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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時期國統區流通的貨幣叫法幣,俗稱中國錢。陸從駿調入黑室時月薪為二百法幣,負責保安工作的處長老孫為一百二十法幣,一般的普通職員為三十法幣。當時法幣對美金的兌換率為七比一,即當時黑室一個普通員工的月薪為四個美金多一點點。即使黑室一號人物,陸從駿,堂堂一個師職少將,也不到三十美金。而海塞斯的年薪是多少呢?
一萬美金,相當於陸從駿的二十六倍!
換言之,海塞斯的身價是當時二十六個中國師級少將軍官的總和。
這不禁令人好奇,這傢夥到底是個什麼人物,國民政府要如此不惜重金把他請來……難道他就是那個被世人傳誦的“美國破譯之父”赫伯特·亞德利?
是的,他就是亞德利。
亞德利到中國時,山本五十六的作戰計劃裡還沒有轟炸珍珠港的方案,那是三年後的事。當時美國和日本是協約國,用一本九十六頁厚的白皮書締結瞭兩國的中立條約。亞德利為中國披掛上陣隻能定義為“民間行為”,是一個國傢和一個業已失業的破譯傢的一樁生意,埋名隱姓是必需的。在他為中國黑室秘密工作期間,先後用過包括讓·海塞斯在內的六個假名。
經過將近兩個月的旅程,我終於到達瞭香港。為瞭避免被日本人認出和暗殺,我用的是一個假名——赫伯特·奧思本,而且特意取道歐洲而來。自從我出版瞭《美國黑室》一書後,因為書中對日本搞的陰謀詭計做瞭揭露,我在東方已上瞭黑名單。所以,請我去拿“中國黑室”俸祿的中國當局,隻好將我偷偷運進中國……
多年後,亞德利就這樣開始回憶這段生活,寫瞭一本叫《中國黑室》的小冊子。不乏有人對這小冊子橫加指責,罵亞德利是個“虛榮的人”,因為他“以寫小說的方式”記錄瞭這段生活,“完美地塑造瞭自己”,貶低、污辱瞭他身邊的所有中國人,對個別令他有好感、不想貶辱的中國人——比如陳傢鵠,以“隻字不提的方式”冷漠處置。有眾多的資料表明,亞德利在重慶期間至少和五位女性(三個中國人、兩個外國人)先後有過“非凡的關系”,但在他的回憶中,他搖身變成一個“坐懷不亂的聖賢君子”。亞德利一生“著述頗豐”,但文字的真實性令人忐忑。破譯大師把自己的一生變成瞭“密碼”,讓後人費盡心機去猜測他文字背後的真實與虛偽。
作為開天辟地的一代破譯大師,有關亞德利的生平資料如今遍地都是,過去的秘密被時間的陽光穿透、照亮。美國作傢詹姆斯·班佛是記者出身,作品多以情報機構為題材,對亞德利的身世、經歷深有研究。一九八三年,被美國國務院禁令鎖在抽屜裡四十餘年的《中國黑室》小冊子終獲解禁,可以公開出版。班佛應出版社之邀潑墨揮毫寫瞭序言,詳細記述瞭他瞭解的“美國破譯之父”。文章從美國國傢安全局起筆,旁征博引,追古思幽,足見作傢對情報領域涉獵之深和對亞德利先生之“過往甚密”:
在華盛頓以北二十英裡、占地超過一千公頃的米德堡裡,坐落著自由世界最大的情報機關——美國國傢安全局。這個由杜魯門總統在一九五二年秘密創立的機構,默默地將全世界的私人、商業、外交和軍事通信傳遞到一個“秘密城市”。“城市”由十二座安保森嚴的鋼筋水泥龐然大物組成,其中,行動總部大樓即將成為僅次於五角大樓的全聯邦政府第二大獨立建築物。
行動總部大樓的內部可能是地球上電腦密謀最高的地方,電腦所占的空間不是以平方米計算,而是以公頃。在這裡,每張薄薄的鐳射光碟存有數以億計的數據,上千公裡的磁帶構成瞭豪爾赫·路易斯·波黑士筆下的無窮圖書館,瘋狂地加密和記載瞭我們這個星球上所有的知識和資訊。
為瞭還原這些復雜的密碼,國傢安全局使用瞭CRAY-1這樣尖端的計算機,每個記憶體每秒可以傳送高達三千二百萬個詞語(相當於兩千五百本厚的三百頁的書),以及可以將這些書以每分鐘兩萬兩千行的速度印到無限長的紙卷上的鐳射打印機。在不久的將來,國傢安全局的科研工程組將會實踐那些聽起來很奇怪的概念——約瑟夫遜結邏輯、磁性氣泡、模擬光學計算、聲光互動電荷傳送器,等等,使得一秒鐘內可以進行一千兆個操作。
然而,在遠遠早於有CRAY-1誕生之前,甚至早於國傢安全局成立之前,就有一個很有遠見的年輕人開始進行瞭類似的工作,他擁有的隻有一個敏銳的頭腦,他的名字叫赫伯特·亞德利。
在沉悶的密碼與破譯世界裡,亞德利絕對是一個色彩鮮明、活力十足的人物。他的奔放不羈,與修道院的工作環境格格不入。一八八九年四月十三日,他出生於印第安納州西南部一個名叫沃辛頓的小鎮,年輕時的業餘愛好是撲克,後來他能破解外國密碼的天賦很可能得益於此。事實上賭牌或許沒有破解外國密碼那麼神秘,但絕對不比那個更容易。除瞭競選學生會主席、編輯校報、擔當足球隊長以外,他經常流連當地一個叫蒙提的酒吧,向“成佬東”和“磨蹲山”學兩招兒,或者在沃辛頓的其他十來個酒吧和三個桌球室操練他的副業:賭牌。
高中畢業後亞德利去瞭芝加哥大學。但一年之後輟學,他回到沃辛頓,子承父業,做瞭一個鐵路報務員。很快,他不能忍受這個日復一日收發貨運時間、客運訂單的單調工作。一九一二年,二十三歲的亞德利放下電報鑰匙,登上瞭一列開往華盛頓聯邦車站的火車。
抵達華盛頓不久,即十一月十六日,亞德利又開始讀起瞭電報。不過這次他的窗外不再是一望無際的印第安納平原,而是白宮南草坪的網球場:亞德利在國務院找到瞭一份每周十八點七五美元的差使,當上瞭外交通訊的電碼譯員。在電報機與共鳴器斷斷續續的低鳴中,亞德利開始驚嘆到底有多少個像他一樣的電碼譯員,每天復制和翻譯大量的機密文件,因為他知道其他國傢也同樣在加密外交電報。他突發奇想:美國政府為何不雇用破譯員,專門破解其他國傢的密碼呢?
不久,亞德利從國會圖書館裡借閱瞭幾本有關解密的書籍後,利用國務院的電文開始練習破譯。他驚喜地發現,他可以在兩個小時內破解一個由特使豪斯上校發給威爾遜總統的私人電報。既然他可以這樣輕易地破解美國的密電碼,他確信自己也可以破譯其他國傢的。於是他起草瞭一份文件給他的上司大衛·薩勒曼,一表心意。薩勒曼吃驚之餘,找來其他的加密電報做試驗,亞德利無一例外,都輕易破解瞭,從而為他贏得瞭嶄新的人生。
一九一七年六月二十九日,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亞德利被從國務院調到陸軍部,組建軍情八處(MI-8),專門負責密碼破譯工作。亞德利很快向情報破譯部門證明瞭他的重要性,並從上尉升到少校。到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宣佈停戰的一年多時間裡,軍情八處取得瞭驕人的成績,總共破解外國政府一萬零七百三十五條電碼。戰爭結束後,亞德利奉命留在法國首都組建一支附屬於“巴黎和會”的美國密碼破譯小組。
一九一九年四月十八日,亞德利回到美國,開始爭取軍情八處能在和平時期繼續其破譯工作。他遞交一份備忘錄,建議成立一個以他自己為局長的密碼局,編制大約是五十個破譯員,預算為十萬美元。幾天後,國務院及陸軍部阿意共同出資成立這個機構。五月二十日,這個後來被廣泛稱之為“美國黑室”的部門問世。在歷經多次重組和演變後,這個機構最終成為今日的美國國傢安全局……
鞏予炎和羅荔丹的譯筆實屬上乘,但無法改變亞德利多舛的命運。隨著哈伯特·胡佛入主白宮,任命保守的享利·史汀生掌管國務院,亞德利輝煌的事業步入瞭盡頭。新任的國務卿以“紳士從不偷閱他人信件”為由,永久性地關閉瞭美國黑室,把亞德利當不良分子丟在瞭社會上。這是一九二九年十月三十一日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從這一天起,亞德利與中國結下瞭不解之緣。對此情況,詹姆斯·班佛依然不乏瞭解:
一九三六年,一系列的小沖突似乎暗示世界即將經歷又一次的大戰:德國把軍隊開入瞭萊茵非軍事區;佛朗哥在西班牙舉起瞭叛亂的大旗。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在給美國駐法大使的信中寫道:我們不得不承認歐洲現在的形勢,這比我們有生之年的任何時期都要黑暗。
在亞洲,一九三七年,日本入侵中國,七月底攻陷北平和天津,隨之而來的是對上海的狂轟濫炸,以及南京大屠殺。隨著中國國民黨的領導人蔣介石帶領他的軍隊後撤,並將首都移到遙遠的重慶,他開始得到越來越多美國人的同情。羅斯福總統很同情他,但是總統有許多顧慮,不想觸怒日本導致報復,所以美國政府的支持僅限於向走投無路的中國提供武器。
在技術含量與日俱增的戰爭中,蔣介石發現他急切地需要情報,特別是電碼情報。他要求中國駐華盛頓大使去瞭解行內最有才華但也最臭名遠揚的亞德利,能否再次在破譯日本密碼上創造奇跡。這時的亞德利定居在皇後區,他對投機地產的生活已經感到厭倦。他的腦袋懷念著密碼的挑戰,他的雙手渴望著破解答案。當中國助理武官肖勃少校問他是否願意到重慶時,他興奮不已。但是,他仍然精明地將工資抬高到每年一萬美金,才接受中方的邀請。一九三八年九月,在與肖少校多個月的秘密接觸後,亞德利化名為一個叫赫伯特·奧思本的皮草出口商,悄然離開美國,踏上瞭中國之旅……
2
一分錢一分貨,你如此高昂的身價,又是委員長欽定的“貢品”,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都不該是凡人。非凡之人自然要給予非凡的禮遇,所以杜先生要親自接見,要送國禮(鄭板橋的畫和蜀錦),還要送車。同時,非凡之人也要接受非凡之要求,行非凡之大事。所以,第一次見面,杜先生在給足海塞斯面子之後,回到辦公桌前,正襟危坐,神情嚴肅地開始給海塞斯下達任務:“尊敬的海塞斯先生,如果您不是陸所長的屬下,您就是我最珍貴的客人,我們中國是禮儀之邦,無禮不成敬,為瞭表達敬意,什麼樣的禮節我都會盡到,陪您吃喝玩樂,遊山玩水,我都樂意,且保您乘興而來,滿意而歸。但現在您是五號院的棟梁之材,擎天之柱,換言之即是我的戰友,最最重要的戰友。現在保衛武漢的戰役正陷白熱化,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們快守不住瞭。武漢是我們的戰略要地,那裡有漢陽兵器廠等一大批軍工廠,我們必須給他們創造一個轉移和撤退的時間,如果撤退不下來,大批軍工廠成瞭敵人的戰利品,今後我們持久的抗日戰爭就無從談起。所以,委員長已經下瞭死命令:必須再堅守兩個月,六十天。”
海塞斯同樣面色嚴肅地望著杜先生,等待著他下面的話。
杜先生接著說道:“我剛從前線回來,形勢非常嚴峻啊,敵人已經糾集瞭九個師團、三個特種旅和航空兵,共計重敵二十五萬,從長江兩岸和大別山北麓,向武漢包抄而來。我方雖已調動一百三十個師,近一百萬兵力準備死守武漢。但是戰線太長,敵人神出鬼沒,防禦遭到極大的挫折。現在,馬當、湖口兩要塞在敵人海陸聯合進攻下已經失守,武漢已處在六路敵軍的包圍中,勢若累卵,危在旦夕。能不能堅守兩個月,就看您能不能告訴我,這六路敵軍誰可能最先向武漢發起攻擊。我們隻有明確知道瞭敵人的進攻步驟,知道瞭誰先誰後,才能集中兵力,以多敵寡,進行嚴防死守,才可能拖住敵人。告訴我,您行嗎?”
“給我時間,我相信可以的。”
“我隻能給你三天時間。”
“三天?”海塞斯笑瞭,“將軍閣下,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不愛開玩笑。”杜先生異常嚴肅,伸出兩個手指,“兩天,我最多再給你加兩天。”
“也不行,兩周差不多。”
“不,我們已經沒有退路瞭,所以,你也沒有退路。”杜先生目光炯炯,死死看著對方,堅定地說,“你必須行,不行也得行,因為拜托你的不是我,而是站在我身後的泣血流淚以望蒼天的四萬萬中國同胞!”
海塞斯想,好吧,既然你已經不給我退路,那麼爭辯也沒用,就答應吧。答應瞭,他又馬上想,這些人真愚蠢,做的夢都戴著傻瓜帽。他嘴上答應隻是權宜之計,因為他沒工夫跟這群蠢豬囉嗦。
當然,他也很清楚,如果運氣好,他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完成任務的。所謂運氣,有些是上天給的,是遇到的,有些是自己去找來的。這麼短的時間,遇是不行瞭,遇是要時間的。守株待兔就是遇,碰上瞭就是運氣。但現在沒有時間瞭,他隻有去找。
去哪裡找?
報庫,那裡堆積著數以萬計的日軍電報,有的是從長沙帶來的,有的是最近抄到的。回到五號院,他吩咐助手閻小夏去報庫調來進攻武漢的日軍備部最近一個月的電報流量情況,要求他制成一個敵軍電報流量進程表,自己則去分析科調走瞭他們的分析日志。
破譯處下面設有四科一室,分別是:破譯科、分析科、計算科、資料科、報庫(室)。中心當然是破譯科,其他都是圍著它轉的。分析科就是馮警長的義妹馬姑娘生前的供職之地,現在這裡隻剩下瞭她留在日志上的筆跡。日志上共有五個人的筆跡,包括劉科長,還有那個把木桶想象成男人的鐘女士。海塞斯用瞭兩天兩夜,總算看完瞭八本厚厚的日志。他看完最後一本日志時已經是第二天夜裡一點多鐘,他覺得自己的運氣不錯,分析日志給他的信息和助手閻小夏給他提供的圍攻武漢之日軍各部最近一個月的電報流量反映的資訊情況基本上是吻合的。經驗告訴他,這樣他可以下個冒險的判斷。所謂冒險,是因為這判斷缺乏技術面的支持,但三天或者五天的期限怎麼可能指望得到技術面的支持?這是沒有退路的進攻,孤註一擲也好,斷臂求生也罷,他別無選擇,也就有瞭唯一的選擇。他用十五分鐘擬瞭個情況報告的大綱,給助手留瞭言,丟在桌上,準備回去好好睡個覺。下樓後,在走廊上遇到瞭值夜班的鐘女士,兩人客氣地打瞭個招呼,交臂而過。
突然,海塞斯回過頭來,對鐘女士說:“很抱歉,我發現瞭你一個秘密。”
鐘女士一臉驚訝和慌亂,眼前的教授是他的領導,她報以微笑,但心裡很是緊張,心想一定是自己哪一天的日志記錯或漏掉瞭什麼,“對不起處長,你發現瞭什麼,是不是……日志……我……”
“你的日志寫得很好,”海塞斯笑道,“我發現的是你身體的秘密。”
“……”
“你身邊沒有男人。”
“……”鐘女士覺得心跳加速。
“我身邊也沒有女人。”海塞斯落落大方地走上前,“也許我們可以互相同情一下。”
“……”鐘女士一下臉膛綻紅,她有把木桶當成男人的想象力,但面對一個洋人上司卻缺乏相似的想象力。
但現在已經不需要想象力,隻需要行動。海塞斯像對老情人一樣,舉手放到她燒紅的臉頰上,撫摸著,“你臉紅瞭,像個少女。你應該年過四十歲瞭吧,但是我敢肯定,你的乳頭仍然像少女一樣粉紅,比這臉蛋也還要紅。”
這就是海塞斯發現她身體的秘密。
事實確實如此,幾分鐘後海塞斯帶她上樓,在他豪華的大辦公室裡,脫下她衣衫,指著她的乳頭說:“你看,我沒有說錯吧。”鐘女士仿佛是第一次發現,自已的乳頭竟是那麼紅,那麼玲瓏,那麼堅挺,似乎從未被人碰過。但在昏暗的燈光下,隔著厚厚的衣服他又是怎麼發現的呢?鐘女士也許是五號院第一個領悟到海塞斯身上有神性的人。她也是海塞斯在重慶秘密交往的第一個女朋友,隻是好景不長,隻維持瞭不到一個月,最後因被陸從駿發現而告終。
陸所長把鐘女士當做垃圾掃出五號院,這也意味著海塞斯不可能在五號院內碰到第二個女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的確保住瞭蔣微等姑娘身體的安全性,但是後遺癥其實更大。相對於黑室的安全而言,一個女人身體的安全太微不足道瞭。再說,陸從駿也不是從部屬身體的安全考慮而“殺一儆百”的,他是擔心教授因色而亂,耽誤瞭工作。他把教授當做中國人來看,把他和這裡所有人一樣(包括他自己),都看作是一臺破譯機器的零件。問題恰恰就出在這裡,用海塞斯的話來說:機器是幹不瞭事的,隻有人才能幹事,而人是有七情六欲的。
禁欲,意味著身體的某一部分被外力關閉起來,甚至是被切割掉。陸從駿無疑同世界上除海塞斯等寥若晨星的天才之外的所有人一樣,並不知道破譯密碼所需要的並不僅僅是大腦一瞬間的靈光乍現,而是身體的每一部分,每一個汗毛孔,都要徹底靈動起來,張開,閉攏,呼吸,燃燒,靈魂出竅,隨風隨雨飄散,接天接地聚匯……
這天晚上海塞斯沒有回宿舍,直接在辦公室度過瞭一夜。他還是第一次和東方女人做愛,鐘女士快速而頻繁的高潮,在高潮時咬緊牙關不吭一聲的極度痛苦狀給他留下瞭深刻的印象。天剛黎明時,在海塞斯的睡夢中,鐘女士窸窸窣窣地穿好衣衫,走瞭,留在她腦海裡的是辦公室的豪華,地毯,沙發,躺椅,靠墊,大辦公桌,大茶幾,高靠背皮椅……各種大小不一卻都精致、有趣的擺設。
其實,豪華談不上,至少在海塞斯看來是這樣,連一盞水晶吊燈都沒有,談什麼豪華,扯淡!辦公室最大的特征不過是四面墻上掛滿瞭各種板報、圖表:門口是一塊小黑板,提示日程備忘用的。正面墻上,正中,有一塊大黑板,上面寫滿瞭各種數據、公式;左面墻上掛有一幅小型作戰平面地圖;右面則是一幅地形圖。黑板邊上,還有一幅電報流量進程表格,有“軍01號~11號線”等標註,反映的是武漢四周敵人最近一個月電報流量的情況。
上班瞭,助手閻小夏推門進來,他沒看到沙發上有人睡著,也根本不可能想到,大手大腳地收拾著辦公室,把海塞斯吵醒瞭。後者有意咳嗽一聲,把前者嚇瞭一大跳。
“你沒回去睡覺,教授?”
“幾點瞭?”海塞斯睡眼惺忪地問。
“快八點瞭。”
“我才睡兩個小時,你應該讓我再睡兩個小時。”
“你今天要去給學生上課的。”
“啊,”海塞斯從沙發上彈瞭起來,“今天有課?你昨天該提醒我。”
“寫著的呢。”助手指著記事小黑板說。
“完全亂套瞭,”海塞斯搖著頭說,“不過我的思路似乎是清楚瞭。”指指桌上那一沓文案,“你瞧,我把敵人的21師團揪瞭出來,他們可能要打頭陣,我已經給你擬好瞭大綱,你馬上把這些整理出來,寫成報告,報給陸所長。”
“是嗎?”閻小夏臉上準確地表達出內心的驚喜,“怎麼揪出來的?”
“你不會以為是我破譯瞭什麼電報吧?”海塞斯認真地看著他。
助手的回答讓教授失望瞭。
這是海塞斯進入黑室的第五天,他對助手第一次生出瞭失望的情緒。同樣的問題,一個多小時後,有人輕輕松松給教授道出一個滿意的回答,海塞斯對助手就更失望瞭。失望的陰影將被時間越拉越長,越放越大,因為那個人的光芒將越來越大,越來越強。
3
這個人就是陳傢鵠。
在培訓中心主任左立的眼裡,陳傢鵠是令人失望的,而且不是“一點”,是“極度”。這天,陸所長陪海塞斯上山來,海塞斯去上課瞭,所長被左立帶到瞭辦公室,左立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數落陳傢鵠的不是。他拉開抽屜,找出兩封信,遞給所長,“你看,又是他的信,才來幾天信就寫瞭好幾封,而且都是‘密電碼’,還是你去處理吧。”
陸所長接下信,塞在衣袋裡,“我已經讓海塞斯破瞭他的‘密電碼’,無關秘密,不會有事。”
“但我總覺得他這人有事。”左立搖著頭嘆道。
“什麼事?”陸所長靜靜地望著對方。
左立沉吟道:“怎麼說呢,按說他來得遲,應該比別人刻苦才行,可是……我看他比誰都放松,每天晚上他寢室的燈總是熄得最早,早上別人在晨讀,背資料,他倒好,不是爬山就是跑步,搞得跟個運動員似的。至於上課嘛,幾個教員都反映他極不認真。敢在課堂上給自己老婆寫信的人,還會認真嗎?我看他最認真的事就是打理自己的頭發,時刻都搞得一絲不亂。”
陸所長聽罷默然不語,他想,陳傢鵠會不會在耍他:你請我來總不是為瞭當擺設看吧,我不行怎麼著?我能力不行,思想品質也不行,我不求上進,我跟你搗蛋,你拿我怎麼辦?沒有辦法,隻有把他放掉。這是無賴的做法,他會耍無賴嗎?陸所長陷入瞭謎團。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對陳傢鵠真不瞭解。他不由自主地邁開步子,走出門,往教室那邊走去,很遠就看到海塞斯高大的背影,正在黑板上寫著什麼。
教室裡鴉雀無聲,海塞斯背對著大傢,在黑板上飛快地寫著一個復雜的數學演算公式。跟第一次的西裝革履不同,今天他換上瞭一身休閑便裝,人顯得隨和瞭很多。如果你眼睛夠尖,仔細看,盯著他後脖頸的左側看,會發現一根長長的頭發,掛在左耳朵上,像個倒鉤似的,沾在脖子上,鉆進瞭衣領裡。毫無疑問,這是鐘女士的頭發。
寫完公式,海塞斯轉過身來,講道:“大傢知道,數學是科學的哲學,密碼技術作為一門應用科學,數學是他的父親。上堂課我講瞭,在密碼世界裡,真相都是被絕對掩蓋的,隱藏的,你所看到的,聽到的,摸到的,找到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用數學的語言來說,很簡單,即一個公式:X≠X。這是密碼研制者的終點,卻是我們破譯者的起點。從起點到終點,從本質上說,隻是幾個數學公式而已。但從理論上說,在一部密碼的保密期限內,這幾個數學公式對破譯者而言永遠是個謎。現在我想問大傢,這X是什麼?它代表瞭什麼?”
大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一個人能回答出來。
坐在最後一排的陳傢鵠冷不丁說話瞭,語氣多少顯得有點隨便,“這是對正數無限大的求證,正常情況下,X永遠是變數,不可窮盡。它代表瞭我們今後的命運——正常情況下,破譯者是無法在一部密碼的保密期限內破譯密碼的。”
海塞斯雙眼一亮,會心而笑,“不過有時候,我們又似乎很容易看見敵人的秘密。”說著,海塞斯刷刷幾下,在黑板上畫出一幅以武漢作為戰場的作戰草圖。
海塞斯指著草圖跟大傢講解,卻沒有從草圖開始說起,他說到瞭“天上”去瞭,“大傢都知道地球圍繞太陽轉動,二者之間具有欺騙性,即變數。譬如古人就有不符合實際的天圓地方論,以及永恒性,即無限。這樣的屬性實在太像一部密碼瞭。我們在地球上,從太陽東升西落亙古不變的規律,最起碼得出瞭天體是運動的結論。所以,即使不知道它們如何運動,這樣的發現也足以給人類的生活帶來極大的方便。同樣,通過表象發現秘密,在很多時候,都是破譯密碼的第一步。你們要相信,無論如何,第一步可能不是最困難的,但往往都是最關鍵的。”
海塞斯這才轉過身,再次指著黑板上的草圖道:“這是一幅X城被圍攻的戰場草圖。你們看,城市已經被ABCDEF六支軍隊圍得水泄不通,城裡城外的兵力對比非常懸殊。這樣一座汪洋中的孤島,隨時都有被海水吞沒的危險。所幸的是,洪水也許不會從四面八方同時湧來,如果能夠預先知道這六支敵隊誰最先發動攻擊,集中力量將其擊破,也許就會迎來勝利的轉機。”
海塞斯頓瞭頓,又接著說:“要知道這個秘密,若能破譯敵軍密碼當然是最好的,但又談何容易?不過,這並非唯一的辦法,比如派出偵察兵深入敵人前哨‘抓舌頭’,或者混入敵軍探聽虛實,甚至到後方去瞭解敵軍的供給情況等等,都可能給你答案。但是,這不是我們能幹的事,我們能幹什麼呢?我們在無法破譯敵軍密電的情況下,能從什麼角度去判斷敵人進攻的先後呢?我想聽聽各位的思考。”
大傢都擰著眉頭思索起來,教室裡一片靜默。最後,還是陳傢鵠率先打破瞭沉默,問海塞斯:“敵人的電臺我們都是控制住的?”
“是的。”海塞斯說,“但我們破譯不瞭密電。”
“我們控制電臺有多長時間?”
“你需要多長時間?”
“我想至少要半個月以上。”
“為什麼?”
“要分析電報流量變化,至少需要這個時間。”
“好,我給你這個時間。”
陳傢鵠信心十足地說:“那就分析ABCDEF六軍的電報流量,一般先進攻的部隊電報流量往往會出現異常,要麼是急劇增加,要麼是急劇減少,甚至無線電靜默。”
海塞斯埋著頭,走下講臺,好像並不是往陳傢鵠走去,但最後卻停在瞭陳傢鵠跟前,對他點點頭,道:“你知道,這是猜測,那麼你能告訴我,這猜測勝算的幾率有多大?”看陳傢鵠想站起來,海塞斯單手一按,示意他不必,“你坐著說,我反而有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
“隻有六七成吧。”陳傢鵠聳聳肩膀說。
“這比例太低瞭,”教授雙目如電緊緊抓住他的身體,聲音也變得熱烈而急切,“我要你再提高比例。”
“這要看你能再給我什麼。”
“我可以再給你提供至少一個月以上的所有電報的分析日志。”
“在沒有破譯密碼的情況下,日志有可能無法提供任何信息。”
“我現在給你信息。”
“這要看是什麼信息,”舉目看著高高在上的教授,陳傢鵠覺得很不自在,“如果分析日志提供的信息和電報流量出現變化反映的信息是一致的,那麼,比例可以相應地提高。”
“提高到多少?”
“十之八九吧。”
海塞斯手中本來捏著一個粉筆頭,這會兒他把粉筆頭瀟灑地拋出去,拋瞭個優美的弧線,一邊拍掉手上的粉筆灰,一邊對著陳傢鵠幸福地笑道:“你的回答讓我非常滿意。”他說著轉身往講臺走去,一邊依然對陳傢鵠說著,“上次我曾說過,你可能是我們這些同學中最好的,也可能是最差的,現在我想你不會是最差的,應該是最好的。下課!”
4
剛才陸所長和左立一直在院子裡散步聊天,這會兒散回來,看見下課瞭,學員們都在教室外圍著海塞斯閑聊,隻有陳傢鵠一個人獨自往宿舍走去。
“你看,”左立指著陳傢鵠的身影,發牢騷,“人傢都在跟教授交流,他又跑瞭,可能又回去寫信瞭吧。”
所長猶豫一會兒,最後像是終於下瞭決心似的,掏出剛才收下的陳傢鵠寫給惠子的信,遞給左立,讓他喊林容容過來。左立心領神會,晃著信喊林容容:“有你的信!”
林容容跑過來,向所長匯報陳傢鵠,說得天花亂墜。
林容容說:“別聽左主任的所長,他看到的隻是表面,他的擔心是杞人憂天。”
林容容說:“他是不太用功所長,可以說很不用功,可我看他也不需要用功。”
林容容說:“所長啊,你沒看他是怎麼背資料的,就跟我們看書一樣,翻到哪兒記到哪兒,翻看個一兩遍就全記住瞭。一本敵人軍官花名冊,我背瞭半個月才勉強記住一半人名,而他隻看瞭一遍,就滾瓜爛熟瞭。人跟人不一樣啊,他的眼睛比照相機還靈光。簡直是過目不忘。”
林容容說:“請所長相信,我的話沒有絲毫誇張,你如果去問教授,我敢打賭他一定會比我誇得還要厲害。現在教授的課我看隻有他聽得懂——趙子剛也勉強還行,但跟他還是沒法比。我覺得他以前一定接觸過密碼,他自己也說看過一些相關的書……”
林容容給所長提供瞭一個全新的陳傢鵠,這個陳傢鵠更接近他想象或者說他願意想象的陳傢鵠,所以多少安慰瞭他虛空的心。半個小時後,在回去的路上,在車裡,海塞斯又給陸所長提供瞭一個他的陳傢鵠,真正徹底安慰瞭所長。
海塞斯對陳傢鵠由衷的欣賞與喜愛,直到上完課後,他跟陸所長一起坐車下山瞭,還在他心裡蕩漾著,還在他臉上彌漫著,就像一顆明亮晶瑩的水珠,在他濃黑的胡子上歡快地跳蕩閃耀。有一陣子,他望著車窗外秀麗的景色,哼起瞭美國鄉村音樂,嘭嘭嘭的,喜形於色,就差手舞足蹈。
“您今天看上去好像很高興嘛,教授。”
“是嗎?”
“您的眼睛告訴瞭我。”
“哦,原來是我的眼睛出賣瞭我。除瞭高興,你還看到瞭我什麼?”
“還有嗎?”
“看不出來吧?所以,你看到的隻是我的眼睛,而不是我的心。告訴你,我心裡有瞭一個人。”
“我們有約定的。”陸所長嚴肅地盯著海塞斯看。
“兔子不吃窩邊草?”海塞斯笑道。
“是!”
“你別緊張,是個男人。”
“誰?”
“陳傢鵠。”
“他怎麼瞭?”
“很優秀。”
“是嗎?”
“是的。”
“他做瞭什麼讓你這麼誇他?”
“沒有做什麼,要做瞭什麼那就是你來誇瞭。”
“沒做什麼你又憑何這麼誇他?”陸所長故意套他話。
“有些東西隻可意會,無法言傳。”海塞斯認真地說,“但你相信我好瞭,你已經找到瞭你需要的人,你想要的東西,他都能幫你做到。”
海塞斯今天搭的是陸所長的車,司機是老孫。一路上,海塞斯不知是受瞭陳傢鵠“十有八九”的安慰,還是被鐘女士的“痛苦”滋潤著,心情甚好,跟所長相談甚歡,讓陸所長心裡像灌瞭蜜糖似的。心裡高興,話就多,天南海北,說東道西,話趕話,越趕越多。話一多,時間就長瞭翅膀,比車軲轆還轉得快,口沫紛飛間,車子已經開進止上路五號大門,停在前院的辦公樓前。
“繼續開。”陸所長吩咐老孫,“我不下車。”
“你幹嗎不下?”海塞斯問。
“我找你有事。”
“還是談陳傢鵠?我談得夠多瞭,沒有瞭。”
“你沒有我還有呢,開車。”
“不,你下車。”海塞斯趕他下車,“我要休息,你也該回去報告瞭。”
“什麼報告?”
“我的報告,”海塞斯說,“我上山前吩咐小夏寫的,現在我想他應該給你交上去瞭。事關武漢作戰方案,你快回去看,回頭我們再交流。”
還有這好事!看來今天是個好日子。陸所長樂顛顛地跟海塞斯道瞭別,下瞭車。車子繼續往後院開,開進後院,停在破譯樓前。海塞斯剛下車,偵聽處楊處長即匆匆趕出來,說有情況,要他馬上去他們那兒看看。
5
楊處長,單名路,偵聽處之長官,中等偏高個頭,寬肩膀,長方臉。他的輪廓和陳傢鵠有點掛相,包括走起路來昂首闊步、氣宇軒昂的樣子,跟陳傢鵠都有點形似狀像。輪廓相似的人其實很多的,讓陳傢鵠來說,他會給你一個百分之一的比例。據說,五官面貌相像的人的比例是千分之一,如果輪廓和五官面貌都相像,那就是萬分之一瞭。用數據言說是為瞭準確,但有時候卻隻是為瞭不準確,比如這些數據,無法當數據用,隻能當形容詞用,本質是達意不寫實的。
楊處長領著海塞斯走進偵聽樓,後者立刻聞到空氣裡散發出一種緊張、忙碌的氣氛。蔣微正在指揮幾個人一起搶抄一份“險報”,電波聲像遊絲一樣縹緲無形,飛來蕩去,時斷時續。蔣微是領班,有點小組長的意思,她今天穿的工作服寬寬大大的,遮蓋瞭她飽滿的胸部,海塞斯從她身邊走過,沒有多看她一眼,像從一個男人身邊走過。
楊處長帶海塞斯走到一個小夥子跟前,後者正在分類電報,動作麻利,樣子忙碌,一看就是電報流量很大。
海塞斯掃瞭一眼電報,問楊處長:“哪來的電報,這麼多?”
楊處長說:“6號線和6A號線的。”
小夥子對海塞斯說:“6B號線今天也發瞭六份電報,都給你送過去瞭。”
海塞斯聽著,嘴角浮出瞭笑容,“6”字頭的電臺都是21師團的電臺,他就想看到他們這麼熱鬧的樣子。他想起陳傢鵠的“十有八九”說,問楊處長:“十有八九’的確切意思是什麼?”楊處被問得莫明其妙,愣在那兒,張口結舌。其實海塞斯知道是什麼意思,“就是‘十拿九穩’的意思是不是?處長閣下。”他這麼說,不過是因為心情好,跟人幽默一下而已。
回到辦公室,助手閻小夏不知道海塞斯已經去過偵聽處,喜滋滋地跑來向他匯報說今天21師團幾條線的電報流量都出現瞭放量現象。是報喜的意思。海塞斯聽瞭不以為然,隻問他:“報告交上去瞭沒有?”
“交瞭。”
“交瞭就好。”海塞斯說,“電報繼續放量,說明我們的報告正在向真實的敵情接近,你就等著受表揚吧。”
話音剛落,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腳步聲:表揚的人來瞭。陸所長沒想到海塞斯這麼快就完成瞭杜先生交辦的任務,捧著報告闖進辦公室,喜笑顏開,聲音高分貝,樣子像恨不得要上來擁抱海塞斯,“教授,你這麼快就破譯電報瞭?”
海塞斯退開一步,平靜地說:“我沒有破譯任何電報。”
陸所長一怔,驚愕地望著他:“沒有破譯電報,你怎麼判斷21師團要打頭陣?軍中無戲言,沒準的事我們不能隨便上報的,這可是個大情報啊。事關重大,絕對不能兒戲。”
“我不需要破譯電報。”海塞斯指著辦公桌上那一堆新來的電報說,“你看這是今天上午的流量,大得驚人。我想敵人的發報機一定都發燙瞭。”
“這會不會是個假象,有意在迷惑我們?”陸所長不禁有所疑問。
“你說的‘迷惑’需要兩個前提,”海塞斯是抽雪茄的,他一邊用剪刀剪著雪茄頭,一邊說道,“第一,敵人知道我們在偵聽他們的電臺……”
“這很有可能,”因為關系實在太過重大,陸所長顧不得禮數,失敬地打斷他,“我們在長沙也有偵聽基地,現在報庫裡有一大半資料都是那邊轉過來的。”
“我知道,可我還沒說完呢。”海塞斯點瞭雪茄,猛抽瞭一口,接著說:“第二個前提,我們已經破譯敵人的密碼,並且已經被敵人發現。隻有這樣,敵人才可能借力打力,發些假電報來迷惑我們。可實際上敵人根本不會這麼高看你,我們確實也沒有破譯敵人的任何密碼。再說瞭,如果是作假,他們並不需要發這麼多電報,不但不需要,還會有意控制數量,因為多瞭反而不好,要引人起疑。而現在的流量非常大,唯一的解釋就是它確實有那麼多話要說。”
“你肯定?”
“不是百分之百,但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按照規定,有百分之七十的勝算你就應該上報。”
陸所長點點頭,看著海塞斯,“那我就上報瞭?”看海塞斯沒搭理他,又自語道,“百分之八十,也就是說還有百分之二十的不確定,是立功還是受罰,看來隻有聽天由命瞭。教授,這第一張單子,最好還是給我立功吧。”
海塞斯從胸前掏出一個十字架,舉在所長面前,“那你就對它祈禱吧。”
陸所長小心地撫摸著十字架,像摸著一個寶物,一個價值連城卻又容易破碎的寶物,“這就是你們敬拜的耶穌?對他祈禱是不是很靈?”看教授點頭稱是,他真想祈禱,“可我還不知道怎麼祈禱呢,要我跪下嗎?教教我吧教授,我願意向他祈禱,隻要他給我抹掉那個百分之二十。”
海塞斯看他當真的樣子,把十字架塞入衣服裡,嘲笑他:“對不起,我隻負責教人破譯密碼,如果要教你祈禱,還得另加薪水。”
陸從駿想,你一年的薪水已經夠我一輩子掙的瞭,你還嫌少,看來耶穌是教人貪婪的。
與此同時,另一個美國人,另一個基督徒,正在重慶飯店二樓咖啡廳與惠子喝咖啡。醉翁之意不在酒,至少是目前,眼下這一天,虛偽的基督徒的真實用心是要找到惠子的夫君——陳傢鵠。
6
怎麼可能找得到呢?陳傢鵠在一個山胳肢窩裡,空中的飛機都找不到,荒郊野嶺,地圖上沒標註,郵冊裡沒地址。那是一片被人為刻意包裹、藏匿之地,如世外桃源,找是找不到的,隻有在某種特別的機緣巧合下才能闖入。
此刻,陳傢鵠正在宿舍裡研究敵21師團的資料。海塞斯在下山前曾專門來他宿舍,單獨跟他聊瞭幾分鐘,聊的都是美國的事情,兩人都去過的地方,都看過的電影。他們沒有共同熟悉的人,海塞斯覺得這有點不正常,因為兩人其實是生活在同一個圈子裡的:數學界。海塞斯有理由懷疑,他的學生沒有完全說實話。
“我想我們需要時間來互相瞭解。”海塞斯這樣告別瞭他欣賞的弟子。
吃午飯時,左立給陳傢鵠轉送來一隻檔案袋,裡面裝的是敵21師團的基本資料和一些在前線戰場繳獲的敵部文件。這是海塞斯下山後讓老孫送上來的,資料裡面夾瞭一張紙條,是海塞斯用英文寫的。陳傢鵠完全可以直接把它轉換成母語:
我明顯地感覺到你不願意跟我談過去,談美國,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談談敵人吧。我對日本的軍情和文化所知甚少,你在日本多年,也許可以當我的老師。據可靠消息,大兵壓境,四面楚歌,武漢守不住瞭,但又必須拼死抵抗至少一到兩個月。我決定立刻展開破譯敵21師團密碼的工作,望你能夠盡快熟悉這些資料,以利商討。別跟我說你沒有從事破譯的經驗,你可以欺騙你身邊的官僚,但騙不瞭我。也許我們該交個朋友,做你的朋友我自信是合格的。
亞德利即日
這可能是亞德利在重慶期間唯一一次簽署真名。這個名字確實讓陳傢鵠感到震驚,早在日本留學時他就從導師炎武次二那裡聽說過此人,知道他曾經破譯過日本的海軍和外交密碼,因而在日本“臭名昭著”。導師站在一個數學傢的角度對他有一個學院式的評論:沒有他,美國的破譯科學不可能有今天的前端,至少要拖後十年才能起步。為此,剛到美國時,陳傢鵠曾有意識地關註並經常得到他的不少消息,他出版的幾本書,比如《美國黑室》《金發伯爵夫人》《日本紅日》等,他都看過。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個被日本人痛罵、歧視、詛咒的“美國英雄”,在美國卻一點也沒有被奉為英雄的感覺,甚至美國安全局的人經常組織文章在媒體上罵他是個“酒鬼”、“大嘴巴”、“失信之徒”、“吹牛大師”等。開美國先河的“破譯之父”怎麼就得罪他的祖師爺?對此,詹姆斯·班佛也有研究結論:
一九二九年十月三十一日,美國黑室被永久性地關閉。對於亞德利來講這實在太糟糕,他不但失去瞭工作,而且恰遇股市大跌,經濟大蕭條讓每一個美國人都囊中羞澀。他隻好收拾包袱,離開大都市,回到自己的老傢沃辛頓。但是,印第安納州的小鎮更不需要破譯傢,身無分文、還要養傢糊口的亞德利一度幾乎到瞭絕境。這時能做的事隻有一件:把在“密室”的經歷寫成書,出版掙錢。
在紐約出版社喬治·白的幫助下,亞德利開始瞭他的寫作生涯。一九三一年四月及五月期間,故事的三個節錄在《星期六郵報》上發表。同年六月一日,博士美林公司出版瞭《美國黑室》一書。這本書稍後成為美國文學史上最具爭議性的書之一。公眾爭相購買《美國黑室》,評論傢對它也高度評價。有書評人稱它為“第一本由美國人撰寫的、最具轟動性的關於大戰後秘史的作品”。
華盛頓政府冷淡地否認瞭亞德利的故事。但私下裡,官方卻大為震怒,他們敦促官方采取法律行動禁止此書發行,但法律不予支持,更讓他們恨透瞭亞德利。亞德利嘗到瞭甜頭,大膽展開瞭一個新的計劃:他決定把華盛頓裁軍會議的故事作獨傢著述,包括公佈那些截獲取自東京和其談判代表之問的電文原件。在一個名叫瑪麗·斯塔特·克露斯的業餘作傢的幫助下,亞德利在兩個月內完成瞭九百七十頁的《日本外交秘密:1921~1922》。
這下,喬治·白出版社被嚇壞瞭,他們不單拒絕出版該書,其總裁查班斯還通知司法部,舉報手稿含有許多日文電報原件。這令國務院大為緊張。在國務院的要求下,陸軍部派出三個官員到沃辛頓要求亞德利交還所有官方文件。亞德利的回答是:我並沒有任何損害美國政府的文件。
政府最終還是成功地阻止瞭亞德利出版此書。在亞德利把手稿送交麥克蘭公司後,紐約助理檢察官托馬斯·杜威得到瞭該公司總裁喬治·勃萊特的協助。美國聯邦法院執行官在一九三二年二月二十日,將手稿從麥克蘭公司帶走。出版社協助政府查禁自己的書,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但這次行動卻是聯邦政府有史以來,第一次以安全理由充公一份手稿。直到四十六年之後,《日本外交秘密》的部分內容仍被列為機密。
為瞭防止亞德利再次爆料,國務院努力通過瞭一條法例,將出版使用官方外交密碼編寫的資料列為犯罪行為。這一切都無法阻止亞德利繼續他新的事業——寫作。他從寫實作品轉向寫小說,將事實和創作糅合在一起。在他一九三四年出版的《金發伯爵夫人》裡,華府密探局的主管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揭發瞭一個美麗的德國間諜。《星期六文學評論》寫道:亞德利先生不但熟悉間諜素材,也是個講故事好手。
六個月之後,亞德利又完成新作《日本紅日》,小說再次以一個國務院年輕雇員和美麗的中國女性間的愛情故事為主線,最終揭露瞭日本征服滿洲的陰謀。一九三五年,亞德利取得瞭進一步的成功,他將《金發伯爵夫人》出售給米高梅影片公司,並兼任技術顧問,搬上大銀幕,電影改名為《相遇》,由威廉·鮑威爾、羅莎琳德·羅素聞和愷撒·羅密歐等明星主演……
雖然陳傢鵠不知道這些背景,但是導師炎武次二對他的評論,日本政府對他的痛恨,他幾本小說中反映出來他的經歷和才華,以及他對自己沒有絲毫遮掩的欣賞等等,這一切,都使得陳傢鵠對他充滿瞭好奇和期待。他感激這種相逢。他已經朦朦朧朧預感到,此人將會成為一把尖刀,狠狠插入自己生活的肋骨。他對自己即將要扮演的那個角色缺乏好感,但如果必須要擔當此角色,他覺得和他一起出演一定是最理想的。現在他一邊看著資料,一邊腦海裡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
他在自己的牙齒上安裝瞭竊聽器。
他不知道,這個“他”,是他自己,還是他過去的導師——炎武次二,還是現在的這個美國專傢——海塞斯——其實他叫亞德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