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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孝狗”薩根眼下正過著碌碌無為的生活,單位不需要他上班——美其名為休假呢。老窩糧店被搗毀,日本主子魂歸地獄,剩下還有三個同夥:馮警長,神槍手中田,美聯社記者黑明威。後者去瞭河南采訪吃人事件未歸,前面兩人雖然近在眼前,但也不敢隨便聯絡,因為他懷疑自己已經被盯上。包括見錢眼開的汪女郎,似乎也把他的錢看開瞭,老是躲著他。活色生香的生活沒瞭,此時的他正過著一種死氣沉沉的生活。

無聊和難堪的處境改變瞭他的生活方式,白天他幾乎都待在傢中睡覺,晚上才出動,像個賊,在夜色的掩護下,去酒吧喝酒,找妓女睡覺。考慮到可能被跟蹤,這一陣子他去重慶飯店少瞭,更多的是去嘉陵江南岸的重慶國際總會。這兒是美國海軍的天地,相對要安全些。

他在酒水和女色中打發時間,一邊等待兩個他眼下急需要見的人:一個是南京宮裡派過來的新主子,另一個是因公在外的大使先生。前者欠他錢,他給日本國做瞭那麼多事,一大批尾款還沒有結呢;後者決定著他這輩子的名聲。薩根知道,施密特先生一定恨死自己瞭,目前隻是迫於壓力才不敢下手,手下留情,給瞭他一個休假的名義暫停瞭他的工作。等大使回來後,他一定會舉報自己的種種醜行,讓大使來下手宰殺自己。不過,他不會束手待斃的,在他與施密特的明爭暗端中,他似乎充滿必勝的信心,底牌就是:陳傢鵠沒有死!

他相信,隻要陳傢鵠活著,對他的所有指責都將風平浪靜。所以,陳傢鵠到底是不是還活著,這對他很重要。當然,他深信惠子提供的消息不會有錯的,隻是由於這件事與他的前程大事關系太大,他時不時會冒出擔心,怕陳傢鵠已經死瞭。

今天下午的晚些時候,他突然被這個念頭——陳傢鵠死瞭——吵鬧著,牽引著,匆匆趕到天堂巷,把剛回傢的惠子叫走瞭。他騙惠子公婆說是去大使館幫他看個日文資料,出瞭門卻把惠子帶到瞭美國海軍的娛樂基地:國際總會。這是他第一次夜間帶惠子出來,他們一起吃瞭美國大牛排,喝瞭香檳酒,品瞭上好的甜點。這裡環境很好,服務細致周到,座位很舒適,隻是歌詞粗獷,有點略帶性挑逗意味的爵士樂讓惠子如坐針氈。惠子喊薩根是為叔叔,但這裡的氣氛卻不是傢族式的,而是情人式的。所以,坐瞭不多久,惠子就要求走。

“急什麼,時間還早,喝杯威士忌再走。”薩根叫來服務員,要點酒。

“不瞭,我不想喝酒。”惠子辭退服務員,對薩根說,“我們還是走吧,回去遲瞭爸爸媽媽會掛念的。”

薩根聽惠子爸爸媽媽叫得很順口,笑道:“你是說東京的爸爸媽媽嗎?”

惠子不高興地白他一眼:“你開什麼玩笑,當然是我這兒的爸爸媽媽。”

薩根又笑道:“我覺得陳傢鵠真有福氣,娶瞭你這麼好一個媳婦,對二位老人這麼孝敬。”

惠子說:“那不是應該的嘛。”

薩根一本正經地說:“是,陳先生不在傢,你應該孝敬他們。”他突然變得正經是因為要打探消息瞭,“噯,最近你們有聯系嗎?你親愛的陳傢鵠。”

“有啊,”惠子說,“前天我還收到他的信。”

“是他親筆寫的嗎?”

“什麼意思?”

“不會是別人代寫的吧?”

“你想到哪裡去瞭,他幹嗎要找人代寫信?”

夠瞭。

夠瞭!

惠子的話和表情足夠說明,她收到的是陳傢鵠的親筆信。死人能寫信嗎?不要多慮瞭,陳傢鵠一定還活著,施密特啊施密特,你鬥不過我的,你這個虛偽的鄉巴佬!這麼想著,薩根起瞭身,準備遂惠子的願,打道回府。在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大廳時,帶著點醉意的薩根,覺得惠子的背影、步態、穿著、胯部……比身邊的所有女人都好看。月光從山梁上投下來,灑滿瞭庭園,使那些青草看上去有一層濕乎乎的寒光。

兩人走出大廳後,薩根追上前想去攙住惠子的手,卻被惠子推開瞭。

2

同一個月亮下。

海塞斯站在走廊上,手裡捏著煙鬥在抽煙,吐出來的煙氣,在月光的照射下是白色的,像山嵐,一團一團的,飄飄蕩蕩的,消散在月光裡。遠處,一隻貓頭鷹時不時叫一聲,聲音淒涼,像月光一樣的冷。

海塞斯抽完煙,回到辦公室,對陳傢鵠說:“不早瞭,我要走瞭。這個地方確實很安靜,太安靜瞭。安靜好啊,天使都是愛待在安靜的地方的,希望你盡快碰到天使。”

陳傢鵠幽默道:“你就是我的天使。”

“不,”海塞斯搖搖頭說,“我很清楚,你才是我的天使,我對日本文化不瞭解,我已經明顯感到日本密碼和日本文化的糾纏,這對你我很不利。我建議你可以先熟悉一下敵特一號線,這些電報的內容,我想和最近發生的事情應該有關系的,這對我們的破譯是個捷徑。”

陳傢鵠剛才一直在翻看資料和那些電報,海塞斯順手拿起一份電報說:“你看這份電報,正好是我們端掉敵特據點兩小時後發送的,那麼我們基本上可以猜測電報的內容,應該就是匯報相關情況。”

陳傢鵠笑道:“比如‘傢被毀,老大遇難,損失慘重’,諸如此類。”

海塞斯點頭:“這個意思的句式至少可以羅列出一萬條。”

陳傢鵠沉默一會兒,突然長嘆一口氣,什麼也沒說,走到窗前去,兀自望著外面濃厚的夜色發起呆來,讓海塞斯很詫異。海塞斯走過去,拍著肩膀問他:“又是嘆氣又是發呆的,究竟在想什麼?總不會是又想你的太太瞭吧?太太要想,但最好緩一緩。”

陳傢鵠冷不丁轉過身來,搖著頭淡淡地笑瞭笑,說:“剛才我一直看這些電報,不知怎麼的我有種預感,特一號線密碼不會太難,可能是一部迷宮密碼,主要技術手段就是替代。”

“你是說它的核心技術是國際通用的明碼?”海塞斯驚訝地望著他。

“嗯,就是在國際通用的明碼基礎上改頭換面而已。”

“這樣的話,我們隻要破譯一份密電就行瞭?”

“對,一通百通,隻要破掉一份電報,整部密碼就會轟然倒塌。”

海塞斯禁不住盯著陳傢鵠看,臉上表情非常的震駭而又驚奇。說實話,他從事破譯工作多年,他都不敢有這樣大膽離奇的想法。要知道,日本可是世界一流的軍事強國,其密碼的發達程度也是世界數一數二的,他們往外派遣特務怎麼可能使用這麼簡單的密碼技術呢?即使世界上那些二三流國傢的外派間諜,也不會使用這麼低級的密碼哦。

“你的想法太奇怪瞭,請你給我一個理由。”海塞斯不客氣地說。

“沒有理由,隻有直覺。”陳傢鵠面露狡黠,帶點兒不正經地說。

“我知道你有理由的,告訴我是什麼。”

陳傢鵠思量一會兒說:“你同胞的身份,他是報務員。”

海塞斯迫不及待問:“這能說明什麼問題?”

陳傢鵠很幹脆地說:“他身邊肯定有國際通用明碼本。”

有這個本本的地方多著呢。海塞斯認為這個理由不成立。但是陳傢鵠告訴對方,日語是世上最復雜的語言之一,它起源於象形文字,又經歷重大變革,引入假名。現代的日語由四十八個假名組成,假名其實可以當字母看,世上沒有哪門語言有這麼多“字母”的,比如:古老的拉丁語和現代英語是二十六個字母,俄語是三十三個,德語是三十個,西語是二十九個,意大利語本身隻有二十一個字母,加上五個外來字母也隻有二十六個。即使復雜的法語,加上十四個特殊字母也隻有三十個字母,三十六個音素。

可見,日語之復雜。

因為太復雜,“字母”多,導致它的密碼設計難度大,設計出來的密碼本一般都特別笨拙,即使最簡單的日本密碼本都有好幾大本,要用箱子來裝。陳傢鵠認為,大使館人多眼雜,要藏這麼大個傢夥在那裡是很不明智的,隨時都可能被人發現。這是從空間上說。從時間上說,這批日本特務可能是最早到重慶的,有點來投石問路的意思,能不能安頓下來吃不準——人生地不熟,說不定一來就被搗瞭。

“這種情形下,一般是不敢隨身帶密碼本出來的。”陳傢鵠總結說。

這兩點理由都沒有讓海塞斯信服,他反駁道:“首先,我不相信薩根敢用大使館的設備來替日本人幹活,這個風險太大瞭。這也就是說,我們可以肯定薩根手上有一部電臺,既然有可以藏匿一部電臺的地方,難道就不能藏匿一部密碼本嗎?其次,你這麼敢肯定這批特務是最近才來重慶的,他們可能早就潛伏在這幾的,戰爭還沒有開始就來瞭。也就是說,他們在這兒待瞭很久瞭,他們完全有時間、有條件帶一部笨重的密碼來。”

應該說,海塞斯的反駁是成立的。但是陳傢鵠說的第三條理由,把海塞斯說得沉默瞭。陳傢鵠說:“雖然薩根在替日本人做事,但他畢竟是你們美國人,一個異國分子,說難聽點兒不過是個討口間諜飯吃的人渣子,一個玩命之徒。密碼是一個國傢的核心又核心的機密,你認為日本高層會把一部密碼隨隨便便丟給一個異國分子來使用嗎?何況這個外國人的母親你剛才說瞭,還是被他們國傢開除國籍的人。為什麼要開除她?肯定是做過對不起她祖國的事嘛。”

海塞斯沉默很久,發話:“繼續往下說。”

陳傢鵠清瞭清嗓門,接著說:“替代密碼的特點是隻有密表,沒有密本,或者說密本是公開的。但如果能進行復雜的替代,給人的感覺也是高深莫測的,就像一個玩牌高手玩紙牌,可以玩種種魔術出來,讓人眼花繚亂,心智迷鈍。密碼就是魔術,偽裝的魔術,如果玩得好它完全可以瞞天過海。”

海塞斯打斷他說:“這個你就不必多做說明瞭,我就是個玩紙牌的高手,幾年前我在失業時曾一度靠玩紙牌謀生,一副牌在我手上可以玩出一個人生,一個世界,可以做出所有人意想不到的精彩表演。”

“所以,一般人是玩不瞭的。”

“是,需要長時間的專業訓練。”

“薩根作為使館的一個專職報務員,他對國際通用密碼本一定是精通又精通的。因為精通。所以有條件、有可能把它玩出花樣來,玩得讓人眼花繚亂,一天一個樣,天天花樣翻新。這是他擅長的,叫用人之長,也可以說是投其所好。他一定喜歡玩它的,就像我們學數學的人迷戀博弈術一樣。因為精通,又喜歡,他會盡情地玩,不知疲倦,不厭其煩,今天A是B,明天A是C,後天A是0或者1,等等。總之,像玩迷宮一樣地玩。他這樣花樣百出地玩時,也許有足夠的自信,一般人是識不破他底細的,這也是他敢這樣玩的理由。我甚至懷疑,即使日本人手上有現成的密碼讓他用,他也會嫌煩,棄之不用,建議他們以他擅長的這種方式來加密編碼。這也是你們美國人的習慣,不願被人指使,愛指使人聽你們的。”

淡鋒甚健啊。

這就是陳傢鵠,平時話不多,可說到他感興趣的事時,話比誰都多,旁征博引,比喻、例子一大堆,非讓你叫停不可。海塞斯用哈哈大笑打斷瞭他濃濃的淡興,“夠瞭,我不是陸從駿,是個隻會看熱鬧的外行,我是你的老師,你不需要說得這麼透徹,點到為止就行瞭。現在,我要問你,這個想法你是剛才有的,還是……”

陳傢鵠莞爾一笑,“想法是剛才有的。”

海塞斯指指門口,“就我在外面抽煙的工夫?”

陳傢鵠點頭稱是,“但想的過程早就開始瞭,剛才不過是瓜熟蒂落。”

海塞斯走開去,好像要思考什麼似的,卻突然回過頭來對陳傢鵠笑道:“看來天使已經來過這兒瞭,就是不知道他是真的還是假的。這麼說吧,我從經驗上不相信你說的,但是你確實又以一定證據說服瞭我。所以,我願意把它帶回去讓演算師給你算一算。”

“不必瞭,我還是自己動手吧。”

“怎麼,你是怕我剽竊你的成果?”海塞斯有點做賊心虛。

“教授,你想到哪裡去瞭,我不過是想這工作量很小,也就是熬一個通宵而已,沒必要麻煩他人。”

“如果你猜對瞭,理論上說你演算的最大值有1296次(即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加上十個阿拉伯數字,36×36=1296)。”

“實際上……”

“實際上隻有282次。”海塞斯搶過話頭,指著電報對陳傢鵠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這份電報除瞭十個數字外,隻出現瞭七個英文字母。原則上數字一般不會與字母互相替換,也就是說你要替代的分別隻有十個數字和七個字母,兩項相加總計為282次(即(10×10)+(7×26)=282)。”

“對。”

“所以我還是趕緊走吧。”海塞斯拿起煙鬥,邊走邊說,“如果你運氣好,也許我還沒有回到辦公室你就大功告成瞭。”

陳傢鵠站起來,自嘲說他是初次掌勺,不要對他期望過高。海塞斯詭秘地笑笑,說:“公開幹是第一次,以前悄悄幹的成績都被我占為已有瞭,還得瞭不少獎金呢。”說著掏出一沓錢來遞給陳傢鵠。陳傢鵠驚愕地看著他,“你幹嗎?”海塞斯笑道:“我已占瞭你的名,再占你的利,晚上就睡不著瞭。”陳傢鵠說對他最好的獎勵不是這個。“你需要什麼我知道,”海塞斯說,“又在想你的嬌妻瞭,要回傢?”看陳傢鵠點過頭後,他爽快地回答,“好,這一次你要猜對瞭,我一定想方設法給你爭取。”陳傢鵠說:“這話我可記在心上的,這錢嘛你還是拿走。”說著將錢塞回教授手裡,把他往門口推。

“對不起,我要為我的機會奮鬥瞭。”陳傢鵠說,打開瞭門,請他走。

海塞新笑著搖搖頭,揣上錢別過。出門的時候,他忍不住又回過頭來情深款款地看瞭陳傢鵠一眼,他發現,這個中國小夥子不僅外表長得英俊,而且內心也非常單純、善良、真誠,對心愛的妻子一往情深,禁不住有點自嘆弗如。

回到辦公室後,海塞斯沒有休息,而是沖瞭杯濃濃的咖啡,一邊喝著,一邊按照自己的思路,潛心分析研究起那些截獲的敵特一號線的電報來。他雖然當時對陳傢鵠的奇思怪想有一定認可,但回來仔細一想還是覺得有點離譜。他總覺得日本作為一個軍事和密碼都相當發達的強盜國傢,外派特務不可能使用簡單的替代加密技術。他又想,自己和陳傢鵠不能在一株樹上吊死,他們得從不同的側面包抄,即使兩個人都不行,至少也證明瞭是兩條死路。所以,他依然還是按照自己的老思路作業。

第二天早上,海塞斯起床後迫不及待地直奔附院,他還是好奇陳傢鵠有沒有給他弄出個驚天大喜。結果剛進院門,遠遠地,就看見陳傢鵠像隻鳥一樣蹲在一截石坎上,舉目望天,沉重的姿態不言自明,他的一夜努力已然付諸東流。

海塞斯從後面悄悄地繞過去,臨近瞭才突然冒出來,對陳傢鵠笑道:“辛苦瞭一夜,以失敗告終。不過,不要這樣鬱鬱寡歡,你以為是當眾表演紙牌魔術,隻準成功,不能失手的?你是在破譯密瑪,一千次失敗能夠換來一次成功就已經是幸運之星瞭。”

陳傢鵠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許久才冷不丁地答非所問:“我感覺自己跟一個影子糾纏瞭一夜,我老看見它在我眼前晃,可就是抓不住它。”

“我要給你潑盆冷水吧,”海塞斯走上前,正對著他的目光說,“也許影子隻是你想象出來的,事實上它並不存在。昨天回去,我冷靜想瞭很久,還是覺得你太異想天開瞭。”

“不,”陳傢鵠霍地立起身,正兒八經地申辯道,“絕不是我臆想的,我清楚地看見瞭它,可就是摸不到,像在玻璃的另一邊。”

海塞斯一時無語,他在思忖他該怎麼來打消他的古怪念頭,讓他跟著自己思路往前走。從某種意義上說,海塞斯連日來的努力已經開始有所回報,他也覺得自己已經看見過有影子一樣的東西在他眼前晃晃悠悠,也許再接近一些,一個真實的傢夥將會從天而臨。

3

自偵聽處偵控薩根與南京宮裡的電臺以來,迄今已截獲上線來電十一封,下線去電十三封,共計二十四封。其中一半電報,反映什麼樣的事情基本是明的,比如西郊被服廠被炸的當夜,下線對上發長電一封,其意一定是匯報轟炸戰況。再比如,糧店少老大一行被斃後三小時,下線又向上發電一封,其意思也是不難估摸的。再比如,杜先生找密特先生狀告薩根的當天夜裡,電臺最後一次聯系,先是薩根去電(電文很短),半小時後宮裡回電(電文更短),之後電臺就消失瞭,至今沒有露過面。薩根的去電內容自可猜測,肯定是在向上報告:他被懷疑瞭,怎麼辦。諸如此類。海塞斯統計瞭一下,這樣的大致可以猜到電報內容的電報現有七封,他需要找其中之一作為突破口。隻要撕開一道口子,正常情況下後面的工作就容易做瞭。

找哪一封電報作為突破口?

海塞斯經過反復研究、比較,最後確定的是南京宮裡下發給薩根的最後一封電報。這封電報如下:

【圖1】

電文的前三行,屬格式內容,其實可以置之不理,無非是發報方、接收方和發報的時間、電報的等級等相關說明,電文的真正內容是在後面一串假名上。這些假名海塞斯業已破譯,可以換算成如下數字:

8771 2169 5755 505 04311

8892 2173 4169 # 8932 7244

1006 9791 2000 6539

總計十四組數碼,一個假名。可以想見,中間那個孤零零的假名,多半是標點符號,此外的十四組數碼,各代表一個字。也就是說,這是一封有十四個文字的電文,電文的大概意思基本上也是可以揣摩的,肯定是在通知薩根暫時不要聯絡、等候通知什麼的。

海塞斯為什麼要從這封電報著手突破?首先是這封電報短,越短越好;其次他認為該電報可能有的意思相對比較確鑿、固定,至少“暫停聯絡”的意思是確鑿無疑的,因為事實已經證明從此後電臺就啞瞭,消失瞭。根據該電文的字數和可能的意思,海塞斯預測,他需要羅列排猜的句式總和不會超過兩千次,現在他已經排除近一半,如果運氣好的話,半個月內必見分曉。

像海塞斯實施的這種破譯方式,正如面對一把丟瞭鑰匙的鎖開鎖,開鎖師(破譯者)根據經驗做出判斷,磨出一把把鑰匙去捅鎖眼,一把不行,又來一把,如是再三。這封電報,海塞斯憑經驗判斷,隻要磨出兩千把鑰匙去捅它,必有一把可以將它捅開。兩千把鑰匙,就是兩千句話,這些話意思基本相近,隻是字面和句式選擇不同而已。現在海塞斯已經試過近千句話,他自信最後能將鎖捅開的“那句話”一定在剩下的一半句式中。

如果這些電文確實是設瞭密的,這也是脫密的常規方式,海塞斯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已經路走一半,說明他很擅長這種方式,絕非等閑之輩。但是,陳傢鵠懷疑這些電文是未經加密的,不過是國際明碼的巧妙翻新而已。照此思路來破譯這些電文,等於是鑰匙在手,隻是鎖眼被巧妙地掩蓋瞭。就是說,陳傢鵠於的事是在找鎖眼(海塞斯則是配鑰匙),當然是比較容易的。海塞斯認為這種可能性非常小,現在陳傢鵠承認沒有找到鎖眼,也征實瞭他的預想。

接下來的日子裡,海塞斯建議陳傢鵠照他的思路走,他把自己已經排除的近千句報廢的話提供出來,希望陳傢鵠與他協同作戰,一起來組織、揣摩剩下的那些話。陳傢鵠跟著幹瞭兩天,總覺得提不起勁,他腦海裡老是浮現那個熟悉的影子,趕都趕不走。兩天下來,他揣摩出來的話不到一百句,連海塞斯的一半都不到。

自然,這些話都是廢話,都不是那把能開鎖的“鑰匙”,它們的意義隻是把那把鑰匙鎖定在後面的猜想中。

4

轉眼到瞭第四天。

這天早上,海塞斯吃完早飯從食堂出來,正好撞上剛來上班的所長。這兩天陸從駿晚上沒有在單位睡,他慫恿傢屬做瞭人工引產手術(工作壓力太大,不敢生下來),理當回傢盡職。兩天不見,陸從駿怪想念陳傢鵠的,當即約上教授要去看他。途中,陸從駿被老孫喊住,去辦公室處理瞭一些事,真正出發時已九點多鐘,日上三竿瞭。快接近陳傢鵠住的小院,陸從駿和教授都不約而同地仰起頭來去看陳傢鵠的窗戶。陽光照在陳傢鵠宿舍的窗玻璃上,熠熠生輝,可厚實的窗簾還緊緊地拉著。

海塞斯不由得笑道:“這小子,該不是幹瞭個通宵吧?”

陸所長說:“年輕人,勁頭足,精氣旺,連幹幾個通宵沒問題的。”隨後問海塞斯,估計什麼時候可以出成果。海塞斯捋著他濃密黑亮的胡子想瞭想,笑吟吟地說:“如果運氣好的話,可能在一周內吧。”

陸從駿聽瞭不大高興,拉下臉半真半假地說:“別給我把寶押在運氣上,一周之內你們必須給我出結果,你知道我把孩子都處理掉瞭,非常時期,你們要給我爭氣,可別讓我幹蝕本的事。”

兩人說著上瞭二樓。可推開陳傢鵠的宿舍,空空的,床上隻睡瞭床被子,沒有人影。

便想一定在上班。

便去他的辦公室。

推開辦公室,兩人呆住瞭,陳傢鵠根本沒在幹活,而是誇張地趴在桌子上睡得噴噴香,有聲有色,對兩人的闖入毫無反應。海塞斯走過去,拍拍桌子叫醒他,說:“可憐的人,你怎麼在跟桌子親熱呢。”陳傢鵠醒來,揉著眼睛,打著長長的哈欠,含糊不清地問:“幾點瞭?”陸所長有些不悅,揶揄道:“難怪你在培訓中心的時候老在課堂上睡覺,原來你有這怪癖,放著好好的床不睡,硬要睡桌子。”陳傢鵠一臉倦容,咕噥道:“睡桌子有什麼不好?”說著那眼睛去瞟旁邊的一堆草稿紙,朝著陸所長神秘一笑,“你要是知道我睡桌子睡出什麼結果來,恐怕你以後巴不得我天天都睡桌子嘍。”

陸所長一時沒反應過來。

海塞斯聽瞭一個驚喜,瞪著眼睛問他:“怎麼?你找到那句話瞭嗎?”

陳傢鵠把那堆草稿紙往他面前一推,“何止一句話,我把它的老窩端瞭。”

原來,幾天來那個熟悉的影子一直折磨著他。昨天晚上他又轉回到自己的老路上去琢磨,一夜窮追猛打,竟然把那“影子”逮住瞭!就是說,特一號線的密碼正如陳傢鵠當初猜測的一樣,確實是國際明碼的翻新,隻是翻新的方式沒像他猜得這麼簡單。事實上,該密碼在翻新的過程中不但采用瞭替代技術(這是陳傢鵠猜的),同時還加入瞭移位技術。

和替代術一樣,移位術在密碼發展史上也是最初級的技術,原理簡單,就是調換排列次序。本質上說,移位也是替代,比如吧A、B次序轉換一下後,也可以理解為B替代瞭A。不同的是,移位發生的替代必然是有規律可循的,比如特一號線密碼采用的移位術是“奇偶對移”,即A、B對移,C、D對移,後面依次類推,直至Y、Z。而替代是沒有規律的,它完全可以按照設密者的需要任意指定,比如A是Z,也可以指B為Z,就看設密者是怎麼設定的。

特一號線采用的是替代加移位的雙重技術,所以第一次陳傢鵠單純的替代是見不到結果的(出來的結果要麼是亂碼,要麼是怪字,詞不達意,連不成一句話)。昨天夜裡,陳傢鵠突發靈感,感到移位術,在已有的經過替代的基礎上又試著進行瞭移位,結果試到第九輪時,奇跡發生瞭,出現瞭下面這一句意思連貫的話:

全體暫時按兵不動,等待來人接應

毫無疑問,這回一定沒錯瞭,因為早有預判,該電文的內容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這些天,陳傢鵠和海塞斯正按這個意思在湊話呢。有趣的是,陳傢鵠之前排測的近百句話中,有一句話其實已經很接近它:

切記全體按兵不動,等待來人接應

僅兩字之差。

然而,失之毫厘,謬以千裡,別說兩個字沒對上,隻要一個字對不上,一切都是零。黑洞。白紙無言,天書無言,沒有誰會告訴你,黑洞有多深,多寬,多高。

海塞斯發覺真相後,激動得上前一把將陳傢鵠抱住,緊緊地抱住,欣喜地用英文大喊大叫:

“God work!God work!(上帝的安排)”

“你在說什麼?”陸所長茫然的很。

“成瞭,成瞭!”海塞斯丟下陳傢鵠,轉身去握陸所長的手,像個小孩子似的忘情地歡呼,“我的弟子太偉大啦!你又要立功啦!”

陸所長愣愣地看著一旁的陳傢鵠,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因為剛才海塞斯還在說,如果運氣好的話有可能在一周內破解敵特一號線密碼,而現僅僅才過去幾分鐘,幾分鐘啊!一激動,陸所長也上前抱住陳傢鵠。

也許是太困瞭,陳傢鵠不像他們那樣興奮,他從兩人的擁抱中掙脫出來,平靜地對海塞斯說:“還是先忙正事吧,我隻譯出一份密電,其他的就按照我弄出來的公式叫人去譯吧,我才睡瞭三刻鐘,太困瞭,我還要睡覺呢。”

海塞斯連忙說:“對對,這是分析科老劉他們的活兒瞭,不用你辛苦。”回頭對陸所長說,“你不是要找出薩根是間諜的證據嗎?把它們全都譯出來。證據就有瞭。”陸所長想說什麼,被海塞斯一把拉著往外走瞭,還輕輕地幫陳傢鵠關上瞭門。

5

分析科劉科長領命,當即組織全體分析師,按陳傢鵠提供的公式,對先前截獲的所有敵特一號線的密電進行破譯。不到一小時,所有密電原形畢露:

承蒙偉大的帝國空軍精準打擊,黑室現已從地球上消失,料陳傢鵠亦難逃死劫……

經本地晚報資訊證實,著名數學傢陳傢鵠必死無疑。另請從速安排少老大返滬……

剛獲悉,據點被搗毀,少老大等四人悉數盡忠,事發緣故正在調查中,外圍暫無恙。請保持二十四小時聯絡……

今上司找我談話,足見我身份已被其懷疑,恐有麻煩,電臺必須盡快轉移,善後必須盡快辦理,請速派人來……

看著一份又一份密電相繼告破,海塞斯喜不自禁:“這就是一個破譯師最幸福的時刻,看著他們譯出一份份電報,就像看見鈔票在一張張印出來。”陸所長不甘落後,喜形於色地跟他比喜:“我比你還幸福呢,就像看見薩根的罪證被一樣樣地列出來。”海塞斯不滿地嚷道:“什麼叫‘就像’,事實就是如此嘛。”說著抓起那些譯文舉到陸所長眼前,“你看,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告訴我們,他就是在替日本人幹活。”陸所長笑道:“是是是,我表達有誤行瞭吧。”隨後接過那些譯文在手裡掂瞭掂,對著窗外長舒一口氣,搖頭晃腦地說,“這下好瞭,施密特先生,等你看瞭這些,你還敢怠慢我們的杜先生嗎?”

仿佛施密特先生就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