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陳傢鵠緊張出逃之際,偵聽處首席偵聽員蔣微也處在高度的緊張中。
連日來,蔣微註意到在三個不同的頻率上出現瞭“同一隻手”,其發報的手法嫻熟、老到,甚至有點油腔滑調。從聯絡的呼叫用語、電臺的聲音特質、出沒的時間等特征看,它與已經很久沒出來的特一號線有諸多相似之處,蔣微判斷應該是日本特務系統的電臺,所以鎖定瞭它。
但是很奇怪,它多次出來呼叫,反復呼叫,均不見有誰跟它搭腔,仿佛它是個棄兒,一隻野狗,沒有主子。
其實,有兩種情況可能出現這種現象:
1.它是特務廣播臺,其呼叫用語實是廣播暗語,在給收聽方下達指令。
2.它是日特系列新啟用的一部電臺,初來乍到,在苦苦與對方聯系,但一時尚未成功——若是如此,說明敵人又派遣特務過來瞭,而且是高級特務,帶電臺來的。
蔣微一直死死跟蹤此電臺,希望搞清楚它的屬性。恰在這天晚上,一直苦苦呼叫的一方,突然擁有瞭對方。後出來的這一方,電臺的聲音明顯比對方好,說明它離重慶較近——也許就在重慶。
在它們初次聯絡後大約一個小時,天上開始打雷時,前一方卻突然出來呼叫,後一方顯然一直在收聽,立即響應。經過正常的呼叫聯絡後,前一方開始發報。
由於天空正在打雷,信號斷斷續續,時好時壞,連蔣微這種“首席技術”都應付不瞭,搞得很緊張,連忙緊急呼救,幾個偵聽員同時上來“救火”,包括楊處長都上場瞭。即使這樣,幾個人抄的電報拼湊在一起,電文還是七零八落,處處開著天窗(空著)。
這份電報很長,有整整三頁。統計一下,漏抄的碼子至少在十組以上,占全報的百分之六。按規定,這屬於“事故”。好在,楊處長親自上瞭場,他可以作證,這是天氣造成的,不是人為事故——若是人為事故,要通報批評,很丟人的。
蔣微看著四處開著天窗的電文,很氣惱。楊處長卻安慰她:“你氣什麼,這是好事,該高興才是。”
楊處長認為,如果敵人(收聽方)跟他們在同一片天空下,他們這麼多人“聯合作戰”都要開天窗,更何況敵人。這麼大的雷,他獨自一人能把電文一次性抄全才怪呢。所以,楊處長說:“如果等雷電停瞭他又出來呼叫,要求對方重新發報,說明他就在我們身邊,就在雷區裡。如果他不要求重新發報,說明他離我們遠著呢,我們可以不管它。”
半個小時後,雷電停瞭,抄報方又出來要求對方重新發報。
好瞭,楊處長對蔣微說:“看來你立功瞭,又發現瞭一條敵特線。”
事後,從當地氣象臺瞭解到,當天重慶城區是雷區的正中心,且雷電輻射范圍很小,說明這部電臺就在重慶一帶。然後再根據電臺聯絡用語、呼叫方式、信號特征等分析,足以確定這是又一條特務線路,遂命名為“特三號線”——發報方是上線,抄報方是下線。
與此同時,雷電停止後,徐州出來巡邏,準備巡視一遍後回去睡覺。
徐州有一個裝有三節幹電池的大手電筒,夜裡出來巡視總帶著它,一邊走一邊四方照。他首先發現地上有一串腳印,趕緊迫著腳印看,看到圍墻上有一片鐵絲網歪歪扭扭的,像有人翻越過。他緊張瞭,迅速跑過去仔細察看,很快就發現瞭躺在地上的陳傢鵠。
雨停瞭。
風止瞭。
夜靜瞭。
陳傢鵠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頭枕著有款有形的石頭,一動不動,像在安眠。
徐州在戰場上聞過太多的血腥味,他對這味道太敏感瞭,即使被雨水稀釋過的、淡淡的血腥味,依然能被他敏感地捕捉到。他用手電往頭部一照,哇,石頭上一片血水!
陳傢鵠是後腦先著地,後腦勺成瞭個大雞蛋,如此劇烈地與石頭相碰,後果可想而知。他被迅速送醫院搶救!醫生隻用瞭半個多小時便處理好瞭傷口。傷口談不上大,隻縫瞭四針。這麼小的傷口,住院的資格都沒有,戰時的重慶哪有那麼多病床啊。
可陸從駿卻接到瞭醫生開出的病危通知書。
顯然,問題不在看得到的傷口上,而是看不到的顱內!從徐州發現他起,陳傢鵠一直昏迷不醒。第二天早晨,院長還在傢裡用早餐,即接到一號院杜先生的電話,要他全力搶救此人。
於是,院長一上班就趕到病房來看望陳傢鵠,瞭解他的病情。
“病人情況怎麼樣?”院長向一位姓柳的醫生問,昨晚是他出的診。
“很危險,九死一生吧。”柳醫生隨口淡淡回答,他不知道躺在病床的是個什麼人,有誰在關心他,“他現在心跳隻有三十一下,真正是屬於氣若遊絲,命懸一線,隨時都可能撒手人寰。”
院長眉毛豎起來,目光刺過來,“他是個大科學傢,前線需要他,委員長都在關心他,知道嗎,要全力搶救!”
柳醫生沒想到此人來頭這麼大,不由慌瞭神,喏喏地說:“這……這要看今天、明天……如果今明兩天能夠醒過來就沒事……否則……”
陸從駿已在醫院忙活一夜,知道陳傢鵠病情嚴重,內心已經虛弱得害怕聽到有人說什麼晦氣話,沖上前,失禮地打斷醫生:“對不起,沒有任何否則!你必須要把他搶救過來,不然——”他本想說句狠話,臨時又改瞭口,搖搖頭,垂頭喪氣地說,“沒有不然,沒有,我們需要他,前線需要他,委員長需要他。”他以為用這種加強的口氣就可以給他們增加壓力,給陳傢鵠增加生的希望。
醫生一副很悲觀的樣子,說:“如果這兩天能醒過來就好啦。”
陸所長咄咄逼人地問:“如果醒不過來呢?”
廢話,沒醒過來不就是死瞭,醫生啞口無言。
院長六十多歲,見過世面,人情世故這一套很懂,很會說話。他安慰陸所長道:“你別著急,放寬心,我會組織最好的醫生,調撥最好的藥品,成立專門的搶救小組全力搶救他。他還很年輕嘛,你要對他充滿信心。你的信心也是我們的信心。”說完用手指指昏迷在病床上的陳傢鵠,“也是他的信心。”
其實,院長嘴上這麼說時,心裡卻是另一番話:如果今明兩天病人不能醒過來,死亡的可能要遠大於不死;即使不死亡,留住瞭性命,也不過是一個廢物而已。
就是植物人!
2
經歷瞭一夜心力交瘁的折磨,陸從駿仿佛一下老掉瞭十歲。從醫院回來的路上,他坐在車裡,望著車窗外熟悉的街道,一種物是人非的滄桑感油然從心底升起。他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大哭一場,隻是礙於司機的面,極力控制住瞭情緒,卻控制不住眼淚,淚水奪眶而出。
回到辦公室,他關瞭門,想一個人靜靜地待一會兒,電話卻極不知趣地響個不停,很頑強。他抓起電話,聽到瞭海塞斯興奮的聲音:“如果你想聽好消息,就來我辦公室吧。”
“你過來吧,”所長冷冷地說,“我剛從外面回來,有點累。”他想,除非你的好消息是陳傢鵠醒瞭我才願意過去。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海塞斯還不知道陳傢鵠出事瞭。
與海塞斯一起來的,還有偵聽處楊處長,他們進來後便發現陸所長精神不對頭。陸所長沒有具體說明原因,隻是說昨天晚上出瞭點兒事,他一夜沒睡。海塞斯沉浸在喜悅中,沒有問他什麼事,隻管眉飛色舞地對他表達著自己的喜悅,“那好啊,你現在最需要興奮劑,我們就給你帶來瞭。”
說的是特三號線的情況。
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特三號線在短短十幾個小時內連發三份長電,海塞斯分析電文的基本面,得到一個結論:敵人往重慶派遣的這批特務級別很高,而且極可能就是薩根要求派來的那幫人。
這確實是個好消息,海塞斯興奮地說:“既然是薩根的新主子,你最近隻要死盯著薩根就可能把他們一網打盡。薩根成瞭他們尾巴,他們總要見面吧,即使不見面總要聯系吧。”
說得一點沒錯,該高興。可現在陸所長心情不好,很難被鼓舞。他沒有興奮起來,反而反問海塞斯:“你隻是說‘可能’——‘極可能’,就是說你還沒有破譯電文,是猜的。”
“廢話!”海塞斯生氣地說,“你以為我是他們的同夥,懷裡揣著密碼本,可以隨時對著它查出來嗎?”
陸所長想抽煙,可身上的煙在醫院早抽完瞭,便向楊處長要瞭一根煙,抽瞭一口,才對海塞斯說:“生什麼氣,我遇到的事說出來能把你氣死!”海塞斯問他遇到什麼事,“看你的樣子是遇到大事瞭”。陸從駿沒有回答他,而是接著前一句話說:“不過能猜出來也是你的水平,說來聽聽,你是怎麼猜的。”
海塞斯請楊處長將昨天夜裡電臺的初次聯絡情況先向陸所長介紹,接著他問陸所長:“你說,為什麼之前這條線的‘上線’頻頻呼叫‘下線’,下線卻不答應呢?”
“下線還沒到達重慶。”陸從駿說。
“對,”海塞斯解釋道,“毫無疑問,下線什麼時候出發啟程,上線一定知道的。上線估計下線應該在前兩天到重慶,於是頻頻呼叫它。下線不答應,說明它還沒有到,現在說明已經到瞭。”
“那你憑什麼說,這批特務跟薩根有關?”
“電報。”海塞斯從楊處長手上接過講義夾,打開給陸從駿看,裡面有幾份電報,“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上線給下線連發三份電報,你看,電文都很長,我估計都是在給下線做指示,下命令。一個小時前,下線突然給上線回瞭一份很短的電文,你看,就是它。”
這份電報確實很短,隻有一組電碼,後面是一個問號:413?
海塞斯指著這份電報說:“這組電碼(413)在前面三份電報中都出現過,顯然是在問上線——這組電碼是什麼意思。就是說,下線在破譯過程中無法理解這組電碼,便向上線發問。上線大概不知如何用密電未作答,用暗語回答:是‘我’之代號。這個‘我’是誰?就是薩根。”
“為什麼?”
“請問薩根給宮裡發的最後一份電報是什麼內容?”
陸所長想一想,背出來:“今上司找我談話,足見我身份已被其懷疑,恐有麻煩,電臺必須盡快轉移,後事必須盡快辦理,請速派人來。”
海塞斯說:“當時我看這份電報時就覺得奇怪,薩根居然敢在電報中自稱‘我’,連代號都不用,太輕率瞭。後來我想可能因為他是臨時入夥的,上面沒給他代號,無奈,隻有這樣表示他自己。直到剛才看到上線的這份回電後,我才猛然想,薩根在電報中自稱‘我’不是輕率,也不是無奈(沒有代號),而是這個‘我’就是他的代號。”
這個我,那個我,跟繞口令似的。海塞斯擔心混淆兩個“我”,有意停頓一下再說:“你們想,薩根是什麼人,不過是少老大雇用的一個人,他有什麼資格代表這部電臺。這部電臺的主人是少老大,如果說這個‘我’不是代號,而是自稱,那指的就不是他薩根,而是他的主子少老大,對不對?”
“對。”楊處長看看陸所長,點頭稱贊。
“好瞭,現在我們知道這個‘我’其實就是薩根,那麼可以肯定‘我’就是一個代號,代表的是薩根。”
“嗯。”陸所長會意地點點頭,對海塞斯說,“這種代號方法其實是很容易欺騙人的。”這是他今天第一次有說話的沖動,“他們是故意這樣搞的,目的就是想混淆人物關系,給我們造成錯覺。”
“就是這樣的。”海塞斯開心地笑道,“所以你該高興,找薩根的人來瞭,你隻要盯著薩根就能找到他們。”
“不會這麼容易的。”陸所長搖頭說,“薩根不是已經向上面報告瞭,他的身份已經被懷疑,他們不會隨便跟他聯系的。”
“先生,請你重復一下剛才背的那份電報——今上司找我談話,足見我身份已被其懷疑。聽到瞭沒有,是薩根的上司懷疑他,不是你們。”
“是一回事。”陸從駿說。
“怎麼是一回事?”海塞斯說,“難道薩根的上司知道他在做傷害中國人的事,還會向你們通報?”
“不會匯報,但他們會人為地放大恐懼,即使我們不知道,他們也會把它想成我們知道瞭。”
“為什麼?”
“你沒有幹過間諜不明白,出門的間諜都是一群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每一個汗毛孔都是被莫須有的敵情嚇得張開的。”
“照你這麼說薩根對他們已經沒用瞭,那為什麼上線在電報中又反復提到他?”
“可能就在提醒他們,不要去找他。”陸所長露出瞭今天第一個笑容,他對海塞斯在這個簡單的問題上跟他較勁感到好笑,“再說瞭,就算來的人是一群蠢貨,缺乏應有的謹慎,敢同薩根去聯系,可薩根會理他們嗎?難道薩根還不知道我們已經盯上瞭他?”
3
陸從駿所言極是。
薩根早知道自己已被盯梢,所以前段時間他故意四處出動,亂尋人搭訕,甚至亂跟陌生人打招呼,混淆視聽。要說他找得最勤的人,自然還是惠子。一來,惠子完全被哄住瞭,他總覺得可以利用她做點事——陳傢鵠還沒死呢,而宮裡即將派新主子來這兒收場,萬一宮裡也知道陳傢鵠沒死,誰給他錢?所以,如果能通過惠子博得天賜之良機,把陳傢鵠幹掉豈不最好?二來,他似乎也“愛”上惠子瞭,尤其是惠子流產後,他明顯覺得她內心變得很脆弱,很無助,似乎給瞭他一定機會。現在,他經常想起那天在醫院惠子主動鉆入他懷裡的一幕。啊,那感覺真好啊,不能把陳傢鵠幹瞭,把他老婆“幹”瞭也不錯嘛。
這就是一個混蛋的內心!
這天他又來找惠子,惠子居然沒來上班。他怏怏地從樓上下來,匆匆穿過大廳。他有點心不在焉,險些與一個臨時闖進來的人撞上。待定下神來,雙方彼此對看,才發現竟是熟人。
黑明威!他采訪回來瞭,風塵仆仆的樣子。
黑明威見是薩根,正要打招呼,卻見薩根趕緊把頭扭開瞭,裝作不認識他的樣子,匆匆離去,令黑明威頓時若有所悟,連忙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往服務臺方向走去。這一天,負責跟蹤薩根的是老孫的得力部下小周,他未能捕捉到黑明威和薩根之間轉瞬即逝的異常,雖然這也難怪,但確是十分遺憾,否則後面新建的敵特網本可以輕松破掉。
惠子已經幾天沒去上班瞭,從得知陳傢鵠要跟她離婚的那天起,她便沒有去上過班。她的世界在一瞬間天塌地陷,日月無光。她崩潰瞭,當天便臥床不起,滴水不進,一直在床上躺瞭兩天兩夜,最後又堅強地起來,因為她覺得自己還有事要去做。
那兩天,她痛不欲生,幾次想一死瞭之,生不如死啊!但在生死之間,她腦海裡總會浮現傢鵠的聲音:這不是真的。這也是她最後堅強起來的原因,她不相信!那天,不論傢燕怎麼苦苦相求,她都不肯在離婚書上簽字。陸從駿拿給陳傢鵠看的那份離婚書上,惠子的簽字完全是假的。不過,模仿得很像,連陳傢鵠都沒看出來。這不能怪陳傢鵠沒眼力,而是……怎麼說呢,陸從駿手上扣著惠子好幾封信(後來的信都沒給陳傢鵠),每封信上都有惠子的簽名,要找個人照樣畫葫蘆太容易瞭。再說,三號院裡有的是這樣的人才,代人簽名,做假照片、假聲音,這是他們的專業,最擅長幹的事。
惠子從床上起來後,不管傢裡人對她怎麼冷淡,反正不要面子瞭,該吃飯就回來吃飯,該睡覺就回來睡覺,其他時間她都耗在一個地方:渝字樓。這是她唯一想的到的地方,她曾在這兒跟陳傢鵠通過電話,老孫也曾告訴過她陳傢鵠偶爾會到這兒來喝茶。
偶爾?多大概率?
管它多大,再小我也等!除瞭這地方沒有其他地方可以擊等,就在這兒死等!等到死也要等!
惠子心裡盤著一個強大的願望,一定要見到陳傢鵠,她要當面問他,盯著他的眼睛問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啊!
於是,白天等。
於是,夜裡守。
什麼時候這兒開門瞭,你一定會看到她已經在這兒等瞭。白天,她主要守在門口瞅著,天黑瞭就去茶樓或者餐廳轉,直到這兒打烊、關門,她總是最後一個離開。
這樣等,陳傢鵠是等不到的,別說現在,以前都等不到。而現在,他已經昏迷在病床上,生死未卜,命懸一線。惠子,你可能真的今生今世都見不到他瞭。但她這樣等,倒是一定會等到老孫或陸所長:他們總是會來這兒的。這天晚上,她在樓梯口碰到瞭老孫。
“你怎麼來這兒?”老孫見到她很是吃驚。
“我來找傢鵠……”惠子像一個病人,虛弱地呻吟道。
“他不在這兒上班。”
“可你說他有可能來這裡……”惠子死死望著他,神情淒哀地乞求道,“孫大哥,求求你告訴我,傢鵠在哪裡?我要見傢鵠……我一定要見他……一定要的啊孫大哥……”
老孫發覺她神情不對,把她帶進茶樓,給她叫來一杯茶,裝著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問她到發生瞭什麼事。惠子便把傢裡逼她跟傢鵠離婚的來龍去脈哭著訴說一遍,再次更加迫切懇求老孫要幫忙替她安排見一下傢鵠。
“孫大哥,這肯定是假的!傢鵠那麼愛我,怎麼可能會跟我離婚?我求求你孫大哥,讓我見一見傢鵠吧,求求你瞭孫大哥,讓我見一見傢鵠,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我好可憐啊孫大哥,求求你啦……”
求到這種程度,好話說盡,尊嚴不要——就差下跪磕頭,讓老孫那副殺人不眨眼的鐵石心腸都生出瞭酸楚味。老孫一直在惠子面前裝好人,他想好人隻有扮到底,便皺著眉頭沉思起來,為瞭找到合理的說法。嘿,說法想好瞭,他裝著一副很誠懇的樣子,對她說:“惠子,你是個好人,我不想騙你。其實,陳先生他現在根本就不在重慶。”並解釋說,由於最近敵人派瞭好多特務到重慶來搞陰謀暗殺活動,為瞭安全起見,他們已於上周把專傢全都安排到外頭去工作瞭,她要見他是不現實的,起碼目前肯定不行。
老孫對自己臨時找到的說法頗為滿意,從陳傢鵠的現狀看,他這麼說也不全都是假話。這是陳傢鵠昏迷後的第三天,他沒有在兩天內醒過來,醫生基本上已經把他判瞭死刑,所以惠子要見他確實已成無望。
至少,那個會對她說情話、跟她做愛、嬉戲打鬧、情意綿綿、會神機妙算的陳傢鵠是不可能見到瞭。
惠子眼淚汪汪地問瞭老孫一大堆問題:他現在哪裡?什麼時候可能回來?她能不能趕去看他?可不可給他打電話?諸如此類。老孫一概以否定的方式作答。惠子突然變得堅強起來,抹瞭一把臉上的淚水,目光咄咄地盯著老孫說:“我要見陸先生。”
老孫禁不住一愣,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直接答應吧,不敢,拒絕吧,顯得太不近人情,前面的好人有白扮演之慮——這倒無所謂,關鍵是陸所長也許想見她呢,拒絕瞭不是失瞭個機會?想瞭想,他決定留條後路,便裝出滿臉的同情,深深地嘆瞭口氣說:“我看你跟陳先生也怪不容易的,這樣吧,我回去跟陸所長匯報一下,我替你爭取一下,行嗎?”
4
不行!
陸所長一聽老孫的匯報,斷然拒絕,氣得罵他:“都什麼時候,你還給我湊這些熱鬧。已經整整三天瞭,他還沒動過呢,眼皮都沒動過,醫生說……”他實在害怕說晦氣話,因為他還不死心,“你說這種情況下我去見她幹什麼,我現在什麼人都不想見,隻想見陳傢鵠活過來!”
確實,如果陳傢鵠就此別過,惠子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他哪有閑工夫去見她,有病啊。老孫灰溜溜地走瞭,剛走到門外,又聽到裡面在喊他:“回來。”
怎麼瞭?還沒有罵夠?老孫想。
不是的。原來,陸所長臨時想到一個主意,想讓惠子親身去陳傢鵠的病床前喊他,雖然誰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但是……怎麼說呢,死馬當活馬醫吧,試試看唄。
“這不行。”
“為什麼?”
“問題多著呢。”老孫心想,你真是急昏瞭頭瞭,怎麼會出這種餿主意,“別的不說,萬一靈驗瞭怎麼辦?”就是說,萬一陳傢鵠要真被惠子喊醒過來瞭,怎麼辦?活瞭,睜開眼睛瞭,怎麼辦?
確實,這也是個問題,你總不能看陳傢鵠一活過來馬上趕開他們,不讓他們對上話。可一旦讓他們對上話,你陸從駿和孫立仁做的那麼多缺德事不全露瞭底?那樣陳傢鵠非把你們吃瞭不可,你還指望他給你幹活,做夢!所以,這確實行不通的。
怎麼樣才行?
很顯然,惠子人不能去,但聲音可以去。點子就這麼想出來瞭,老孫的任務是去找惠子錄一段千呼萬喚陳傢鵠的聲音。“你可以又當一次好人瞭。”陳從駿說。老孫想,這主意確實不錯,說得過去,行得通。現在的問題是,讓惠子說什麼。
思來想去,陸從駿給出瞭答案,“我看這就不用設計瞭,惠子現在心裡肯定委屈死瞭,太冤枉瞭,丈夫莫名其妙要拋棄她,她一定有千言萬語要對陳傢鵠訴說。我看就讓她放開說,罵也好,哭也好,求也好,隨便說,盡情說,反正就要她那個情緒,那個聲音,一定會很感人的,越感人越好。”
確實,現在的惠子,你就是不給她錄音,她都經常在對陳傢鵠喃喃自語,有時對天,有時對地,有時對枕頭,有時對陳傢鵠的照片,有時對陳傢鵠的信……當聽說好心的老孫願意給她錄一段話給陳傢鵠帶去——這可比帶信帶話帶什麼東西都好啊,惠子感激得連忙起身對老孫鞠瞭三個大躬。
這是第二天早晨的事,事不宜遲。緊接著,老孫迅速帶惠子到渝字樓,用最好的錄音機,最安靜的房間,最體貼的方式,讓惠子盡情地說。開始,惠子不適應,找不到感覺,不知道說什麼。
“孫大哥,我腦袋裡一片空白……”
“你就把話筒當陳先生看好瞭。”老孫給她出主意。這主意不行,惠子對著冰冷的話筒繼續發呆著。時間緊迫啊!老孫跟她急瞭,“你不說我來說,”搶過話筒嚷嚷起來,“陳先生,我倒要問問你,惠子對你多麼好啊,你為什麼要跟她離婚?你到底有沒有良心的?人傢背井離鄉、漂洋過海跟你來,你居然就這麼隨便休瞭她,你的良心給狗吃瞭!”
這把火可把惠子燒著瞭,沒等老孫把話筒還給她,惠子已經淚流滿面地撲上來,搶過話筒,哭哭啼啼地訴說起來,越說越來勁,聲淚俱下……情緒完全上來瞭,叫她停都叫不應。情緒太激動,難免說得有點亂——太亂瞭!但這沒關系,三號院有最好的錄音剪輯師。剪輯師根據陸所長“感人、揪心、震聾發聵”的要求,剪輯出一段十分鐘的錄音。陸所長第一遍聽瞭,不大滿意,覺得敘事的話太多,哭聲太少。剪輯師又重剪一遍,時間還是十分鐘,刪瞭一些話,加瞭一些哭聲。陸所長第二次聽,滿意瞭。
文字是不可能表達錄音的效果的,但也不妨摘錄部分:
(抽泣的聲音)傢鵠……(嗚嗚哭)傢鵠,傢鵠,我是惠子……惠子啊……(哭)你現在在哪裡,我好想好想見你啊傢鵠……(哭)你這一走就是好幾個月,我天天都在想你,盼你……盼望見到你,每天……(哭泣)可是……你……傢鵠……(噎氣)你在哪裡啊——我每天抱著你的衣服想你,看著你的信想你,白天想你,夜裡想你,做著夢想你,時時刻刻都在想你啊傢鵠……可是你……(抽噎)傢鵠,傢鵠,你到底在哪裡啊,我想去看你傢鵠……(長時間哭)傢鵠,你說過,你要愛我一輩子,無論遇到什麼事情……(哭)今坐今世……一輩子……我們都要在一起,可是,可是……(哭)他們說……他們說……我不相信,可是……可是……(長時間哭)傢鵠,我聽他們說……你已經不愛我瞭,你愛上瞭……別人(號啕大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傢鵠你告訴我,這是真的嗎?我不相信!不相信!(更加號啕)傢鵠,你快出來見見我吧,我要你親口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嗚鳴)這肯定不是真的!傢鵠,我受不瞭瞭……如果這是真的,我隻有去死……傢鵠,你不知道這些天我是怎麼過的,我每天都在哭,我眼睛都要哭瞎瞭,傢鵠……傢鵠……你快回來看看我吧,這還是你的惠子嗎,你的惠子……她怎麼會這麼傷心啊,她好可憐啊,除瞭哭……她不知道還能做什麼……(長時間哭,幾次噎氣)傢鵠,傢鵠,我知道,你不會這樣對我的……你快回來告訴我吧,你沒有……變心,你還是我的傢鵠,我還是你的惠子……就算……你……有什麼事……傢鵠……不管你對我做瞭什麼,傢鵠,我還是你的惠子,我願意……我還會像從前一樣愛你……做你的惠子……依偎在你的懷裡,枕著你手臂睡覺……傢鵠……你是不是遇到瞭什麼麻煩啊……(抽噎)沒事的,隻要你愛我,不管發生瞭什麼事,我還是你的惠子……(哭)傢鵠,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就是幣能丟下我,讓我一個人孤零零……孤零零的……(號啕大哭)傢鵠,我已經背叛瞭我的父母和哥哥,傢鵠,你就是我的全部啊,沒有你……傢鵠,我怎麼活下去啊,我隻有去死,去死……(嗚咽)傢鵠,求求你,無論如何回來跟我見一面吧……我快崩潰瞭,傢鵠……我真的快崩潰瞭,傢鵠,傢鵠,傢鵠……
不論是第一次聽,還是第二次聽,陸從駿都情不自禁地流瞭淚,惠子說的真是太那個——情真意切,悲苦交加,悲也感人,苦也感人,情也感人,意也感人……感天動地的勁道啊,催人淚彈啊!
鱷魚聽瞭都要流淚!
5
這天夜裡,是海塞斯在病房陪陳傢鵠。
陸所長昨晚想到用聲音喚醒陳傢鵠的點子後,連夜就把海塞斯帶到瞭病房:一來是不想瞞著他,也瞞不瞭;二來是想讓他先試著喊喊看。他和陳傢鵠畢竟有一定的感情,更重要的是抓緊時間,多昏迷一個小時,醒來的可能就要小一分。
海塞斯很賣力,連著喊瞭幾十分鐘,喉嚨喊啞瞭,被喊的人紋絲不動,甚至離死亡更近瞭。他的心律一直不穩定,剛進醫院時每分鐘三十七下,到第二天早晨七點鐘降到三十一。午後開始發燒,體溫最高時達到四十一度,心律也一度躥高到每分鐘九十八下,緊急用藥搶救後體溫降至四十度以下,心律也回落,基本上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間徘徊。這兩天,他一直發著三十八度左右的燒,心律在三十到三十五之間徘徊。這麼熱的體溫,這麼低的心律,能夠這麼一直挺著,挺三四天,在醫生看來已屬罕見。
剛剛五分鐘前,值夜班的護士下班前例行地來給他量心律,心律竟隻有每分鐘二十九下。就是說,海塞斯又喊又陪瞭他大半夜,結果是他的心律第一次跌出瞭三十。到瞭中午,又跌瞭,跌到每分鐘二十八。這是不祥的信號,柳醫生趕來檢查一番,卻是一籌莫展,不知說什麼好。在海塞斯的反復追問下,他苦不堪言地感嘆道:
“可能隻有神仙才救得瞭他瞭。”
陸所長、老孫帶著剛剪接好的錄音帶和錄音機走進病房,正好聽到柳醫生在這麼發感嘆——晦氣話!陸所長聽瞭很不高興,頂瞭他一句:
“我就帶神仙來瞭。”
於是,迅速接電源,架機器,放錄音……
一遍,沒反應。
兩遍,沒反應。
三遍,沒反應……
到晚上九點鐘,已經放瞭整整三十遍,其間陸所長、海塞斯、老孫、醫生和幾名護士輪流上陣,一秒鐘都不放過,每一秒鐘都至少有兩人以上圓睜眼睛死死地盯著陳傢鵠,觀察著他可能有的變化。
對不起,沒有任何變化。
陸所長不甘心,休整瞭半個小時後又準備發起新一輪“攻勢”。這一輪攻擊他引入瞭“新元素”,“新武器”。他動員一個年輕女護士,在放錄音的同時假扮成惠子跟陳傢鵠有身體的接應。就是說,從放第三十一遍錄音起,不但有惠子的真聲音,還附有惠子的假身體感應,有動作。當然,主要是一些握手、捶胸、抓肩等這些常規動作。
女護士應該說還是蠻用功的,至少是開始那幾遍,每一個動作都傾入瞭應有的熱情和期待。在期待沒有任何回報的情況下,又堅持重復瞭十來遍,即女護士總共忙活瞭快兩個小時,那一套假動作重復做瞭十多個回合,陳傢鵠身上有些部位都被抓傷瞭,結果是——
對不起,還是沒有任何結果。
陸從駿還是不甘心,不放棄,他似乎走火入魔瞭,一起忙活的人都累得趴下瞭,去休息瞭,病房裡隻剩下他一個人,他還是一遍一遍地放著錄音。夜深人靜,惠子的哭聲顯得更大,從病房裡竄出去,遊蕩在樓下那條僻靜的小路上,一遍又一遍,把每一隻夜遊的貓和耗子的心都揪得要抓狂。
有一會兒,他也支撐不住瞭,枕著陳傢鵠的手睡著瞭,並且做瞭夢。他夢見自己看著女護士機械、僵硬的動作(後面幾個回合確實很馬虎)大發雷霆,罵聲之大,把他自己都嚇醒瞭。
醒來,他又有瞭新主意,準備發起新一輪攻勢。他沖下樓把老孫叫醒(病房裡太吵,他躲在車上睡覺呢),讓他立即上山,把林容容接下山來。
他要讓林容容來充當女護士的角色!
換言之,女護士的努力得不到回報,陸從駿認為問題不在陳傢鵠身上,而在於女護士,在於她沒有投入感情,動作太僵硬。他相信林容容如果來幹這活兒,絕對不會一點感情都沒有。以前,林容容總是在他面前誇獎陳傢鵠,他有理由懷疑林容容對陳傢鵠有些好感,即使沒有,至少還是同學,是戰友,肯定比女護士要有感情嘛。
是的,感情,有瞭感情,效果肯定不同!
6
林容容被連夜接下山。
林容容雖是陸從駿派上山的暗探,知道很多內幕,但接陳傢鵠下山的內幕卻是不知道的。這是杜先生的內幕,她還沒資格知道。當初陳傢鵠因體檢查出心臟有病,被救護車當日按下山,林容容曾一度懷疑其中有什麼貓膩,當她走進病房看到陳傢鵠那樣子時,才發覺自己懷疑錯瞭:陳傢鵠還真是病得不行瞭。
好好的一個人哪,轉眼生死兩茫茫,林容容根本不需要陸所長來給她煽情造勢,很自發、很直接地撲到病床上,抓起陳傢鵠的手,哭哭啼啼起來。讓林容容納悶的是,她在一邊哭哭啼啼,收音機裡還有一個人也在哭哭啼啼。這需要解釋一下的。
怎麼解釋?
又是欺騙。
陸從駿說:“為什麼連夜喊你下山來,你聽惠子的話就知道,陳傢鵠心裡有新女人瞭,你不知道是誰吧,就是你!我想他現在心裡隻有兩個女人,一個是暗戀的人,就是你,一個是他覺得……愧疚的人,就是惠子。”所以,他才這樣安排,讓她們兩個人同時喊他,刺激他,從不同的情感層面去刺激他。為什麼不讓惠子來?因為陳傢鵠現在肯定不想見她,所以隻要瞭她的聲音。雲雲。
這種解釋也許不乏牽強,經不起推敲。但現在哪是推敲的時候,現在是洪水洶湧啊。林容容一下子面對這麼多咄咄怪事,智力降到最低點,本能被提高到最高點。鳥至將死,其鳴也哀,一個默默暗戀自己的人命懸一線,何況……她哭得更來勁瞭,更放開瞭,身體的接觸面積和范圍更大瞭,更多瞭,更緊密瞭,更投入瞭。
如果說女護士的配合是有瑕疵的,林容容絕對是無可挑剔的,甚至比你期待得還要好,還要真,還要美。如果說這樣的配合——絕配啊——還喚不醒此人的沉睡,那麼他的沉睡就……無異於死亡瞭。陸所長和老孫再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睜大雙眼,緊緊盯著陳傢鵠,密切註意他的反應。
一遍。
又一遍。
再一遍。
沒有,還是沒有,仍是沒有……眼看窗外的天光漸漸發亮,眼看林容容嗓音明顯變得嘶啞,可陳傢鵠仍然像大地一樣沉默,像死亡一樣沉默。
比死亡還沉默!
比死亡還沉默!
陸所長終於認輸瞭,放棄瞭,絕望瞭,他讓老孫把林容容勸走,送她回山上去。林容容離開醫院不久,被冷風一吹,頭腦略微清醒,回想起剛才經歷的這一些,總覺得有些荒唐。她記得王教員曾經對她說過,黑室絕對不可能允許日本人的女婿進去,所以不管陳傢鵠與惠子有多麼相愛,組織上一定會拆散他們的。她也記得——更記得——陳傢鵠在山上時是怎麼對她的——很冷傲的。她不知道到底發生瞭什麼,問老孫,老孫惡聲惡氣地嗆她一通:“你他媽的怎麼還有心思問這些鳥事,他死瞭說什麼都沒球用,你就祈求他活吧,他活過來瞭你什麼都會知道的。”林容容想也是,便什麼都不想瞭,隻在心裡默念陳傢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上瞭山,還燒瞭一炷香,對著它又是一遍遍地呼喚陳傢鵠的名字。
與此同時,陸從駿是徹底絕望瞭,不做任何努力瞭。送走林容容後,他一直立在窗前,眼睛茫然地望著窗外,雙手默默地毀壞著磁帶,一寸寸地把它從盒子拉出來,揪著,扯著,撕著,捻著,發狠的樣子像要把它捻成粉,毀成灰。他心裡隻有一個聲音:就讓它們隨陳傢鵠而去吧。
上早班的護士悄悄進來,看見陸從駿發狠撕扯著磁帶的樣子,心驚膽戰,斂聲斂氣。她把體溫計塞進病人嘴裡,順便觀察瞭一下他的反應,見他依舊長眠般的紋絲不動,不覺地搖搖頭,想嘆口氣,怕驚動陸所長,嘆瞭一半又忍住瞭。
幾分鐘後,當護士拔出體溫計時感覺病人的嘴唇好像努動瞭一下。她驚詫地瞪大眼睛,有些不相信,懷疑是錯覺。她緊盯他嘴唇,希望它再動一下,可就是沒有。她確信剛才的感覺是錯覺,目光從他的嘴唇邊放散開來,向上方移動:人中,鼻孔,鼻梁,眉心,眼睛,眼角……
哇!天大的發現!護士失聲驚叫起來。
陸從駿猛然從窗前沖過來問護士:“怎麼回事?”
護士用一隻哆嗦的手指點著:“你看長官,那是什麼……你看他的眼睛……眼角……那是什麼……”
啊,那不是淚水嘛!
是的,是淚水,有兩行,一邊一行,細細的,軟軟的,像兩根肉色的小蚯蚓一樣在蠕動,分別向兩邊太陽穴的方向伸著、流著……陸從駿把頭低瞭又低,看瞭又看,甚至都能聞到是淚水的味道,可就是不敢相信。他一直默默地盯著它們蠕動的情景,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同時感到身體在繃緊,越繃越緊,似乎隨時都要爆炸。
今天值早班的不是柳醫生,是一位戴眼鏡的年輕軍醫小畢,他剛才在值班室裡聽到護士的驚叫聲後立刻跑過來,問護士:“怎麼回事?”此時護士已經確信那是眼淚,興奮地迎上來,把軍醫帶到病床前,有點炫耀地指著兩行淚水說:
“畢醫生你看,這是什麼!”
醫生定睛一看,頓時驚叫道:“我的天哪,他流淚瞭。”轉而失禮地一把抓住陸從駿的肩膀,激動地說,“長官,他醒瞭!”
陸從駿再也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倒在一旁的椅子上,淚如泉湧,身子卻一點點矮下去,癱下去,最後從椅子上滑下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過度的興奮和疲勞終於把他擊垮瞭。
就這樣,在昏迷瞭漫長的一百零六個小時後,陳傢鵠用兩行細細的眼淚向所有關心的人宣告瞭他的新生。他的生命正如他的破譯才能一樣強大神奇,強大得讓死亡低頭,神奇得令人們驚嘆不已!
7
消息傳開,所有醫生和護士都來慶賀。
然後是老孫。然後是海塞斯。這傢夥本該早來,陸所長在第一時間給他打電話,可他凌晨才睡下,把電話拔瞭,打不進去。後來是老孫回去通知他,他才匆匆忙忙趕來的,不過還是蠻周到的,匆忙中也沒有忘帶一捧鮮花來慶賀。
花好漂亮哦,惹得在場的醫生護士一陣誇獎。
陸從駿已經睡過幾個小時,精神十足,見海塞斯花團錦簇地進來,大踏步迎上去,板著臉孔,大聲地對他說:“帶花來幹什麼?你根本不需要帶什麼花,你的臉就比任何鮮花都還要燦爛!”
海塞斯哈哈大笑:“你不知道,我的心裡更燦爛著呢。”然後走到床前,把鮮花送給陳傢鵠,順便又拔出鋼筆,在護士的白大褂上寫著:π=3.14……
寫到這裡他停下筆,回頭對陳傢鵠說:“噯,我的朋友,幫幫我,後面是多少?”
陳傢鵠淺淺一笑,道:“15926535897……”竟一口氣報出十幾位數,而且還準備報下去。海塞斯趕忙對他擺手阻止:“好,好,夠瞭,夠瞭。”然後回頭對陸所長大笑道,“放心吧,他沒傻。”
說得在場的人都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