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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天空依舊,陽光依舊,大門依舊,衛兵依舊,就連那蓊鬱的梧桐樹林,也同樣伸展著千萬隻綠色的巴掌,在微微吹送的嘉陵江暖風中,傲慢地搖曳著。所不同的是人的心情。當車子重新又停在美國大使館門前,杜先生帶著秘書,踏著高高的石階梯一步一步地往上走的時候,他的心情已經發生瞭巨大變化。他知道他提包裡裝著的東西的分量,那不僅是一個美國人為日本國充當間諜的證據,還裝著他的政府的尊嚴、他的組織的尊嚴、他的團隊的尊嚴。所以,今天杜先生的步子邁得特別的沉穩、有力、充滿信心。他仰起頭,細心地打量著這座巴洛克風格的高大建築,心中竟然沒瞭那種慣有的壓抑感、刺痛感。他顯得非常輕松,非常莊重,甚至還有一絲不容覺察的自得和自負。人就是這麼奇怪,四兩重的心有著改變一切的神奇魔力。

會見照例安排在二樓的接待室裡,施密特先生迎接的態度較前次明顯溫和瞭許多,言語間也透出幾分輕松、詼諧。

“坐,請坐。怎麼不坐?難道你準備丟瞭東西就走人?還是為瞭表示對我的敬意,客隨主便,等我先入座?”

“都是,也都不是,這要看主人需要什麼,如果您希望我丟下東西走人,我不會多留半刻。”

“你覺得受到冷遇瞭嗎?”

“沒有。”

“那就入座吧,你就是給我帶來的是毒藥,我們也得在必要的禮節中交接嘛。”

這個開場白不錯,雙方都不卑不亢,有禮有節,既在互相示好,又在互相保持尊嚴,冷熱有度,軟中帶硬。

可施密特先生打開杜先生遞交給他的文件夾,粗粗看瞭裡面破譯的電報後,卻突然仰靠在椅背上笑瞭起來:“我還以為是什麼呢,這能說明什麼?”

杜先生偏偏不按他的思路走,答非所問地說另外的事,其實也是想趁機刺他一下,但話說得相當恭敬禮貌,足見杜先生在外交上的老到:“首先,我非常感謝閣下高度重視我們的要求,雖然心有疑慮,但依然在會見我之後的當日及時跟薩根做瞭嚴正的交涉。所以,今天我要專門向閣下鞠個躬,表示感謝。”

杜先生起身恭敬地向施密特鞠躬。

施密特先生並不領情,因為他感到瞭來者不善。他想,我和薩根的談話他怎麼知道?莫非他在我身邊安瞭線人?這麼想著,聲色不覺地變嚴肅瞭:“鞠躬就不必瞭,但話有必要說清楚,你從哪裡得到消息,我跟薩根交涉瞭?”

杜先生從文件夾中抽出一份電文,遞給施密特看,一邊不慌不忙地說:“這不是明擺著的,那天晚上八點十分,薩根給日軍南京特務總部去電匯報——今上司找我談話,足見我身份已被其懷疑,恐有麻煩……至今大使先生外出未歸,他的上司自然就是閣下您瞭。”

施密特先生一驚,但又不願甘拜下風,依然假作怒顏,極力地狡辯道:“‘我’是誰?‘上司’又是誰?你無證無據做出這種推斷,‘我’就是薩根,‘上司’就是我,難道這就是杜先生的工作方法?如果你是這樣工作的,對不起我無法配合你,這樣的話你也許真的可以丟下東西走人瞭。”

杜先生穩穩地坐著,笑道:“我們中國人有句俗語:既來之,則安之。我既然來瞭,當然要把想說的話、該說的話都說瞭才行。”

施密特先生氣咻咻地說:“可我沒有時間陪你!”話雖這樣說,卻又沒有起身逐客的意思。這給杜先生一個信號,其實施密特先生是想談的,隻是不願談得這般沒面子,他的臉面不僅代表他個人的尊嚴,也代表美國政府。於是,杜先生不再跟他玩機鋒,雙手抱拳,向對方示敬,開誠佈公地說:“施密特先生,我們不妨還是坦誠一點吧,從這些電文上雖然看不出‘我’是誰,但我們已經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個‘我’就是薩根。閣下您瞧,該電文落款S,想必閻下心知肚明,S就是薩根替日本人幹活的工作代號,所以……”

“沒有所以!”施密特先生失禮地打斷杜先生的話,提高聲音說,“你說的足夠證據隻不過是你自己一廂情願的認為而已,在我這裡……你代表不瞭我,更不可能說服我!”

杜先生的臉色陡地陰沉下來,心想,這就是你們美國人的不是瞭,錯瞭就錯瞭,怎麼還這般強詞奪理,死要面子!這麼想著,杜先生騰地站瞭起來,還以相等的聲音和顏色:“看來,我是沒必要再留下來瞭,那麼後會有期!”隨即拿起腳下的提包,準備往外走。

施密特先生沒有站起來,他一直盯著杜先生默不作聲。眼看他的隨從已經拉開門,杜先生即將出門之際,他突然說:“請留步,杜先生。”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杜先生萬萬沒有想到的,施密特先請走瞭自己的隨從,然後態度雖然還是那麼傲慢,但說出來的話已經透出十足的誠意:“尊敬的杜德致先生,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你已經無需向我提供薩根勾結日本人大行其醜的任何憑據,不需要瞭,因為我掌握的證據比你這些電文要過硬得多,充分得多!大使先生也賦予瞭我處置他的權力,你也許要問,那我為什麼不處理他?我可以告訴你,我想處置他,很想很想,我恨不得馬上就把他逐出中國!”

兩人互相註視,好像在互相辨認。

施密特收回且光,繼續說道:“其實我在等待你來,我有要事要問你,在我說明問題之前,我希望你給我一個承諾,你將給予我絕對的誠實,絕對誠實地回答我的問題。可以嗎?”

杜先生從他的口氣和目光中感到,他沒有否定的權力。

“可以。”

“你的數學傢陳傢鵠到底有沒有死?”

“……”

“你不要耍心眼,你已經承諾我,要誠實,絕對誠實。”

“……”

“事關重大,如果你想讓我處置薩根,你必須對我毫無保留。”

杜先生終於還是說瞭實話,施密特聽瞭氣得一屁股跌坐沙發上,連聲嘆息:“完瞭,他贏瞭,你們休想把他逐出中國。”不等杜先生有何反應,他又接著說,“我無法理解你們中國人為什麼就那麼愛說謊?難道謊言能給你們力量嗎?”

面對施密特的指責,杜先生又撒瞭一個謊,“並不是我故意要說謊,當時我們都以為陳傢鵠被炸死瞭,沒想到……”

施密特打斷他:“你沒想到的事情多著呢,如果我告訴你薩根已經知道陳傢鵠沒有死,你會怎麼想?你們以此作為討伐他的一個重罪,可他知道陳傢鵠沒有死,這個罪不成立!”

“他不可能知道。”杜先生今天第一次覺得說話心虛。

“哼,愚蠢的人總是最自信的。”施密特站起來,似乎是為瞭離愚蠢的人遠一點,邊走邊說,“老實告訴你,他知道瞭,否則你已經在中國看不到他瞭。我手上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他確實在為日本人充當間諜,理當革職,驅逐出境。我本來已經對他做出處理,停止工作,遣送回國,他就拿這件事把我難住瞭。我原來還在想,也許是他在狡辯,他用謊言來爭取時間等大使回來,企圖做垂死掙紮,沒想到撒謊者是你。你讓我很失望,現在你可以走瞭。”

杜先生想起身,突然覺得雙腿發軟。他定瞭定神,對施密特說:“可以證明他為日本人幹活的證據還有很多……”

施密特擺擺手,刻意地轉過身去,移開目光,毫不掩飾他的輕蔑和厭惡。“你是不是要建議我去搜查他的房間,把電臺找出來?請不要再說愚蠢的話瞭,這一次你輸定瞭,輸傢還包括我。我可以告訴你,即便如此,大使回來瞭照樣處理不瞭他,你們用謊言救瞭他。現在我想誰也處理不瞭他,除非你們先把陳傢鵠處理瞭。就這樣,我先告辭瞭。”

施密特說罷即走,把杜先生一個人丟在沙發上。這結果是杜先生來之前怎麼也沒想到的,他木木地呆坐著,突然覺得這屋子是那麼大、那麼冷。不過,倘若杜先生有未卜先知的本領,能夠知道好運度過此次危機的薩根,最終將會成為陸從駿他們處理惠子的決定性棋子,他一定不會如此窘迫,如此沮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福禍相依,塞翁失馬四字成語,其意義有時候能抵得過一篇文章、一本書,甚至一部鴻篇巨著。

2

一個小時後。

陸從駿下瞭車,興沖沖、喜滋滋地往杜先生辦公室走去。五個小時前,他懷著同樣的心情來給杜先生送剛剛破譯出來的特一號線密電,得到瞭杜先生口頭嘉獎一次。當時杜先生連聲道好,眉宇問露出瞭孩童般的歡喜,這種樣子對杜先生來說實屬罕見,給他留下瞭深刻印象,此刻都還在眼前晃蕩。杜先生當即讓秘書安排約見施密特先生。他知道下午一上班杜先生就去見施密特先生瞭,現在杜先生又召見他,可以想見一定是讓他來分享從美國大使館帶回來的喜悅。陸從駿甚至邊走邊得意地想,杜先生這樣的人,原來也是做不到寵辱不驚的。

哪知道,杜先生一見他就劈頭蓋臉臭罵一頓!

當初杜先生之所以在給美國大使館的材料中謊稱陳傢鵠被害,一方面是想借此給敵人放個煙幕彈——他死瞭,你們就休手吧;另一方面是覺得,這個謊言是包得住的,陳傢鵠身在鐵桶一般嚴絲密縫的黑室裡,誰能知道底細?可薩根居然知道瞭,是哪個環節出事瞭?

“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面對杜先生的斥問,陸從駿乖乖道出瞭真情:他為瞭向陳傢鵠傢人證明陳沒死,曾安排他們通過電話。杜先生聽瞭,氣得恨不得抽他耳光,可抽耳光能解決問題嗎?現在的問題是誰向薩根通的風、報的信。

不用說,肯定是惠子。

說到惠子,兩人都有話要說,杜先生強忍住憤怒,有話好好說。

“你不是在偵查這女人嗎?”

“是。”

“有結果嗎?”

“請允許我說實話。”

“廢話!難道你以前跟我說的都是假話?”

陸所長讓自己冷靜瞭一下,緩緩道來:“是和不是對半開吧。說她是嘛,理由很多,比如她到重慶飯店工作,還有她跟薩根的關系,都可以當證據看。還有,她的哥哥曾經是日本陸軍情報官,當初陳傢鵠差點被日本軍方調用就是她起的頭。說她不是吧也有理由,到現在為止,我們盯她那麼久瞭,還沒有掌握確鑿證據可以證明她在從事間渫活動。”

杜先生對陸所長的回答顯然不滿意,斜他一眼,“你這等於沒說,我要的是你的判斷,不是情況介紹。是和不是,我要你拿出決定。”

陸從駿遲疑一會兒,鬥起膽量說:“以我之見,惠子跟薩根不會是一夥的,她不過是被薩根給利用瞭。”他快速地看瞭杜先生一眼,發現他正看著自己,低下頭又說,“當然我的判斷不一定準確,懇請首座指教。”

杜先生冷笑一下,“以我之見,惠子的事情不是小事。”他已經平靜下來,口氣沉緩,卻更像大人物在說話,“現在看來陳傢鵠確實是個人物,藏起來隻是權宜之計——你總不能老把他給藏起來吧?那個院子下一步要做你們的傢屬院,我已經在落實翻修的資金瞭。”

陸從駿很明白杜先生的弦外之音,就是要讓他盡快拆散他們的夫妻關系。“但是我們完全可以把她說成跟薩根是一夥的。”

“光說沒用,得有證據。”杜先生抽出一支煙,又甩給陸從駿一支,後者連忙給他點上。推瞭一口煙,杜先生接著說,“你不是說他們夫妻感情很深,感情有多深難度就有多大,你必須要拿出能夠讓他心服口服的證據,要讓他來感謝你拆散瞭他們,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

“嗯,知道瞭。”

“知道瞭就去做,不要再幹傻事。”

3

高興而來,敗興而歸。

上瞭車,陸所長迫不及待地解開瞭風紀扣,不是因為天熱,也不是因為挨瞭杜先生的罵,而是……他想起剛才杜先生的“要求”,心裡頓時有些煩躁。說句良心話,他實在是不想去做那個惡人,活生生地拆散陳傢鵠兩口子。他知道陳傢鵠對惠子的感情,更知道惠子對陳傢鵠的無限眷戀。關鍵是,如果真的不擇手段將兩人拆散瞭,未必就對黑室、對破譯工作有什麼好處。更何況,怎麼說呢,古人不是說,四百年才能修到同坐一條船的緣分?一對夫妻就是一座廟,他現在要拆廟呢,心裡總是有點兒忌諱和隱憂。

但杜先生的指令是絕對不容置疑的,更不能違拗,哪怕是一點小小的意見或建議你都隻能順著他的意思來,不能當面頂撞,不能陽奉陰違。看來,這惡人他當也得當,不當也得當瞭。俗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現在處的江湖可不是民間坊裡的一個地窖,它是一個國傢的黑洞,大著呢,深著呢,強著呢,悍著呢,險著呢,惡著呢。陸從駿深知,自己隻能在這個強大無比的“大江大湖”裡任人擺佈,隨波逐流。

所以,回到五號院,陸所長直奔老孫的辦公室,劈頭蓋腦地問老孫:惠子那邊的情況究竟怎麼樣,她到底是不是間諜。老孫被他突如其來的發問搞蒙瞭,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暫時還……還不好說。”

“你不是一直在跟蹤她嗎?到現在還沒個結果?”陸所長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兩眼瞪著他說。

老孫便直言相告,他覺得惠子不太像間諜。

陸所長發無名火,拍著桌子對他吼道:“什麼像不像的?有哪個人生來就長得像間諜?”老孫愣愣地望著他,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陸所長冷笑道:“虧你還跟瞭我這麼多年,連這個也不明白?她是間諜當然更好,她不是間諜,我們就不能想其他辦法瞭?”

老孫望著陸所長,驚愕之下似有所悟,便想起一個主意。

“辦法倒是有一個。”

“說。”

說的是傢鴻的事。

傢鴻的表現,對老孫來說是兩個字:驚喜!從陸所長那次跟他談話後,傢鴻一直恪盡職守,把他所看到和瞭解的惠子的一些異常情況,都及時、如數地報告給老孫。隻是惠子可以說的事情實在不多,“如數”也不過是寥寥。

情況從他知道薩根是日本間諜後發生瞭意想不到的變化,也許是石永偉一傢人的罹難加深瞭他對惠子的恨,最近一段時間,他經常捏造一些事實來狀告惠子與薩根怎麼怎麼著。傢鴻不知道,其實老孫一直派人在監視薩根,雖不能說亦步亦趨,時時刻刻都掌握瞭他的行蹤,但至少已經有兩次,老孫明明知道薩根沒跟惠子在一起,可在傢鴻的匯報中,居然有鼻子有眼地說他們在哪裡幹什麼。更……怎麼說呢,說起來是有點惡俗瞭,薩根帶惠子去南岸國際總會的那次,小周一直盯著梢,老實說他們在那兒待的時間很短,惠子的表現一點都沒問題,很早就執意要回傢,出門時薩根想攙她手被她斷然拒之。可在陳傢鴻的匯報中,變成瞭深夜“十一點才回傢”,離開那兒時兩人“手攙著手,無比親密”,給人的感覺兩人在那裡面一定開瞭房,睡瞭覺。

陸所長一直默默聽老孫說完這一切後,沉思良久,說:“且不管他為什麼要誣陷惠子,我關心的是你想幹什麼。”

老孫似乎考慮過,不假思索地說:“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安排他們兄弟倆見個面?”

“幹嗎?”

“讓傢鴻對我們說的這些對傢鵠去重說一遍。”

“目的是什麼,讓陳傢鵠拋棄惠子?”

“至少要懷疑吧。”

“是,要懷疑,懷疑的是結果是什麼?”

老孫不知所長想說明什麼,一時無語。陸所長說:“你想過沒有,這樣搞的結果肯定是陳傢鵠跟我吵著要回傢去明察暗訪,我同意嗎?就算我同意瞭,他回傢瞭,通過明察暗訪,發現其實不然。結果肯定是這樣的嘛,除非你把惠子身邊的人,他的父親、母親,還有他妹夫,傢裡所有人都收買瞭,你行嗎?”

顯然不行。

最後,陸所長總結性地說:“這肯定不行,要想其他辦法,而且必須是萬無一失的辦法,千萬別給我幹傻事,捅婁子。別人不知道,你該知道,這傢夥是頭倔牛,滿身都是火星子,惹瞭他不把你燒死才怪。”說完不耐煩地朝他揮揮手,“你走吧,辦法自己去想,目的隻有一個,讓他們散夥!”見老孫詫異地站著不動,這才想起這是他的辦公室,便猛然轉身,氣咻咻地走瞭。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抽瞭煙,喝瞭茶,煩躁的心情和莫名的怒氣才稍微平息瞭一些,但腦海老是浮現陳傢鵠的身影;有一會兒,他不自覺地站到窗前,又不自覺地極目遠望,好像他的目光能夠穿透雙重圍墻,看到對面那個院子,那個院子裡的小院落,那棟隻住著陳傢鵠一個人的房子。看著,看著,他長長地嘆息瞭一聲,對那棟樓喃喃自語道:“陳傢鵠啊,你不要怪我心狠手辣,我也是實出無奈啊。”他說這話時競古怪地想到瞭執行殺人命令的劊子手,每次劊子手要砍人腦袋之前,總會對受刑人說:兄弟,是官老爺要你死,我隻能給你個痛快的,你到瞭下面,可千萬別記恨我。

此時,陳傢鵠已經在琢磨破譯新的一部密碼,他一定做夢也不會想到,他驚人的才華嶄露得越多,他離惠子的距離就越來越遠。他的才華可以改變他人的命運,卻無法改變自己愛情的命運。

事實上,他的愛情,他的命運,自從被黑室盯上他的第一天起,就已經鐵定如山,無可更改。

4

陽歷十一月份,北方已是天寒地凍,重慶隻是剛剛有一點初冬的感覺,早晨從被窩裡鉆出來的一瞬間,覺得有點冷皮冷肉的。重慶的早晨醒得遲,因為太陽是從東邊升起的,而東邊有連綿起伏的崇山峻嶺,太陽每日隻好“猶抱琵琶半遮面”。入瞭冬,太陽光顧得越發遲瞭,七點多鐘,天還是朦朧亮。

所以,重慶人的早餐一般總是在燈光下完成的,燈光下做,燈光下吃。

這天早晨,惠子下樓後,照例去廚房幫媽媽做下手,給一傢人準備早餐。可剛進門,聞見一絲熟食的香味,她像受瞭什麼刺激似的,腸胃忍不住地翻江倒海起來,隨即捂住肚子,跑到庭園裡,蹲在地上一陣幹嘔。

陳母見狀趕緊出來關切地問她怎麼瞭,是不是昨晚沒睡好,著涼瞭。惠子搖搖頭,面色蒼白地尷尬一笑,說她最近經常這樣,過一會兒就好瞭。說著又忍不住捂著胸口幹嘔起來,很痛苦的佯子。

陳母是過來人,想起自己受孕之初也是這個樣子,老幹嘔,便當即問她幾個婦科問題。惠子一一作答,陳母聽瞭明白自己估算得沒錯,便喜樂地笑道:“你呀惠子,確實還是個孩子啊,這種事都不懂。快去坐著休息,待會兒我帶你去醫院看看。記住,今後要多休息,不要碰冷水。”

惠子一頭霧水,“媽,我怎麼瞭?”

陳母看看她很正常的腹部,努瞭一下嘴,“你可能要讓我當奶奶瞭。”

下午去醫院檢杳,果然如此,兩個多月瞭。從醫院回來,惠子看見陳父坐在庭園裡在看報紙,照例要去給他泡茶,陳母卻把她往樓上推,“行瞭,以後你就少忙活這些,他還沒有老到連杯茶都泡不瞭,他泡不瞭還有我呢。”陳父聽瞭覺得怪怪的,對陳母說風涼話:“你今天去外面是不是染瞭羊癲風瞭,回來就跟個瘋婆子似的,不說人話。”

陳母不理他,把惠子往樓上推,一邊繼續對她說,因為心裡盛滿瞭歡喜,樂壞瞭,說得顛三倒四的:“上樓去休息吧,哦,不,不,趕緊給傢鵠去封信,告訴他,看他會樂成什麼樣子,說不定就樂得回來看你瞭。”

送走惠子,陳母才回頭來對付老頭,看他正朝自己瞪著牛眼,訓他:“瞪什麼眼,我這就給你去泡茶行瞭吧。我看你呀是被惠子慣壞瞭,現在懶得連杯茶都要等著人泡,總有一天要渴死你!”

陳父看她欲進廚房,喊住她:“你回來,沒人要喝你的茶,”指指樓上,“你們去哪裡瞭,到底怎麼瞭?”

陳母樂陶陶地湊上前,“你猜。”

陳父畢竟不是個細心的男人,沒有猜中。不過等到陳母告訴他時,他也不亦樂乎。人上瞭年紀,最懼怕的事是“後繼無人”,最開懷的事是“子孫滿堂”。所以,惠子懷孕的消息讓老頭子著實是樂到骨頭縫裡面去瞭。

5

這天晚上,惠子一直沉浸在幸福無比的遐想中:她想起就在一個禮拜前,她曾給傢鵠去信,提到她想給他生個孩子……本來,這隻是她表達對他的思念的另一種方式,沒想到孩子已經從天而降。不用說,那時候孩子已經在她腹中秘密地生長。怎麼,我一想要孩子,就真有瞭……夢想成真,似乎說明她跟傢鵠真是天結良緣,他們一定能幸福美滿地過上一輩子。這麼想著,惠子覺得幸福得幾乎要暈眩過去,她就在這種半暈半眩中趴在桌子上,提起瞭筆,給陳傢鵠雲雲霧霧地寫起信來:

傢鵠,親愛的傢鵠,你可知道我寫這封信的時候,心裡是怎樣的一個高興?高興之情,難以言表!此刻我還流著淚,那是喜極而泣,我簡直都握不住筆瞭——因為我的手跟隨心臟在猛烈地顫抖,喜悅和激動將我渾身的血液都燃燒起來瞭,我真想像鳥兒那樣振翅,朝著你的方向,飛去,飛進你的心裡去!

傢鵠,我有十句、百句、千句、萬句……太多太多的話想對你說,但真正要說又不知該如何說起瞭,正如你常說的,數學上的“無盡大”就是“無窮小”,無限多的話竟讓我失語。這麼說吧,傢鵠,那千言萬語匯聚起來,就是我們長久以來最大最迫切的夢想,就是我們最完美最熱烈的幸福。看到這裡你猜到瞭嗎?是的,你一定猜到瞭:我懷孕瞭!我懷上瞭我們的孩子!我們的愛就要結出最完美的果實。這是真的,如同我現在正給你寫信一樣真,如同我永遠愛你一樣真,千真萬確的真。

你還記得嗎?你在臨走前,囑咐我要我勇敢面對暫時分離的痛苦,並對我吟瞭一首正岡子規的俳句:痛苦難忍的時候,定有幸福在暗中靠近。我經歷瞭這麼長時間的周而復始的望眼欲穿和按部就班的憂心忡忡之後,幸福真的就來臨瞭。

你可以想象,當我從醫生口中聽到那不啻觀音菩薩玉旨綸音的診斷的時候,一朵絢爛的禮花頓時噼啪炸開瞭我的胸膛,那一瞬間,所有的美和所有的善就像富士山下的櫻花一般在春風中盡情怒放,溫柔的快樂在細膩地閃爍,如同你我在一起的時光,如同天上無瑕的星星。我不由閉上瞭眼睛,近乎眩暈中,就看到瞭你喜不自禁的模樣,仿佛窗外的陽光一般暖人心懷。

對瞭,跟我們一樣高興的還有傢裡人。你知道嗎,爸爸媽媽現在對我比親生父母還要好,大哥和小妹對我也更好瞭,我感覺我已經完全融入到瞭這個溫暖的傢庭中,是血融於水的融入啊。啊,傢鵠,我們的孩子還沒有出世,就給我帶來瞭如此多的幸福和安心,除瞭感激上天的眷顧和你的愛之外,我還能說什麼呢?我什麼都不說,但我相信你什麼都聽到瞭。

當然還有遺憾,就是你不在我身邊,不能與我分享這份幸福和幸福的幸福。傢鵠,我真的好想好想與你一起分享這一切的幸福啊,你快回來吧。我現在的期盼比以往更加熱切,因為多瞭孩子的一份。我與孩子一起,分分秒秒期盼著團聚的時刻能夠早日到來,期盼著看到你幹凈的佈鞋,修長的手指,明朗的前額,甜蜜的微笑……

行瞭,惠子,別那麼費勁瞭,你寫得再多、再深情、再感天動地都將等於竹籃打水一場空。這封信的內容註定陳傢鵠是看不到的,什麼信都可以放過去,這封信絕對不行。

這是一劑毒藥!

陸所長隻掃瞭一眼,將它撕瞭個粉碎。

這是所長第一次撕惠子的信,讓一旁的老孫覺得異常,“她說什麼瞭?”

陸所長沒好氣地說:“她說你要趕緊下手,有新情況瞭。”讓老孫聽瞭一臉茫然。“她懷孕瞭!”陸所長把撕毀的信扔到腳下的紙簍裡,抬起頭,目光犀利地盯著老孫,“你覺得這孩子能出世嗎?”

“不能。”老孫已經明白,堅決地說。

陸所長斷然說:“這孩子一旦出世,陳傢鵠就永遠是鬼子的女婿瞭,孩子會像樹脂一樣把他們粘連在一起,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還能不明白嗎?“明白就好,快去處理。”陸所長站起來,面色陰沉地對老孫說,“要知道,這是一個魔鬼炸彈,定瞭時的,時間會讓它越來越大,大到瓜熟蒂落時你就完蛋瞭,收拾不瞭瞭,還是趁早處理吧。”

6

中國有句老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傢鴻曾有一兒一女,哪知道從南京到重慶的逃難路上,一對金童玉女,還有他們的媽媽,都被敵機炸死瞭。傢鴻本人也受瞭傷,成瞭獨眼龍,半個殘廢人。轉眼事過境遷快一年,母親曾多次明的暗的想給他張羅一場新婚姻 ,但傢鴻似乎被悲痛擊垮瞭,整日沉浸在不能自拔的悲痛中,碌碌無為,心如死灰,對母親的期望不聞不顧。他的心死瞭,隻留下瞭一顆復仇的種子,一顆被仇恨碾碎的心,不論在電影上還是報紙上,隻要看見日本人他就會氣得咬牙切齒。想到傢裡有一個日本人,他就不想回傢。回到傢裡,就老躲在樓上,盡量回避與惠子碰見。碰瞭面,他總是有種沖動,想破口罵人,想踩她的影子。過分的悲痛讓他失去瞭基本理智和正常生活的信念,他對老孫憑空編織著惠子的一個個罪狀,心裡充滿隱秘的期待。不用說,現在的他,更樂於為這個傢庭趕走一個女人,而不是再迎接一個。

傢鴻的這個樣子,其實是放大瞭兩位老人對惠子“現狀”的欣賞和愛戴,他們是那麼想讓她盡快生個寶寶,以續他們陳傢的香火。所以,惠子懷孕的消息不僅成瞭這傢裡的頭等喜事,保胎也成瞭他們的頭等大事。

這天惠子下班回來,見母親正在庭院裡托著一個笸籮在揀米中的石子和稗谷子,就丟下拎包,跑上來蹲在母親身邊準備幫忙。陳母趕緊將她拉起來,不無憐愛地埋怨她,說她現在是有身孕的人瞭,怎麼能這樣蹲著。惠子甜蜜地笑著,說沒事。陳母嗔怪道:“等有事瞭還來得及?快坐下吧,好生休息著。以後啊,燒飯買菜你就別管瞭,我管得過來。”惠子說她沒那麼嬌氣。陳母說:“你不嬌氣孩子嬌氣,媽是過來人,知道厲害,前四個月的身孕最難養,一定要多註意,這可是咱們陳傢現在的骨肉哦,你沒看這兩天老頭子高興的樣子,從來不上街買菜的,現在也提著菜籃子陪我去買菜,我心裡呢也像喝瞭蜜一樣,甜著呢。給傢鵠寫信瞭吧?”

惠子點頭,說:“寫瞭。”

陳母望著惠子,美美地笑著,“他看瞭信後,還不知道會高興成瞭什麼樣子呢。快三十的人瞭,也該當爹瞭。下午老頭子還在跟我說,怕你上班累著,幹脆不要去上班瞭。”惠子說沒必要,她上班很輕松的,就在辦公室裡坐著,沒什麼事。陳母疑惑地盯著她,問:“薩根先生真的沒事瞭?那老板還會像以前一樣對你好嗎?”

惠子笑道:“媽你放心,老板對我和薩根叔叔都好著呢。”

坐在屋簷下看報的陳父已將她們的話都聽進瞭耳裡,這時禁不住走過來,高興地說:“沒事就好,你們好著,大傢都好著,我們也就放心瞭。這個傢鴻啊,也不知從哪裡聽來那些鬼頭鬼腦的東西,害得我們都瞎擔心瞭一陣。不過現在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有些謠言亂傳也正常。”說完又坐回到屋簷下,戴上老花眼鏡,看起瞭當天的報紙。

連日來薩根有事沒事總往外面跑,重慶飯店,國際總會,戲院,電影院,大街小巷,走傢串戶,所到之處,全是一副大搖大擺、四方招搖的模樣,不是跟這人招手,就跟那人點頭,如同全重慶的人都是他傢祖上的。

這就是薩根的老奸巨猾瞭,你們不是懷疑我是間諜嗎,在重慶有同夥嗎?他便有意跟些莫名其妙的人嘻嘻哈哈,打情罵俏,攪渾水,讓人摸不著頭腦。相對之下,重慶飯店他還是來得最多,咖啡館,酒吧,前臺,車行,七轉八轉,轉到最後,總是負不瞭要去見見惠子。

他頻繁出入惠子辦會室,自有用意和目的。

這天,薩根在酒吧跟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姐調笑一陣後,又徑直去瞭惠子的辦公室。惠子見他最近老是來找她,還嬉皮笑臉的,有些煩,便直通通地問他怎麼又來瞭。薩根卻毫不介意地聳聳肩,說:“想你唄,就來瞭。”惠子調侃道:“想我是假,想這樓裡的某一個女人才是真的。”薩根哈哈大笑,徑自坐到惠子對面,故作神秘說:“你無法獲知我內心真的在想誰,但我卻知道你在想誰。”

“誰?”

“陳傢鵠。”

“這人人都知道,有什麼奇怪的。”

“是不奇怪,可換個角度看又太奇怪瞭。”

惠子挑著彎彎的細眉,狐疑地望著他。薩根見她上鉤瞭,笑瞭笑,直言不諱地說:“你們倆同在一城,日夜相思且不說,現在陳傢鵠出瞭這麼大的事,單位都沒瞭,被炸成瞭廢墟,你卻隻能聞其音而不見其人,就算是落草為寇嘛也不至於搞得這麼神秘,這還不奇怪嗎?”惠子頓即沉默下來,臉上的表情變得非常復雜。薩根見他的話觸動瞭惠子那根最敏感的神經,便進一步往他所要抵達的彼岸潛行,說:“我不相信你最近沒有見過陳傢鵠,你們一定見過面 ,隻是不能對外公開而已。當然,這些我能理解的,惠子,要知道你叔叔是見過世面的人。”

“你理解什麼,”惠子搶白道,“我真的沒見過他,就通過一個電話。”

“哦,對瞭。”薩根一拍額頭,像發現瞭什麼秘密,“我竟忘瞭,你們既然通過電話,告訴我他的電話號碼,我就一定能幫你打聽到他的新地址。”

“我也不知道他電話號碼,是他打過來的。”

“嗯,確實搞得很神秘,那你們最近還通信嗎?”

“信通的。”

“地址呢,變瞭吧?”

“沒變,還是那個信箱。不過……”

“不過什麼?”

惠子便如實回答,最近她已有好幾天沒收到陳傢鵠的信瞭。薩根嘿嘿笑瞭起來,“既然沒收到信又怎麼會知道地址沒變呢?”惠子撅著嘴說:“我是說最近這幾天,不是從來沒有,我們通電話後他給我來過信的。”隨後便瞪著薩根,滿臉疑惑地問他,“你老是打聽傢鵠的事幹嗎?”

小意思,難不倒我的,薩根嬉皮笑臉地說:“我的惠子,這要問你啊,你開口閉口都是傢鵠傢鵠的,我這不是投你所好,跟你找話說嘛。”

惠子白他一眼,心裡滿是歡喜。薩根接著說:“我這也是關心你,我怕你一個人在這兒,無親無故,連說話的人都沒有,所以就想跟你多說說話。”惠子白他一眼說,關心她的人多著哪。薩根明知道她說的關心她的人是陳傢人,卻故意偷換概念,瞪著雙眼驚奇地說:“怎麼,有很多人在追求你?這也難怪,我們惠子這麼漂亮,到哪裡都免不瞭被人追求的,更何況是在這個國際大飯店。據說這裡的人都好色得很哪,你可要多加小心哪。”

“你說什麼,沒有的事。”惠子嗔怪地看著他,臉上紅暈微起,看上去好似一朵嬌羞的玫瑰。薩根卻直直地盯著她,“我可說的是真話哦。”惠子不滿地嘟囔道:“還真話呢,鬼話!”說著有意支開話題,“哎,你最近好像很閑似的,以前也沒見你這麼整天在外面轉悠啊。”

薩根哈哈大笑,爽朗地說:“不是有人傳說我是日本間諜嗎?我就是要有意多出來走走,辟辟謠。你想,我要是像他們說的還能這樣到處晃悠嗎?”惠子不覺撲哧一聲笑瞭起來,說:“你這人,就是鬼心思多。”薩根笑吟吟地望著她,沒有說話。其實他心裡是有話的,他想說:我要是不多幾個心眼,我還能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裡混下去嗎?說不定腦袋早就搬傢瞭!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啊。

7

其實陳傢鵠最近不給惠子寫信是有意的,他破譯瞭特一號線密碼,應該獎賞他回一趟傢。他想,反正很快要回去,便有意不寫信,想惠子按時收不到信一定會覺得異常,多一份忐忑和掛念,然後有一天他卻突然站在她面前,那效果一定很刺激人。陳傢鵠就是這樣,喜歡在平常的生活中制造一些樂趣。他和惠子第一次相約去京都旅行,在賭館面前那次賭錢就是這樣,把惠子嚇壞瞭,當然結果是樂壞瞭。

一天。

兩天。

三天。

回傢的“獎品”遲遲沒有兌現,陳傢鵠等得心焦氣躁,這天晚上,終於忍不住給海塞斯打去電話,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海塞斯在電話上說:“你等著,我馬上過來,跟你面談。”

陳傢鵠一聽這口氣,知道情況不妙。海塞斯帶來的果然是壞消息:陸所長不同意。如果面對的是陸所長,陳傢鵠的牛脾氣一定會冒出火星子,但對海塞斯他還是有忌諱的,沒有發火,隻是發瞭一通牢騷,且主要針對陸所長。在他看來,事情肯定壞在陸所長頭上。

海塞斯告訴他:“這事你也不要怪陸所長,他是想給你機會的,專門為此去找過杜先生,是杜先生沒同意。這種事隻有杜先生恩準才行。”

“他也管得夠寬的,就這麼一點屁大的事都要管。”陳傢鵠沒好氣地說。

“你別急,還有機會。”海塞斯安慰他,“剛剛我接到通知,明天晚上杜先生要請我們吃飯,到時我再為你爭取一下吧。放心,我一定要爭取的,否則我就愧對你啦。”

杜先生怎麼會突然想請他們吃飯?

事情是這樣的,陸所長覺得既然海塞斯有言在先,最好還是兌現為好,於是下午他去找杜先生,希望杜先生恩準。杜先生不同意,他不甘心,替陳傢鵠說好話,說得古色古香的——就是為瞭沖淡說好話的嫌疑。陸所長說:“都說騏驥一躍不能十步,他下山沒幾天就如此這般的一個飛躍,怕是有百步吧,所以教授說他是匹千裡馬,實不謬矣。不過,可惜他這個功勞隻能記在海塞斯頭上。”

“為什麼?”

“他名不正言不順啊。”陸所長說。

杜先生聽瞭連連搖頭,嘆息起來,但似乎是受瞭陸所長的文言感染,話也是說得半文半白的。“是啊,如果他那日本女婿的尾巴不除,怕是要‘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裡稱也’。你要立刻想辦法,不要讓一匹千裡馬被一隻害群之馬給拖死瞭,埋汰瞭。”陸所長知道杜先生在說惠子,告訴杜先生,已經給老孫安排下去瞭,讓首座放心即是。

大人物是容易心血來潮的,臨別之際杜先生突發奇想,說:“你這回去不免要被教授責難,他答應人傢的事你成全不瞭他,一定會怪你沒本事。這樣吧,明天我在渝字樓請他們吃頓飯如何?”

陸所長臉上笑出一朵花,“這當然是最好的。”

杜先生說:“那你就去安排吧,明天晚上,我正好沒事,好好犒勞犒勞他們吧,也算是個彌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