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小瞭,但天空漆黑,風更大瞭。
風吹雨散,變成細雨飄零,淅淅瀝瀝,如濃霧。海塞斯一直在等待雨停,雨剛小下來,他便興沖沖去看陳傢鵠。可是一出樓,驟然而至的冷空氣,像暗裡一隻無形的手抽瞭一鞭子,把他趕回樓裡,返身上樓去加穿衣服。
這是重慶今年最冷的一天,風吹散瞭雨,留下瞭千裡外襲來的冷空氣。
雖然杜先生明令要他們重點破譯敵特系統的密碼。但是由於敵特一號線的密碼已成功告破,敵特二號線最近電報的流量驟然減少,海塞斯懷疑它可能真的是空軍氣象電臺。若是氣象臺,最近破譯它的價值不大。於是,海塞斯擅自把“矛頭”對準瞭敵二十七軍團。他有種預感,敵二十七師團的密碼跟他們之前已破掉的敵二十一師團的密碼可能有某種共性,所以他想碰它一下。他甚至想,也許它現在不過是隻紙老虎,點一把火就能燒成灰燼。
可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折騰瞭幾天,連一點感覺都沒找到。剛才雨在嘩嘩下時,他躺在沙發上,眼前不時浮現出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最後竟發現是鐘女士。他已從司機口中探悉,鐘女士是為何神秘“失蹤”的。這是他睡的第一個中國女人,坦率說他並不喜歡,所以她的莫名消失並沒有叫他惱怒,因此他也沒有去責難陸所長。
他權當不知,裝糊塗。
隻是偶爾想起鐘女士的不幸遭遇(丈夫戰死在前線)又擔心她現在活得不好時,他才覺得有些虧欠她。因為憑他無冕之王的地位,他可以給她些關照,畢竟他們有過肌膚之親。中國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所以他也想過,合適的時候要關心一下她的現狀,如果際遇不佳的話他將盡可能為她說點話,做點事。
與薑姐的不期而遇,又讓他淡瞭這份心思。
薑姐,他叫她美女薑,這個女人跟鐘女士完全不一樣。鐘女士在他懷裡像條鰻魚一樣,渾圓,油膩,沉默,有勁。一種大地一樣的力量,超強的忍受力和堅強度,即使在身體已經燒得要爆炸時,依然牙關咬緊,不吭一聲。她在高潮時咬破嘴唇都不吭聲的模樣給他留下瞭深刻印象,但總的說並不欣賞。他想即使這是美的,也是一種病態的美。
病態的美往往隻是驚人,而不動人。
說到美女薑,哦嗬,她可能是隻母雞王投胎的,那麼具有性的魅惑力,那麼愛叫床,那麼能享受性的自由和歡樂。與鐘女士相比,她身體裡蘊藏著一股與性直接對陣的戲劇性的反叛氣息,她放縱性的自由,把性的自由表演成為一種如抒情詩一樣熱情奔放的詩意。他們第一次偷情在他的汽車上,她像隻母雞一樣蹲在他身上(絕對不是中國式的),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從蹲下的第一時間起她就嗷嗷叫,一直叫到最後,中間一刻也沒有停,高音時的叫聲絕對比汽車喇叭聲還要尖,還要大。
這女人,美女薑,一下子讓這個美國老色鬼喜歡上瞭這個城市。他覺得,她是陳傢鵠送給他的禮物:要沒有陳傢鵠下山,他不可能認識她;要沒有陳傢鵠躲在對門,即使相識瞭,他們也很難尋機幽會。現在可好瞭,陳傢鵠住在對門,他可以隨時去看他。他就利用這個特權,幾乎天天晚上去跟薑姐幽會。今晚大雨滂沱,再說連日來約會頻頻,他也累瞭,要養一養精血瞭。他懷疑薑姐在吸走他精血的同時,也把他的才華給掏走瞭,所以對敵二十七師團密碼,他忙碌幾天一無所獲。這麼想時,他覺得更要去會會陳傢鵠。
於是,雨剛漸小,海塞斯便著急地去瞭對門。
2
陳傢鵠看教授抱來一大堆敵二十七師團的電報和資料,很是驚奇。“你怎麼在破敵人的軍事密碼,杜先生不是說要我們全力以赴破特務密碼嗎?”陳傢鵠問。海塞斯說:“現在偵聽處找到的敵特電臺也就是兩條,一號線已經被你破瞭,二號線呢,最近電報流量驟然減少,說說看,你覺得為什麼它最近會突然減量呢?幾乎睡大覺瞭,很怪啊。”
“你該記得,我曾說過它是空軍氣象電臺?”陳傢鵠問。
“嗯。”
“然後你再看看外面的天氣,進入冬季後,重慶的天氣就這樣,天天是烏雲壓頂,千篇一律。”
“你因此更加肯定二號線是空軍氣象電臺?”
“對,在重慶,到瞭冬天,因為霧天居多,報氣象的電臺沒事幹瞭。”
“是的。”海塞斯說,“我現在也基本認同你的看法,它是一部給空軍報氣象的電臺。因為進入冬天,重慶氣候惡劣,敵機基本不可能來轟炸,所以它進入冬眠狀態。這時去破譯它價值不大。”
“難度反而很大。”
“對,所以我決定暫時不管它。”
“所以你想破譯敵二十七師團的密碼?”
“嗯。”海塞斯說,“沒事幹,總不能閑著吧。”
“我估計一號線會很快更換密碼的。”
“但起碼現在還沒有換,難道我們就這樣幹等著?”
“杜先生知道嗎?”
“不知道。”
“你不怕杜先生和陸所長責怪你,扣你的工資?”
海塞斯捋著他下巴上黑亮的胡子,大聲說:“他們該給我加工資才對,哪有像我這樣為他們著想的人。正如你們中國人說的,‘在其位,謀其政’,我在想方設法給他們多幹事呢。”
“可中國人也說,端人傢的碗,服人傢的管,這你就不知道瞭吧?”陳傢鵠笑道。
“別管他們,”海塞斯說,“我們悄悄幹,有瞭成果他們還能不高興。”
“這叫先斬後奏。”陳傢鵠說,“但必須要奏凱歌,否則要挨板子的。”
“挨板子我來接,沒你的事。”海塞斯說,想瞭想,又說,“這樣吧,萬一他們問起我們為什麼不破二號線,到時你和我統一口徑,就說二號線的電報流量不夠,下不瞭手。”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對。”說著,海塞斯把二十七師資料往陳傢鵠面前一推,“你瞭解敵二十七師團的情況嗎?”陳傢鵠說瞭解一點。這時,海塞斯突然發現,陳傢鵠的辦公桌上放著好一些敵二十七師團的資料,又驚又喜,“你……怎麼也在研究它們?”
陳傢鵠嘆口氣說,他對破譯敵特密碼沒興趣。“我真不理解,難道我們委員長就這麼認輸瞭?大半個中國在敵人的鐵蹄下,我們居然置之不理。”陳傢鵠侃侃而談,“不瞞你說,我也在偷偷破譯敵二十七師團的密碼,我覺得我們應該把工作重心放在破譯敵人的軍事密碼上。雖然杜先生說重慶是我們最後的防線,所以重慶的防務很重要,要抓特務,可誰都知道最好的防守是進攻,在前線,在軍事上給敵人以最大的打擊。”
海塞斯聽瞭,樂壞瞭,“英雄所見略同,既然這樣我們來探討一下敵二十七師團的密碼。”說著又翻出一沓資料給陳傢鵠看,“你看,這是我脫密的敵二十一師團的密碼技術資料,開始我想他們同是陸軍關裕仁體系的部隊,使用的密碼也許大同小異,也許小同大異,總是有些通路的。但我研究後發現,好像不是一回事,不知怎麼回事。”
陳傢鵠接過資料,順口說道:“你知道嗎,敵二十一師團以前是警察部隊,兩年前才改建為野戰軍的。”海塞斯一愣,瞪大眼睛說:“哦,原來還有這事?我就覺得奇怪,同一體系的部隊怎麼使用的密碼完全不是一回事呢。”
“嘿,你上當瞭。”
“可騙得瞭我,騙不瞭你。”
“我在日本待過五年。”
“身邊還有個日本太太。”
“是啊,所以那邊的情況我比你瞭解。”
“你對密碼的直覺也超過瞭我。”
“你表揚我就是為瞭讓我多幹活。”
海塞斯認真地說:“不是表揚,是事實。”他若有所思地望著陳傢鵠,如同他本人就是一部高級的玄奧密碼,讓他難以窺破似的。“我見過不少破譯上有天賦的人,但沒有一個像你這樣傑出的,你對密碼的直覺似乎更有系統性,也更敏銳準確,好像你手握一把上帝賦予的劍,往什麼地方一指,那地方肯定就是破譯的關節和要害。有時候我不得不好奇,你那充滿神性的直覺是從哪兒來的,天生的?還是後來的?你能告訴我嗎?”
“無可奉告。”陳傢鵠學著美國人的做派,聳聳肩,攤攤手。
“我認為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人教的。”
“就是你教的。”
“不,絕對不,你在認識我之前肯定幹過這行,而且幹得極為出色。”海塞斯目光咄咄地盯著他。陳傢鵠避開他的目光,去看桌上的資料,淡淡地說:“不是。”
“你沒有說真話。”
“你得瞭職業病瞭,總不相信簡單的事實。”陳傢鵠從資料上抬起頭來,盯著海塞斯,“你剛才說我的直覺具有系統性,我覺得這其實是在否定我。”海塞斯一怔,問他:“此話怎講?”
陳傢鵠站起身,不緊不慢地講道:“你不是在課堂上對我們說過,破譯密碼就是傾聽死人的心跳,但死人的心跳又怎麼會被聽到?所以密碼破譯從一開始便是一件荒謬的事情。荒謬,就意味著沒有一般的規律可循。換言之,破譯密碼不能用普遍的思維,也不能將破譯個別密碼的經驗堆積起來加以量化,或者系統化,那樣就永遠不可能破譯下一部密碼瞭。”
海塞斯眨閃著他藍瑩瑩的眼睛,催他往下說。陳傢鵠卻不肯說瞭,說是班門弄斧,讓老師見笑瞭。海塞斯索性板起一副老師的面孔,命令他繼續說。陳傢鵠無奈地搖搖頭,隻好繼續說:“其實,每破譯一部密碼就意味著破譯的方法減少瞭一個,因為世上沒有兩部相似的密碼。你也曾說過,要讓兩部密碼落入相似的思路,比在戰場上讓兩顆炸彈落到同一個彈坑的可能性還要小。研制真正的高級密碼無異於挖空常識基礎,然後拋棄它,建起一座嶄新的空中樓閣。這樣的空中樓閣,昨天沒有,將來也不會有,那又談何系統性呢?”
海塞斯聽罷,用手指著他鼻子,嚴肅地說道:“好瞭,現在我可以更加肯定地說,你一定幹過這行,而且有高師指點過!”陳傢鵠笑笑,依舊不置可否。這天晚上師徒倆的心好像貼得更近瞭,但好像又拉得更遠瞭。在回去的路上,海塞斯仿佛變成瞭一個詩人,以詩的節奏和句式自語道:
有些人,你通過瞭解反而會更無知;
有些人,你無需瞭解然而已經瞭解。
3
許多工作需要齊頭並進,李政被陸從駿當槍使,完成瞭在二老心裡投下巨石和毒藥的任務,但陳傢鵠對惠子的一顆紅心依然陽光如初怎麼行?必須要同樣投下相似的物質:石頭、迷霧、毒草、爛泥……這個任務隻有陸從駿親自出馬。
這天午後,陳傢鵠背對著門,躺在沙發上一邊聽著收音機,一邊在埋頭研究敵二十七師團的資料。收音機裡一個帶河南口音的男播音員在播報今日新聞,說什麼武漢雖然失守,但前線軍心依然高亢未損,薛嶽麾下八十三師靈活利用地理優勢,集中優勢兵力,在澧江一帶與敵二十七師團英勇周旋,昨晚在臨坪村發生正面交戰,殲敵八百餘人,俘虜近百人,並繳獲大量重型武器……說到這裡收音機戛然而止。
陳傢鵠以為是停電瞭,起身看,見陸所長手上提著一隻黑色公文包,正立在背後對他笑,指著收音機:“虧你受得瞭,就這水平也配在喇叭上說話。”陳傢鵠看一眼他手裡的黑包,以為陸所長是來給他佈置新任務的,笑著說教授已經佈置過瞭。陸所長問是什麼任務,陳傢鵠指瞭指收音機:“你剛才說得不錯,就這水平還在喇叭上說話,按理說我應該受不瞭,不去聽它,可是為什麼我還要聽?因為它能夠給我提供敵二十七師團的信息,而信息能夠激發我的靈感,成為我工作的保障。”
“你的意思是,教授讓你破譯敵二十七師團的密碼?”
“是的。”
“可杜先生不是讓你們先破譯重慶的特務密碼?”
陳傢鵠想起教授說的“統一口徑”,故意顯得不耐煩地說:“是的,杜先生讓我們煮白米飯,可現在的狀況是,敵特二號線的信息量太少,我們手中根本沒有米,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怎麼做白米飯?做不瞭,我們就做其他的。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目前前線戰事吃緊,戰局嚴峻,時不我待啊。”
陸所長想瞭想說:“也對,沒法破敵特線,你們試試攻堅軍事密碼總比閑著強。有進展瞭嗎,現在到哪一步瞭?”
陳傢鵠笑著說:“進展當然有,至於到哪一步瞭,說瞭你也不懂。”
陸所長說:“你說說看。”
陳傢鵠摸瞭摸鼻子,“它與已經破譯的二十一師團的密碼完全不同,二十一師團所用的密碼是簡單的指代密碼,原理如同密碼箱,教授向你解釋過,不多說瞭。相比之下,二十七師團的密碼要復雜得多。這麼說吧,譬如你的名字,用二十一師團的指代密碼進行加密後變為密文2312、17652、9063,我隻需一把密鑰,就能將它重新變回明文‘陸從駿’。但在27師團的密碼系統中,我卻需要三把不同的密鑰才能完成解密,你明白嗎?每個字都需要一把單獨的密鑰來解開,這是其一;其二,其密鑰不但繁多,而且繁復。我們如果單純一把把地去找,就算湊巧找到瞭一把、兩把,對於破解整部密碼來說毫無用處。一把隻能破解一個字,滄海一粟,杯水車薪。所以,我們的根本目標是找出每把密鑰之間的聯系,也就是它們的共性——基礎密鑰,再反過來打造執行密鑰,隻有這樣才有完全擊破它的可能。”
陳傢鵠說著抬頭看瞭一眼陸所長,發現他一張臉拉得老長,顯然是有得聽沒得懂,於是笑笑,“看吧,我說瞭你聽不懂,再說下去顯然隻有一個結果,那就是浪費我的精力與口舌。”
“那就不說這個。”陸所長點瞭點頭,“我們今天不談工作。”
“哦,那談什麼?”陳傢鵠饒有興趣地望著他。
“談你的私事。”陸所長正色道。
陳傢鵠自嘲道:“想回趟傢都不成,還談何私事哦。”陸所長說初戰告捷,立瞭功,想回趟傢其實應該,但杜先生斷然拒絕,“知道這是為什麼嗎?”陳傢鵠搖頭說不知道。陸所長說:“是為瞭你的安全!”陳傢鵠苦笑,“又回絕瞭我,又要我感激不盡?別這麼冠冕堂皇行嗎?”陸所長緊盯著他,說:“這絕非冠冕堂皇,真的是有人想要你的命!”
自從踏上中國的土地後,曾有不少人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警告過他。先是共產黨那邊的人對他這樣說,現在陸所長又來跟他這麼說,不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他僅僅是個從美國回來的數學博士,他的命有這麼值錢?值得國、共、日三方如此興師動眾或大動幹戈地來爭奪他、謀害他麼?甚至還影響到他和惠子的感情生活,把他弄到這個陰森森的鬼地方來,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能邁!這麼想著,陳傢鵠心情不覺煩躁起來,皺著眉頭,說:
“我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
“你會感興趣的。”陸所長高聲說,隨後打開提包,取出幾份電文給他,“你先看這些吧,這是根據你破譯的敵特一號線密碼譯出的部分電報,上面兩次提到你——陳傢鵠,不會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人吧?”
陳傢鵠接過電報一看,不覺驚呼道:“我的天吶,這是真的?”
陸所長點頭,“千真萬確。你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借用你的衣帽和飾物這件事吧?”陳傢鵠點頭。陸所長便給他講瞭他們借這些東西去幹瞭什麼,還給他講瞭日本人得到消息後,派出飛機狂轟濫炸的事。陳傢鵠聽得呆瞭,急瞭,站起身問他老同學石永偉及其傢人的情況。陸所長拿出石永偉一傢人的遺照,面色沉痛地說:
“全傢無一幸免,整個工廠,連地皮都燒焦瞭。”
陳傢鵠雙手不覺地顫抖著,他捧起石永偉一傢人的相片,愣愣地看著,霎時間悲痛萬分,淚如雨下,喃喃道:“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這樣呀……”陸所長安慰他說石廠長是個戰士,不會白死的。“他是在我的懷裡走的,走之前他懇求我告訴他你在做什麼工作,我說你在破譯鬼子的密碼,他聽瞭後很欣慰,安詳地走瞭。”事實上並非如此,石永偉的確向陸所長詢問過陳傢鵠在做什麼,但陸所長並沒有告訴他,等陸所長想要告訴他的時候,已經太遲瞭,他永遠也不可能聽到瞭。陸所長現在撒這個謊,理由很簡單,那就是要用所謂的亡友的欣慰來讓陳傢鵠堅定作為破譯師的信念,不敢輕言放棄。
陳傢鵠擦去淚水,稍稍平靜瞭一下自己的情緒,問陸所長為什麼不早告他這事。陸所長說:“那時我們很多情況也不瞭解,不知道跟你怎麼說。現在我們都搞清楚瞭,有人就是挖空心思想謀害你,所以你必須要有安全意識,要懂得保護自己。”
陳傢鵠點頭,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
陸所長又進一步說:“你想知道是誰想殺你嗎?”陳傢鵠問是誰。陸所長拿出一張照片來,指給他看,“就是他,一個美國大使館的外交官。”陳傢鵠抓過照片看一眼,驚詫道:“他就是海塞斯的那個同胞,薩根?”陸所長點頭,“對,就是他,一手策劃瞭這次慘無人道的轟炸!”
陳傢鵠瞪著薩根的照片,目光嘶嘶作響,如在燃燒。
陸所長望著久久無語的陳傢鵠,心裡禁不住放出一絲明快的笑意。這才是他今天來拜訪陳傢鵠的真正目的。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要讓陳傢鵠對薩根種下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可陳傢鵠卻蒙在鼓裡,他根本不可能想到,這其實是陸所長完成杜先生交給他的特殊任務——替千裡馬祛病——的第一步。
4
夜幕降臨,街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稀稀疏疏,影影綽綽,像嘉陵江上倒映的暮色天光。大街上行人寥寥,路兩旁的梧桐和桉樹落葉紛飛,讓人想到繳械投降一詞;一棵樹冠龐大的桂花樹,有一種歷史深遠的意味,枝繁葉茂,樹葉在昏黃的燈光中,瑟瑟顫抖,沙沙作響,像一個歷史老人在對天說話;兩隻精瘦的黃毛雜種狗偎在一起,並肩而行,吟吟呻呻,像對行將來臨的黑夜充滿恐懼。
八路軍辦事處的夥房平時“人氣不旺”,因為這兒工作人員本身不多,加上這些人常在外面跑,碰在一起吃飯的機會很少。今天晚上不平常,人都齊瞭,甚是喜慶熱鬧。蘇北廚師正在做鐵板燒牛肉鍋巴,警衛員小鐘則在廚房與餐廳間來回穿梭,忙著端菜上餐具。餐廳裡,一張八仙大桌,已經上坐的有天上星、老錢、李政、童秘書以及發報員、機要員等人。大傢臉上喜樂,笑談生風。水煮花生米,夫妻肺片,泡鳳爪,涼拌三絲……老錢看小鐘端上來的都是下酒菜,好奇地問天上星:“怎麼,今天領導要請我們喝酒?”天上星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摸出一瓶高粱燒酒,給大傢倒好酒:“不錯吧?今天我讓廚師加瞭三個大菜,大傢一起慶賀慶賀!”
老錢不知情,疑惑地問天上星慶賀什麼,天上星笑吟吟地說道:“慶賀兩件事,第一件,李政現在成瞭黑室的編外成員,離黑室隻差一步之遙,我們有理由期待,以後陸從駿那一套對我們不會再神乎其神瞭。”老錢驚詫地扭頭問李政怎麼回事;李政看著天上星,問他:
“可以說嗎?”
“當然可以。”天上星說,“我們這兒不是黑室,我們這兒是一個傢,大傢情同手足,親如兄弟,有什麼不能說的。”於是,李政將他替陸從駿當二傳手(槍手)給陳傢鵠父母傳情遞照的事一吐為爽。
老錢笑道:“你這不是棒打鴛鴦嗎?他們有這回事嗎?”
李政正為這事苦惱,因為他也不知道惠子跟薩根的具體情況,而且最讓他擔心的是,陸從駿還在懷疑惠子是日本間諜,是薩根同夥!天上星覺得這是問題的關鍵。李政說:“到現在為止我是無法判斷,我隻能說希望她不是,因為我知道陳傢鵠很愛她,如果她是日鬼,陳傢鵠這輩子……不管怎麼說,心裡都會有個大黑洞。”
天上星用筷子指著他大聲嚷:“嗨,看你這個沉重痛苦的樣子,還讓不讓我再給大傢報喜瞭。”李政連忙燦爛一笑,“報,報,你報喜才能沖我的憂啊。”天上星頓瞭頓,用一種很鄭重的語氣向對大傢通報瞭第二件喜事,“徐州同志已經成功下山,而且就在陳傢鵠身邊!”“這太好瞭!”李政和老錢都發出驚喜的感嘆。
“他的苦肉計演成功瞭。”天上星笑瞇瞇地說。
“你見到他瞭?”
“我見到他給我捎出來的東西瞭。”
天上星拿出一個已經拆口的信封,那信封外面包著一層油紙。“這就是徐州同志捎出來的東西。”天上星介紹道,“他今天從郵局跟我打瞭個電話,要我迅速叫人去陸軍醫院北門的垃圾桶裡取個東西,就是這個玩意,東西是塞在一隻破佈鞋裡,我讓小鐘去取回來的。”
隨後,天上星將相關情況做瞭說明:黑室並不在渝字樓裡,而是在止上路五號,陳傢鵠也並不在黑室本部,而是在本部對面的院子裡,徐州同志現在就在那兒當門衛。“最近他的傷口還在發炎,隔一天要上醫院換藥 ,但這是暫時的。”天上星說,“估計今後他要上街也很困難,所以他在信裡跟我們約定瞭一個今後交接情報的地方,今後要靠我們去取。”
信中約定交接情報的地方是,黑室附院後面大門門前的路燈電桿,電桿是一根老杉木,杉木一米高處有一個節疤,日曬雨淋,節疤裂開一個大口子,拳頭大,可以塞藏東西。如果有情報,他會在門口放一把掃帚做提示,等等。約定很詳細。
“問題是,如果我們經常去那兒露面,目標太大。”天上星看著老錢說,“所以,你這個郵差下一步要爭取換一條線路跑哦,要去跑那條線,這樣你可以利用每天去那一帶送信的機會順便看看,有情況報帶回來。”
“這可不是我想換就能換的,”老錢長嘆一口氣,為難地說,“我現在在單位是個犯過錯誤的人,沒地位,說話沒人聽。”
之前以為黑室在渝字樓,那是郵局最難跑的一條線,都是坡坡坎坎,沒人愛跑,老錢為瞭爭取去跑那條線,故意犯瞭經濟問題,被人從辦公室趕出來,受罰去跑那條線。現在想換跑止上路,等於是不想啃骨頭,想吃肉,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童秘書拍瞭胸脯,“這事交給我好瞭。”
“就是,”天上星說,“你急什麼,對你的要求小童哪一次沒滿足你?”
童秘書對老錢說:“放心錢大哥,你想啃骨頭我幫不瞭你,你想吃肉,包在我身上。我這個老鄉局長身上有的是口子,貪著呢,兩條煙,一隻火腿,事情保辦成。”
“減掉一條煙,怎麼樣?”天上星跟他講價。
“沒問題。”童秘書對他的老鄉充滿底氣。
“那就好,”天上星開始正式對老錢佈置任務,“今後跟徐州接頭的任務就是你的啦,你明天就去止上路看看,摸個底,爭取盡快跟他接上頭,建立聯系。徐州同志這次為瞭下山付出瞭巨大犧牲,今後我們一定要充分利用好他的價值,建立長期、安全、有效的交通聯系,他有情報要出得來,我,們有要求要進得去。我們要爭取讓黑室對我們來說不是黑的,而是白的,要讓陳傢鵠身子在裡面,思想在我們這兒。隻有這樣,”他看看李政,笑道,“我們李政同志才能夠甘心,是不是李政?”
“就是,”李政說,“他本來就是我們的,現在不過是把他養在裡面而已。”
“這話說大瞭。”天上星認真地對李政說,“他可以說是你的,你們的友情確實非同尋常,但他現在並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他和我們之間還有距離,很大的距離。這些工作要慢慢做,不要指望一夜之間改變他,欲速則不達。煮成瞭夾生飯,可就後悔莫及瞭。”他又指著桌上的信說,“徐州同志在信中說瞭,前兩天杜先生專程去看過他。杜先生會隨便去看望一個人嗎?這說明什麼?裡面很重視他,把他當人才,當專傢,當寶貝。裡面越把他當寶貝看,我們要做的工作就越多,難度就越大,你們要有思想準備。”
老錢和李政都鄭重地點點頭,氣氛似乎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這時小鐘將那盤熱氣騰騰、吱吱作響的鐵板燒牛肉鍋巴端上來,滿屋子頓時熱氣騰騰,香飄屋宇,引得大傢口水直冒,噴噴稱贊。天上星拿起筷子,畫著圓圈,用詼諧的四川話催促大傢趕緊吃:
“四川好啊,因為有牛肉燒鍋巴這個菜啊,這道菜嘛,一定要趁熱吃哦,不然就不脆囉,不脆就不爽口囉。”
吃!
吃!
大傢紛紛捉起筷子,趁熱吃,吃得人人嘴巴裡都冒出煙來,一個個燙得齜牙咧嘴,辣得驚叫連連。但誰都沒有放下筷子,大傢都說好吃!真香!四川菜好巴實哦!
徐州此次成功下山,為同志們贏得瞭這餐美味,隻是他們一定沒有想到,這是一個溫柔的陷阱。正如川菜雖然好吃,但因為油重辛辣味咸,吃多瞭對脾胃並無好處一樣,徐州此番工作調動,雖然接近瞭同志們,接近瞭黑室,接近瞭陳傢鵠,可也接近瞭危險……
5
此時五號院附院,黑室不僅冷清,冷清得簡直可以說得上是陰森森瞭,偌大的院子裡,隻有陳傢鵠辦公室亮著一縷朦朧的燈光,除此之外,全是一片死沉沉的黑和暗。風吹過樹梢,沙沙沙的樹葉聲,滿院流瀉,像從午夜墳場裡傳來的荒草聲,或者幽靈掠過草尖的異樣響動,聽著都讓人心驚膽顫。
門衛室裡同樣黑著。徐州像個幽靈鬼蜮似的,坐在濃墨般的黑暗裡,一動不動。自從徐州被毀壞面容後,他就不再喜歡任何光線或燈光瞭,白天他盡量不出門,晚上幾乎不開燈。他覺得,白天已經不屬於他,他隻屬於夜晚,他願意一個人靜靜地浸在黑暗裡,靜靜地守著他的內心。隻有在這樣的時刻,隻有在這靜如死海的黑暗中,他才能心緒飛揚,金戈鐵馬,縱橫萬裡,他的內心才重又變得強大充實,他才真正變成瞭一個人,而不是白天那個人見人怕的鬼。
突然傳來有節奏的敲門聲,徐州聽得出來,是那個老外來瞭。他像個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出來,拉開門,看見海塞斯手裡拎著一兜水果,顯然是來看他的高徒陳傢鵠的。
徐州一聲不吭地將他放進來。海塞斯看看他,笑著說:“怎麼不開燈呢?黑暗讓人膽怯哦。”他說得拿腔拿調,是想引誘徐州對他說句什麼。徐州卻置若罔聞,默不作聲地將門拉上,真的像一個鬼。
海塞斯聳聳肩,剛抬腳又停下來,從兜裡拿出兩個蘋果,遞給他:“山東青島的蘋果,嘗一下吧。”徐州幽靈鬼蜮般地站著,不接,隻用從面罩上露出的兩隻黑森森的眼睛,冷冷地盯著他。海塞斯隻得搖頭笑笑,把蘋果放回兜裡,開步往前走去。
陳傢鵠住的庭園裡也是漆黑一團,直到上瞭二樓才看見走道裡有一線狹窄的燈光,是從陳傢鵠半掩的辦公室裡擠出來的,亮得刺眼。同時,門縫裡傳出噼裡啪啦的聲響,吸引海塞斯加快腳步。
推開門,看見陳傢鵠正伏案在用心打算盤。海塞斯不覺一怔,驚疑地問他是不是有瞭什麼新思路。“才十幾份電報,你可不要過早下判斷噢,天才也要遵循規律嘛。”海塞斯說。
陳傢鵠離開算盤,說他今天午睡時做瞭一個夢,夢見瞭炎武次二先生。海塞斯知道炎武先生是他在日本留學時的導師,此人是日本數學界泰鬥,曾有傳言說他與日本軍界關系緊密,軍方的密碼高樓是在他指導下建造的。海塞斯很關心炎武先生在夢中跟他說瞭什麼。
“你跟先生對話瞭嗎?”
“沒有。”陳傢鵠說,“我隻看見他一個背影。”
“你不會追上去嘛。”
“我追瞭,可怎麼都追不上,最後追到崖懸邊,以為這下他沒處跑,要被我追上瞭。結果他縱身一躍,像隻大鳥一樣飛走瞭。”
“然後呢?你也跳啊,反正在夢中,摔不死的。”
“我跳瞭,並且學他的樣又張開雙臂想飛,結果成瞭個自由落體,刷刷刷往下掉,速度快得——那些白雲都像樹葉一樣抽我的臉,驚醒瞭。”
“白雲打人,”海塞斯大笑,“你像個詩人。”
陳傢鵠沒有笑,而是認真地對他說:“醒來後我就想,先生是日本當代數學的一面旗幟,當下又極力追捧軍國主義,跟陸軍部一直過往密切,他會不會真的像外面傳言的一樣,秘密參與瞭陸軍密碼的研制?”
“說,繼續往下說。”海塞斯收起笑容,認真地等他往下講。他卻說:“那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就開始琢磨瞭。”陳傢鵠轉身從桌上拿起幾頁稿紙,遞給海塞斯,“你看看,我已經有個思路瞭。”
海塞斯接過稿紙飛快地看完,很是興奮,說:“你這思路很有意思啊,我之前怎麼就沒有想到呢?”他興奮地上前拍拍陳傢鵠的肩膀,“現在我也不敢說這個思路對不對,如果是對的,我真想打開你的腦袋看看,裡面到底有什麼特別的構造,能夠產生這樣神奇的想法。”
“恐怕你會失望的。”
“為什麼?”
“因為這不是神奇,而是神經,看上去星羅棋佈的神經。我把水中月當成瞭真正的月亮,也許是某根神經搭牢瞭,神經錯亂瞭,俗稱‘十三點’。好在這不需要多麼復雜的求證,簡單的演算就足矣。”說著又遞給海塞斯一張草稿紙,“你看,一個未知數,竟然同時滿足無限大和無限小。”
“有這種事?”海塞斯的眉頭擰成一個“川”字。他接過草稿紙,細細審看陳傢鵠的演算程序。看著看著,忽然撲哧一聲笑起來。陳傢鵠問他笑什麼,他把草稿紙放回桌上,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一組復雜的公式,講解道:“你這幾步推論從數學角度看是沒有任何問題,但按照你的思路,n在這裡的意義並非一個自然數的變量,而應該是{(n+x)÷8l},這是個有限小數,不一定是自然數。還有這裡……”海塞斯一邊講解一邊修改起來,粉筆與黑板摩擦的吱吱聲有點像耗子的叫聲。
陳傢鵠一眼不眨地聽,看著他的講解,兩道劍眉越蹙越緊,好像教授手上的粉筆是在他寬闊的額頭上刻畫著。待海塞斯講完,他已是滿額頭的汗水。海塞斯講解完,也沒有訂正錯誤之後應有的欣然,竟然也是雙眉緊鎖,呆呆地坐在沙發上,苦苦思量著。
兩人默然半晌,陳傢鵠才打破沉默:“你說得有理,但是……”
海塞斯突然抬頭,目光咄咄逼人地盯著他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想告訴我,這樣的演算等於是在求證無限小的自然數等於無限大的自然數,這沒有任何意義,是在原地打轉。”
陳傢鵠目光失去焦點,茫然地望著天花板,喃喃地說:“不錯,這是……就地打轉……鬼打墻……我們迷路瞭,要突圍出去……可出路在哪裡呢?”
海塞斯嘆一口氣,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深邃的夜空,神色幽幽地說道:“是啊,陳傢鵠,茫茫黑夜,出路在哪裡呢?”
與此同時,門衛室裡的徐州也望著夜空在發呆。所不同的是,海塞斯和陳傢鵠的夜空是神秘的密碼世界,而他的夜空,則是陳傢鵠那扇亮著燈光的、他永遠也無法進入的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