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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奇跡是在啟明星升起的時候驀然出現的。

在中國人眼裡,啟明星是一顆吉祥之星,美麗之星,它不僅代表來自黑暗的光明,來自遠方的力量,還代表著來自神秘世界的啟人心智的智慧——迷路的人看見它會找到回傢的路,迷瞭心智的人看見它會茅塞頓開,找到心靈的傢。這種玄而又玄的關於星象的說法,竟在陳傢鵠身上得到瞭應驗。

這天晚上海塞斯沒有回單位去,兩人被一種神秘的熱情和困難鼓舞著,折磨著,搞得精疲力竭。海塞斯來之前還去會過美女薑,恰逢美女薑“掛燈籠”,沒有搞成,所以才轉到這兒來。但畢竟年紀不饒人,到後半夜,凌晨三點多鐘,海塞斯實在招架不住,倒在沙發上呼呼地睡瞭。陳傢鵠卻越發興奮,也許是怕打攪教授的酣睡,也許是教授那肆無忌憚的呼嚕聲讓陳傢鵠聽著刺耳,他便從桌上拿起香煙,出瞭門。

此時恰值黎明,夜風攜帶著嘉陵江的冷氣,悠悠地吹拂著,啟明星從東邊黛青色的山巒後面升起來,碩大明亮,像一顆晶瑩璀璨的寶石,幽幽閃爍著。而正前方,繁星密佈,滿天的星光把夜空襯得無比遼闊和深遠。陳傢鵠來到外面的走廊上,點一支煙抽著,頭腦一下清醒許多。他望著滿天的繁星尋思:天上的星星比地上的人還要多,我隻要一顆,是哪一顆呢?

轉眼間,一支煙抽完瞭。他將煙頭扔到腳下,準備蹭滅它,就在這時,他望著煙頭的眼睛驀地睜大瞭,瞪圓瞭。他想到瞭什麼,飛快地抬起頭,去看那遙遠天河中無數的星星,然後又飛快地將目光收回來,低頭去看腳下的煙頭。轟的一聲,他聽見自己腦袋裡發出一聲巨響,如同來自天外的巨大隕石掉入瞭他的心海。他禁不住一陣狂喜,沖回屋去,沖到海塞斯身前,激動地大喊:

“教授,有瞭!有瞭!”

海塞斯被嚇瞭一跳,醒瞭,睜開眼睛問他有瞭什麼。陳傢鵠激動得氣喘籲籲,語無倫次地說:“出……出……出路,是煙頭和星空……是它們……提醒瞭我。”

海塞斯驚愕地望著他,不知道他神奇的腦袋裡又有瞭什麼離奇古怪的新想法。陳傢鵠不等他開口問話,連珠炮似的說出煙頭和星空給他的啟示——就是利用距離的遞換,實體的兩相對比,星星可以看做是無限大,煙頭毫無疑問是無限小,可站在陽臺上,在人的眼裡,它們都是一點微小的光源。就是說,假如存在著這麼一個距離差,相對求證,問題就明朗化瞭……

海塞斯想瞭想,沒感覺,無反應,無語,愣著。叼一根煙,踱著步想。抽著,想著,煙灰灑瞭一地。突然,海塞斯停下腳步,站著靜思一會兒,猛然沖到陳傢鵠面前,大聲說:“對!對瞭!找一個距離差,正是這個距離差,造成瞭每把密鑰之間的不同。”

“也正是這樣的距離,才會將密鑰之間的相同,暴露在我們的視野裡。”

“總之現在的問題已經明朗化瞭。事實上這部密碼的密鑰在根基處也與指代密碼一樣,隻有一把,他們通過植入距離的方式,將它在另一維空間生生拉出無數把來。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將這維空間切片,讓它由繁到簡,化非自然數為自然數。”

“就好像從一本立體的書裡裁下一頁平面的紙一樣。”

“問題是怎麼裁,”海塞斯眨瞭眨眼睛,“你找到辦法瞭沒有?”

陳傢鵠似笑非笑地說:“以我對電文的分析和對炎武次二先生的瞭解,他們隻有通過一個辦法,才有憑空植入距離、制造出新維度的可能。”

“願聞其詳。”

“四個字,”陳傢鵠一字一頓地說,仿佛是用牙齒咬出來的,“變化進制。”他頓瞭頓,又說,“隻有這樣,才能像變戲法一樣,使一個數同時滿足相對無限大和相對無限小的可能。”

海塞斯欣慰地上前拍瞭拍陳傢鵠的肩膀:“不錯,同一個數,在進制無限大之時,數值會變得無限小;同理,在進制無限小時,其數值又會變得無限大。我們總是以十進制的目光去看待它,自然捉它不住。”這道理其實很簡單,譬如十進制的自然數1000,如果換算成二進制,則是1111101000,可如果換成千進制來算,則成瞭10。乍一看,一個十位數,一個兩位數,根本不可能相同,但事實上它們卻是相同的。

“啊,用我們中國人的話說,這就叫膠柱鼓瑟、刻舟求劍。”陳傢鵠不無感慨地說,“炎武次二先生正是抓住瞭常人習慣於十進制的這番心理,才會搞出這樣一手花招來。呵,與其說他是造的數學密碼,不如說他造瞭一部心理密碼更加恰當。”

海塞斯突然皺起眉頭:“但是這部‘心理密碼’的數學要求很高,從現有的材料分析,這一把能夠衍生出無限密鑰的根密鑰,應該躲在至少二十萬分之一之中。我們得盡快寫出方案來,叫演算科去算算看。”

“這演算量可不小。”

“用你那個手藝來算至少得數月半載,他們去算,估計也就十天半月吧。”

陳傢鵠便坐下來,寫演算方案。海塞斯站在旁邊看著他,臉上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一種驚喜和愛慕。此刻在他眼裡,陳傢鵠無疑是個神乎其神的人,他真不知道他腦袋裡都裝瞭些什麼,怎麼會冒出這樣神奇美妙的想法?

“你剛才去哪裡瞭?”海塞斯問。

“就在外面陽臺上。”

“可你帶回來的東西,好像是從天上下來的。”

陳傢鵠仰頭一笑:“如果演算證明我錯瞭,你又要說我從是地獄裡上來的。”

海塞斯興奮地說:“錯瞭也是從天上下來的,因為隻有天上的人才會犯這麼高級的錯誤。”

2

這天早晨,演算科的人剛上班,海塞斯就把陳傢鵠寫的方案交給他們,要他們加班加點,抓進時間進行演算。

一天。

兩天。

三天。

第四天晚上,敵二十七師團的機密就在噼裡啪啦的算珠聲裡,白紙黑字地呈現瞭出來,最後都一一送到瞭抗日名戰薛嶽將軍手上。民間野史稱,打共產黨薛嶽是軟蛋,派他去貴州追擊紅軍,屢戰屢敗,讓紅軍死裡逃生,放虎還山。但打日本人,薛嶽是戰神,獨創神奇的“天爐戰法”,消滅瞭大批日軍,被日本人稱為“長沙之虎”。戰後,薛嶽著有《天爐戰》一書,書中介紹天爐戰法,是一種“後退決戰”的戰術。所謂“天爐”,即將兵力在作戰帶佈成網狀據點,以伏擊、誘擊和側擊、尾擊等方式,分段消耗敵軍的兵力與士氣,最後把敵軍拖到決戰地再狠狠圍殲。它因薛嶽保長沙、敗日軍而成名。

作為第九戰區司令,薛嶽先後指揮過武漢會戰、徐州會戰、長沙會戰等著名大會戰。但名噪一時還是靠長沙會戰,三戰三勝,大敗日軍士氣,因此榮膺美國總統杜魯門親授的自由勛章。同是薛嶽,為什麼在長沙會戰中表現得如此英明、神勇,以致日寇後來幾年都不敢再向長沙發起進攻?答案或許就在參戰的敵二十七師團的密碼上。

密碼被陳傢鵠破掉瞭!

敵軍之心被薛嶽看透瞭!

話說回來,杜先生欣聞敵二十七師團密碼被破掉,自是興奮。為瞭鼓勵和犒賞海塞斯和陳傢鵠這對夢幻組合,這天上午,杜先生竟突發雅興,派人給陸所長送來一箱法國香檳,要他學做一回法國人,在陳傢鵠工作的庭園裡搞一個時髦的戶外餐會,並說他到時候也要來。

到時間,海塞斯拉著陳傢鵠下瞭樓。餐會已經佈置完畢,兩張長條桌子上放著大小不一的幾瓶香檳酒,還有法國面包、色拉之類的洋玩意。正是一天中天氣最晴好之際,空氣清新又暖融融的。海塞斯拿起一小瓶香檳,啪地打開,對著陳傢鵠直射。陳傢鵠猝不及防,被噴瞭一臉。海塞斯高興得手舞足蹈,說是提前祝賀他,像個老頑童。

陳傢鵠說:“你要是真心想祝賀我,就幫我個忙……”海塞斯知道他又要提回傢的事,斷然回絕:“這事肯定不行,本人愛莫能助。依我之見,到時你也最好別提,免得他們為難。”

海塞斯錯瞭。席間,陸所長居然主動向杜先生提起,能否獎勵陳傢鵠回去探一次親。你總以為杜先生不會同意的,可杜先生居然同意瞭,而且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同意得異常爽快。

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

杜先生對陸所長假作怒顏說:“我看你是腦子進水瞭,他們這是違抗我的命令逞能幹私事(沒有破敵特密碼),按說要處分他們才是,憑什麼還獎勵他回傢探親?”陳傢鵠當即板瞭臉,張口想說點什麼,卻被杜先生一個揮手攔住。“你聽我說,”杜先生話鋒一轉,對陸傢鵠說,“不過我又在想,你現在還是編外人員嘛,也談不上違抗軍令,或許我該做一回好人,滿足一下你。”問大傢,“你們說好嗎?”

眾人自然都說好。

陳傢鵠曲折的回傢路就這麼輕易接通瞭,有點不可思議。

陳傢鵠哪裡想得到,這天上掉下的既不是餅子,也不是林妹妹,而是個大陰謀,是給“千裡馬祛病”的第二步。作為一個陰謀,自然有佈置,有安排,有環節上的要求。所以,陸所長對陳傢鵠特別強調說:“既然杜先生開恩,我祝賀你夢想成真。但有一點我申明在先,你什麼時候回、帶什麼東西回、在傢待多少時間,這些,你必須要聽從我的安排,因為我要保證你的絕對安全。”

“沒問題!”陳傢鵠答應得比杜先生還爽快。

於是,大傢舉杯祝賀陳傢鵠,不料這時西北方向突然傳來巨大的爆破聲。杜先生秘書要求杜先生馬上離開。杜先生卻置之不理,不緊不慢地笑道:“嘿,這些小鬼子好像知道我要跟你們說什麼似的,配合我呢。我要說什麼呢?我們已經得到確切情報,下一步,等霧季一過,敵人將要對重慶進行大規模轟炸。飛機是不長眼的,眼睛都在地上,最近敵人至少對重慶空投瞭五批特務,加上前段時間隨我們遷都混進來的,我想現在敵人埋在我們身邊的‘地上的眼睛’至少有一個加強排吧,他們的任務就是向天上提供轟炸目標。我敢說,我們黑室是不會進入目標的,因為我身邊沒有內奸,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們在哪兒。”然後又回頭對他的秘書說,“所以,不要怕,炸彈落不到這裡來的。”

秘書依舊是一臉的焦急,讓他小心為好。

杜先生沒理他,繼續說:“那就長話短說吧,特務臉上沒長疤,要完全靠三號院去找是找不到的,要找到這些狗特務,還是要靠你們。特務腳下也沒長風火輪,不會飛,提供目標的情報隻有靠電臺發出去,這就是他們的尾巴。這個尾巴隻有你們揪得住。通通給我揪出來,怎麼樣?這是當務之急,其他任務暫時都可以放下,不要再幹私活瞭——這次私活幹得漂亮還撈瞭一頓敬酒喝,下次要再幹,哪怕幹得再漂亮都是罰酒,明白嗎?”

“明白!”

“明白就好。”

就幹杯,就走瞭。

陳傢鵠一直恭敬地目送杜先生離去,心裡覺得熱乎乎的,好像已經踏上瞭返傢的路。如果他知道惠子已有的遭遇和將來還有更多、更不幸的遭遇,他又會是什麼感受呢?

這不是密碼。

不言而喻。

3

惠子在傢養病期間,薩根曾上門來找過她兩次(探望病人),但都吃瞭閉門羹。陳老先生堅決不準他進門,甚至嚴正警告他,不準他再來糾纏惠子,否則將報警說他騷擾他們傢!

薩根雖是個無賴,但也知道什麼叫“知趣”,何況他還要在中國人面前保住他作為一個美國人的驕傲和體面,便不再上陳傢去自討沒趣,決定等惠子上班再說。

畢竟年輕,惠子隻休息三天,身體恢復如初,就又去上班。

薩根就又去看她。

老孫手上就又有瞭新“材料”。

陳傢二老就又將看到他們在一起的照片。

這是一個進入魔鬼程序的程序,誤會會衍生誤會,罪惡將衍生罪惡。老孫有個更高明的方案,不但要讓二老看到惠子與薩根的新照片,還要“創造”他倆在一起的“新時間”。

於是接連幾天,惠子下班都不能按時回傢,這天是路上遇到汪女郎,被熱心地拉去吃飯瞭,那天是撞見給她看病的醫生,被好心地勸去做檢查瞭,又一天是被車夫繞路瞭。總之,老孫在背後操控著,組織著,讓惠子在下班的路上意外迭出,休想按時下班。與此同時,陳傢二老手上不斷出現她與薩根在一起的“新照片”,在二老的認知中,惠子未能按時下班,都是因為與薩根在一起。

惠子倒好,每次因故不能按時回傢,都會主動、誠實地向二老解釋,實打實地說。這又成瞭她“撒大謊”的證據,因為他們手上有她跟薩根在一起的“證據”。總之,惠子一如往常,但在二老眼裡,她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與薩根關系暖昧,撒謊不臉紅,騙人有一套,心裡有個鬼,手上有把刀。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些都不過是“風”,雨還沒下呢。

不過,也快下瞭。呼風是為瞭喚雨,下雨才是目的。所以,喚雨是大事,老孫得親自出馬瞭。這天下班,惠子走出重慶飯店的大門,沿著街邊準備踏上回傢路時,無意間發現瞭老孫——他正將那輛三輪摩托車停在街對面的路邊,蹲著身子,用一把扳手在摩托車上搗鼓著。

顯然他的摩托車壞瞭,正在修理。

惠子一見老孫,感到十分親切和高興。黑室裡的人,她認識幾個,但老孫跟她打交道最多,印象也最好,給她老大哥的印象。孩子流產讓惠子十分傷心,她感到對不住陳傢鵠,她迫切地想見陳傢鵠一面,親自跟他說聲對不起,請求他的諒解,也想得到他的安慰。她甚至都想過要去找老孫,請他幫忙。現在老孫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怎不令她欣喜?

她感激這種相逢!

她幾乎是懷著一種激動的心情,毫不猶豫地跑瞭過去,欣喜地跟老孫打瞭招呼。老孫見是她,直起身來,擦著手上的油污,笑著問她是不是剛下班。惠子說是的,老孫將扳手放回工具箱裡,一邊朗聲說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剛把車修好,幹脆送你回傢吧。”

惠子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就那麼將拎包提在身前,局促地站在那裡,兩眼緊盯著他,似乎有話要說。老孫見狀,微笑地問她:“怎麼,有事?”惠子低聲說:“我想問你,最近有沒有見過傢鵠?”

老孫想瞭想說:“說沒見過是假的,我昨天還跟他打過照面。”

惠子的眼睛陡地發亮,上前跨一步,急切地問老孫:“他在哪裡?你能不能帶我去見見他?”老孫說:“當然不行,陳先生正在完成一項重大任務,單位規定不許任何人去打攪他,這你知道的。”

惠子的臉色即刻暗淡下來,眼圈忍不住紅瞭。老孫發現她眼裡噙著淚水,裝出一副憐香惜玉的樣子,問她有何苦惱。惠子神色淒惶地說:“最近發生瞭許多事,我都快承受不住瞭。我……我好想見見傢鵠,跟……他說說話……”說著淚水蜿蜒而下,嗚咽著懇求,“孫大哥,你……能不能……幫幫我,讓我……見見他……”

老孫一副被她哀憐的神情打動的樣子,沉思一會兒,緊盯著她問道:“你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瞭,必須要見陳先生?”惠子急忙點頭,誠摯懇切地說:“就是,我……出瞭點事……想當面跟他說……我真的很想見他,孫大哥,你就優待我一下,給我個機會。”

老孫嘆口氣,遲疑道:“不是我不通人情,單位確實有規定。當然,我上次就同你說過,規定是規定,什麼事總是有……怎麼說呢,我看你跟陳先生分手也不短時間瞭,分手後從沒有見過,我想他一定也想見你。所以,我思忖如果我帶你去見他,他該不會……怪罪我的。”

“對,他肯定不會怪你的。”

“如果他怪我,甚至揭發我,那我就麻煩瞭。”

“絕對不會。”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我也相信你。那我就再違一次禁吧!不過——”老孫賣起瞭關子。

“不過什麼?”

“你要全部聽我的安排。”

“我聽,全聽你的。”

於是老孫說,今晚他會帶她去一個地方,保準可以見到陳先生。惠子欣喜若狂,問他是什麼地方。老孫說:“渝字樓茶廳,陳先生今晚肯定會去那裡見一個人,到時你提前去那兒找我,我會安排你們見面的。”

惠子激動得滿面通紅,心都快要跳出來瞭。她向老孫連鞠三個大躬,一口氣說瞭好幾個謝謝,才轉身高興地離去,整個人像被充瞭氣似的,變得輕盈快樂起來。

老孫呼喚:“上車吧,我可以送你回去。”

惠子揮舞著她手中的拎包,喜洋洋地說:“不用啦,孫大哥,時間還早,我要慢慢走回去,充分享受一下這分快要見到傢鵠的快樂。”

老孫把一條腿跨到摩托車上,雙手握住車把,對著她的背影哼哼地笑。他一邊冷笑一邊在心裡對惠子說,看你樂的,該樂的人是我,笨蛋!你被我賣瞭還在替我數錢呢!

4

這天晚上,天剛蒙蒙黑,陸所長早早地來到附院,手上提著一大堆禮物,進瞭小院。樓下有一間屋是他的,他有時晚上會來住,多數時候沒來,因為外面的事情太多。他在樓下大聲喊陳傢鵠,讓他下樓。陳傢鵠下來,見他手裡提著大大的禮包,跟他開玩笑:“看這樣子,是不是要帶我回傢呀?”陸所長說:“聰明人就是聰明人,什麼事都看得出來。”陳傢鵠一怔,即刻興奮地瞪大眼睛:“你真要帶我回傢?”

“難道你不想嗎?”

“當然想!我一直等著呢。”

“你以為我會食言?你把我想成什麼人?準備走吧。”

“現在就走?”

“等一下車子來瞭就走。”陸所長說,但他臨時又增加瞭個前提,要陳傢鵠為此行保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杜先生知道。”

“為什麼?杜先生不是同意瞭的嗎?”

“你呀,隻會破譯密碼。”陸所長搖著頭說,“你不知道,事後杜先生把我罵慘瞭,說我當著你的面幫你求情讓你回去給他難堪瞭,他答應其實是假的,後來出門他就訓斥我,不能回!他為什麼對你說能回,對我說不能,就是想讓我來做惡人啊。這就是玩弄權術,我哪玩得過他。可他也不替我想想,這次如果我食言瞭你會怎麼看我?肯定恨我是不是?所以,我也想通瞭,明的不行來暗的,咱們悄悄走。今天他去下面部隊視察工作瞭,我們快去快回,隻要不讓他知道,沒事的。”這叫放煙幕彈,目的就是要陳傢鵠覺得這次回去不容易,你別懷疑這裡面有什麼陰謀。陸從駿真是隻老狐貍啊,他料到事後——諸事發生後,陳傢鵠可能會反芻,所以事先把可能有的漏洞都補瞭,封瞭,堵瞭。

不一會,車子來瞭。興奮的陳傢鵠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其實不過是陸所長巧設的一個陰謀、一個詭計而已。他此一去,不僅見不到他日思夜念的惠子,還可能要永遠失去他心愛的女人。

由於戰時拉閘限電,天堂巷附近幾條街區全都黑森森的,陷在四周繁密璀璨的燈火中,猶如城市塌陷的一個巨大的黑洞。陳傢人早早吃瞭飯,收拾瞭碗筷,此刻都在庭院裡,就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枯坐著。氣氛明顯沒有以前那麼好,大傢都默默地望著那搖曳的燈焰發呆——流產的惠子像個怪物似的,讓大傢欲說無語。

一陣晚風颯颯吹來,明顯地帶瞭初冬的寒意,讓人瑟縮。惠子坐不住瞭,首先站起來,對父母和傢鴻、傢燕歉意地笑笑,獨自上樓去——她要去見心愛的丈夫,總要去裝扮一下。

陳母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暗自嘆氣搖頭,叫大夥也散瞭,回房休息。

不久,剛上樓的陳父聽見樓下院門吱呀一聲被人拉開,接著聽見老伴在廚房裡不滿地嘰咕著什麼,甚至還把捅爐子的火鉤哐當一聲摔在瞭地上。陳父便起身下樓,問老伴什麼事。

傢鴻在一旁替母親說:“你沒看見,這麼晚瞭,她還出去,妝畫得跟個妖怪似的!”陳父知道剛才出門的人是惠子,問她出去幹什麼。老伴氣惱地說:“誰知道。你問我,我問誰?”陳父說:“你可以問問她的嘛。”傢鴻又替母親答:“怎麼沒問?媽問瞭,她說是飯店有事,要加班,你信嗎?鬼才相信。”老伴痛苦地搖著頭,自顧自嘆道:“她怎麼……會怎樣呢?”傢鴻瞪著眼說:“她從來就是這樣,是你們以前被她騙瞭。”

當然不是。

惠子所以不說實話,是因為老孫再三要求的,不能讓多一個人知道,包括傢裡任何人。如果他們知道她這是要去見傢鵠,沒準都要跟去呢。

陳父搖搖頭,嘆息道:“唉,這人……真想不到……”傢鴻冷笑道:“我看世上就沒有一個鬼子是好東西,”陳父蹙眉望著外面漆黑的夜色,沒有反駁,似乎是認同瞭傢鴻的說法。

傢鴻說罷上樓去瞭,兩位老人像被人拋棄似的默默地坐瞭好久,準備把煤爐裡的火熄滅瞭,上樓去睡覺。可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又傳來瞭開門聲。陳父小聲說:“噯,你聽,回來瞭,回來得還蠻早的。”

“遲和早都一個樣,心野瞭,收不攏瞭。”陳母說著,一邊去開門。

“誰啊?”

“我。”

“你是誰?”

“媽,是我……”

聽聲音,好像是傢鵠,母親以為是幻覺。打開門看,母親驀地一怔,果真是傢鵠!遂欣喜若狂地奔上前,緊緊拉住傢鵠的手,一邊“鵠兒鵠兒”地叫著,一邊摸他的頭,又摸他的臉,上下打量著,久別重逢的喜悅的淚水霎時盈滿瞭老人的眼眶。廚房裡的父親,樓上的傢鴻和傢燕聞聲都跑下來,與傢鵠相見。表現最熱烈、誇張的還是小妹傢燕,高興得跟隻喜鵲似的,拉著哥哥的手又笑又跳,還學著西洋禮節,給瞭哥哥一個熱情的擁抱。陳傢鵠扭頭四顧,沒有看見惠子,問:

“惠子呢?”

大傢一下子沉默瞭,都低頭不語。

此刻,惠子剛到渝字樓,剛同老孫大哥接上頭。老孫安排她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入座,給她要瞭一杯茶,讓她等著。老孫悄悄告訴她:陳先生還沒有來,但應該快來瞭,讓她安心等著。

“放心,等陳先生來瞭,我會安排他來同你見面的。”老孫非常體貼地對惠子說,讓惠子心裡一陣熱乎,孫大哥真是個好人啊。她哪裡知道,陳傢鵠正在傢裡問詢每一個人,打聽她的打落。

5

“小妹,你說,你嫂子去哪裡瞭?”

傢燕閉口不開。

“哥,你知道惠子的情況嗎?”傢鴻沉默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媽,惠子到底怎麼瞭?”陳傢鵠急瞭,再一次問他媽,“惠子是不是出什麼事瞭?”

“她出的事太多瞭!”傢鴻氣呼呼地說,“進屋去說吧,別讓人聽見瞭,丟人現眼的。”

陳傢鵠一怔,預感到瞭什麼,趕緊拉住父母的手,帶他們去瞭客廳,不等腳跟站穩,便急切地催問道:“爸,媽,我感覺得出,傢裡發生瞭事,不管是什麼事,你們都要跟我說,你們都不說,那誰還會跟我說呀?”陳父嘆口氣,對身邊的老伴說道:“傢鵠說得對,你說吧,是什麼就說什麼,天塌下來,用紙糊是糊不住的。”

傢鴻氣咻咻地說:“本來就該這樣,都什麼時候瞭還瞞什麼,瞞來瞞去騙的還不是你們自己的兒子。”

陳母想瞭想,搖著頭,幽幽地嘆息一聲,沉痛地說:“傢鵠啊,媽覺得……你是……看錯人瞭,惠子她……她變心瞭……”說著,埋下頭去,傷心地飲泣起來。傢鴻則直通通地說:“什麼變心瞭?她可能從來就是個壞心眼!”陳母抹著眼淚,一副氣恨得欲言無語的樣子。傢鴻接著說:“我來說吧,她不在傢,去跟那個美國佬約會瞭。

傢鵠聽得一愣,追問道:“美國佬?哪個美國佬?”

傢鴻說:“薩根,美國大使館的那個薩根。”

傢鵠說:“薩根?惠子怎麼會跟他去約會?”

傢鴻沒好氣地說:“不是他還有誰?她說薩根是她什麼叔叔,我看啊這關系也許根本就是瞎編出來的。”

傢鵠知道惠子在美國大使館有個叔叔,但沒想到這人就是黑室的眼中釘薩根,便沉吟道:“這可不好,這薩根可是個壞人,不能打交道的。”

傢鴻哼一聲,滿臉鄙夷地說:“可你不知道,他們打交道打得火熱呢,最近她連晚上都在傢裡待不住瞭,這不,又出去瞭,騙我們說是去單位加班,加什麼班,都是鬼話。我敢肯定,她現在一定跟薩根在一起!”

傢鵠不無厭煩地看看傢鴻,又不無求助地看看父親、母親,希望二老給他幫助,反駁一下傢鴻。可二老愛莫能助啊,他們說的口氣和用詞比傢鴻或許要好聽一些,但本質無二,都是在數落惠子,替他難過、著急。

母親說:“傢鴻的話說得是難聽瞭一點,但說的都是真的。”

父親說:“有些話我們都羞於說,但誰叫你這麼倒黴,碰上瞭。”

母親說:“傢鵠,媽真覺得你看錯人瞭,你走瞭她就變瞭。

父親說:“什麼變,我看她以前那種溫柔善良的樣子都是裝的。”

兩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語,盡情數落著惠子,令陳傢鵠震驚不已,仿佛走錯瞭傢門,他們在說的是另外一個人。憑他對惠子的瞭解,憑他們多年相依相隨、忠貞不渝的感情,陳傢鵠是不相信惠子會突然變心、會做出對不起他的事來的。他想為惠子做點辯解,結果二位老人狠心地拋出瞭一個大炸彈:惠子背著他們去醫院把懷的孩子做掉瞭!

這事太大瞭,太意外瞭,陳傢鵠簡直不敢相信。可母親有血佈為證,傢燕有親眼為證,如果需要,還有醫院和醫生為證,肯定假不瞭。陳傢鵠捧著血佈,如捧著一座山,雙腿一軟,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傻掉瞭。

“她不是整天給你寫信,怎麼沒跟你說?”

“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跟你說?有原因的。”

“因為她從來就不想要這個孩子,所以才不說。”

“她說是吃瞭什麼臟東西腹瀉引起的,我根本不信,哪這麼容易,腹瀉就能瀉掉孩子?”

“你知道出事那天她在跟誰一起吃飯嗎?那個討厭的薩根叔叔!”

“我敢說他們現在又是在一起,天天這樣啊,不是回來晚就是提前走……”

兩位老人和傢鴻又開始新一輪狂轟濫炸,居然還是沒有把傢鵠炸投降。陳傢鵠平靜下來後,又幫惠子說話:“爸,媽,我覺得……這中間可能有些誤會……”

“什麼誤會?”父親責問道,“難道我們是在挑撥離間?”

“不是。”兒子訥訥地說,“我在想……會不會是她遇到瞭什麼事?”

“什麼事?一個婦道人傢還有什麼事比名譽更重要的!”父親憤憤地說。母親則痛惜地搖著頭說:“傢鵠啊,你就是太自負瞭,明擺的事情還不信,我們是你的父母,可憐天下父母心,巴不得你好呢,能騙你嗎?”傢鴻看弟弟還是執迷不悟的樣子,一氣之下上樓從母親房間裡把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都拿下來,丟給傢鵠看。

“這是誰給你們的?”傢鵠問。

“李政。”母親說。

“李政?”傢鵠欲言無語,“他怎麼……”

“他是關心你!”陳父沒好氣地說,“換成別人,誰會管你這些閑事?”

“可他怎麼會有這些照片?”

“因為薩根是鬼子的間諜,被人跟蹤瞭。”父親說。

“何止是薩根,難道惠子不是嗎?一丘之貉!”傢鴻說。

圍繞這個問題,又準備掀起一輪轟炸。但這回隻是小炸,因為陸所長臨時闖進來,催促陳傢鵠該走瞭。走之前,母親一反往常地態度堅決,要兒子快刀斬亂麻,跟惠子離婚。陳傢鵠剛搖頭,還來不及說不同意,父親一下子火瞭,跺著腳吼:“搖什麼頭!我看你媽說得沒錯,我們陳傢世代書香門第,清白人傢,絕對容不下她這種兒媳婦!”

這是陳傢鵠這次回來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對陳傢鵠來說真是一次比死還難受的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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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惠子雖然沒有陳傢鵠這麼難受,但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從心上劃過的感覺也不好受。很難過!陳傢鵠是劇痛,她是煎熬。樓梯上不時傳來腳步聲,客人一撥撥地來,就是不見陳傢鵠。

他怎麼還沒來?

傢鵠,你快來吧,我在等你。

千呼萬喚,能把陳傢鵠喚來嗎?

該收場瞭,老孫終於不無遺憾地通知惠子:“走吧,看樣子今天晚上他肯定不會來瞭。我早同你說過,他忙得很,事情很多,今天肯定是臨時又冒出什麼事來瞭。”

有善始,無善終,空歡喜一場。可這能怪誰呢?傢秸不能怪,他本來就不知道;孫大哥也不能怪,他是一片好心。要怪隻能怪自己,運氣不好,仁慈的上帝沒有眷顧她。為瞭表示自己不是那種經不起打擊的人,也是為瞭減輕孫大哥的負疚心理,惠子甚至連一點難過的感覺都沒有表露出來,把難過都埋在心裡。和老孫分手時,她臉上一直掛著淺淺的甜笑,好像在與陳傢鵠告別。

說真的,老孫很是佩服她的涵養,把內心的失落情緒包藏這麼好,真是一個有良好教養的大傢閨秀啊,而且很顯然,她有一顆善良的心,自己這麼難受還想著要體諒別人。可是,佩服歸佩服,印象好歸印象好,難道老孫會因此而罷休嗎?不會的,老孫看著消失在黑暗中的惠子,堅定地告誡自己,她必須消失,從陳先生的世界裡徹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