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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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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塞斯知道,比誰都知道,即使他的判斷百分之百的準確,也隻能幫助前線部隊打一個有備之仗,他們可以相對機動地集中兵力,暫時抵擋住敵人先頭部隊的進攻。但要真正幫助部隊打贏仗,擊潰來敵,還是要破譯密碼,瞭解敵人的佈防、兵力,進攻時間、方式,武器裝備,突破地點等等。從現在武漢的形勢看,要完全集中兵力打殲滅戰是不可能的,隻能相對集中,力爭打出幾個漂亮的防禦戰,令敵軍生畏,放慢大舉攻犯之步伐。所以,海塞斯回到辦公室後不久,便收集瞭一些敵21師團的軍情資料,給陳傢鵠送去。他決定要下手破譯敵21師團的密碼,急需一個真正能助他開動腦筋、盡快進入狀態的幫手。海塞斯明白,盡管自己曾破譯過日本的海軍和外交密碼,但對日本陸軍的情況所知不多,尤其是當下,甚至可以說一無所知。是的,他畢竟已經離開破譯界十多年瞭,他迫切需要一個同行者,來給他驅散“常識的黑暗”,“旅途的孤獨”,以及“孤獨可能導致的盲區”。直覺和經驗告訴他,這個陳傢鵠,炎武次二的學生,一定從事過高難度的破譯工作,毫無疑問是最佳人選。

當天晚上,陸所長拿著一個講義夾來找教授,一進屋就被屋子裡濃濃的煙霧嗆得咳嗽起來,他用講義夾扇瞭扇面前的煙霧,“看來你得改抽中國煙,你那玩藝太猛瞭,搞得這兒跟前線似的硝煙彌漫。”

海塞斯吐出一大口煙,笑道:“這說明瞭我在工作,而且狀態良好;什麼時候你進來發現這裡空氣清新,那就意味著我要請醫生瞭。”看陸所長手上捏著個滿當當的講義夾,問:“這是給我的嗎?”

“對。”陸所長走上前,把東西遞給他,“杜先生給你弄瞭些資料來,他對我們提交的報告很重視,已經轉給瞭武漢大本營,但武漢方面認為,敵21師團初來乍到,好像不大可能打頭陣。”

海塞斯冷冷一笑,一邊翻看資料:“按照他們的邏輯,我也不該這麼快做出這麼大的判斷,因為我也是初來乍到啊。”

陸所長小聲道:“杜先生的意思……”海塞斯知道他要說什麼,搶自道:“我應該馬上破開敵人的密碼,給出百分之百的保證是不是?”看陸所長點頭,他站起來,不滿地說:“要我百分之百地保證這是不可能的,你以為破密碼是猜謎語,睡個覺就可以解決問題?”

“你估計要多久?”

“那要看你提供什麼條件。”

“你需要什麼條件?”

“如果以三兩天為限的話,隻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所長雙目放光,等著他提供法寶。

“去敵人的機要室裡偷!”海塞斯將手裡的資料一丟,攤開手,斬釘截鐵地說,“也就是說,你根本不需要我!”

陸所長無言以對。

海塞斯用兩口煙霧緩和瞭一下情緒,解釋道:“你要知道,情報收集是多渠道的,我們提供百分之八十的保證已經夠高瞭,然後他們應該以此為據,去多方收集情報,最後作出判斷。他現在指望我們自我驗證,馬上破開敵人的密碼,豈不是天方夜譚?我可以明確告訴你,短時間內我不可能破譯任何密碼,我不是神,神在這兒。”海塞斯拍拍胸脯,說的是十字架的耶穌,“隻有上帝才有這本事,說有光就有光,說有什麼就有什麼。”頓瞭頓又說:“杜先生是不是看這次我按時給他遞交瞭報告,就以為我會答應他提出的任何要求?不可能的,告訴你這是兩回事,分析敵情無非是知識和經驗的套路,而密碼,破譯密碼,則是一門科學,不但龐大,而且深邃,它需要日積月累,需要探索發現,它是苦苦思索和等待之後的靈光一現。可你們呢?沒有十月懷胎就想抱金娃娃,做夢吧。再說瞭,我的報告還沒有得到證實呢,他不是有異議嘛,我不是也留瞭百分之二十的餘地在那兒。所長閣下,請你不要異想天開,你們不切實際的心情會破壞我接近靈光的感覺的。”

海塞斯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是神,事實上又把自己當做瞭菩薩——難侍候的菩薩,否則憑什麼一句話不對路,就對頂頭上司大動肝火。不過,如果他要預料到他對敵21師團打頭陣的報告在三天後將被證實為真,他也許就不會有這麼大情緒瞭。是的,他的情緒有一大半是因為他心中焦慮,畢竟這是他到黑室後做的第一單“生意”,他害怕出洋相,毀瞭自己的一世英名。

再優秀的演員,如果剛登臺就出洋相,以後的表演肯定會備受影響。

相反,當三天之後敵21師團率先發動進攻,成全瞭他的首單“生意”,讓他賺到盆滿缽盈,開張大吉——都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這似乎也就預示瞭他今後的表演會好戲連臺,精彩紛呈。

在陳傢鵠看來,教授在講臺上的表演確實是好戲連臺,精彩紛呈,每聽他一堂課,陳傢鵠都感到內心有一部分被點亮。翻譯的水平很一般,對那些英語水平不高、有的甚至根本不懂的學員來說無疑是一大損失,但對於在美國待過幾年的陳傢鵠來說則沒有任何影響,他可以毫無障礙地聽懂教授的每一句話,翻譯的時間成瞭他反芻、品咂、消化教授原意的空隙。所以,陳傢鵠聽海塞斯的課,決不會漏掉一個詞。每一句話他都聽一遍,思一遍,他覺得也值得他聽一遍又思一遍。

這天,海塞斯上山前得知,敵21師團確以實際行動捍衛瞭他報告的真實性,幾天來的焦慮被驅散一空,雲開天晴,心情特別好,神采奕奕,精神氣十足,聲音格外洪亮。他已經不再浮於表皮地給學員們講密碼的玄奧神秘,而是給他們講起瞭密碼的實質。

“你們中國有句古話: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就是說,人難免是要犯錯誤的,比如吃飯,這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情,我們每天都要吃,‘吃飯的技術’早已爛熟,閉上眼睛照樣可以吃。可是誰吃飯又從來沒有丟過筷子,沒有丟過飯粒?沒有這樣的人。由此可見,機要員加密和解密也好,報務員發報和抄報也好,總是難免要出錯。有錯就要更改,改動的地方就是一個補丁。天衣無縫是不可能的,補丁就是破綻,也給我們的破譯帶來瞭機會和突破口。所以,雖然密碼有理論上的牢不可破之說,但實際上密碼又紛紛在被破解,這就是因為密碼是人在使用,而人總會出錯,會留下補丁,露出破綻……”

“那麼,拿到一份密碼電報,應如何來著手破譯?這就是技術,是知識。對一個破譯師而言,技術和知識是最次要的,也是最容易掌握的,對你們這些學過高等數學的人來說,我半堂課就可以把全部知識講完。是這樣的,在初步考察密碼電報之前,我們必須首先判斷它是用什麼樣的密本加密的。而要做到這一點,又必須在密碼電報中找出高頻碼組,即出現頻率最高的那幾組電碼,還要找出數字最小的碼組和數字最大的碼組。這樣做的目的是為瞭判定那本用來加密的密本是由多少單詞和短語構成的。比方說,我們在一份密碼電報中找出瞭下面這些碼組——”

海塞斯轉身在黑板上寫下這樣的字樣:

高頻碼組42659

數字最小的碼組0038

數字最大的碼組55936

隨後,海塞斯側過身,指著黑板繼續講道:“這三組數字說明瞭什麼呢?這說明我們要找的那個密本,應該由大約六萬個單詞和短語組成。因為,這裡的最大碼組是55936。”

“這麼大的密本啊。”不知是誰,有人這樣輕聲驚嘆。

“不,這還不算是最大的密本。”海塞斯說,“在我所知道的密本裡,特別大的會含有十萬條以上的單詞和短語呢。”

除瞭陳傢鵠外,其他人都驚得張大瞭嘴巴。

海塞斯知道他們被這數字巨大的密本給嚇住瞭,便安慰似的舉起雙手,往下壓瞭壓,說:“不過,請註意,任何有經驗的密碼工作者都‘心中有數’,一個密本,其實隻需要一萬個詞條就足以表達任何意思瞭。這裡有一個竅門可以利用就是,對那些不常用的詞、不常用的人名和地名等等,就隻用密本裡的字母單獨拼寫出來即可。要是這本密本裡有音節的話,也可以用音節拼寫出來。”

學員們的表情這才放松瞭一些,靜靜地點頭。

此時海塞斯已神采飛揚,揮舞著手說:“我以上的話說明瞭什麼呢?就是說,我們可以假定,我們現在要破譯的密本很可能就隻有一萬個常用字,而其餘的五萬個碼組則是代替專有名詞、常見詞語和句子的。大傢請註意,如果有五萬個碼組代表短語和完整的句子,那麼就說明在同一份密碼電報中,出現重復碼組的可能性是很小的。這樣的一個定論是要說明,一旦在電報中發現不斷重復出現的碼組,它們很可能會代表一個固定的含義,這個固定的含義有時是指一個完整的意思,有時也可能是指一個常用的音節,或者是指從某本書的某一頁開始,等等有規律的意思。這樣一來我們又可以作出一個很合理的推斷:我們要找的密本是一本順序密本。也就是說,它的單詞在密本中是按照字母順序排列的,而與它們對應的數字碼組也是按照數值大小的順序排列的。那麼請問,什麼樣的一本書最具備這樣的一種順序呢?”

學員們習慣性地把目光投向瞭陳傢鵠。

陳傢鵠對大夥說:“別看我,東西就在你們眼前。”說著指瞭指教授放在講臺上的字典。

海塞斯笑瞭;“對,這肯定是一本字典這樣的書。其實,所有的密碼就是給你重新編寫一本字典。”

這天,海塞斯又來上課,又玩起故弄玄虛的那一套,進瞭教室二話不說,直接走上講臺,在黑板上飛快地寫下一句話:密表和密本,就像時間和空間。隨後步下講臺,像個巫師一樣邊走邊說,面無表情:

“黑夜降臨,萬物沉睡,朦朧的黎明也在向你們招手呢。天開天闔,明晦交替,這是神的意志和秘密,凡人不可企及。”與其說是在授課,不如說是自言自語,“時間是流動的,空間是固定的。但是歸根結底,空間也是流動的,因為空間和時間就像皮和肉一樣無法割裂。流動的時間讓固定的空間也跟著變化、流動起來。今天我又要把你們帶到一個新的時空,我的意志和秘密是專門為你們的企及而設計的。”他晃晃手上的幾頁紙,一一分發給每一個學員,“是學生總要接受考試,今天我就要考考你們瞭。這是一道數學迷宮題,原理來自芝諾十五歲時的靈光一現。”

接著,海塞斯給學員們講起瞭芝諾那個“靈光一現”的故事。芝諸在五歲的時候,他父親曾經考他,從他們傢到外婆傢有五公裡路,他以每小時五公裡的速度走,需要走多少時間。芝諾答是一個小時,父親給他瞭一顆糖吃,因為他答對瞭。十年後,等他十五歲時,父親又拿這個問題問他時,他知道這下如果再答是一個小時肯定要挨罵。因為,很顯然這回父親考的再不是他的算術能力。父親是在考他的判斷、分析、思辯等多方面的能力,他需要找出另外一種答案來博得父親的嘉許。最後,他告訴父親:他永遠也走不到外婆傢。父親想當然地替他回答瞭原因:因為外婆已經去世,外婆傢已經不存在。這事實上也是父親要的答案。父親問這個問題的目的就是要兒子打開思路。但年少的芝諾說:不,父親,你這是偷換概念,不是在用數學說明問題。父親哈哈大笑說:那你用數學來說明一下。他根本不相信,這還能用數學來解釋。芝諾說:我可以把五公裡一分為二,然後又把一分為二的五公裡再一分為二,這樣分下去、分下去,可以分出無窮個“一分為二”,永遠也分不完。既然永遠分不完,你也就永遠走不到。芝諾正是這樣創造瞭他流芳百世的悖論學。幾百年後,有人以芝諾悖論為據,研制瞭世上的第一部數學密碼——無字密碼。

講完芝諾的故事後,海塞斯告訴大傢:“這道題就是我根據無字密碼的原理做成的,你們解瞭這道題,從理論上說也就等於破譯瞭這部密碼。當然,這是最初級的,以你們現有的知識,應該都可以解破。如果你連這道題都破不掉,那麼對不起,我建議你自動退學。這僅僅是一個十五歲少年的智慧,雖然他是天才,但說到底,也僅不過是一部初級教學模擬密碼而已。”

要求有兩點:一、必須獨立完成,可以查閱資料,但絕不能互相交流,二、隻有三天時間。就是說,等教授下一次再來這裡上課時,大傢都應該交卷,否則以零分計算——換言之,你已被淘汰,可以回傢瞭。

海塞斯說:“當然,我歡迎你們早交,越早越好。在答案無誤的情況下,交卷時間越早,得分越高。”

林容容問:“交到哪裡?”

海塞斯指著放在講臺上的一隻上瞭鎖的小木箱,“這裡。等一下我會把它交給左主任,讓他保管。你們在交卷之前要找左主任簽字,註明你破題的時間。還有什麼不清楚的?都清楚瞭,好,下課。”

學員們都起身送海塞斯走,隻有陳傢鵠不聞不顧,不起立,不再見,沒有任何表示。他在幹嗎?正聚精會神地趴在桌子上看著那道題,仿佛已經潛入到它深幽玄奧的世界裡去,盡情縱橫徜徉。

一個十五歲少年的智慧竟能令陳傢鵠如此癡迷?這共實並不讓人意外。老饕好肉,老餮好酒,不是隻好香肉、美酒,但凡隻要是肉是酒,都能令饕餮深陷癡醉,難以自拔。陳傢鵠就是數學世界裡的饕餮,少年芝諾創造的數學模型,盡管並不繁復,但對陳傢鵠而言仍不失為一道精致小菜,抑或一杯醇香美酒,不盡興品嘗,焉能罷休?海塞斯見他如此有興,更是生出心有戚戚的知己感來,連走出教室的腳步都帶著三分欣慰三分微笑。

2

海塞斯走進辦公室,將那隻小木箱交給左立。左立在靠墻邊的一壁檔案櫃旁,找瞭個地方安置它。陸所長覺得放在那裡不合適,左右看看,問左立:“這些櫃子有沒有空?”左立說:“你的意思是放在櫃子裡?”

陸所長說:“還是放在櫃子裡為好。”

海塞斯卻不同意,他四周看瞭看,最後走到門外去,要求把小木箱釘在門口的墻壁上。他解釋說;“這樣,今後如果他們對我的課有什麼意見和要求,還可以隨時給我塞條子。”

左立說行,就要去找人把它掛起來。陸所長說:“你急什麼嘛,沒有人這麼快來交卷的。教授你說是不是,今天晚上之前有人來交卷就不錯瞭。”

海塞斯說:“隻要是在明天早上之前交卷的,都可以得滿分。”

左立嘀咕:“要在半夜裡來跟我交卷,我就麻煩瞭。”

陸所長說:“我倒希望他們今天晚上都挨個來跟你交卷,折騰你一宿不眠。”

“不可能。”海塞斯說,“今天晚上隻有一個人有可能來交卷。”

“誰?”

“陳傢鵠。”

正說著,有人敲門。海塞斯首先反應過來,把指頭豎在嘴巴上,低聲說:“你們信不信,肯定是陳傢鵠來交卷瞭。”陸所長和左立根本不信,這才下課多長時間呀,也就十來分鐘,他陳傢鵠再是數學博士,再有破譯天賦,也不至於這麼快就把題做完瞭。

海塞斯見他們滿臉疑色,便詭秘地笑笑,大步走到門背後去,突然嘩的一聲拉開瞭門。陸所長和左立看,門外果然站的是陳傢鵠!

海塞斯問他有什麼事,他遞上卷子,“我來交卷。”

陸所長和左立不覺驚得目瞪口呆。陸所長不僅僅是驚愕,甚至還有一絲莫名的緊張和懼怕——他懷疑陳傢鵠交的是一張白卷,以此來表明他的無能,為自己最終被淘汰出局大造聲勢。所以,當海塞斯拿著卷子回到屋裡時,他連忙催他快看。海塞斯一目十行地看著,很快看完,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怎麼樣,”陸所長急切地問,“能得滿分嗎?”

“你說的滿分是指多少分?”海塞斯問。

“一百分啊。”

海塞斯搖搖頭,“那他不是滿分。”

陸所長一愣,“怎麼,有錯?”

海塞斯慢悠悠地說:“錯是沒錯,但不是滿分。”

陸所長急瞭,“既然沒錯,為什麼又不是滿分?”

海塞斯還是那副慢條斯理的樣子,笑嘻嘻地說:“我剛才不是說瞭,明天早上之前交卷可以得滿分,他提前瞭將近二十個小時,難道不應該給他加分?我看再加個一百分也不為過。”

陸所長禁不住破顏而笑,重重地在海塞斯肩上捶瞭一拳,“教授先生,你這關子可賣大瞭,可把我賣到豬圈裡去瞭。”海塞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接他話,而是自語道:“可以下個結論,他以前一定幹過這行。”陸所長說:“據我們瞭解的情況是沒有,日本陸軍省曾經希望他去幹,但他沒有接受,拒絕瞭,所以才去瞭你們美國,因為他把日本政府給得罪瞭。”

沒有就更加不可思議瞭,海塞斯想,目光落在窗外。窗外的天空裡伸展著一枝樹葉金黃的楓樹枝椏,兩隻山雀從高空中飛落,停在樹枝上,你追我趕,上下翻飛,嘰嘰喳喳,頓時派生出一份山中野趣。他突然想起,昨天夜裡鐘女士給他背過的幾句詩:

我一生最大的夢想

放下槍。拿起鋤頭

和一箭之地,戰鬥

狂熱地信仰太陽和雨水……

鐘女士的丈夫曾是張治中手下的一個團長,去年淞滬戰爭爆發後,他是第一批陣亡者,遺物隻有兩本詩集和一本記滿瞭他自己詩作的筆記本。從那以後,鐘女士愛上瞭詩歌,一年多來她已經把那些詩都讀得滾瓜爛熟,隨時隨地可以背出來。這讓她枯燥、單調、苦悶的工作和生活平添瞭一份詩意和浪漫。當海塞斯把她攬入懷裡後,她覺得這是自己一年來生活在詩歌中給她的回報。鐘女士給海塞斯背過好多詩,其他的他都忘瞭,獨獨記牢瞭這首詩,是不是因為近來破譯敵21師團密碼的“戰鬥”太激烈的緣故?所有事情太激烈瞭都會令人心生厭倦,想逃避,想放下“槍”,拿起鋤頭,歸於山野。

確實,最近海塞斯的心思全撲在敵2l師團的密碼上瞭,他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聞到瞭它的氣息,偶爾也瞥見過它倏忽的影子,可就是抓不住它。它隨風而來,隨風飄散,如夢似幻,亦真亦假。這天晚上海塞斯一如既往,吃過晚飯又去瞭辦公室對著一桌子的電報苦思冥想,腦海裡卻一再浮現陳傢鵠的影子。很奇怪,開始他想給陳傢鵠打個電話聊一聊,後來臨時改變主意,決定上山去看他,便卷起桌上所有瓷料。連夜開車上山。

海塞斯沒有將他的來意跟陳傢鵠明說,隻是將一大堆資料和電報扔給他,淡淡地說:“你看看這些東西吧,我有些想法想跟你聊一聊。”

“這麼多?”陳傢鵠看著一大堆東西,“看來你是不準備讓我睡覺瞭。”

“該讓我睡一睡瞭,”海塞斯把自己沉沉地放倒在陳傢鵠床上,“我已經幾天都沒有好好睡覺瞭。”

“那你睡,我去教室看吧。”

“不,”海塞斯順手從床頭櫃上抓過一張報紙看,“你以為我真能睡著?睡不著的,我要跟你說事呢。”

但報紙沒看完,海塞斯已經睡過去,酣暢的呼嚕聲從他半張的嘴巴裡一串接一串地溢出來,像屋外山野裡的松濤聲,綿綿不絕,訇然不息。陳傢鵠怕吵醒他,便抱著資料去瞭教室,等他離開教室時東方已經發亮。中途,蒙面人兩次來偷偷看他,第一次看到他時而蹙眉沉思,時而閉目遐想,時而嘿嘿自笑,像個完全沉浸在自己內心世界裡的瘋漢;第二次看到他埋頭奮筆疾書,像在給閻王爺趕寫生死狀——天亮前必須抄完。

入秋瞭,山上的夜風已見寒意,陳傢鵠離開宿舍時,怕風吹開門,專門從外面扣上瞭搭鏈。當然沒有上鎖,這樣如果海塞斯醒來,照樣可以從窗戶裡伸出手來開門:窗戶和門框隻相隔一米遠。這會兒陳傢鵠回來,看搭鏈還扣著,知道教授還在做夢。搭鏈本是輕輕扣著的,但經夜風再三的推搡,現在已經扣死,陳傢鵠在解搭鏈時,搭鏈發出痛苦的呻吟聲,把夢中的海塞斯吵醒瞭。

“幾點瞭?”海塞斯坐起身,雙手揉著睡眼問。

“天快亮瞭,”陳傢鵠開瞭燈,“你該下山瞭。”

“看來我是睡瞭一大覺。”燈光讓海塞斯扭過頭去,對著後窗。他發現,朦朧的天光已在窗外浮著,冷冷的,像浸在水中。等他適應瞭燈光,回過頭來,看看熬瞭一個通宵的陳傢鵠,走上前問他:“怎麼樣,是空手而回,還是滿載而歸?”

陳傢鵠遞上幾頁稿紙,“我有個方案,但還需要演算來證明。”

海塞斯粗略翻看瞭一下,點頭說:“1比25000,演算量並不大嘛。”

“你現在有幾個演算師?”

“剛來瞭兩位。”

“那也要好幾天時間。”

“好幾天時間我給得起。”海塞斯繼續看著那些稿紙,“就怕你文不對題,浪費我時間。現在先給我幾分鐘時間看看吧,你可以出去想一想,我可能會對你的方案提出問題。”

問題很明顯,陳傢鵠似乎是小看瞭鬼子,把對方密碼鎖定在業已“退役”的指代密碼上。“你為什麼認定它就是一部單純的指代密碼,”海塞斯的眉頭緊鎖不展,“難道你不知道指代密碼已經落後瞭,淘汰瞭,現在軍事上已經很少采用它瞭?”

指代密碼是德國軍隊在一戰時期廣泛使用的密碼,當時效果很好,但德國戰敗後指代密碼的一些關鍵技術被一一公開、推廣,它的神秘性消失殆盡,落毛鳳凰不如雞,它的價值一落千丈,到瞭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後,基本上被軍方淘汰不用。海塞斯認為,日本作為崛起的新一代軍事強國,還在沿用這麼落後的密碼體系,理論上說不通的。“你的判斷讓我懷疑你對當前世界密碼發展狀態缺乏瞭解,就像你們的中醫沒有摸清病人的脈搏,”教授不客氣地說,“據我所知,日本從明治維新後一直崇尚西方科學,推行科技革命,現在,他們在科技層面上一點也不落後於西方發達國傢。”

“那麼請問海塞斯先生,”陳傢鵠反問教授,“現在哪個國傢的軍官還喜歡隨身佩著一把軍刀?你對日本文化缺乏瞭解,這個民族的守舊和創新同樣卓絕:他們一手拿著世上最先進的槍,另一隻手也沒有丟掉最古老的刀。”

犀利的反問,占領瞭理論的制高點,令海塞斯暗暗竊喜。顯然,陳傢鵠做此判斷,不是因為無知。“可是在我看來,敵21師團是新組建的部隊,武器精良,配備的密碼也應該是先進優良的。”海塞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們沒有歷史,他們的今天就是他們的全部過去。”

陳傢鵠搖搖頭,“其實你比我知道,當大傢都這麼想時他卻不這麼做,這本身就是密碼的一部分。關鍵是,如果它確實是一部高水平的新式密碼,我們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破譯它,等我們破譯瞭,仗早就打完瞭。所以,那條路我們可以放棄不走,因為走瞭也是白走。”

後面那個說法太形而下瞭,遭到教授嘲笑,“怎麼拿出一個赤腳的人冒犯穿鞋人的那一套,你不覺得太低級瞭嗎?你最後一下犯瞭兩個毛病:妄自菲薄、投機取巧,它會影響我對判斷的尊重。如果你的‘理論’就落實在這上面,我想也許沒有演算的必要瞭。”

陳傢鵠不作更多的解釋,隻言一句:“去試試看吧。”

海塞斯說:“當然,如果你堅持,我可以給你機會,但恕我直言,我並不看好它。”

陳傢鵠笑問:“如果我對瞭呢,你是不是可以給我個獎賞?”

“你需要什麼獎賞?”

“帶我下山去見見我的太太。”

“如果你對瞭,我就把你留在山下。”海塞斯哈哈笑道,“現在我該下山瞭,你還可以睡兩個小時,我呢也不想讓孫先生派人找我。他們不準我單獨出門,可允許我的車自由出入,真荒唐。你們中國人的有些想法很有意思,他們認為隻有司機才會開車,哈哈哈。”

海塞斯哪裡知道,其實老孫已在山上陪瞭他一夜。事實上,昨晚他的車子引擎聲一響就被老孫盯上瞭。車還沒有開出院子,還在院子裡打圈時,老孫的車子已經在外面路口恭候瞭。因為是從外面開始跟的,海塞斯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方面老孫是老手,比如現在他就在車裡等著,隻要你海塞斯的車子引擎聲再次轟然作響,他又會率先出門,先為你開道,到瞭山下再轉到你後面,斷斷續續、若即著離地跟著你回傢。

3

分析員是破譯師的二傳手,演算員則是破譯師的檢驗員。打個比方,破譯密碼猶如是在一座森林裡找一片特定的樹葉,破譯師根據分析員的報告,綜合分析,作出判斷:這片“樹葉”在某一棵樹上。是不是如此呢?如果是一棵小樹,樹葉不多,破譯師當然可以自己去一片片翻來看,去求證。可如果是棵大樹呢,枝繁葉茂,樹葉多如牛毛,破譯師哪有時間去一一翻看、求證?演算員就是幫他幹這活的。

森林裡樹木眾多,確定“哪一棵樹”顯然是最關鍵的,隻要“這棵樹”找到瞭,找對瞭,就不愁找不到“那片樹葉”。現在陳傢鵠已經確定瞭一棵樹,這棵樹的樹葉不少,需要演算員來幫助求證。演算員的配備標準是一名破譯師配兩名演算員,黑室發展到最興盛時演算員多達十七名,現在隻有兩名,是父子倆,姓王,父親六十多歲瞭,兒子也年近四十。

這天晚上陸所長來看海塞斯,一進破譯樓就聽到噼噼啪啪的算盤聲,心裡一喜,循聲而動,闖進瞭演算科,見父子倆正算得起勁,忍不住打斷老王,“怎麼,教授來靈感瞭?”老王說:“是的,我的手就等著教授出靈感呢。”

“怎麼樣?演算量大嗎?”

“二萬五千分之一的幾率,現在已經排除小一半瞭。”

“哦,那還是很快嘛。”

“我們一天都沒休息,”兒子說,“晚上還準備幹它一個通宵。”

“要註意休息,別累壞瞭身體。”

父親笑道:“隻要教授的方案沒錯,我們再累也值得。”

兒子也說:“是啊,隻要謎底就在這二萬五千個旮旯的一個裡面,我三天三夜不睡覺也不會累的,值啊。”

陸所長點點頭,轉身走出演算室,往樓上走去,噼噼啪啪的算盤聲淹沒瞭他的腳步聲,他心裡突然升起一股甜滋滋的感覺,好像背後都是給他的鼓掌聲。同時,他也想這聲音實在太大瞭,會影響其他人工作,他得趕緊處理這個問題。

海塞斯正坐在辦公桌前,手裡握著一支筆,似在苦苦推敲什麼,嘴上叼著未燃的雪茄,對陸所長的進來毫無覺察。陸所長走過去,給他點燃煙,幽默地說:“別人廢寢忘食,你連煙也忘記抽瞭。”

海塞斯吸一口煙,抬頭看他一眼:“我是抽得太多瞭,想少抽一口。你來幹什麼?你幫不瞭忙的,來瞭就是打攪我。”

陸所長笑道:“我想讓你休息一會兒。”

海塞斯說:“你想讓我休息,可樓下的兩隻算盤不讓我休息,二萬五千分之一的幾率,已經算過瞭快一半瞭,但還是沒有證實。我在想,不知是我的運氣不行,還是我的判斷有誤。”

陸所長趁機說出瞭他心中的困惑:“我真想問問你,二萬五千分之一的幾率你是怎麼得來的?”

“這就是我的判斷。”

“如果判斷錯瞭呢?”

“那還用說嗎?錯瞭,就是他們演算完瞭也沒有一個結果。”

陸所長來瞭興趣:“如果判斷沒錯呢?是不是他們這樣算下去,就可以找得到謎底瞭?”

海塞斯說:“那叫密鑰,解開密碼的鑰匙。這你不懂,跟你說不清楚。”

陸所長故意逗他:“你是懷疑你的解說能力,還是我的理解能力?”

海塞斯不耐煩地說:“我是沒時間跟你囉嗦。”

陸所長卻在辦公桌對面坐瞭下來,顯出很有誠意的樣子:“我是借機想讓你休息一會兒。跟我說一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海塞斯盯著他,“你真想知道?”他起身打開櫃子,拿出一隻密碼箱,扔在陸所長面前,“這是什麼?見過嗎?”

陸所長不以為然地說:“不就是一隻保險箱嗎?怎麼沒見過,我也有。”

海塞斯指著箱子上的密碼鎖說:“這個,你有嗎?”

陸所長湊上前去看:“這是什麼?”

海塞斯解釋道:“這就是這隻箱子的鎖,跟你那個掛鎖不一樣。這是德國麥克斯公司最新推出的密碼箱,用的是數字密碼鎖。你看,這裡有三個數字,你如果不知道它的密碼,是不可能打開它的,可是我知道它的密碼,我一下就能打開它。”說著在鎖上轉出三個數字,那箱子果然就像安瞭彈簧似的,嘣的一聲彈開瞭。然後海塞斯又關上箱子,抹亂鎖上的數字,交給陸所長,請他將它打開。陸所長鼓搗瞭好一陣子也未能將箱子打開,不禁抬頭問海塞斯:

“這是怎麼回事?”

“這就像你的箱子,上瞭鎖沒有鑰匙打不開一樣。我這個鎖你不知道密碼也是打不開的。密碼是多少?比如說我設定的是123,OK,那隻要將這三個數字分別撥到123就行瞭。如果密碼是你設定的,我雖然不知道,但我其實也可以試得出來,無非就是在000~999之間,也就是1/1000。但我們面對的密碼和它不一樣的是,它——你現在看得到是三個數字,如果看不到呢?”

“你首先要判斷它有幾位數?”

“對,如果你位數判斷錯瞭,一切都無從談起。破譯密碼,最關鍵的就是這一步:判斷它的位數,級數。這個所謂的1/25000就是現在我對21師團密碼級數的判斷。”

陸所長似乎聽懂瞭,點瞭點頭。

海塞斯又繼續說道:“如果我的判斷沒錯,運氣夠好的話,甚至第一道演算就能解開它。現在演算已經過半還沒有解開,可以說我的運氣不夠好。但是你想,隻要我沒判斷錯,答案肯定在後面的一半中。當然,如果我判斷錯的話,兩萬五千道演算全部算完也不會有答案。那樣的話,我隻能重新下判斷,重新去找,那就麻煩瞭。”

陸所長笑道:“你不是信上帝嗎?我為你祈禱,願上帝與你同在。”

海塞斯突然很生氣,瞪一眼,厲聲道:“你們中國人就是粗魯,什麼東西都拿來開玩笑!我警告你,今後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說罷拂袖離去,令陸所長像一條上岸的魚一樣難堪、驚懼。

4

有兩個人真正遇到瞭足以一生難堪的時刻:趙子剛和吳華。

第二天,海塞斯來上課,陸所長把趙子剛和吳華從教室裡叫瞭出來。吳華垂著頭,沒說什麼,似乎認瞭。趙子剛卻很是不解,追著陸所長問:“為什麼不讓我上課?”

“你不需要上課瞭。”所長低著頭,邊走邊說。

“為什麼?”

“你被淘汰瞭。”

趙子剛急瞭:“你們搞錯瞭吧所長,一定是搞錯瞭,我解瞭題的。”

陸所長冷笑:“你是解瞭題的……”

趙子剛搶白:“就是,左主任可以作證,我解瞭題的。”

陸所長霍地停下腳步,咄咄逼人地盯著他,“你是解瞭題,你不但自己解瞭題,還幫別人也解瞭!”

事情就是這樣,吳華被開除是因為無能,他沒有如期交卷,可趙子剛則不同瞭,他是因為無恥。趙子剛其實是繼陳傢鵠之後第二個交卷的——隻比陳傢鵠晚瞭不到一天,十七個小時,且答案正確漂亮,被教授評為“上乘之作”。不幸的是,事後他被林容容專門為他挖的陷阱徹底丟翻,上乘之作於是乎被一筆勾銷。

事發在前天晚上,即趙子剛交卷的當天晚上,林容容從左立那兒再次領到任務,讓她去“老戲翻新戲”。夜深人靜之時,林容容披掛上陣,嘴唇塗得紅紅的,辮子當然要解開,要長發飄逸。腳上趿著土鞋,像個狐貍精一樣,敲開瞭趙子剛的房門。

“喲,是你啊。”趙子剛又驚又喜,“有事嗎?”

“怎麼,不歡迎?”林容容嫣然一笑。

“歡迎歡迎,當然歡迎。”趙子剛連忙將她往屋裡請,熱情有餘。但畢竟男女有別,趙子剛請她入屋後,沒有關門。沒想到林容容主動回過身去,把門關上瞭。林容容要扮演狐貍精呢,關瞭門,剎那間,人變瞭,頷首低眉,都鬱寡歡,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對不起,我想跟你說點事。”

“什麼事?”趙子剛關切相問。林容容的悲苦似乎一觸即發,突然捂住臉抽泣起來,搞得趙子剛一時手足無措。“別……你別哭……”趙子剛慌忙地安慰著,“告訴我,到底出什麼事瞭……說嘛……別哭瞭,這樣不好,人傢聽見瞭多不好,你”“你到底怎麼瞭?”林容容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說,被趙子剛問急瞭,猛一擦臉上的淚水,沒頭沒腦地說瞭一句:

“我做不出來!”

“什麼做不出來?”

“那道題,我解瞭好久都沒解出來,我快要瘋掉瞭……”

“啊呀,我還以為什麼事,原來是這事……這也值得你哭呀,不就一道題嘛?”趙子剛面對陷阱一無覺察,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想覺察。

林容容眼淚汪汪的,噘著嘴說:“做不瞭這道題要走人的……我不想走,走瞭,就……就再也看不見你瞭……”說著欲蓋彌彰地含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羞澀地看著趙子剛。

剛才說林容容是老戲翻新戲,事實上,就在頭一天晚上,她已經在陳傢鵠面前演過一次瞭,結果慘遭奚落,陳傢鵠以豪言為盾,拒她於前,壯語做矛,擊潰在後,擊打得她落花流水,一瀉千裡,乖乖認輸。不知是因為故伎重演,林容容的演技長瞭,還是趙子剛心智頑愚,意志薄弱,總之他就這麼上當瞭,在狐貍精的眼淚和誘惑面前敗下陣來,把自己的“上乘之作”拱手相送。

一切就這樣板上釘釘,無可挽回,趙子剛送出去的不僅僅是一個答案,更是自己的前程。在這個連一隻狗都知道忠誠和保密就是生命的地方,他居然置若罔聞,將“生命”拋在美色之後,實屬無恥之徒,令所長感到有種受辱的氣憤。

“不爭氣的東西!”陸所長憤憤地呵斥他,“國有國法,傢有傢規,幹我們這行必須死守鐵的紀律,須臾不忘,生死不變,你明知故犯,頂風作案,我可以叫你去坐牢!”

這天刮的是西北風,教室坐北向南,所長的罵人聲被輕易送入教室,正在上課的海塞斯聽瞭不禁哈哈大笑,“遺憾,遺憾,一個十五歲的芝諾就撂倒瞭你們兩位同學,真是令人遺憾啊。不過,這很正常,在海德堡,我曾經也給德國空軍開辦過這樣一個班,入學時有十五人,最後畢業的隻有六個——還不到一半。這六個人以後至少又有一半以上將終生碌碌無為,能夠建功立業終將寥若晨星。這就是破譯事業的殘酷性,你們也許無法適應它,但必須面對它,接受它。”

此時包括林容容在內,海塞斯面前隻剩下四個學員。人是少瞭一點,但教授不會因此心慈手軟,他還要繼續設卡,繼續減少。“閑話少說,言歸正傳。今天的課程是先講解上次的試題,完瞭我要佈置新試題,繼續篩選你們。現在我要請你們中的一人上來講解一下他的答題情況。”

請的是陳傢鵠。

“陳傢鵠。”

“陳傢鵠。”

“陳傢鵠!”

眾目睽睽之下,陳傢鵠不知是得瞭神遊癥,還是有意為之,自始至終不予搭理,一充耳不聞。海塞斯隻得走到他面前,敲著桌子對他說:

“喊你呢,沒聽見?”

“聽見瞭。”陳傢鵠如夢初醒。

“那你為什麼不答應?”

“哦……對不起……”陳傢鵠吞吞吐吐地說,“不過我……其實……也沒有可對不起的,我是故意不理你的。”

“為什麼?”

“你不是說閑話不說瞭,要言歸正傳,讓我們回到密碼世界裡嘛,在神奇的密碼世界裡,陳傢鵠肯定不是陳傢鵠,所以我置之不理。”

說得大傢都發笑。林容容笑得最露骨,笑聲銀鈴一般飛出瞭窗外;海塞斯笑得時間最長,笑聲始於他,止於他。海塞斯一邊笑著,一邊走回講臺,“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這叫什麼?以什麼還什麼?”

“以其治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長者李建樹說。

“對,”海塞斯點點頭,說,“我喜歡這種幽默,帶著笑容的智慧,使人開心發笑,不像密碼界的智慧,深藏不露,暗無天日,變形變態,使人窒息,叫人發瘋。有人說混跡在密碼界的人都是瘋子,我要告訴你們,我完全同意這種說法。我在美國經常去唐人街聽貴國的京劇——那是你們的國粹,但我常去聽它倒不是因為它是你們的國粹,而是我在舞臺上看到瞭我自己的影子:一個男人裝扮成女人的樣子,捏著鼻子盡情唱著女調花腔,身心投入,如醉如癡,有種沖破天空的狂熱精神,有種酒神迷狂的狀態。這個樣子就是我的也是你們今後的樣子。密碼的本質是反人道,反科學,反真理,反自然,真人假唱,聲東擊西,指鹿為馬,混淆是非,顛倒黑白——凡此種種,都使世界變得更加復雜,使人心變得更加黑暗迷亂。所以,也許我們比任何人都需要懂得幽默,要學習從迷狂中抽身而退的本事。”

這堂課也被“幽默”瞭,旁枝斜出,課程被一度擱淺。當海塞斯準備向大傢佈置試題時,蒙面人敲響瞭下課的鐘聲。在咚咚咚的鐘聲中,海塞斯不緊不慢地打開保密箱,從裡面抽出一沓試卷,對大傢說:“這又是一部教學模擬密碼。最早的密碼隻有空間,沒有時間,比如達·芬奇的密碼筒,亞歷山大的羊皮書,包括上一次測試你們的密碼,都隻有密本沒有密表。密表技術的應用使密碼變得更加復雜,是密碼直接向深奧的數學邁進的一次革命。今天的密碼研制也好,破譯也罷,都已經離不開數學傢的智慧瞭。你們在向試卷發起進攻時,不要忘記使用數學傢的智慧。也許它又要令你們損兵折將,但這沒辦法,密碼世界裡拒絕低智的人,就像運動場上拒絕老弱病殘一樣。一個體育教練通過測試你的骨骼和肌肉來選拔運動員,我們就靠這些東西測試你的智慧來選拔你。”

最後,海塞斯又重申考卷要求:“還是老規矩,一、必須獨立完成,不能互通有無,通瞭就是作弊,就是作案,就得走人——趙子剛就是你們的前車之鑒。二、時間是一個星期,也就是下個禮拜的今天。我不希望等下個禮拜我再見到你們時,這試卷還在你們誰的手上,那樣的話,我也隻好請你走人。這很殘酷,但也很公平。這是個篩子,是金子還是沙子,我靠它來分辨。”

午後,陽光灼灼,人都在午休,院子裡空空如也。

陳傢鵠從宿舍裡出來,到左立辦公室前,往木箱裡丟進瞭第二份試卷。烈日下,潮濕的大地變得溫暖、酥松,空氣中新添瞭一種腐朽的氣味。日光直射,所有窗玻璃都有一種妖氣,仿佛陽光無法穿越玻璃,均被擋在戶外,屋子裡的一切因而顯得幽暗,深奧,有一種不祥的暗示。陳傢鵠在回宿舍的途中,無意又有意地發現,蒙面人躲在窗洞後在窺視他,那張蒙面黑臉在妖氣的玻璃的作用下,變得更加妖魔、詭異……

5

這幾天,黑室是由“篩子”組成的:海塞斯是篩子,在篩他的弟子;小周是篩子,在篩惠子,演算科的王氏父子是篩子,在篩海塞斯的破譯方案,陳傢鵠是篩子,在篩蒙面人;陸所長和老孫也是篩子,要摸一摸老虎的屁股,篩一篩薩根的底牌……到處是篩子,人人都在篩,在選,在分辨,在等待。

當陸所長在重慶飯店二樓的咖啡廳被絕望的等待折磨得心緒凌亂之際,五號院的演算室裡,日夜不息的噼裡啪啦的算盤聲終於篩出瞭一粒“金子”。這無疑是王氏父子倆包括所有黑室人孜孜以求的一刻,驚心動魄的一幕——父子倆十指如飛,將滿盤珠子撥得上下跳躥,左右翻飛,噼啪作響。可突然間,兒子手下的那些上躥下跳的珠子紛紛歸入原位,乖乖地趴著,靜靜地躺下,不跳瞭,不動瞭。

——算盤歸零瞭!

兒子猛地怔住瞭,他出神地看著那些像羊兒入圈一樣安安靜靜躺下的算盤珠子,突然大聲喊,隻喊出一個字:“爸!”

“怎麼?”父親轉過身來看,頓時瞪大眼睛,“歸零瞭!”

“歸零瞭!爸,成瞭!我們成功啦!”兒子激動萬分,聲音都在發抖。

父親看著算盤,將信將疑,“不會錯吧?”這一問問得兒子不禁也懷疑起自己的演算是不是出錯瞭,臉上的驚喜像陽光下的水汽一樣,瞬間流失無影。這就像所有大喜大悲突然降臨時,人都會產生幻覺,幽幻迷惘,要下意識伸手掐一掐臉頰,用疼痛來證明自己真的是活在現實中一樣。

“那我再打一遍吧。”兒子說。

“我也來。”父親說。

這倒是個好辦法,讓時間倒流,讓算盤重復剛才的路程。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算盤可以。父子倆同時演算起來,一時間演算室裡又響起瞭噼噼啪啪聲。因為謹慎,兩人都放慢速度,力求無誤。不到半個小時,幾乎在同一時刻,父子倆雙手都不動瞭,都定格地懸在瞭空中,那些剛才還忙忙碌碌的算珠子,都靜靜地躺下瞭,如前所述,如出一轍。

消息傳到樓上,海塞斯當即抓起電話給陸所長打。院裡的電話,渝字樓裡的電話,傢裡的電話,都打瞭——自然不可能找到他。怎麼可能?這會兒,陸所長還在咖啡廳裡苦苦守望著嫌疑犯薩根先生呢。他還需要一個半小時才能回到五號院,當他走進院子後,迅速聞到一股火藥味,那是剛才有人放鞭炮瞭。

這是個載入史冊的時間,黑室第一次迎來瞭一個具有裡程碑意義的時刻。海塞斯找不到陸所長,直接給杜先生打去電話報喜。杜先生聞訊當即帶瞭一頭烤乳豬、三臉盆鹵肉、兩缸米酒,直奔五號院。得知陸所長還沒有歸隊,他當場任命偵聽處楊處長為負責人,責令他迅速設宴犒勞大夥。理由?當然不能明說。說什麼呢?杜先生臨時編出一個理由:給海塞斯過生日。這個理由不錯,破譯處首開其張,喻其為“生日”,恰如其分。

一時間,食堂像著瞭魔似的紅火起來,喜慶起來,酒香,肉香,笑顏,鋪張的杯盤,喜氣的場面。楊處長不知從哪兒搞來瞭一掛鞭炮,問杜先生可不可以放。照理是不可以的,但人高興瞭做點稍稍越軌之事也無傷大雅。杜先生從海塞斯嘴上拔下他正在抽的雪茄,遞給楊處長,後者拿瞭雪茄就去食堂門口點燃瞭鞭炮。鞭炮的響聲有點像放大瞭的算盤聲,噼裡啪啦,噼裡啪啦。此時陸所長已經離開咖啡廳,踏上瞭回單位的路,他的嘴裡也是噼裡啪啦的——他在罵大街呢。

隨著敵21師團密碼的告破,眾多無字天書的被精準釋讀,日軍21師團犀利的進攻遭到瞭國軍前所未有的有效阻擋。先頭部隊出兵不利,迫使敵人變得謹慎,放緩瞭大舉進犯的速度,日軍一個月內攻下武漢的企圖連同他們的囂張氣焰就這樣被粉碎,從而為武漢大批軍民和國防廠所的撤離贏得瞭寶貴的時間。海塞斯理所當然地成瞭英雄,又是受勛又是加薪。然而,他知道,這個功勞其實並不屬於他,真正該受此勛領此賞的人是陳傢鵠。

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