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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

現在是兩天前晚上八點多鐘。即老孫在渝字樓碰到惠子的同一時間。

也是在同一地點,同一棟樓裡。在頂層盡頭的一間客房裡,薑姐正在與一個穿著考究、模樣精幹、三十多歲的男人竊竊交談著。

“他是美國人,是八月份到重慶的。”

“他是幹什麼的?”

“具體職業不知道,但我敢說他肯定在幫姓杜的幹活。”

“會不會就在黑室呢?”

“我也是這麼想,但至今沒拿到證據。”

“你們不是都上床瞭嗎,這點貨還搞不到?”

“畢竟是杜先生身邊的人,他嘴巴很緊的。”

“姓杜的對他真的很好?”

“嗯,這是我親眼所見,就在這兒,姓杜的專門請他吃飯,飯桌上顯得很親熱的,他對姓杜的也很隨便。”

“好,這是條大魚,你一定要把他養好瞭……”

說的就是海塞斯。

毋庸置疑,如果海塞斯看到這一幕一定會氣瘋的,因為這個房間是他的,至少現在是他的。天氣越來越冷,車上幽會的感覺越來越差,海塞斯出資包下這個房間,是為瞭與薑姐有個固定的秘密幽會的地點,而不是為瞭讓薑姐從事其他的秘密活動。可事實上,現在,包括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薑姐把這個房間的用途擴展瞭,除瞭每個星期與海塞斯幽會一到兩次外,至少她還要時不時在這裡分別秘密接待馮警長和這個男人。

其實,最早這個房間是馮警長掏的腰包,那時薑姐是他的甜點,現在薑姐路子越走越寬,名頭越來越大,任務越來越重,馮警長雖心有不甘,也隻有退居二線瞭。對此,薑姐也給瞭他一定回報,至少是免瞭他的腰包,讓海塞斯來當冤大頭。當然,海塞斯並不知道這一切。

說到馮警長,兩人的對話是繞不開的,這不,就說到他瞭。

“你現在手頭有多少人?”

“我隻跟警長有來往,其他人我不往來的,多見一個人多一份危險。”

“嗯,對。我們要幹的事大著呢,謹慎是必須的。其他還有多少人?”

“讓我算一算。美國大使館的薩根你是知道的,薩根有個助手叫黑明威,他是個記者,另外茶鋪裡還有以前少老大的得力助手中田,他是個神槍手,好像就這些人。”

“薩根的身份暴露瞭,不能再用瞭。”

“可是……我聽警長說他等著要見你呢。”

“他見我幹什麼,我才不見他,見他是找事。”

“你們還沒給他錢,我覺得這個問題要解決,否則……這些人的底細都在他手上,聽警長說他是個刺頭,不好惹的。”

“錢好說,關鍵是他事情幹瞭沒有?”

“我去看過,那地方確實被炸得稀巴爛瞭。”

“可我得到的情報說,黑室照常在工作啊。”

“那說明黑室可能不是隻有一個地方,陳傢鵠肯定是在那裡面,我瞭解的情況是他確實被炸死瞭,報紙上登瞭,警長還親眼看見他們傢裡人去瞭現場,一傢人在那邊號啕大哭,他那個日本太太還傷心的昏過去瞭。”

“你見過她嗎?”

“誰?”

“陳傢鵠太太。”

“沒有。”

“她是個瘋女人,愛上瞭她祖國的敵人,讓全傢人都傷心透瞭……”

男人的聲音充滿磁性,富有男人的魅力,折射出一種厚實、穩重,甚至是溫暖。但一雙眼睛總是冷冰冰的,和他的聲音形成強烈反差。他五官看上去還是蠻端正,鼻梁挺拔,嘴巴棱角分明,牙齒整齊、潔白,但他臉上總透出一股痛苦的微笑,好像吃瞭酸辣的東西刺激瞭他,可他又要向人表明這沒什麼,他喜歡這種刺激,隻好苦笑不得。剛才他一直沉陷在沙發上,隻有說道惠子時他才支起身來,鮮有地向窗外瞟瞭一眼,好像他知道此時惠子在樓下似的。

此時惠子確實就在樓下。

人生如戲,是因為生活中確實常冒出一些陰錯陽差的事兒。此人千裡迢迢而來,惠子是他必須要見的一個人,因為——他就是惠子的哥哥相井目石。如果有緣,此時他隻要當窗一站,向樓下張望一下,即可見到在風中佇立的惠子:她就像傳說中的那個傻瓜農夫一樣,在守株待兔,日復一日,夜以繼日,在等她心愛的人從天而降。

今晚見不成也沒關系,隻要他想見她,在眼下簡直易如反掌,因為馮警長、薩根,包括黑明威,都知道惠子傢住何處,這些人日後都將成為他的手下,榮譽和性命都將掌握在他手上。然而現在,他初來乍到,覺得要做的事太多,暫時他還不想見惠子。有一天,等他想見時,惠子已經成瞭天涯淪落人,居無定所,行無蹤影,找不到瞭。

這就是無緣。

相井懷裡揣著一隻純金的懷表,這會兒他看看時間,立起身,看樣子是準備走瞭。

“你要走?”薑姐很是舍不得的樣子。

“嗯,你們今天不是有約會?”

“還早,還有半個多小時呢。”

“我沒事瞭,該走瞭,萬一他提前來呢。”

“他不會提前來,隻會遲到,以體現他是美國人,我討厭他!”薑姐這麼說的時候,眼睛裡有光放出,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的新主子。

“你不能有這種情緒!”相井口氣很硬,目光更硬。

“他身上臭得很,跟他做愛就跟一群狐貍在一起一樣的,熏死人瞭。”薑姐轉眼間露出風塵女子的那一套,嫵媚地湊近他的新主子,假模真樣地朝他嗅瞭嗅,“我覺得你身上的氣味真好聞啊,海水的味道。他是臭水溝的味道。

太露骨瞭,必須得給她一點警告。“我不希望你挑逗我,我來這鬼地方不是為瞭女人,何況你是我的手下。”相井胸脯一挺,正色道,“我希望你記住,他是條大魚,你必須要養好他。今後這地方警長不能再來瞭,我也不希望你與警長繼續有那種關系。你們中國有句話,天降大任,必勞其筋骨,苦其心志。我們是來幹大事的,比天還要大的事,不要陶醉在享樂中,要學會忍耐和付出,我現在心裡隻有一個人。”

“誰?”

“天皇!”

這一點,海塞斯一定無法想象,這個男人竟然對薑姐的身體不感興趣,他們從來不進行肉體對話,他們隻進行——工作對話。這個工作內容太偉大瞭,也可以說太無恥瞭,他們要把重慶變成第二個南京,要把整個中國都成為南京的轄地,天皇的土地。通俗地說,他們搞的是顛覆重慶乃至大中國的特務活動,這個男人就是新到任的特務頭子。

他不是小毛賊,他是個大傢夥。

大傢夥站得高,看得遠,怎麼可能因色起亂?

大傢夥伸出手,與薑姐握手,“再見瞭,好好養著他,忍著點。我相信,為瞭天皇偉大的意志,為瞭大東亞美好的共榮圈,犧牲一下自己,忍受一點狐臭算不瞭什麼,你會習慣的。”看薑姐點頭稱是後,接著又說,“通知警長,除瞭薩根,其他人都召集一下,盡快去我那兒開個會,我要重新組織他們。”

“時間?”

“再定吧,這兩天我都會來見你的,聽說你手下有個好廚師嘛。”

“你要來吃飯最好中午來,人少,我照顧得到。”

“嗯,好,留步。”

薑姐回頭打開他留在茶幾上的一個佈包,發現裡面有一支點三八的鎳色左輪手槍,一盒子彈,還有一隻信封。信封是一沓錢,都是法幣。她先看瞭錢,又看瞭槍彈,嘀咕道:“給我這麼多子彈幹什麼,難道還要我去殺人?”顯然,她嫌給的錢少瞭。

2

海塞斯果然如薑姐說的,沒有準時到,遲到瞭十分鐘。

他遲到不是因為他是美國人,而是因為他是黑室的人。遲到十來分鐘,其實是他小心的策略:他的司機在替他望風呢。

每次來渝字樓,海塞斯總是讓司機把他丟在半路上,讓司機先開車過來守望一番,確信無風無浪後,他才去赴約。走的時候也是有講究的,他不會直接從渝字樓上車,他要走去重慶飯店歇個腳,在那兒抽口煙,然後等司機把車開過來再打道回府,給人感覺他是住重慶飯店的客人。

這麼謹慎,一半是因為自己的身份特殊,另一半是因為美女薑太特別瞭。這個美女的真實身份他自不知曉,但隱隱中他對她有點忌憚。他鮮明地感覺到瞭她身上的不簡單,他有理由認定,她是見過世面的,她是有秘密的,且不小——露出的隻是冰山一角。她善於逢場作戲,她至少跟兩位數以上的男人上過床……幾次交道下來,海塞斯對她有種莫名的懼怕,莫名的警惕,如在高空走鋼絲,危險比平地上大幾次方。

他的司機也有這種感覺。

司機姓呂,本地人,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少,每個月掙三十法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經常揀海塞斯扔掉的煙屁股抽(雪茄的煙屁股又粗又長,一個煙蒂的煙量相對於一支紙煙)。海塞斯雪中送炭,每個月塞給他一二十個法幣,把他收買得服服帖帖的。鐘女士失蹤後的一段時間,他還給海塞斯拉皮條,帶他去逛骯臟的暗娼。可以說,即使海塞斯把陸從駿老婆睡瞭,他都不一定會吭聲的。可對美女薑,他曾對海塞斯有過這樣的警告:

“她頸脖子上長瞭三顆黑痣,那可是吊死鬼的命啊。”

言外之音,就是這女人是碰不得的,要倒大黴的。

海塞斯確實也想過要離開她,可就是變不成行動。為什麼?舍不得啊,下不瞭狠心啊,每次下決心不去找她後,他的身體總會出賣他。甚至有一天晚上,本是去跟美女薑約會的,走到半途海塞斯臨時改瞭主意,讓司機帶她去逛妓院。結果,叫瞭人,脫瞭衣,怎麼看都沖動不起來,因為滿腦子都是美女薑啊。

撤!

便又回頭去見美女薑。

總而言之,海塞斯對美女薑雖有戒心,卻欲罷不能。他忘不瞭她白璧一樣潔白無瑕、遊蛇一樣曲美嬌柔的身體。她的肌膚仿佛是牛奶加蛋清合成的,她的軀體也許是羅丹捏造出來的,凹凸有致,無可比擬:是世界公認的黃金比例。還有,她做愛時的那一顰一笑,那受苦受難的呻吟、嚎叫,那反傳統、反人體、反文化的姿勢……那麼多回瞭,海塞斯不記得有哪一回她是安靜的,老實的,是規規矩矩的正面迎接他的。等等這一切,都令海塞斯夢牽魂繞,讓他的大腦控制不住腿腳,不知不覺中揚蹄而去。

正如不知她是敵特一樣,海塞斯同樣不知道,她做愛時之所以回回擺弄出那麼新潮的姿勢,回回從開始起就不停地呻吟嚎叫,不是因為她真的興奮,真的那麼追求新潮,那麼奔放,而是由於她受不瞭他身上那股狐臭。她有一隻靈敏的鼻子(所以很適合做餐廳工作),她必須轉過身去,通過大聲呼叫、竭力呻吟來驅散、擺脫熏人的狐臭。

可是,在相井“苦其心志、好好養著他”的逆耳忠言的教導下,今晚她決定正面迎接他。所以,這次兩人的愛是別開生面的,第一次出現瞭下半身對上的同時上半身也對上的局面:胸對胸,面對面,口鼻相抵,四目相迎。她要用意志和思想來驅散那股令她反感的味道!

可也許是她的意志太薄弱,也許是她的嗅覺太敏感,她實在忍無可忍啊,她想逃跑,她想抽身而去,她要轉過身子,她要捂住鼻子……可這怎麼行,小不忍則亂大謀啊,你必須要好好侍候他,千萬不能掃瞭他的興。

忍!

忍!

哇!

終於忍不住瞭,她奮力地搖頭,瘋狂地罵他、抓他、揪他、咬他、撕他,完全是兔子急瞭也咬人的那種瘋,那種被逼無奈、狗急跳墻、貓急撒尿的瘋,身不由己,情不自禁。

她是被熏人的狐臭給逼的!

哪知道,海塞斯以為是她高潮降臨,他歡樂無限地忍受著她的臭罵、她的抓扯、她的撕咬。他覺得她的唾沫、她的爪子、她的牙齒都在向他宣告一個色情的事實:這個女人是個尤物,沸點這麼低,這麼快就高潮瞭,高潮的情景竟是這麼轟轟烈烈。他為之倍受刺激,跟著也瘋狂起來,鼓勵她,罵吧,抓吧,咬吧,狠狠地咬,再狠一點……

這麼瘋狂的高潮也是難得一遇啊。

這個晚上,這個女人在海塞斯心裡變得更加瞭不得瞭。

3

現在是陳傢鵠蘇醒後的第二天晚上。

正如醫生說的,隻要他醒過來,康復是指日可待的,就像破開瞭密碼,譯出密電隻是個時間和工序問題,不用擔心的。從今天早晨起,陳傢鵠已經開始吃流食,自己去上廁所,下午還在窗前站瞭一會,憂愁滿面的。顯然,他的記憶像飛出去的鳥,又飛回來瞭,恢復瞭,即使沒有全部恢復,關於惠子的那部分肯定“歷歷如在目前”瞭。

除瞭昨天跟海塞斯說過π的幾位數,之後他一直沒開口對任何人說過任何話,包括對醫生護士,交流經常是以點頭或搖頭來達成。顯然不是開不瞭口,而是不想。說π時,他是如夢初醒,也許還沒有完全回到現實中,現在回來瞭,體力和一大堆煩心事都跟著回到眼前,沉入心裡,寫在臉上。

陸從駿看在眼裡,愁上心頭,他想也許要不瞭多久他就又會來跟我談惠子的事,這頭倔牛會因為這次劫難改變對惠子的想法嗎?不可能的,隻有我們去改變惠子。

所以,吃罷晚飯,陸從駿把老孫叫到辦公室,商量對策。

老孫幹脆地說:“那你就見她一下吧,她不是想見你嘛,你就借機向她揭發一下陳傢鵠的風流韻事。你看,我都給你準備好傢夥瞭,效果不錯的。”

是兩張照片,一張是林容容的單人照,胸部以上,身子前傾,笑得甜蜜,穿的是毛線衣,飽滿的胸部畢現。照片還描過色,嘴唇紅紅的,牙齒白白的,兩個腮梆子也有淡淡的桃紅。另一張是林容容與陳傢鵠肩並肩的合影照,顯然是做出來的,陳傢鵠的表情很不自然,兩人的樣子也不是太親昵,甚至有點緊張,但這恰恰說明是偷拍的。

陸所長翻來覆去地看瞭幾個回合,越想越覺得可行,臉上不可抑制地露出欣賞的表情,“你這下算是追到我肚子裡來瞭,好,很好,就需要它們,口頭嘉獎一個。嗯,是什麼時候做的?”

“就昨天。”老孫說,“陳傢鵠醒瞭,我就想陳先生肯定還要繼續扮他陳世美的角色,就著手做瞭。”至於為什麼是林容容,是可想而知的,那天林容容的表現太投入瞭。陸所長晃著林、陳的合影照,問老孫:

“你覺得他們有戲嗎?”

“我覺得林容容心裡絕對有陳先生。”

“這好啊,我就希望他們之間有戲。”

“你其實早有預感,否則就不會想到讓林容容下山來。”

“有一點吧。你沒看她那個勁,隻要說起陳傢鵠,盡挑好詞用。”陸所長興致很好,對老孫擠眉弄眼地說,“可惜林容容沒看到陳傢鵠醒來,要看到瞭當時你抓拍它兩張,效果肯定比這個好。以林容容的性格,一激動她沒準會鉆在陳傢鵠懷裡哭呢。”

“要不請她下山來安排一次見面?”

“這就不必瞭,她早激動過瞭,我已經跟她在電話上說過,陳傢鵠被她叫活瞭,把她樂得恨不得飛下山來,我堅決不同意。”

“為什麼?”

“惠子還沒除。”

“這一招沒準就能把她除掉。”老孫指著林容容的照片說,“她這照片照得還真不賴,有殺傷力,我看夠惠子受的。女人都是愛吃醋的,她憑什麼死皮賴臉賴著他,她還年輕嘛。”

“真要是這樣那就是我們的福氣瞭。”陸從駿嘆口氣道,“我估計不會這麼容易。”他看過陳傢鵠和惠子每一封往來書信,他深知他們倆的感情有多深。“你去安排吧,讓我盡快見到她。”說的是惠子。

老孫走後,辦公室裡陡地安靜下來,靜得有些空落落的。陸所長在辦公桌前坐下來,將手搭在抽屜的把手上,竟莫名其妙地連連嘆氣。他遲疑片刻,最後還是拉開抽屜,拿出一疊信。這是陳傢鵠與惠子的所有來往信件,有的是備份,有的是原件。自從打定主意一定要拆散他們後,陸從駿就再沒有讓一封信走出過這個辦公室,也就沒有備份的必要,全存的是原件。他已經將這些信讀過多遍,有些話由於它們富有的詩意和濃烈的情意,已經像一口口痰一樣粘在他心頭,經常冷不丁從腦海裡跳出來,惡心他,嘲笑他——

傢鵠,還記得嗎,那一年春天,我們一起去福田君(應是在美國的日裔)的莊園裡玩,你走時偷走瞭一棵小櫻花樹,種在我們望湖苑宿舍區的公園裡。哦,轉眼已經過去兩年,那棵樹一定長得比我還高瞭,我好想去看看它。其實我每天都在看它,因為它就種在我的心田裡,它在我心裡生根、長大、開花。好美好美的花哦,燦爛如霞,熱烈如焰,我深深地為此陶醉、迷戀、守望。傢鵠,我是如此地相信,你的心裡也一定盛著同樣美妙的風景……

惠子,親親,我的寶貝,你說的沒有錯,我心裡也盛滿瞭這樣一片迷人的景色,它們是如此的美,如此的妙,如此地溫暖我,是因為有你的愛在澆灌,在滋潤。盡管我們在戰爭頻發的年代中相愛,但我深信我們愛情的這片凈土將永遠沒有戰火,沒有離別,沒有欺騙,沒有醜陋,隻有愛,隻有美,藍天的美,大海的美,森林的美,而你就是這一切美的根,美的源……

彩虹是需要陽光的,傢鵠,有瞭你這片深情、活潑的陽光,我才能色彩斑斕;有瞭你這片和煦、溫暖的陽光,我才能明媚照人。有瞭你,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彩虹,沒有你,我隻能在長夜裡沉睡,在風雨中凋零,在黑暗中黑暗,在寒冷中寒冷,在哭泣中哭泣……

惠子,凡是你給我的,我都會存在愛的存折裡,用我的一生來支付你百倍、千倍、萬倍的利息。如果失去瞭你的愛,我的世界將會完全失明,我的人生將毫無意義。惠子,我永遠的愛人啊,我貪心地覺得,一生一世的愛是不夠的,我要你來生來世、生生世世都與我相愛,點亮我的人生。記住哦,不光是今生,還有來生……

傢鵠,這又是一個極端的想念你的夜晚,睡眠突然離我很遠,遠得就好像去瞭你的身邊……我忽然想起我們在美國時,你要隨導師去華盛頓參加會議,要去大半個月。出發之前,你拉著我,說瞭很多話,走瞭很多路,然後徹夜歡樂,徹夜不眠。後來你告訴我,那隻是為瞭分別的幽獨。傢鵠,現在幽獨已成瞭折磨,時間也變得薄如蟬翼,我隻有反復回憶我們在一起時候的一切,把自己關入過去的時光,才能用淚水減輕離別的痛苦……

惠子,我何嘗不是如此痛和苦。《我是貓》裡面夾著一片樹葉,那便是那個晚上你拾起的梧桐葉。親愛的,你可以把它讀作一點,也可以把它讀作一切,在那個飄滿徽涼的季節,在那個餘音繞粱的晚上。你的愛是那麼的單純、固執,與以往一樣遷就著我的一切,帶給我非常非常輕柔的溫暖和詩意般輕靈的祝福。我會永遠牢記那所有我們相依為命的時光,而離別帶給你的傷楚,我會給你一萬倍、十萬倍的補償,以我最真誠的態度和最堅定的決心。相信我,度過現在的黑暗,燦爛的明天將變得更加燦爛……

多恩愛的一對啊!

讀著這些情深深、意綿綿的情書,陸從駿有時也會恍惚:他究竟該不該對他們下毒手?他這樣棒打鴛鴦,會不會遭報應?難道這是必須的嗎?我是不是該去找杜先生說說情?如果惠子的身份確有瑕疵倒也罷,現在看來她幾乎絕對是清白的,僅僅是“為名除害”,值得嗎?

但他一直沒去找杜先生,因為他知道找瞭隻會遭罵,隻會給自己在杜先生面前減分。以前在三號院,現在在五號院,在杜先生手下工作這麼段時間,他最大的體會是:黨國的利益是神聖的,為瞭黨國的利益,他們可以置任何個人的生死不顧,可以不擇手段,可以不計後果,可以不講良心道德,他認為在這個國傢和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這並沒有錯,所以他甘願為之努力,為之奮鬥,為之付出——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更不要說良心道德。

維護黨國的利益就是最大的良心和道德!

這麼想著,他毅然劃亮火柴,毫不遲疑地燒瞭這些信。對著燃燒的火焰,他莊嚴地告誡自己:不要再兒女情長,投鼠忌器!快幹吧,別讓杜先生久等瞭,黑室是多麼需要陳傢鵠去效勞啊,黨國是多麼需要我們獻出忠誠乃至靈魂血肉,築起鋼鐵長城,去阻擋侵略者的鐵蹄!

4

第二天上午,渝字樓,二樓茶房的一隻包間,惠子和老孫楣對而坐,茶桌上放著惠子那盤錄音磁帶。老孫正在給陸所長做鋪墊工作,磁帶被老孫原封不動地帶回來,還給惠子。

“為什麼?”

“陸所長覺得沒必要瞭。”

“為……什麼?”

“陸所長馬上來瞭,到時你問他吧。”

說曹操,曹操到。陸所長腳步生風,滿面春風地走進來,與惠子熱烈握手。

“你好啊惠子,好久不見,你都好吧。”

“我好……”好什麼!這一問,讓惠子頓時傷瞭心,流瞭淚。

“啊喲,怎麼瞭惠子,誰讓你受委屈瞭?”

“沒有……我……”惠子拭著淚水,眼巴巴地問,“陸先生,你最近見過我們傢鵠嗎?”

“最近他不在這兒,在別的地方。”陸所長照著老孫編的謊言重說一遍,繼而笑逐顏開地說,“但畢竟不是去瞭美國,我哪裡會見不到他。我說見不他那就是對你撒謊囉——你放心,我是絕不會對你撒謊的。不瞞你說,我前天才去過他們那兒。”

“你見到他瞭嗎?”“當然。”

“他好嗎?”

“好,好得很。他們現在那兒很安全,有吃有喝,又不挨飛機轟炸,比我們在這兒好多瞭。就是……怎麼說呢,離你更遠瞭,不過遠近都一樣,近瞭也見不瞭。啊,誰叫你的傢鵠是大專傢呢,首長把他當寶貝一樣保護著,連傢人都見不瞭。不過沒事,這是暫時的,等戰事平息下來就好瞭。”

陸從駿故意誇耀陳傢鵠,把他的工作和生活說得天花亂墜,實際上是在往惠子的傷口上撒鹽。說到這裡,陸從駿以為惠子會他問什麼,沒想到惠子一直默默聽著,小心翼翼地等著他往下說。他一時無語,好在目光碰到那盤磁帶上,不愁沒話說瞭。

“這盤磁盤是你的?”

“嗯。”

“你幹嗎要給他送磁帶?”

“你聽瞭嗎?”

“我沒聽,但大概的意思孫處長已跟我說過,我認為沒必要瞭。”

“為什麼?”又是為什麼!

陸從駿深思一會兒,裝得很難開口的樣子,“怎麼說呢惠子,有些話……我不知該怎麼說,怕你聽瞭難受。”

“你說……我不會難受的……”可實際上又在抹淚瞭。

“好,惠子,那我就直說瞭。”陸從駿眼睛一閉,像勇氣倍增,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說沒必要是想給你個面子,其實這話是陳先生說的,陳先生說他要對你說的話都由他父母轉告給你瞭,你有什麼要同他說也可對他父母說。”頓一下,看看惠子的表情,嘆口氣道,“其實我想也沒什麼好說的瞭,木已成舟,箭在弦上,已經不得不發瞭。”

惠子的心本已經空虛,這下被弄得更空更虛瞭,一點心智都沒瞭,她恍惚一會兒,噗的一聲,好像氣球破瞭,其實是她哭瞭,“難道爸爸媽媽要我跟他離婚是他的意思?”

陸從駿頗有耐心和涵養地等她哭夠瞭,才深情款款地說:“像這種事要沒有他本人授意,哪傢父母會出面來說呢,不論是日本還是中國,就是歐洲美國,都一樣,這種事都是父母心頭的一個痛啊。誰願意自己的子女在婚姻上受挫折,你說是不是惠子?”

惠子眼巴巴地看著陸從駿,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終於還是咬瞭牙說:“對不起陸先生,我想問你,希望你別在意……”

“沒事,惠子,有什麼你隨便問。”

“他……身邊……現在是不是……有瞭其他女人……”

“啊,”所長故做驚狀,“惠子,你難道什麼都沒聽說嗎?”所長故意欲言又止。惠子兩眼死死地盯著所長,眼裡再次噙起淚花:“陸先生,對不起,我想聽你說……”

戰爭進行到吹號沖鋒的階段瞭,勝利的前沿,更要確保質量和效果。陸從駿掏出一根煙,抽上,緩緩地說:“惠子啊,說真的我聽說瞭一些,我想你一定也聽說瞭,一定是他父母告訴你的吧。”說完搖搖頭,嘆息道,“我不知道你們的感情基礎怎麼樣,陳先生到瞭我們單位後很快與一個姑娘……建立瞭不一般的關系,在單位造成很不良的影響啊。為此,我曾代表組織上找他談過話,意思是你是有婦之夫,在同異性打交道中要註意影響。當時他們的關系也許還沒有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他跟我打太極,說一些大話空話,我手上也沒有掌握什麼憑據,就不瞭瞭之瞭。但沒過多久,關於他和那女的風聲越傳越大,有人還偷拍瞭他們在一起的照片向我舉報。沒辦法我又找他談話,這一回他倒是一坐下就坦坦蕩蕩地跟我承認說有這回事,並向我保證他要跟你離婚,跟她結婚……”話沒說完,隻見惠子騰地站起來,表情肅然,像變瞭個人似的,對陸所長一個大鞠躬:“陸先生,我懇求您讓我跟傢鵠見一面,不管他在哪裡,無論如何我都一定要見他,陸先生,我求您瞭。”

陸所長本想去扶她入座,但不知為什麼又縮回手去,穩穩地坐在卡座裡,隻是口頭請她入座。惠子不從,居然又來個大鞠躬,“陸先生,我求求您瞭,請帶我去見一下傢鵠。”

惠子長躬不起,眼淚啪啪地砸在樓板上,濺起水花。陸從駿隻好去扶她,惠子堅決不從,“不,陸先生,請答應我,我求求您瞭,我要見傢鵠。”

陸從駿淡淡地說:“這怎麼行嘛,惠子,肯定不行的,你知道,我們單位上有明確規定,不能讓任何人去見他們,包括親人傢屬。現在是戰爭時期啊,有些規定可能並不太合理,但這就是規定,沒辦法的。再說瞭,陳先生再三交代過我,絕不能帶你去……”

隻聽撲通一聲,惠子已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地苦苦哀求一定要去見傢鵠,讓陸從駿十分難堪,隻好大呼老孫前來擋駕。老孫剛才一直在外面,聞聲趕來救場,好不容易才把惠子勸起身,帶走。

等他們走後,陸從駿才想起今天帶來的照片還沒有派上用場呢,惠子中途出怪招,攪瞭場,壞瞭局,這是事先他沒有想到的。四十分鐘後,老孫送完惠子回來,陸所長正好下樓準備回五號院去,在樓下兩人劈面相逢。

“怎麼樣?”陸從駿問他。

“回傢瞭。”老孫說。

“廢話,我是問她人怎麼樣。”

“一路上都在哭,我看人都快哭虛脫瞭。”老孫小聲嘀咕,“看她的樣子真是挺可憐的。”陸所長頓時沉下臉,像機關槍一樣朝他猛射一陣:“哼,你可憐她?那到時候誰來可憐我?你不是不知道,他已經醒過來瞭,可能不久後又可以上班瞭,你讓我還是把他當個賊似的藏在對門?少來這一套!你以為隻有你有良心,我就是狼心狗肺、鐵石心腸,非要把她弄成這樣?”

老孫連忙申明:“我不會同情她的,您放心。”心裡卻在發牢騷,我說什麼瞭值得你大發雷霆。

其實,陸從駿這麼發火也說明他在同情她。是人都會同情惠子的,但又有誰能幫助她?即使是親哥哥,龍王相井,雖然近在咫尺,一時也無緣來見她,因為他也是個國傢的人,有許多國傢的事需要他早早去落實。

5

此刻,相井一身佈衣,在一個修有假山假水的花園裡駐足觀望,手裡抱著一把大掃帚。

花園坐落在山腳上,面積不大,但視野開闊,站在園內任何一處,都可以瞅見城市的一角:一片雜亂無章的屋頂和墻垣、電線桿、煙囪。園子雖小,倒是臟腑不缺,花臺,水池,假山,曲徑,涼亭,樣樣有,花地裡種有花花草草,有月季、玫瑰、丁香、杜鵑、冬葉青、菊花等,還有桃樹和桂花樹各兩棵,高大的桉樹一株,另有一叢密匝匝的鳳尾竹。相形之下,菊花的品種和樣式最多最醒目,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紅的,黃的,白的,擺成花籃的,紮成牛形馬樣的,頗為隆重。隻是眼下,花期已過,花都凋謝瞭,看上去顯得病懨懨的。其他那些花草果樹也是一樣,要不是過瞭花期,要不就還沒有到花期,都不見開花結果。入冬瞭,枝葉也少瞭生氣,隻有那叢臨水的鳳尾竹,對初來乍到的寒氣似乎很不瞭然,仗著臨水的優勢,依然綠得發亮。

這兒是重慶著名的上清寺,如今由於汪精衛主席的駕臨,這兒的花草都被善待瞭,土被翻過,枝被修過,落葉天天有人打掃,再加上汪主席推崇陶淵明,甚愛菊,專門為他移來不少菊花。總而言之,雖不是花開爛漫之季,但看上去園子還是精神抖擻的,置身其中是留得住腳步、散得瞭心的。

汪主席眉清目秀,詩才照人,人才和文才均出眾。他的《雙照樓詩詞稿》裡收錄瞭一首詠菊的詞《疏影》,百十字長調,景致寫得極好,與一九三八年秋末初冬上清寺的環境相仿佛,摘錄在此:

行吟未罷,乍悠然相見,水邊林下。

半塌東籬,淡淡疏疏,點出秋光如畫。

平生絕俗違時意,卻對我、一枝瀟灑。

想淵明、偶賦閑情,定為此花縈惹。

正是千林脫葉,看斜陽闃寂,山色金赭。

莫怨荒寒,木末芙蓉,冷艷疏香相亞。

不同桃李開花日,準備瞭、霜風吹打。

把素心、寫入琴絲,聲滿月明清夜。

山坡坐北向南,花園有南北兩道門,南門大,一扇大圓形,直徑達兩米,通往汪府正院:花園在正院背後,是後花園的意思;北門小,一扇拱形單門,走出去,穿過一條百十米長的羊腸小道,便有一座小院,高高在上,坐在山坡上,一棵樹冠龐大的黃桷樹,遮天蔽日,把小院內主建築隱去大半,上下看,都難以一下判定這是何處。

這是寺院,隻有一個不到三十平方米大的廟堂,供著如來觀音(正面如來,背面觀音)。小且不說,更是私密的,不準外人參觀、供奉。

事實上,這是汪主席的私傢廟堂,不對外佈道傳福,對的隻是汪主席和傢人及隨從。

廟裡有兩個和尚,一個四十多歲,人高馬大,眼睛明亮,是小廟之主;另一個是頭皮青青的小和尚,十七八歲,脖子上有一道泛紅的刀疤,顯然是新疤,還在長新肉。

相井在這裡面負責清潔衛生,白天經常抱一把掃帚轉來轉去,關瞭門卻常常教訓兩個和尚。其實,他是這裡面真正的老大,黑老大,兩個和尚都是他千裡迢迢帶來的同胞,跟班,大和尚能飛簷走壁,武功高強,小和尚正在向他拜師學藝。

不用說,這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混賬地方,是相井暗渡陳倉的據點。作為日本在華重要特務機構——梅機關(前身是竹機關)派出的一名要員,相井今後要替汪精衛走通降日之路獻計獻策,保駕護航,同時也負有監視汪的職責。說好聽點,他有點秘密外交使節的意思,說難聽瞭就是個跑腿的,來做一些遊說、串通的工作。

此外,相井也肩負著父母大人交給他的把惠子弄回傢去的“傢務”。陳傢鵠不是死瞭嗎,她還留在中國幹嗎?吃一塹,長一智,她該幡然醒悟瞭,該回到她父母身邊去瞭。

說實話,相井對這份工作不是很滿意,大老遠的,深入虎穴,太危險!他在上海當藥店老板當得蠻好的,一面做著樂善好施的大好人,一面拿著梅機關的身份和薪水,既能精忠報國,又能牟利發財。關鍵是安全,而且好玩,朋友多,尋開心的地方多,沒有身在異鄉的孤獨感。上海是太陽旗的天下,也是有錢男人的天下,花花世界,吃喝玩樂,比東京還豐富多彩。可來這鬼地方,整天做賊心虛提心吊膽且不說,還有那麼多時間不知道怎麼打發。在上海,時間跟黃浦江的江水一樣在流動,在這裡,時間成瞭花園裡的這潭死水,臭烘烘的。

這兩天,他很不開心的,薑姐倒是見瞭幾次瞭,可讓她通知警長召集那些人來開個會,至今都沒落實。這都是些什麼人嘛,素質太差瞭!好在剛才薑姐來報過信,那些人總算都通知到瞭,約好瞭,今天晚上可以來見他。

6

夜色濃濃,夜空沉寂,上清寺的汪精衛公館裡燈影零落,巡邏的衛兵以一團黑影的方式停停走走,忽東忽西,使夜色變得更加威嚴、肅穆,也更加詭異、神秘,好像黑暗隨時都可能滋長出事情來。

廟堂裡,燭光幽幽,香煙裊裊。相井像如來一樣,打著坐,端坐在正中的稻草蒲團上,雙目微閉,旁若無人。今天他特意穿瞭一套藏青色的和服,顯然是要在即將與會的人面前體現帝國特色。說不定,要不是廟堂的穹頂太高,也許他還會在頭頂張掛幾面太陽旗呢。

旁邊其實是有人的,是大和尚,立在一旁,高大、彪悍,但收腹挺胸雙手抱腹畢恭畢敬的樣子,顯出瞭他的小。

“幾點瞭?”

“還有一刻鐘。”

“怎麼一個都還沒來?”

大和尚欲言之際,忽聽外面有聲響,“可能來瞭。”

來者是神槍手中田健二,第一個到的。他和相井曾共過事,相識已久,久別重逢,寒暄是熱烈的。不知是對薑姐不信任,還是希望中田能給他提供好消息——多些人頭,他問中田的第一個問題是曾經問過薑姐的。

“你們組現在有多少人?”

中田是科班出身,規矩蠻好的,準備回答上司問題前,先一個立正。相井因為要做規矩,蠻橫地打斷他:“薩根就不要說瞭,破瞭身,不能用瞭。”

“明白。”中田聲音堅定,“此外有四人,我,還有一個警長,姓馮,有一個外國記者,叫黑明威,還有一個是女的,叫薑姐,她是馮警長的人,以前從來不參加我們的會,我至今不認識她。”

“你錯瞭,”相井笑道,“她是我們機關的人,我們早就有聯系瞭,今晚你就會認識她的。”

正說著,又有人來瞭,是馮警長。

“你是馮先生?”

“是,你是……相井君?”

“是。”中田介紹,“今後我們小組由相井君指揮。”

“知道,知道。”馮警長欣欣然地上前握住相井的手,熱氣騰騰地扯起大嗓門,“你好,老大,久仰,久仰……”

“什麼老大老小的,一聽就像個黑市。”相井毫不掩飾對他的不滿,也是為瞭立規矩嘛,“以後叫我龍王。”

“好,龍王。”看中田和大和尚都立得筆挺的,馮警長不由得也挺起瞭身板。

“今後我要讓我們這些人做一條大中華真龍。”相井臉上習慣性地露出痛苦的微笑,“你,用你們老祖宗的話說,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你的心屬於我們大日本帝國,穿的卻是這身爛黃皮,委屈你瞭,我就贈你一身龍袍吧——以後你就叫龍袍。”

“這稱呼我喜歡。”馮警長對相井點頭訕笑,轉身問中田,“你呢,以後該怎麼稱呼?”

相井走開去,一邊走一邊沉吟道:“中田君,神槍手矣,他手中的槍一旦出聲就是我們的福音,叫龍吟怎麼樣?”

“好!”

警長和中田異口同聲。大和尚剛才一直巋然不動,這會兒也露出一絲笑顏首肯主子,說瞭一個古色古香的字:“妙!”警長聞聲,掉頭好奇地看看他,問相井:“這位兄弟……”

“怎麼又稱兄道弟的?”相井剜瞭警長一眼,警告他,“不要叫兄弟,叫戰士知道吧?我來給你介紹一下吧,二郎。二郎君是柳生劍派的傳人,拔劍,十步之內,可直掏你心窩;騰步,登上這種屋頂不在話下,百步之內,落葉聲也逃不過他的耳朵。怎麼樣,這廟堂之主不尋常吧?”

“嗯,不尋常。”警長巡視二郎一番,好像在尋他身上的劍。

“劍在我心裡。”二郎微微笑道,“我的使命是負責龍王的安全。”他今天一言一語,一姿一態,都是替龍王相井樹威風的。

“二郎君曾是酒井直次將軍的貼身保鏢,”相井問警長,“你覺得他該取個什麼名好呢?”

馮想瞭想:“你是龍王,他負責保護你,是你的防火墻,安全門,叫……龍骨怎麼樣?”

相井高聲道:“好,龍骨,好名字,他是我安全的主心骨啊,就叫龍骨吧。”

這時,門外響起突突的鞋跟聲,漸行漸近。馮警長欣然轉身去開門:“她來瞭,我們的女戰友。”開門看,門口立的是一個時髦女郎,戴著帽子和墨鏡,圍著絲巾,讓警長茫然不敢認。

“怎麼,不認識我瞭?”原來就是薑姐,翩然跨進高門檻,笑道,“什麼眼力嘛,我還沒有化妝呢,隻加戴瞭頂帽子就把你蒙住瞭,看來我頗有以假亂真的潛力嘛。”

“喲,你這行頭太洋派瞭,來,來,讓大警長為你效勞。”警長替她接過帽子和拎包,看著相井,有點炫耀的意思。

相井鼓著掌,朗聲笑道:“真是美如天仙啊。你的美貌給瞭我靈感,送你一個悅耳動聽的代號——龍珠。”

馮警長跟著鼓起掌:“好,龍珠,這個名字好!”

薑姐一頭霧水,問相井:“什麼意思?”

相井答非所問,對她說:“畫龍點睛,由你來點晴,我們這條龍不但威武有餘,還美不勝收呢。”

忽然,外面傳來兩個人急促的跑步聲:是小和尚帶著最後一個人黑明威來瞭。黑明威遲到兩分鐘,相井開始沒有批評他,畢竟是第一次,給他個面子。但在給他取名過程中,黑明威又露輕浮,被相井狠批一頓。

是這樣的,說到他的名字,馮警長說他是大記者,能說會道,口才好,建議叫龍嘴。相井考慮到今後他將與薑姐配對搭檔,提議叫龍耳:一個是龍的眼睛,一個是龍的耳朵,他覺得挺好。

挺好的建議不妨問問大傢,這樣既體現他有見識,又體現他作風民主。“你們說,叫龍耳,好不好?”相井問大傢。大傢都說好,唯獨黑明威,獨樹一幟,嬉笑道:“那不如叫順風耳呢。”

相井頓時拉下臉,訓斥他:“你太不嚴肅瞭!你今天遲到兩分鐘,我還沒說你呢,幹我們這行的,這是大忌!時間就是生命,時間就是情報,時間就是一個戰士的戰鬥力,你年紀輕輕油腔滑調的,像什麼話!”眾人噤若寒蟬,相井罵得更來勁,他今天本來就要樹威風的,黑明威是撞到槍口瞭。最後是薑姐出來幫黑明威解的圍,要說這就是緣分瞭:薑姐和大記者的緣分。

緣分這東西說來隻有一個字:玄。

其實,當時相井還沒有給大傢分組,薑姐也不知道在相井的算盤裡她今後將與大記者同組。但不知怎麼的,薑姐從第一眼看大記者起,就暗暗地對他懷有好感,也許在潛意識裡,她覺得相井已明確不許她與警長相好,隻準她好好服侍海塞斯這個半老頭子,叫她吃虧瞭,得找個小年輕補一下。所以,相井罵黑明威時,她心裡莫名其妙地不舒服,替他難過,心疼他,便出來打圓場,找話說,給他解圍。她看看小和尚,知道隻有他還沒有新名字,問相井:“噯,這位小師傅叫什麼名字啊?”

相井罵夠瞭,見得臺階便下,開始張羅給小和尚取名。小和尚不論年齡還是資歷都是小字輩,叫他龍尾最合適不過。

便叫龍尾。

便完瞭一件事。

便開始第二件事:相井給大傢分組。

最終分成三個組:龍袍警長和龍吟中田一組,由警長負責;大和尚龍骨和小和尚龍尾一組,自然是龍骨為長;薑姐龍珠和黑明威龍耳一組,由龍珠領頭。薑姐一聽自己要領導大記者,心裡那個高興勁啊,甭提瞭,因為如果不是跟他同一組,她隻有跟中田一組(因為相井要求她與警長斷交)。她很討厭——也許是害怕中田,覺得他整個人跟一桿槍似的冷冰冰、殺氣騰騰的。

相井為什麼要把黑明威分給薑姐,莫非真是要“補”她一下,讓他們來一場姐弟戀?當然不是。是什麼?他想啟用薩根留下的那部電臺。自薩根交出電臺後,那部電臺一直沒有啟用。相井雖然自己帶瞭電臺來的,但他知道電臺是個定時炸彈,最容易惹事。最近宮裡不停地給他發電報,下達各種指示和命令,他真擔心被揪住尾巴。言多必失啊!所以,他想盡快啟用薩根留下的那部電臺,這樣,一個組織兩部電臺,既能分散“言多必失”的風險,又能攪渾水——萬一被人偵聽到,對方一般不會想到這是同一組織。

要用這部電臺,現在唯一的人選是薑姐。相井知道,她今年初專門在梅機關受過訓練,他們也是那時候相識,並建立合作關系的。可薑姐租住的是民宅,不宜架設電臺。現在有一種無線電測量儀器,你發報它幾百米內都能感應到,民宅處怎麼可能有無線電?也就是說,在那種地方架設電臺,等於是幹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傻事。

架設在哪裡最合適?

黑明威的房間,他是美國的大記者,住的飯店又是禁炸區,又是各國間諜出沒之所,有個無線電信號很正常的。所以,相井覺得電臺放那兒最安全,遺憾的是大記者不會使用電臺。

不過沒關系,可以讓薑姐過去用,他那兒是飯店,樓上樓下都是吃的喝的玩的場所,即使薑姐經常去也沒什麼的,不紮人眼的。就這樣,相井才決定把他們弄成一組,目的是要啟用電臺。

當然相井也想到,讓龍珠、龍耳整天攪在一起,兩人偷雞摸狗或許是遲早的事。他已經有足夠證據相信,龍珠是隻騷狐貍,而大記者看上去好像也有點不正經(其實不然),一個半斤一個八兩,關在一個房間裡不上床才怪呢。雖然相井是不希望手足間搞相好、軋姘頭的,但這有什麼辦法?要用電臺沒其他辦法,他們要搞也隻有睜一眼閉一眼瞭,總不能因噎廢食吧。

分完組,相井又談到黑室和陳傢鵠存亡的事。對此,大警長,大記者,包括中田,都言之鑿鑿,拍胸脯,發毒誓,證明少老大炸黑室“那一票”幹得絕對漂亮,黑室基地已毀,陳傢鵠必死,這是鐵定的事。馮警長還特意帶來瞭當時的報紙,白紙黑字,以資證明。

帶報紙來,明顯是來邀功領賞的,雖然相井心裡也清楚,他們的一面之詞不可全信,但既然這樣——都言之鑿鑿啊,他要再不做表示,以後的工作就很難開展瞭。便給大傢發瞭獎金,每人一隻信封,看上去都還是不少的。對警長和中田還各記功一次,因為他倆是直接參與者,比黑明威和薑姐介入深,幹得多,添加個精神鼓勵,理所當然。

那麼薩根呢,他是這次行動的真正主謀、幹將,理所當然要得到更多,而且誰都知道,他是在等著要這筆錢的。這錢不給他,馮警長、薑姐、黑明威、中田都覺得沒有安全感,怕他翻臉,把他們都賣瞭。中田心裡是希望他們來提的,尤其是黑明威,是最該提的,他們是師徒關系,徒弟該為師傅的利益負責。可黑明威不知是今晚挨瞭罵的緣故,還是什麼原因,反正沒提。馮警長也沒提。中田覺得不妥,用日語方言跟龍王提瞭這事。中田所以用日語方言說這事,是怕龍王想賴這筆錢,方言說反正其他人聽不懂,賴瞭就賴瞭,不難堪的。龍王倒好,反而表揚瞭他。

龍王早準備瞭錢,有中田的雙份之多,因為薑姐早同他打過招呼,這個美國佬是個刺頭,不能虧待他。剛才龍王所以不提,也是想借此丈量這些人,看誰心中有義氣這桿秤。顯然,中田此舉博得瞭龍王好感。這下,他又有理由高看他們大日本帝國瞭,日中美三國,最講義氣的還是咱們大日本帝國啊。

龍王把又一隻信封拍在桌上,對中田誇獎道:“龍吟君,多虧你提醒,我差點忘瞭。我龍王做事決不虧待人,你們看,早準備好瞭,我還專門給他準備瞭美金呢,這錢夠他養老的。”既然中田最講義氣,這錢自然讓他轉交最放心。“聽說你住的地方離他們使館很近,就拜托你轉交可否?”

可以。

中田收下瞭錢。

獎金都發瞭,龍王善待部下的形象也塑造瞭,最後該說幾句總結的話瞭。龍王感慨地說:“你們可能不知道,這個姓陳的傢夥啊,一直是我們機關的一大塊心病,在東京的炎武教授聽說他進入中國黑室工作,很震驚啊,特別地給我們機關長寫來信,明確表示這個人對帝國密碼威脅極大,要不惜一切代價幹掉他。現在好瞭,心病已除,對我也是免瞭件雜事。說老實話,我的任務艱巨啊,我可不想讓這些雜事纏身。這次我出發前機關長找我談話,說萬一陳傢鵠還沒有死,我必須要騰出手來,一邊幹大事一邊要把這件小事瞭瞭。”

馮警長領瞭賞,記瞭功,心情好,不免話多,接著相井的話問:“龍王說的大事是什麼呢,我們能知道嗎?”

相井掃視一下大傢,最後把目光落在警長臉上,對他搖瞭頭,“暫時無可奉告,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說的,等我們完成瞭這件大事、這個任務,你們的獎金一定會比這次更多,多得多,多得多啊。”

連說兩個“多得多”,說明他心情特別好。這天晚上,大傢的心情都一個比一個好,好得很啊,好像慈悲的如來和觀音紛紛給他們福祿添壽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