋友親屬,皇軍偽軍,大人物,小嘍囉,唱的,鬧的,形形色色,三教九流,把昔日清風雅靜的一片地,鬧騰得人聲鼎沸、活色生香、杯盤狼藉。機會難得!我們小組的同志悉數到場,至少可以把這片禁地看個眼熟,萬一以後有事要進來也好認個路。這一點,老J的意識最強,他那天扮的是替戲班子打雜的角色,搬運唱戲道具,給演員端水倒茶,忙得不亦樂乎。其間他假借各種名義,幾次溜出去,察看整個右院的情形。他註意到,在院子的西北角,有一片日式園林建築,明顯是新建的,看樣子十分高檔,四周也是用鐵柵欄和比人高的冬青灌木包圍起來。因為是新建的,冬青灌木長勢不茂盛,可以輕易看見園內景致、動靜。
應該說,第一次看,老J什麼收獲也沒有,裡面毫無人跡,隻有兩隻高大威猛的警犬,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叫他不寒而栗。正是這一點,讓他對裡面產生瞭好奇,晚上,筵終人散離去時,他臨時決定繞過去觀看一下。這一看,發現大瞭!他看見一個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引著兩隻大狗從回廊上走過,好像是要帶它們去喂食。這身影他總覺得有點熟悉,是什麼人呢?他想起來瞭,是小野!他為安裝竊聽器先後兩次進過騰村的辦公樓,有一次見到瞭小野。
小野怎麼會在那裡面?這個情況引起瞭我們高度重視。我們以前曾監視過幼兒園的正大門——也是唯一的出口,一直沒有看到騰村身邊的人進出。這就是說,我們本來就在懷疑幼兒園可能有其他出口,這下子,我們馬上懷疑幼兒園與熹園之間可能有一條暗道。這個想法一出現,我們都覺得是想對瞭,因為從地圖上看,從幼兒園到熹園的直線距離並不遠,隻是中間隔著一條河和一片民居,無法直行,要繞著走才顯得遠。那麼,到底有沒有暗道?要證實它很簡單,隻要派人守住熹園大門,看小野的進出情況。結果,老J守瞭一夜,並不見小野出門,而第二天早上,小軍通過竊聽器清晰聽到,小野已經出現在幼兒園。就這樣,暗道被證實瞭。
3
光證實沒有用,必須進去看看。派誰進去?隻有老J。雖然肩膀裡的子彈還沒取出來,但翻個墻爬個屋頂什麼的,還是難不倒老J的。難的是那兩隻虎視眈眈的黑毛大狗,讓老J心有餘悸。對付狗,除瞭肉包子,我們想不出別的辦法。於是,不久後的一個雨夜,老J用褡褳揣著二十幾隻肉包子,出發瞭。一去居然不回,急死人瞭!以為他遇難瞭,準備上報情況時他又回來瞭,毫發未損。這已是第四天早晨。問他是怎麼回事,原來這幾天老J一直躲在屋頂的老虎窗裡下不來,那兩條狗完全被小野馴化瞭,隻吃他喂的食,老J丟過去的肉包子,聞一聞就走,不吃,包子都讓老J當飯吃掉瞭。正是仗著身邊有吃的,老J一直沒出來,總以為可以尋機進屋去看看,但到最後也尋不到機會。老J說:“那兩隻狗東西,可能是把老虎窗當作我的窩瞭,隻要我躲在裡面,它們就不理會我,可隻要我一離開窗子,它們就拚命朝我叫。”我說:“那你是怎麼爬上屋頂的?”他說:“我進去那天不是正好在下雷雨嘛,我就趁打雷的時候竄上屋頂的。”我說:“可昨天晚上沒有打雷,你又是怎麼下來的?”他說:“你們可能睡著瞭,沒聽見,凌晨時馬標那邊有兩聲爆炸,聲音很大,我就是趁那爆炸聲逃出來的。”這麼說,幸虧帶瞭那麼多包子,否則餓瞭這麼多天,他哪有氣力發功快逃啊。
雖然沒有進暗道去看,但守瞭三個通夜,老J還是有收獲的,他發現,這些平時看上去靜悄悄的屋子裡其實是住瞭人的,至少有幾十人。老J說:“有兩個中年鬼子,男性,手裡經常拿著橡木棍子,胸前掛著哨子,像是工頭,其他人都是婦女,看上去好像是我們中國人,穿的是藍色亞麻佈料的工作服,頭上裹著白頭巾。每天早晨、中午、傍晚,她們都在一間屋子裡吃飯,晚上在三間屋子裡睡覺,兩個鬼子工頭輪流用哨子指揮她們起床、吃飯,吃瞭飯這些人就消失瞭,到時候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聚在一起吃飯,或者睡覺。”
根據老J的介紹,我們猜測,那些屋子地下可能有一個工廠。後來,靜子證實瞭我們的猜想:正是如此!孩子們吃的六種毒量不等的糖果就是從這個地下工廠裡生產出來的。有一點不對,那些婦女不是我們中國人,而是日本人,隻不過都是犯人:有的犯瞭軍法,有的犯瞭通奸罪,有的犯瞭貪污瀆職罪,本來都被關押在偽滿洲的女子監獄裡,是騰村把她們弄到這兒來將功贖罪的。這是不久後我們從小軍的竊聽記錄裡發現的。這一天,騰村接見瞭這些婦女,對她們有一番講話,是這麼說的:
你們辛苦瞭!每天在陰冷的地下工作一定很累吧,吃喝拉撒睡都在那彈丸之地解決,有門不能出,有天不能見,一定很折磨人,但是比呆在鐵牢裡總要好受些吧。我看過你們的資料,你們的牢獄時間都在十年之上,有兩位還是死罪是不?沒事,過去的都過去瞭,現在你們為我工作,一切都重新開始瞭。你們到這裡快有兩個月瞭吧,這些時間我對你們的工作是滿意的,很好,今天我接見你們,既是對你們過去賣力工作的肯定,也是希望你們以後繼續保持下去。要知道,你們的工作是很神聖崇高的,直接關系到這片土地上的人如何徹底效忠我們大和人的意志。不瞞你們說,昨天夜裡我做瞭一個夢,夢見大日本帝國全盤占領瞭這片土地,所有支那人都對我們言聽計從。早上醒來我告訴自己,現在也要告訴你們,這不是夢,這一天將在不久的將來成為實現。快則兩年,慢則三年,不長吧。等到瞭這一天,我會親自給你們簽發命令,抹去你們過去的罪行,以一個自由公民的身份回去和你們的親人團聚。你們不會覺得我一個癱子說的話不可信吧。你們可以懷疑我說的,但我勸你們別懷疑。想一想吧,能夠把你們大老遠從監獄裡弄到這裡來的人,肯定不是一個平常人。既然來瞭,你們就是我的戰士,我會帶領你們一起打贏這場不用流血犧牲的戰爭,讓你們罪惡的過去一筆勾銷!
就在這天晚上,我又進瞭一次幼兒園。為瞭進去,我和老金,還有二哥,都費盡心機,可以說不擇手段瞭。我事先做瞭一套衣服,跟靜子當時穿的外套一模一樣,然後安排老金把靜子約出來,在賓館裡留瞭她大半夜。其間,我扮成靜子,讓二哥送我去幼兒園。天還冷,我圍著大圍巾,包住瞭半張臉,模仿靜子的儀態下瞭車,跟二哥示瞭謝。適時,二哥有意用雪亮的車燈光對著看門的斷手佬照,同時用標準的日語跟他搭話,總之是分散他的註意力。我就這樣混瞭進去,事後想來真是一次冒險。但當時二哥和老金都支持我,配合我,足見我們當時有多麼焦慮,多麼想有所突破,想瘋瞭。
確實,敵人已經對孩子下手,我們卻一直找不到破壞敵人行動的任何招術。我們像一群困獸,困得太久瞭,瘋瞭,明知被圍在鐵籠子裡出不去,卻還是徒勞又拚命地想撞破鐵籠子,結果差點把自己撞死。我們事先都不知道,靜子的孩子晚上其實是和靜子睡在一起的,我開門進去後孩子在黑暗裡叫我媽,把我嚇出一身冷汗。幸虧當時孩子已經快睡著瞭,迷迷糊湖的,沒有辨認出來,我及時把他攬在懷裡哄他睡,他也很快睡著瞭,要不真是闖禍瞭。因為有孩子在身邊,我其實什麼事也做不成。本來,我還想溜到對門的醫院去瞧一瞧,尋一尋暗道。可那天我真是額頭上長瞭黴,運氣背得很,騰村一直在跟院長下棋,小野因此不敢去睡覺,老在走廊上踱步,走來走去。騰村辦公室裡燈火通明,外面走廊上燈火不滅,我根本沒機會過去。後來,我是從廁所的窗戶裡爬出來的。
按計劃,靜子也應該從廁所裡爬窗回去,否則一夜回來兩個“靜子”,事情就敗露瞭。為此,老金那天晚上不得不用安眠藥,把靜子留到天亮前才把她叫醒。據老金說,靜子醒來時看天快亮瞭,急得直哭,因為她怕這麼遲回去被斷手佬遇見匯報上去。老金說:“我看她這麼急壞瞭的樣子,就給她出主意,讓她從廁所爬窗回去。”在老金的遊說下,靜子最後果然爬瞭窗。靜子手上有大門鑰匙,有時回去斷手佬睡著瞭,或者去上廁所瞭,她會自己開門進去。所以,她回去斷手佬沒看見,這不足為怪。該怪的是,那天我們運氣太差,幾個人忙碌一夜,結果一無所獲,白冒瞭一次險。
情況就是這樣,雖然我們挖空心思,費盡心機,甚至不惜頻頻涉險,但局面依然沒有改觀。迎春行動陷入僵局!我們心裡都急得冒火星子,尤其是二哥,作為新任的老A,他很想打破僵局,立功爭個表現。一天晚上,二哥對我說:“我決定給幼兒園捐一筆款子。”我問他:“目的是什麼?”他說:“隻要他們接受瞭我的捐款,我要求進去看看孩子們不過分吧。”我說:“看瞭又能怎麼樣?除非你能捐一個人進去。”他說:“一回生,二回熟,隻要讓我進去一次,就有第二次。”我說:“進不瞭醫院,進去也是白搭。”他說:“我也可以給醫院捐一批藥品。”我說:“那可能會打草驚蛇,騰村會由此對你我產生警覺。”此時我跟二哥是夫妻關系,我總覺得這麼做容易讓騰村對我們產生看法,勸他別這麼做,但他還是私下約見瞭靜子,表示瞭要捐款的意圖。要不是靜子後來出瞭事,這事正常推進下去,我們很可能會因此付出代價——即使騰村不懷疑我們,至少我們要付出相當一筆款子。以靜子後來給我們提供的情況分析,這筆款子肯定是白付的,不可能產生任何回報。事實上,自黃藥開始進入試驗階段後,騰村已經下瞭死命令:不準任何人以任何名義走進幼兒園,包括野夫在內。別以為野夫身居要職,有多麼瞭不起,在騰村眼裡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連走暗道的資格都沒有。大門不能進,暗道走不瞭。從此野夫跟幼兒園無緣瞭。
是二哥私下約見靜子的第三天晚上,哦,我真希望我在講的是一個虛構的故事,這樣我一定會省略掉這個黑夜。這天夜裡,靜子被騰村強暴瞭,也是這天夜裡,老J永遠地離開瞭我們。我是第二天早上,剛到辦公室時即得到消息:老J犧牲瞭!電話是小紅給我打來的,她用暗語告訴我這個消息,把我肚子裡的小東西都嚇著瞭,我當即感到下腹脹痛,並且幹嘔起來。都說懷孕初期孕婦會出現幹嘔現象,我卻從來沒有過,即使阿寬走的那陣子,我那麼痛苦也沒有出現這種現象。這是第一次,我感到陌生又恐懼。劇烈的幹嘔把我變成一個無腿的人,我席地而坐,兩眼冒金星,冷汗從心裡冒出來,臟腑擁堵在喉嚨裡,整個人成瞭一團衣服,蜷縮在一起。小傢夥就是這樣第一次向我“報到”的,想來這是不是一種不吉利的暗示呢?
這一天恰好是每月換密碼的日子,上午我去鬼子那兒領取密碼,下午周佛海來局裡搞調研,我和老金都走不開:即使沒事也不能走,再說又怎麼能沒事呢?我忙碌瞭一天,直到晚上才回傢。回到傢裡,我看到二哥一個人坐在客廳裡,天黑瞭,他也沒開燈。我開瞭燈,發現他臉上都是淚水,地上都是煙頭,見瞭我直搖頭。他說:“老J犧牲瞭。”我說:“我知道瞭,是怎麼回事?”他說:“我派他去幼兒園摸暗道……是我把他害瞭。”說著嗚嗚地哭出聲,狠狠地捶自己的胸脯,傷心極瞭。
老J是個好同志,無私無畏,有膽有識,待人誠懇,本領高強……想到這麼好的一個同志走瞭,死無葬身之地,我心情陡然悲傷起來。老J的犧牲使我懂得——更加懂得瞭,成為不死,那不是我們地下工作者的願望,因為那很不真實,很渺茫。正如阿寬在詩中寫的一樣:清晨起來看自己還活著,那是多麼幸福的事。
阿寬,我們又有一個同志走瞭,是老J,他去陪你瞭,你見到他瞭嗎?
阿寬,你說得對,生命對我們來說就像天上彩虹一樣容易消失,陽光、水汽,甚至你站立的位置、目測的角度——凡此種種,隻要稍有偏差,都可能使彩虹消失。我們的生命就是這樣的珍貴而傷感,因為我們的每一個舉動都有著無可挽回的風險和危機。有時候,我們甚至不得不用自己的手切斷動脈、喉管,用自己的牙齒咬破舌頭,或者用一粒劇毒藥片結束自己的生命。所以,人們說成為一名間諜無異於是一隻腳踏進瞭地獄的門檻,另一隻則在某天清晨或傍晚隨時都可能跟著進去。這確實就是我們的現實,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日常,我們每天睜開眼睛要面對和接受的。不接受也得接受。
二哥告訴我,老J是昨天夜裡兩點鐘被他派去幼兒園執行任務的。二哥說:“我想熹園那邊有狼狗,進不去,還是想讓老J從幼兒園這邊去試試看,想不到就出事瞭。”一邊是私下在約見靜子,想通過捐款進幼兒園,一邊又在安排老J冒險行動,二哥真是犯瞭求勝心切的毛病,所以他很自責。事後我們瞭解到,老J上樓頂時好好的,是在下樓時不知怎麼“露瞭馬腳”,正好被小野撞見,當場擊斃。按說,老J輕功十分瞭得,怎麼下個樓會被人發現?肯定是傷勢在作怪,他肩膀裡還留有子彈,對他行動一定有影響。我說:“那敵人有沒有發現我們的竊聽線路?”問瞭以後又覺得我問的是廢話。當然,敵人怕有同黨,連夜上屋頂全面搜查,意外發現瞭竊聽線路,然後便順藤摸瓜,摸到我們的竊聽室裡去瞭。我問:“小軍呢,現在在哪裡?”二哥說:“不知道。”我說:“他有沒有被抓?”他說:“就是不知道,一點消息也沒有。”我說:“如果沒被抓,他應該會來找我們啊。”他說:“我就在等他來找我們,可是一天過去瞭,沒有他一點消息。”我說:“那肯定被抓瞭。”二哥說:“也不一定,他不知道我們這地方。”我說:“他不知道這兒,但可以去保安局門口守我啊。”
我認為小軍一定是被敵人抓捕瞭。
4
謝天謝地,小軍沒出事。
第二天,我去上班,沒下車便看到小軍抱著一疊報紙,在我們單位門口叫賣。我連忙寫瞭個紙條,叫司機去買份報紙。司機是原來給二哥開車的,是個小夥子,也是我們的同志,他借買報紙的機會把紙條遞給小軍。紙條上,我通知小軍去幽幽山莊找老P。中午我和二哥都趕去幽幽山莊見小軍,他正好睡瞭覺剛起床,他已經兩夜露宿街頭,人瘦瞭一圈。小軍告訴我們,是竊聽器救瞭他,他先是從竊聽器裡聽到醫院樓頂雜沓的腳步聲,估計有情況,後來竊聽器突然啞瞭,風聲,電流聲,噪音,一點聲音都沒有。經驗告訴他,是竊聽器線路被人拔瞭,於是他連忙收拾東西,跑瞭。我說:“昨天你怎麼沒來找我?”他說:“我找瞭,我看見你的車子進出,但你沒有看到我。”二哥問:“你把竊聽記錄本帶出來瞭嗎?”他說帶瞭,說著從腰肚裡摸索出一本筆記本遞給二哥,面露愧色地說:“很遺憾,機器我沒有帶出來。”二哥說:“帶這個就可以瞭。”小軍說:“那天晚上騰村把靜子園長強奸瞭。”
“什麼?”我聽瞭大吃一驚,以為聽錯瞭。
“你看吧。”他打開筆記本,替我翻到最後一頁,指著最後一段記錄說,“你看,這就是那天晚上的記錄。”
是前天晚上。
從竊聽記錄看,這是靜子第二次被騰村請上樓去吃飯,但這一次不像前次一樣,又慶生又送禮,而是陪他喝酒。靜子說她不會喝酒,騰村說,那你就坐到我身邊來,我教你喝。靜子沒過去,騰村自罰瞭一杯,理由是:美女不聽召喚,說明他缺乏男人魅力,雲雲。總之,這次見面,自一開始,騰村便很放浪,講瞭不少調情的話。酒過三巡,騰村變得更加放肆,言語越來越色情、露骨,靜子如坐針氈,終於提出要走。騰村說,今天晚上你可能走不瞭瞭。但靜子還是毅然辭別。走到門口,千惠突然從外面推門進來,嬉皮笑臉地把靜子拉到騰村面前。當著靜子的面,千惠一邊給騰村按摩,一邊互相調情,說的那些話下流至極,不堪入耳。靜子又拔腿走,可走到門口,發現門從外面被鎖住瞭。這時候,千惠已經開始和騰村做愛,就當著靜子的面。千惠一邊與騰村做著愛,一邊引誘靜子加人。靜子不去,躲在屏風背後哭。後來騰村親自發話,要靜子去,並且威脅道,如果再不去,他要割下千惠的奶頭。完全是一個瘋子!後來千惠把靜子拉過去,給靜子脫瞭衣服……
我可以想象,靜子有多麼痛苦,但無法想象,騰村居然這麼無恥,簡直是禽獸不如!這麼想著,筆記本在我手上變得沉重、生硬,像塊鐵板,我的手膽怯地顫抖起來,痛苦的記憶蘇醒瞭。窗外起風瞭,烏雲正在籠罩下來,天色陰沉沉的,大雨似乎隨時傾盆而下,我突然覺得發冷和害怕。在場的老P問我:“你怎麼瞭?”我說:“我覺得渾身發冷。”說著幹嘔起來,跟昨天上午一樣。老P是過來人,一看就明白是妊娠反應,給我倒瞭一杯溫水喝。我稍微鎮靜下來,二哥勸我馬上走,“天可能要下大雨瞭,你快回去跟老金匯報這事。”我不能接受,這種事怎麼能讓老金知道呢?這對老金和靜子是不公平的,尤其是靜子,她一定不想讓多一個人知道她的屈辱,我們知道瞭也應該忘記!我說:“幹嗎跟老金他說,你還要不要讓老金跟靜子好瞭?”二哥說:“當然要。”我說:“那就不能說,說瞭隻會影響老金的情緒。”二哥說:“老金的情緒可以藏起來的。”我沒瞭退路,隻好說實話:“可作為靜子……發生這樣的事已經夠痛苦的瞭,她一定希望無人知道這事,她要知道我們都知道瞭,會更痛苦的。”二哥說:“你可能應該首先要為我們的任務著想。”二哥認為,這對我們是個機會,我們可以借此拉攏靜子。
他說:“再說,靜子現在也需要有人去安慰她。”
我說:“你怎麼去安慰她,你跟她說我們通過竊聽知道這事瞭?”
他說:“不需要你說,靜子會主動跟老金說的。我相信靜子是真的愛上瞭老金。”
我說:“正因為她愛他,所以她才不會把這種事讓老金知道。”
他說:“理智上是這樣,可她受瞭太大的傷害,她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隻要有所流露,老金就可以趁機挖,誘她說。”
我說:“你太無情瞭,讓她對心愛的人說自己最不齒的事。”
二哥突然瞪我一眼,對我大瞭聲音:“難道你覺得這比讓你的同志一個個去犧牲還無情嗎?你想過沒有,老J走瞭,竊聽室被搗瞭,下一步我們更沒有辦法進幼兒園,可孩子們一天天在吃毒藥,難道還有比這更無情的事?我們的敵人是個無恥之徒,現在他對靜子做瞭最無恥的事,我們必須要抓住這個機會,趁機把她拉過來做我們的同志。”
當然,我知道,如果靜子真成瞭我們同志,無疑是我們完成迎春行動的最好武器。但同時,我覺得這很困難,民族感情且不說,關鍵是,以我的體會,靜子是絕不可能對老金說這事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最能體會靜子此刻心情的,因為我有過相似的經歷,當初我就是這樣,死活不願意跟阿寬說——寧願死也不願意說!我這麼跟二哥說後,二哥說:“可你想想,如果當初阿寬知道你的經歷,引誘你說,你能熬住不說嗎?”
“是的,”我說,“我承認,如果這樣靜子可能會熬不住的。可是我總覺得這對靜子不公平,我們太不尊重她的隱私,太不擇手段瞭。”
二哥說:“不是我們不擇手段,而是我們現在沒有別的手段。機會來瞭,我們必須要抓住,我認為這是我們說服她、拉攏她的最好機會,錯過瞭你會後悔莫及的。我可以設想,隻要她把事情攤開來說,我們也可以把騰村的罪惡全部攤開來跟她說,讓她進一步認識到騰村的卑鄙無恥。你們都說靜子本性是善良的,對我們中國人富有感情,對那些孩子充滿愛心,正因如此,我有理由期待,當她得知騰村在對她心愛的孩子,包括她的親生兒子幹這種卑鄙無恥的事後,就可能喚醒她的良知,從而爭取得到她的幫助。”
我沒法說服二哥,隻好回去把情況報告給老金,讓他馬上給靜子打電話,約她晚上出來。老金說:“真要出瞭這麼大的事,打電話沒用的,她肯定不會接。”果然,電話打過去,是小美接的,說靜子園長在寢室裡休息,接不瞭電話。老金請她轉告靜子讓她回個電話,但直到下班,電話也沒有回過來。下班前,老金又打去電話,還是小美接的,說靜子出去瞭,問去哪裡,小美說她也不知道。我鼓動老金上門去見她,老金說:“她出去瞭,我怎麼見得瞭?”我懷疑她就在裡面,隻是因為太傷心不想接電話。我說:“如果真要出來就好瞭,你可以在路上守她回來。”
老金就去瞭。
守門的斷手佬跟老金早已很熟悉,見瞭老金,二話不說,徑自對裡面嚷開瞭:“園長,有人找!”連喊幾聲,不見靜子出來,出來的是靜子的孩子新一。新一說媽媽沒在傢,斷手佬問他園長去哪裡瞭,他支支吾吾說不知道。斷手佬以為靜子去瞭醫院,讓老金在門口等著。中途,小美出來,跟斷手佬竊竊耳語一番,斷手佬便開始趕老金走,說園長在開會,要開很久,沒工夫見人,說完關瞭門,很絕情的樣子。老金回來把情況對我講瞭一遍後,說:“看來她是不想見我瞭。”我覺得這是好事,說明靜子確實受傷很深,同時也說明她是真心愛老金的。我說:“靜子現在心裡一定很矛盾,害怕見你,但又想見你,明天你繼續約她吧。”
連約三天,都是老樣子,電話不接,登門不理,靜子像死瞭心瞭,老金也沒瞭勁。但二哥不死心,也有勁,他對我和老金宏篇大論地做分析,講道理,“靜子越是這樣,我們越要去努力見她。她不肯見你說明什麼,老金,說明她怕見瞭你會熬不住向你訴苦,她心裡一定被苦水漲滿瞭,隻要稍有機會,苦水就會傾瀉出來。可她在裡面有什麼機會?那些人都是騰村的爪牙,騰村敢當著人強奸她,說明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人,那些人都不可能安慰靜子的。能安慰她的隻有你,老金,我有種預感,隻要你們相見瞭,她一見你可能就會倒在你懷裡哭。小妹,你替老金想想辦法,怎樣才能把靜子請出洞來。”
我的辦法是讓老金裝病,住進醫院,然後我給靜子寫瞭一封信,交給斷手佬,讓他轉交靜子。我在信中說,金深水生病瞭,為什麼?因為你靜子變心瞭。談情說愛,挑三揀四,這山望著那山高,誰都是難免的。本來嘛,你靜子條件比老金好,你靜子有新的心上人,很正常,可以好說好散。可你靜子什麼都不說,翻臉不認人,死活不見人,讓老金天不知,地不知,上不是,下不是,這太折磨人瞭,也有失你靜子的風度。我誠懇地勸靜子出來看看老金,至少跟他告個別,問個好。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們相好這麼長時間,老金總有一點好值得你想念,靜子你就給他一點起碼的尊重吧。
我的信寫得不長,但句句是理,聲聲是情,又句句不是理,聲聲是討伐,靜子看瞭一定會又吃驚又感動的。我算好時間,準備過上一兩個小時,等靜子看瞭信、思前想後一番後,再給她打去電話。結果,我回單位沒一會,靜子主動給我來瞭電話,問老金的病情。我故意很冷淡,說:“死不瞭的。放心,見不到你他不會死的,死瞭也不會瞑目的。”靜子哭瞭,一邊說:“他在哪裡,我要去看他。”我說:“這就對瞭靜子姐姐,我們金局長好想見到你啊。你等著,我來接你吧。”
一個小時後,我把臉上重疊著悲傷陰影的靜子送進瞭老金的病房。
5
其實,靜子近日的異常不可能不引起騰村的關註,幾天閉門不出,突然又被我接走,去哪裡?見什麼人?幹什麼?靜子會不會揭發他的醜行?等等,同樣不可能不引起騰村好奇。擔心,他是不會有的,隻有好奇,我想。
所以,我接靜子去醫院的路上,從開始便有瞭“尾巴”。當我把靜子送進老金病房,從樓上下來時,千惠客氣地朝我迎上來,讓我跟她上車。上瞭車,不客氣瞭,小野揚瞭揚一個黑色眼罩對我嬉皮笑臉說:“對不起,我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他不想讓你知道他住在哪裡,所以請配合一下。”我奪下眼罩,我說:“不勞駕瞭,我自己來吧。”我知道要見我的人是誰,卻不知他為何要見我。
去幼兒園的路我太熟悉瞭,即使蒙著眼,我照樣知道車子行駛在何處。一路上,我不停地在想,騰村為何要見我,會問我什麼問題,會不會對我施以獸行,萬一出現那種情況,我該如何應對……腦袋裡像煮瞭鍋開水,一大堆問題橫沖直撞,過度的緊張讓我覺得累不可支。我的手是自由的,上車後我一直使勁在摸坐墊縫裡的塵灰,我要把手弄臟,合適的時候摸到臉上去。運氣不錯,我摸到瞭半片瓜子殼,我把它塞到一邊門牙和虎牙之間的牙縫裡:這比直接塞在門牙口要顯得自然些。我還努力擠出眼淚,並不停地使勁眨眼,這樣如果到時摘下眼罩,我的眼睛也許會佈血絲,眼瞼腫脹。
不過,我的努力是多餘的,騰村並不想讓我看到他的“尊容”,他對“低人一等”的支那女人似乎不感興趣,何況還是一個孕婦。我那時身孕還不明顯,但我可以裝得明顯一點,騰村一眼看出來瞭,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沒想到你是兩個人。”我說:“中國人對女人懷瞭孕專門有個說法,叫‘有喜’,就是說我現在身上有喜呢,太君見我就是見喜,是好事情。”我說的是一口流利的日語,說的話又是那麼投其所好,讓騰村一下對我少瞭敵意。他問我是在哪裡學的日語,我說:“我父親有一半生意在日本,至今在京都和大坂還有兩傢酒店和不少生意,小時候我經常去日本,傢裡也經常接待日本客人,我幾乎沒有專門學過就會說日語。”當他得知我是林大老板的女兒、汪精衛關照的人後,他讓小野給我端瞭一杯茶,假惺惺地說:“原來是一位貴客,怠慢瞭。”
我說:“太君的意思我可以摘下眼罩瞭?”
他說:“這就不必瞭,你該聽得出來,我是坐在輪椅上的,我是個廢物,你還是給我留個面子吧。”
我說:“太君……”
他說:“別叫我太君,我是個學者,叫我先生吧。”
我說:“先生身邊有車、有侍從,一定是個大學者,怎麼會是廢物?”
他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說:“不知道。”
他說:“真的不知道,靜子沒有向你說起過我?”
我說:“這裡面的事園長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一個字,要不是有幸來見到你,我還不知道這裡面有先生這麼一個大學者。我可不可冒昧問先生,您是園長的親人嗎?我知道,野夫機關長是園長的親人,好像是舅舅吧。”
他說:“是的,我也是靜子的親人,我是她哥哥。”
呸,你這畜生!我心裡罵,嘴上笑道:“我叫園長是叫姐姐的,姐姐的哥哥自然也是我的哥哥,也許我該喊您哥哥,先生?”
他沒同意,也不可能同意,因為考試還沒有開始——萬一我考輸瞭,我就是垃圾,什麼林懷靳、汪精衛都救不瞭我的,他怎麼可能允許我跟他稱兄道妹?事後我知道,當時他手裡已經拿著我給靜子的信,那是靜子被我接走後斷手佬去她屋裡搜來的。他喊我來,當然不是要給我結識他的機會,而是要問我話,考我試:
“你接她去瞭哪裡?”
“醫院,陸軍總醫院內科217病房。”
“裡面住著什麼人?”
“是我們頭,金副局長。”
“他們是什麼關系?”
“好像是在談戀愛。”
“他們談戀愛跟你有什麼關系?”
“當然有關系,一個是我的長官嘛,一個是我認的姐姐。”
“據我所知,園長這幾天身體不好,都在傢休息,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見瞭她發現她有點病怏怏的,問她是不是生病瞭,她說沒有呢。”
“你為什麼要來接她走?”
“是她打電話通知我的。”
“她怎麼知道你的長官生病瞭?”
“是我告訴她的。”
“你怎麼告訴她的?”
“嗯,我……托門衛給她……交瞭封信。”
其實,所有問題都是圍繞我給靜子的這封信出的,標準答案也是這封信。所以,當時我如果要回避這封信,我就完蛋瞭。事實上我是有點想回避這封信的,一則我不知道信已經在他手上,二則這封信中我把金深水對靜子銘心刻骨的愛表達得太充分,我擔心騰村知道這些後會遷怒於老金,對老金不利。所以沒有回避,完全是一念之差,也許是因為一時慌張,也許是冥冥中阿寬給我的安排吧。當我承認有這封信後,我馬上意識到,後面的話我再不能編造,隻能按照信裡的意思說實話,因為隨後騰村時刻都可以去找靜子要那封信來對質。
就這樣,我反而得救瞭,對他的每一個問,我答得都跟他捏在手中的信裡說的一模一樣——我幾乎得瞭個滿分!獎品是一盒包裝精美的糖,他說,這是送給我未來的孩子的。我不知道這糖裡有沒有含毒的,我曾想找人去化驗一下,卻苦於找不到人,一直放在我的書房裡,不知道後來落到瞭誰手裡。如果阿寬保佑我,讓我還能有機會出去,還能讓我找到這盒糖,我還要繼續去找人化驗它。我有種預感,這糖裡一定是加瞭毒的,這個瘋子,這個畜生,你別指望他會對誰發慈悲。
話說回來,靜子見瞭金深水後,沒有像二哥預料的一樣,情不自禁地倒在老金懷裡傾吐衷腸。老金告訴我,靜子那天的表現虛弱又鎮定,好像除瞭生病,她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老金說:“她進來後一直坐在病床前,握著我的手,面色蒼白,但依然強行露出笑容,對我作瞭一番解釋,意思是我誤會瞭,她這些天不接我電話、不見我,隻是因為生病瞭,沒有別的原因。我問她是什麼病,她說是病毒性感冒引起的支氣管發炎,很厲害,發瞭幾天高燒,現在還沒有完全好。我想把她拉到身邊來,她不願意,說是病毒性感冒要傳染的,我也在生病,很容易傳染給我。也因為這個原因,她坐瞭不到十分鐘就走瞭。”這個結果,確實讓我們有點意外又深感遺憾。
以後,靜子開始正常上班,我和老金給她去電她也接,隻是很難約她出來,一個月間,我印象老金隻約她出來過一次,那還不完全是為老金,而是為瞭老金的養子山山。山山是老金以前軍統的同志劉小穎和陳耀的孩子,一年前陳耀和劉小穎相繼去世,山山成瞭孤兒,老金把他當兒子收養在身邊,朝夕相處,感情很好。一個下午,山山突然發高燒,送到我們陸軍醫院看病,醫生懷疑是得瞭急性腦膜炎,建議轉到日方所屬的東京友邦醫院去看,那裡有這方面的專傢。可那醫院我們平時沒往來,人際不熟,人送去,住瞭院,醫生遲遲不來會診,把老金急壞瞭,向靜子告急。就是這一回,靜子叫瞭就趕來,來瞭就找人,通瞭關系,山山遂及時得到救治,轉危為安。
山山病好出院後,我提議老金可以以感謝的名義請靜子出來吃餐飯,借機聊聊。老金約瞭,靜子也同意出來,但臨時又沒有赴約,說是生病瞭。我知情後,給靜子打去電話想慰問她,照例是小美先接的電話,說靜子這會兒在醫院,無法接電話。我問靜子生瞭什麼病,要不要緊,小美的回答讓我十分意外:“園長沒有生病,她在醫院有事。”我問什麼事,小美說:“我怎麼知道,這你要問園長本人,反正是有事。我們醫院事情多得很。”我這才反應過來,她說的醫院是指她們內部醫院,就是騰村的實驗樓。掛電話前,小美又特別地申明:“以後你找園長別打這個電話,她以後不是我們園長瞭,她去醫院工作瞭。”她怎麼去醫院工作瞭?放下電話,我回味小美的話,總覺得她話音裡有話,令我多思。
這樣又過去一個多月,保安局院子裡,那三棵從東京移植來的櫻花開瞭,又謝瞭,天氣轉眼間變熱瞭,幼兒園裡的女孩子們開始換上漂亮的花裙子瞭,但我們卻沒有靜子的一點消息。一天深夜,我已經睡著瞭,二哥突然敲門叫醒我,讓我去樓下客廳談事。我起床,出門,下樓,從廳堂的穿衣鏡前經過時,我從鏡子裡看見穿著睡衣的我明顯隆起瞭腹部,頗有孕婦的樣子。我走進客廳,看到金深水立在客廳中央,一臉神采,雙眼亮得像剛從戰場上凱旋歸來,興奮得坐不下去。我知道有好事,問他:“有什麼好消息?”老金看看二哥,示意他說。二哥對我說:“老金見到靜子瞭,他剛跟靜子分手,靜子把騰村強奸她的事跟他說瞭。”
“是嗎?”太突然瞭!我疑惑地看著老金,迫切地問他。
“是的,”他說,“我見到她瞭。”緊接著感嘆道,“終於見到她瞭,太巧瞭,太好瞭!她真的跟我說瞭那些事,我明顯感覺得到她現在非常痛恨騰村,她甚至說恨不得要親手宰瞭他。這下好瞭,太好瞭,我覺得下一步我們可以爭取她瞭。”
這確實是個好消息,及時雨啊,雪中送炭啊。要知道,自老J犧牲後,這兩個多月來,迎春行動完全陷入瞭困境中,我們有心無力,束手無策,前途茫茫然,甚至連靜子這條線都幾乎斷瞭。這時候,靜子突然出現,而且有這麼大的變化,超出我們的期待!
6
很多事是後來靜子告訴我的,她遭騰村強暴後,內心自是十分痛苦,甚至想一死瞭之,隻因孩子新一這麼小,她下不瞭狠心。死不起,躲得起,最後她決定帶上孩子離開幼兒園,一走瞭之。騰村知情後,發話:大人可以走,孩子要留下。為瞭孩子,靜子別無選擇,隻能忍辱茍活。
此時的騰村,研究上的事已經很少,藥已經有瞭,隻是個劑量問題。這也是個時間問題,三個月檢測一次數據,其他時間都是空的。幹嗎?健身,喝茶,下棋,收藏陶瓷,總之,都是玩的事。俗話說,好吃不如茶泡飯,好玩不如人玩人。用騰村自己的話說,他天生好色,女人成瞭他其樂無窮的玩物。千惠,百惠,十惠,小惠,都是他的小綿羊,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也許是太依順瞭,不刺激,玩膩瞭,才盯上瞭靜子。靜子不是小綿羊,靜子有小脾氣,敢跟他鬧別扭,反而更挑逗他,成瞭他的新寵。一時間,騰村幾乎天天晚上把靜子留在樓裡,對她進行百般折磨。騰村不但玩的女人多,玩的名堂也多,他有一間專門做愛的房間,裡面有各種配合做愛的工具、刑具。這畜生其實犯有施虐癥。
那天金深水碰見靜子,就是因為頭天晚上靜子被施虐,肩膀脫瞭臼,去醫院看病,回去的路上,恰好被金深水撞見。這是一次具有歷史性意義的會面,它把我們每一個人的歷史都改變瞭!老金說:“我沒有想到在那兒碰到她,更沒想到一個多月不見,靜子變得那麼落魄、憔悴,埋著頭,僂著腰,一隻手被綁帶套著,吊掛在胸前,臉上一點神采也沒有,臉色黯然,目光畏縮,像個剛從戰場上逃回來的哀兵。最讓我沒想到的是,靜子一見我眼淚水就奪眶而出。”可以想象,這些日子靜子受的傷害太深瞭,她心裡積壓著太多的悲傷和恨,急需一個出口,一個傾訴、發泄的機會。可誰能給她這個機會?幼兒園裡的同事都是騰村的奴才,舅舅野夫一心想往上爬,幾乎成瞭騰村的走狗,孩子太小,更不可能,老金嘛,迫於騰村的淫威又不敢相見瞭。騰村把她害得成瞭一個孤傢寡人,舉目無親,苦海深重,生不如死。恰在這時老金從天而降,不期而遇,一聲聲親切又喜悅的呼喊,一道道帶著體溫和溫情的目光,把靜子的內心一下戳破瞭。
老金說:“說實在的,我還沒開始正式問她什麼,隻是順便問瞭一句你的手怎麼瞭,她便斷斷續續地跟我講起瞭她的遭遇和近況。”轉述瞭靜子的遭遇和對騰村的恨後,老金言之鑿鑿地對我們說,“我覺得機會來瞭,現在我們可以跟她攤牌,把騰村的罪惡給她攤出來看,讓她更加認清騰村這個魔鬼的真面目。”
二哥說:“光認清沒用,關鍵是要幫助我們。”
老金說:“能不能幫我們現在我不敢說,但我相信她絕對不會揭發我們。”
二哥說:“如果這能保證當然可以說,畢竟她孩子也是受害者,說瞭隻會加深她對騰村的恨。”
老金說:“我可以保證。”
我們決定放手一搏!那陣子,靜子因為要上醫院換藥,我們要見到她並不難。難的是讓誰去跟她說,是老金單獨跟她說,還是我和老金一起去跟她說。因為我對情況最瞭解,口才也比老金好,老金要求我跟他一起說。但這樣我們有預謀的感覺太明顯,怕引起靜子多心。如果讓我單獨說,又怎麼也找不到一個說的途徑,去路上碰她?太巧瞭,容易叫她懷疑是老金安排的;給她寫信,又怕落入他人之手,引火燒身。最後還是我靈機一動想出瞭一個方案,事後證明效果是不錯的。
在我的方案中,老金扮演的是個不知情的角色,他先單獨去醫院守著,見到靜子後請她到辦公室去小坐。靜子出來是看病的,在外面呆的時間不宜過長,喝茶、吃飯很容易被謝絕,去辦公室坐一坐的時間是有的。老金一進辦公室,看到桌上放著一堆我送上去的文件,即對靜子說:“喲,我忽然想起來瞭,你那個林妹妹啊幾次跟我說要見你,說她有重要事情要跟你通報,我問她什麼事她還跟我保密,要不我叫她來見一見你?”靜子推辭,但老金怎麼都會說服她的。老金說:“我聽她隱約說過,說你們幼兒園是個魔窟,藏著駭人聽聞的罪惡,我在想會不會是騰村強暴你的事被她聽說瞭?”一下點到靜子的穴位,使她變得比老金還急切地想見我。
於是,我就被叫上樓去。
於是,我就一五一十把幼兒園的秘密毫無保留地端出來。包括我們竊聽到的靜子兒子新一也被當作試驗品的事,全都告訴瞭靜子。
靜子聽得目瞪口呆,老金卻暴跳如雷,大罵騰村。罵夠瞭騰村,老金又掉頭罵我:“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這麼喪盡天良的事我們必須阻止他!”我說:“第一,我也是才聽說不久,第二,我想先跟靜子說,讓她幫我證實之後再跟你說也不遲。”老金說:“你撒謊,我懷疑你早知道瞭,沒準就是那次騰村見你時他親口對你說的。”我說:“胡扯!他在作惡怎麼可能自己跟我說?”老金說:“因為他是個瘋子,變態狂,他要跟你炫耀他的狗屁才華。”我說:“你少跟我廢話!現在我們需要盡快證實他到底有沒有在幹這事,如果確有其事,說明他真是個瘋子,我們要想法阻止他才是,你怎麼還在跟我囉嗦這些。”他說:“我囉嗦是因為我不相信有這種事,這哪是人幹的事,連孩子都要糟蹋!”我說:“我也不相信,所以我想問瞭靜子後再向你匯報,現在靜子就在面前,你可以問她。”他說:“你自己都說不清楚,讓我問什麼。”我說:“我剛才不是說瞭那麼多,你可以問靜子我說得對不對,以前是不是有個女孩突然死瞭,現在那些孩子是不是在分組吃一種糖果,還有,醫院地下是不是有通往熹園的暗道,暗道裡是不是有個地下工廠。”我們就這樣,故意當著靜子的面吵,唱雙簧,目的是要把我們想對靜子說的話巧妙地說給她聽,讓她表態。
靜子表瞭態:以前確實有個女孩死瞭,現在那些孩子也確實在分組吃一種糖果。至於醫院地下有沒有通往熹園的暗道,暗道裡有沒有工廠,她表示不知道。老金聽瞭靜子這麼說,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自言自語道:“這麼說,看來確有其事。我的天哪,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惡的人,對孩子也下得瞭手。騰村,你這個沒人性的魔鬼,你糟蹋大人也罷瞭,怎麼能把魔掌伸向孩子。靜子,我相信你以前一定不知道這事,因為當中有你自己的孩子,但現在你知道瞭,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靜子沉默一會,說:“我聽你的。”
我連忙也對老金說:“我也聽你的,為瞭救這些孩子,我甘願赴湯蹈火。”
老金繼續跟我演著,對我說:“你連門都進不瞭怎麼赴湯蹈火,暫時我們還是要靠靜子。我覺得先還是要以證實為主,剛才靜子也說瞭,地下有沒有暗道,暗道裡有沒有工廠,她不知道。那麼到底有沒有,這個必須要搞清楚,如果有,就不用懷疑瞭,說明騰村肯定在搞鬼名堂;如果沒有——我希望沒有,到時我們再來商量。”
我說:“肯定有。”
他說:“口說無憑,眼見為實。靜子,這就拜托你瞭,你回去後去查一下,因為如果有,這也是我們下一步行動的主要目標。”
靜子答應瞭。
老金說:“要快,因為你今後出來不容易,最好就在這幾天,你去醫院看病期間。”
靜子又答應瞭。
從靜子的態度看,我們沒有理由懷疑她在敷衍我們。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靜子都沒有出來,也沒有聯系我們。她的傷情肯定還沒有好,但就是不出來瞭。我們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是靜子反悔瞭,還是出事瞭,她的行動被發現瞭,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靜子!靜子!靜子!我們在心裡一遍遍呼喚她的名字,白天黑夜都在幼兒園四周轉溜,試圖捕捉到一點信息,卻是一無所獲。就這樣,絕望的陰影被時間拉長又拉長,一個星期過去瞭,依舊沒有一點靜子的信息,我們基本上絕望瞭。為此,我們決定冒險行動,緊急調來阿牛哥,準備遠距離射殺騰村,同時安排趙叔叔去炸毀那個地下工廠。我們想隻要阿牛哥幹掉騰村,裡面一定會亂套,趙叔叔也一定能得手。如果這不行,二哥準備硬拚,出動所有人去幹一票,豁出去瞭。總之,我們決定孤註一擲,付出一切代價也要完成任務!那幾天,我們小組所有同志都天天在外面,密切註視敵人行蹤,緊張配備武器彈藥,準備行動,包括也準備好瞭逃跑路線。
到第九天,大清早,我剛起床,正在漱口,老金打來電話,讓我迅速去單位。到瞭單位,我看到反特處屋前,幾輛摩托開著引擎,反特處的官兵進進出出,都忙著整裝出發,一副風聲鶴唳的樣子。我進瞭樓徑直去老金辦公室,他正在打電話,在朝人吼:“你的人怎麼還沒有出發?少囉嗦,快走!野夫都已經到場瞭,你不是找罵嘛!”
我不知道出瞭什麼事,可聽說野夫出動瞭,想必是大事,我替老金著急。哪知道,老金掛瞭電話對我笑,“天上掉餡餅瞭,昨晚熹園著瞭大火,而且我要特別說明,是鬼子高級將領住的那片院子,據說大火燒瞭整整一夜,希望能燒死幾個大傢夥。”我問是怎麼回事,他說:“我也不知道,這不,正準備去現場看嘛。”他讓我在單位守著,靜候佳音。
老金還沒回來,我從反特處那邊已經得到消息,昨晚大火燒死瞭十幾個人。這麼多人!真是上等的佳音啊。中午老金回來,給我帶回更好的消息:著火的地方是老J發現的那個院子,就是我們懷疑跟幼兒園有暗道、地下有工廠的那片日式園林建築。這不正是我們一心想搗毀的地方!老金說,現在完全成瞭一片廢墟,住在裡面的人有一半葬身火海,屍體都燒糊瞭。天哪,真是天大的喜訊啊!這到底是誰幹的好事?我們首先想到可能是革老那邊的人幹的,畢竟重慶也曾經給他們下達過任務。去見革老,革老隻字不提,問瞭也是三不知,足見這事跟他們無關。那麼會不會是我們組織其他小組的同志呢?或者是重慶方面的其他小組呢?四方打聽,也沒有相關消息。照理,這麼重大的任務,哪個小組完成瞭都一定會報上去,上面也會通報表彰。現在這事上無文,下無音,成瞭無頭案,確實叫人費解。
很快,相繼冒出兩件怪事:一是野夫被調走瞭,據說是去瞭前線,明顯是被罰瞭;二是我們保安局新來瞭一位局長,可以說老金也被罰瞭,因為這本是他“煮熟的鴨子”,現在飛瞭,成瞭別人的盤中餐。說來兩人都跟靜子有關:一為舅舅,一為情人,不禁使人猜測,這把火是靜子放的,他倆在替她受過。但確切的消息一直沒有,我們見不到靜子,也見不到幼兒園任何其他人。火災發生後,幼兒園徹底成瞭一片禁地,日軍憲兵司令部直接接管瞭它,大門由持槍哨兵把守,以前孩子們還偶爾出來踏青、出遊,現在再也見不到他們瞭。
後來,慢慢地,消息一點點冒出來瞭,先是我們聽說靜子死瞭,就死在那場大火中;後來又聽說騰村和醫院的那個院長也死瞭;後來又聽說院長沒有死,隻是受瞭重傷,住在某個醫院裡。後來我們查到,住的是天皇友邦醫院,我們去人偵察發現,他傷勢非常重,一直昏迷不醒,隨時都可能死。算他命大,經過半個多月搶救,他起死回生,醒瞭過來。醒過來就要接受調查,騰村之死是個大事,怎麼能死得不明不白?他受命把事情經過寫成材料,事隔兩個月後這份資料被老金看到,至此我們才完全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那時我已經懷胎十月,大腹便便,在傢等著臨產瞭。
根據院長提供的材料,加上我的猜測,我想事情應該是這樣的:靜子跟我們最後一次分手是領瞭任務回去的,回到幼兒園後她一定在四方尋找地下暗道。她可能沒有馬上找到,但後來還是找到瞭,並沿著暗道一直走到盡頭,發現瞭那個地下工廠。不巧的是,靜子返回途中正好被院長撞見。那個工廠是院長在管的,他經常要去現場指揮那些女犯幹活。事情暴露瞭!騰村連夜對靜子進行審問,審問不出結果開始折磨她,變本加厲地對她施行性虐,先是讓院長用高壓電棒擊打她,把她擊昏後用尖刀在她背上刻字,靜子痛醒後,騰村又令院長強奸她。就在院長實施強奸時,靜子抓起尖刀連刺院長,接著又刺騰村:一個是猝不及防,一個沒腳的廢物,都是該死的!之後的事情誰都不知道,但我想靜子殺完人後一定是去放火燒瞭工廠。據說,靜子的屍體是在暗道接近幼兒園的方向發現的,且身上沒有燒傷痕跡,我猜測,她放火後可能還想回幼兒園帶上兒子逃走,但火勢迅速蔓延,加之暗道裡通風條件差,煙霧迅速灌滿通道,她因窒息而死。糖和糖紙都是油性的,一著火蔓延的速度是非常快的,所以才會燒死那麼多人,他們當時都應該在睡覺吧。
可惜,沒有燒死小野。
不過,無所謂瞭,工廠毀瞭,騰村死瞭,騰村瘋狂的春蕾行動隻有去陰間進行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