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天,林容容回憶她與陳傢鵠的過去時,她覺得他們之間的事情既復雜又簡單,既有人為的因素,又有某種天意。比如那天陳傢鵠從峨眉山回來,全黑室那麼多人,第一個看到他下車的人恰是她,這就是天意。當時她正在替陳傢鵠收拾東西。三個小時前,他們在進入重慶地界後,路過某高炮部隊,老孫有一個戰友在那裡當參謀長,便進去蹭瞭一頓午飯,同時給陸所長打來電話,提前報瞭個到。陸從駿正是接瞭電話後,帶上林容容過來給他收拾東西的。鬼子的尾巴已經剪掉,難纏的惡病已經祛除,陸從駿可以理直氣壯地請陳傢鵠大駕光臨黑室本部——正院。附院的那間屋子空置已久,可以想象一定四處蒙塵結垢,把它打掃幹凈,最多住個一兩天,沒意思,不劃算。所以,陸從駿決定讓陳傢鵠今天回來直接入住黑室。
如果陸從駿不在那時候去上廁所,第一個看到陳傢鵠回來的人應該是他,但恰恰在車子開進院門的前一分鐘,他進瞭廁所。所以,聽到有車子開進院子後,他明知道是陳傢鵠回來瞭,卻無法沖出來迎接。
沖出來的是林容容!
她聽到汽車開過來的聲音,頓時覺得跟地震似的,整棟房子都好像被汽車輪胎碾得在發顫,同時她聽到身體內部發出一陣悲喜交加的響聲,這聲音帶著憂傷和畏懼,在她周身引發瞭因為熾熱而冰涼的感覺。她沖出門,站在回廊上往樓下看時,車子還沒停穩。她想下樓去迎接,卻突然覺得雙膝發軟,以致要扶住欄桿才能站得住。她一動不動、軟弱地站瞭好一會兒(其實隻一會兒),看見陳傢鵠從車子裡鉆進來。她的第一印象是,陳傢鵠好像魁梧瞭許多,其實是因為穿棉襖的緣故,他們分手時陳傢鵠還隻穿件單衣呢。
“老同學,你好。”這麼稱呼應該帶著歡喜的情緒,大大方方的,聲音會長著翅膀飛向天空。可她沒想到,自己的聲音是那麼羞怯,那麼緊縮,好像這幾個字是燙的,苦的,把她喉嚨整治得一下子收縮瞭,幹澀的像要裂開來。她對自己表現出這麼沒有經驗的興奮很失望。
叫他更想不到的是。陳傢鵠聞聲後隻抬頭看瞭她一眼,便默然低下頭,沒有回聲,沒有微笑,沒有揮手,連目光都沒有遠彈一下。唯一的變化是,他加快步伐往樓梯口走去,顯然是要上樓來。
很快,陳傢鵠在她的視角裡變成一個背影,她默默看著他的背影,卻看見瞭他孤獨、落落寡歡的神情。當他上瞭樓,出現在廊道上,向著她走來時,包括後來跟她說話時,她都覺察到他這種孤獨、落寞、寡歡的神情。這是他對她的第二個印象,他神情裡有一種驅不散的孤獨感。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的,以前他即使獨來獨往也不會給人孤獨的感覺,頂多是孤傲吧。
“你怎麼在這兒?”
“我來給你收拾東西。”
“幹嗎收拾東西?”
“你要搬走瞭。”
“去哪裡?”
“就對門。”
“誰叫你來的?”
“陸所長。”
陸從駿就在這時從廁所裡出來,替她解瞭圍。是的,林容容有種被解救的感覺,在與他說話時她感到冷,越來越冷。這是她絕對沒有想到的。自從那次在醫院相見後,她無時無刻不再想念他,在他跑步的山路上,在教室裡,在他的寢室門前,在結業典禮上,在同學們談論他的時候,在失眠的夜色裡。甚至在紛亂的夢中,她都把他當做一個可能暗戀自己的人,對他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思念。但是這次見面,這次談話,讓她一下子明白瞭,自己的懷疑是正確的:陸所長說他在暗戀自己,不過是一個職業的說辭而已。跟他的心無關,隻跟他的病有關:他需要她來扮演那個角色,把他從昏迷中叫醒,僅此而已。這種感覺以後被一再地確認、強化。她對自己的恨因此也被一再確認、加強。
東西在他們來之前都收拾就緒,林容容和老孫一件件往樓下搬,陳傢鵠和陸從駿在院子裡踱著步談著事,主要話題是小周:這個小王八蛋,居然出傢瞭!這在一定程度上掃瞭陸從駿今天的興,林容容幾次聽到他在罵娘。
東西不多,兩個來回就搬完瞭,隻剩下一包東西,獨立地放在辦公桌上,好像很貴重的樣子。老孫最後把它拿下來時,陸從駿卻說:
“這個就算瞭吧?”
“這是什麼?”陳傢鵠問瞭就後悔,他知道,這一定是有關惠子的東西。
“把它燒瞭吧,我看。”陸從駿試探地問,看著他說,“燒瞭好。”
老孫看著陳傢鵠,不見他反對,便往一旁走去,準備去燒。陳傢鵠沒有上前去阻止,但等火柴劃亮時卻開瞭口。
“別燒。”
“一個鬼子的東西有什麼好留的,留著是一種恥辱。”陸從駿說。
“就把它當做恥辱留著吧。”陳傢鵠說。
還是老孫聰明,他在兩人僵持中提出一個似乎合乎情理的建議。“我覺得應該把它當紙錢燒給楊處長。”老孫說。“對,這個主意很不錯。”陸從駿熱烈響應,對陳傢鵠說,“殺人償命,她害死瞭楊處長,讓她燒點紙錢還不應該,簡直便宜瞭她。”陳傢鵠聽瞭沉默一會,冷不丁問陸從駿:
“她現在哪裡?”
“誰?”
“就是她。”陳傢鵠指指老孫手上的東西。
他怎麼知道她還沒死?陸從駿馬上意識到,是自己剛才多嘴,一個“便宜瞭她”泄露瞭信息。該死!他在心裡罵自己一句,直到現在已經沒有退路,索性跟他攤瞭牌。
“監獄。”陸從駿冷冷地說。
“能活著出來嗎?”
“你知道的,她犯瞭死罪。”
“判瞭嗎?”
“快瞭。”陸從駿說,過瞭一會兒,又想套他的話,“怎麼,你希望早一點判決她?放心,法庭不會饒過她的,她必死無疑。”
“但你和杜先生可以饒過她是不?”聽陳傢鵠這麼一說,陸從駿心裡又起瞭一陣寒意,好像這傢夥真的什麼都知道似的。“你聽說什麼瞭?”他笑著問陳傢鵠,後者語焉不詳地說:“該知道的我都應該知道,你可以告訴我什麼?”陸從駿說:“當然,你該知道我都會告訴你的。”又想,關於惠子的真實情況我一個字也不會對你說,我對你說的——你聽著——都是我瞎編的,“以我之見,以她犯下的罪,杜先生饒不瞭她。就算杜先生繞瞭她,那些被她害死的人的陰魂也不會饒她。”
確實,都是臨時瞎掰的。
2
惠子的“罪”至少可以槍斃三次,因為她至少害“死”瞭三條命。可當法院傳訊陸從駿去作證時,他卻沒有及時去,而是去瞭杜先生的辦公室。去瞭法庭,他不可能提供其他說法,隻有一個說法,而這個說法將毫無餘地,絕不遲疑地將惠子送去刑場。去找杜先生,是為瞭討教,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給瞭惠子一次生的機會。
“惠子怎麼辦?”
“你想怎麼辦?”
“我說有什麼用,你才掌握她的生殺大權。”
“我的權力可以下放,這件事上你的意見可以代表我。”
“我還是希望給她留一條活路。”陸從駿小心地發表意見,“畢竟她今天的結局從頭到尾都是我一手操作的,死瞭,我真怕她變成厲鬼來找我算賬。但黃天可見,我一切都是為瞭黨國的利益。”
杜先生聽瞭哈哈哈大笑,“陸從駿阿陸從駿,想不到你的內心居然還有這麼溫柔又怯弱的一面,想不到,想不到,你讓我刮目相看。”聽口音,是在嘲笑。陸從駿連忙改瞭口:“我隻是胡思亂想,實際上當然應該斃瞭她,一瞭百瞭,免得夜長夢多。”
拍錯馬屁瞭。杜先生微微搖瞭搖頭,撫瞭一下下巴,頗有長者風度地說:“當一個人的生死就捏在你手上時,又何必急於讓她死呢,留著她也許會有後患,但也許能向上天證明,我們並不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惠子就這麼從一堆來日不多的死刑犯裡解脫出來,與一群妓女、毒販、小偷、同性戀、販賣假藥的、倒賣軍用小物資的,等等,總之是一群罪不大惡不極的女流氓阿飛關押在瞭一起。
這是一所女子監獄。監獄就在市區,在沙坪壩,其實就在馮警長眼皮子底下,從警局過來走路也不過十幾分鐘,可以說近在咫尺。馮警長找不到惠子,想來真是有些冤。天知道,他是多麼想找到惠子,因為可以得到一大筆賞金呢。相井交給中田、讓他轉給薩根的那沓美金他是當場看見的,可以買下幾棟警局大樓啊!何況,如果找到惠子他要得雙份,這是多少錢啊,馮警長被那個巨大的數字激勵著,找到惠子的決心也因此被放大得十分巨大而堅強。
可是他找的思路錯瞭,或者說,他知道的太多瞭,太瞭解案犯的命運瞭。在他看來,惠子這一回作為他和中田的替罪羊被抓走,犯的是命案,是重犯,一定關押在那些重刑犯的監獄裡。所以,他重點找的也是那些監獄。那些監獄多半不在城裡,有些甚至由軍方秘密掌握著,他一所所地找過去,用盡關系,說盡好話,找得好辛苦,好麻煩。好幾次他找煩瞭,生氣不想找瞭,可隻要想想那個激動人心的數字,他又去找瞭。最後,大監獄都找遍瞭,連惠子的一根頭發都沒找著,把他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不過,有一次他差點找著瞭。一天晚上惠子監獄裡有犯人越獄,他作為把持一方的大警長,不可避免地參與到瞭抓捕行動中。為此,他曾兩次來過監獄。他知道,這監獄裡關的都是些“幾個口子”管不好的爛女人,最瞭不得的重犯,也就是個別串通相好謀害自己丈夫未遂的潘金蓮,所以,他從沒有專門到這兒來找過惠子。不可能的這是常識。但既然來瞭也可以順便問一問,便問瞭:一個日本女人,名叫惠子,小澤惠子。被問的女法警在名冊上認真翻看一遍,明確地告訴他:沒有這個人。
這是怎麼回事?
其實惠子被移交到地方法院後,她的名字變成瞭“魏芝”。這肯定不是誰有意為之,而是在移交過程中出現的差錯,可能是因為辦案人員沒想到惠子是日本人,加上惠子發音的問題,一馬虎,就成瞭魏芝。惠子知錯不改是很可以理解的,如果那些獄友知道她是日本人,鬼知道她要多吃多少苦頭。監獄裡隻有少數幾個管事的獄頭才知道她是日本人,至於她更詳細的真實情況,隻有監獄長一人知道。
馮警長沒有去問監獄長,問瞭就好瞭,現在他雖然來過兩次,有一次甚至惠子就在他眼前(犯人在球場上列隊受訓),他都無緣發現。看來,警長命裡隻有桃花運,沒有發洋財的運。
監獄是由以前的一所女子教會學校改造而成的。學校原本就很封閉,石砌墻體顯得堅固厚實,圍墻高築,門少窗小,現在主要是在圍墻上加一道鐵絲網,有點監獄的意思。走進去看,裡面其實一點也不像監獄,柏樹參天,石子小徑,水泥澆築的乒乓球桌,籃球場,大食堂,教學樓,寢室屋,都是學校的感覺。甚至走進教室,晃眼看去,一排排桌子、板凳,黑板上有板書,均是師生滿堂的氣象。隻是細致看,才發現大不同,一張張桌子是縫紉機桌,板書是衣服的設計圖案、尺寸什麼的。
這裡現在是一傢制衣廠,對犯人的改造就是給前線官兵縫制衣服。惠子不會用縫紉機,做的是鋪助工,給衣服釘紐扣,一天工作十多個小時,每天經過她手的紐扣至少可以裝備一個加強排。超負荷的勞動在一定程度上讓她擺脫瞭時間停滯不前的糾纏和折磨。但尚不能完全擺脫,一天裡總有那麼幾個鐘點,比如早上醒來時,晚上入睡時,單獨入廁時,工間休息時,一個人走過幽暗、潮濕的石子小徑時,圍墻外那位鋼琴教師彈起鋼琴時……都是她恐懼的時光,她會情不自禁地哭,有時是喃喃自語,有時是渾身難受,坐立不安,手腳哆嗦,像時間的指針紮進瞭她身體裡。寢室是間大屋子,住著十六名犯人,她的床鋪在最陰暗的角落,從來吹不到風,也見不到陽光。
進來的頭一個禮拜,每一天她都覺得度日如年,一分一秒,沉重如山,時刻壓迫著她,令她喘不過氣來,看不到將來,死亡的念頭像手裡的紐扣一樣多,一樣不離手:睡覺時摸到冰冷的鐵床想到死,起床看到囚衣上的編號想到死(她的編號是一百七十一號),路過花壇看見油茶樹開出白色的花朵時想到死,被獄友侮辱時想到死,吃飯吃出一隻屎殼郎時想到死,看到天上飛過一群大雁時想到死,從灰蒙蒙的窗玻璃裡看到自己鬼一樣的形象時想到死……有一天晚上,她夢見陳傢鵠溫存地撫摸她、親吻她,她在夢中流出瞭熱淚,激動得號啕大哭。可醒來發現撫摸她的是二十九號獄友,一個嘴上整天掛著“操你媽”的北方佬,她拿著一把從工場偷回來的剪刀,脅迫她就范。她把剪刀搶過來,往自己的喉嚨刺,幸虧對方奪她的剪刀,偏瞭方向,隻刺破瞭一層皮。
這件事轟動瞭監獄上下,獄頭關瞭二十九號犯人一周的禁閉,對惠子(應該是魏芝)則給予瞭一定同情,給她換瞭床鋪,跟她談瞭話,還特意安排十三號犯人盯著她,怕她再受人欺負,又尋短見。犯人中有兩個地下團夥,一是白虎幫,二是鳳凰幫,十三號正是鳳凰幫的頭目,人稱太後,因惠子長得有點像她已過世的妹妹,不免愛屋及烏心生好感,加以照顧。正是有瞭“太後”罩著,惠子後來的鐵窗生涯過得相對平靜。
主要是找到瞭一件事做——寫日記。
不知是因為悲傷過頭失瞭語,還是怕人聽出她的傢鄉口音,惠子入獄後幾乎不開腔,別人跟她說什麼,她總是以點頭擺手作答。有一天十三號說她:“你是屬貓的,整天不出聲,不怕憋死啊。”惠子習慣地搖搖頭,不過這一回總算出瞭點聲,“我想寫點東西。”她說。
就是說,她希望十三號給她搞來紙和筆。
這對十三號來說是小事一樁,便成全瞭她,弄來的本子還蠻高檔的,套著藍色塑料皮——用十三號的話說,是防水的。從那以後,惠子才徹底擺脫瞭想死不活的念頭,她把所有的苦和痛都消耗在筆記本上,幾乎所有閑暇時間都在孜孜不倦地寫啊寫,獄友們因此也都不叫她“171號”或是魏芝,而改叫她“呆子”瞭——該是“書呆子”的簡稱吧。
3
從峨眉山回來的當天晚上,陳傢鵠就一頭鉆進破譯樓裡。他的辦公室在海塞斯辦公室的對面,樓上走廊的盡頭,也是雙門大開間,將近四十平方米,以前是圖書資料室。
一個多星期前,老孫出發去峨眉山接陳傢鵠時,陸從駿便開始給他忙活搞辦公室,叫人把圖書資料都騰到樓下,叫後勤處把墻壁粉刷一新,照著海塞斯辦公室的沒施全套佈置:大寫字臺,大方形茶幾,靠背椅,長沙發,櫥子,書櫃,黑板,保密箱,電話機,盆景植物,雙層窗簾,等等。大東西佈置完後,又他們張羅小玩意,茶具,茶葉,咖啡,煙缸,打火機,粉筆,鉛筆,筆筒,圓規,角尺,鎮紙等等。
與此同時,由林容容一手負責給他安頓寢室,從床單到被褥,從洗臉盆到洗腳盆,從洗衣服的肥皂到洗臉的香皂、擦臉油、牙膏、牙刷,應有盡有,全是簇新的,有牌子的。那時,林容容還把自己當做他可能暗戀的人,一邊佈置一邊滿心歡喜地想,總有一天他會知道,這一切都是我一手操心操辦的,那時他會有多麼開心。她一心想讓陳傢鴣走進房間後產生驚喜的感覺,所以一再給自己提高要求,把每一個邊邊角角都洗瞭,擦瞭東西一一安放到位,被子疊得跟豆腐塊一樣方方正正,連窗簾拉開到什麼位置都用瞭心,比瞭較。可以說,她把什麼都想到瞭,做到瞭,就是沒想到——萬萬想不到,陳傢鵠最後根本沒進寢室!
林容容又是空歡喜一場。
不僅於此,對林容容打擊最大的是第二天,她作為陳傢鵠的徒弟提著熱火瓶走進師父辦公室,準備給他泡茶時,陳傢鵠板著臉孔問她:
“你來幹嗎?”
“我給你泡茶。”
“沒必要,你走吧。”
“這是我的工作,我現在是你的助手。”
這是組織安排的,林容容和李建樹是新手,需要有師父帶一下,陳傢鵠和海塞斯必須各帶一個。陸從駿出於可以想象的原因,想把他們捆在一起,遭到陳傢鵠堅辭。
“那就讓老李來跟我吧。”陳傢鵠說。
這件事讓林容容徹底看透瞭所謂“陳傢鵠暗戀她”的本質:大謊言!彌天大謊啊!林容容忍瞭又忍,終於忍無可忍,鬥膽去質問陸所長。在林容容眼淚的催逼下,陸從駿不得不承認事實。
“你為什麼要這麼騙我?”林容容委屈啊,不理解啊。
“這不明擺的,為瞭救他嘛。”這是事實,陸所長答得輕松自如。
“那你至少應該事後跟我說明情況啊。”林容容委屈至極,哭得更兇。
“現在說也不遲。”陸從駿恬不知恥地露出可惡的嘴臉,“我看出來瞭,你對他有意思,這很好嘛,而他現在確實也是孤傢寡人一個,你們完全可以合情合理地接觸交往嘛。恕我直言,我個人希望你們能夠結成一對,這對黨國的事業有百利而無一弊,你說呢?”
林容容啞口無言,隻有眼淚在默默訴說著什麼。
這是陳傢鵠入黑室後的第七天,再過幾天就是大年三十瞭。
不可思議,這多麼天,除瞭上廁所,陳傢鵠沒有離開過辦公室。辦公室是寢室,也是食堂,也是健身場所。他在辦公室裡重復瞭病房的生活,一日三餐由人送,一堆人圍著他轉,所有的人都希望他早日結束這種生活。這是種什麼人的生活啊,沒有生活的生活,不是在床上就是在辦公桌前。他讓人在辦公室裡臨時加設一張鋼絲床,困瞭就睡,醒瞭就起,就工作。與鋼絲床上同時搬進屋的,有一個稻草蒲團和一面桃木屏風。蒲團是他打坐用的,每天起床和睡覺前各打坐一次,每次三十分鐘。這是他健身的方式,效果似乎奇好,有時人狀態不好,頭暈目眩,他隻要坐上半個鐘頭便精神煥發。屏風是用來掩蔽鋼絲床的,有四屏,可以折疊,打開有兩米多長,剛好把鋼絲床擋在視線外。每一屏正反兩面均印有窈窕的仕女圖案,總共八幅,人人手持桃形扇子,蹺著蘭花指,穿著袒肩的紗衣,跣著三寸金蓮,收腹挺胸,顧盼生姿。
以後,辦公室內,每一處可以釘貼紙張的平面:墻上,櫥上,櫃上,甚至天花板上,都將釘貼上電報、地圖、文件、圖標等跟破譯相關的資料。屏風是它們第一個占領的地方,屏風上畫著仕女的地方又是率先被占領之處。他心裡已經沒有女人,所有想走進他生活的女人都將被趕走,哪怕是古代的、畫上的。
除瞭與海塞斯和李建樹在工作上經常有長時間的交流外,他跟其他人很少有交流、有往來,包括陸從駿,以致陸從駿在很久以後都還清晰記得他曾經同他說過的很多句話,以及說話時的表情——就是沒表情,像一隻鐵匣子在說。
“我已經給你浪費太多時間,不想再浪費瞭。”這是他進黑室當天決定吃住在辦公室時對陸從駿說的一句話。
“我不希望你常來看我,我需要什麼會給你打電話的,現在我隻需要你告訴我,你最希望我破譯哪條線的密碼。”
“你不該擔心我的身體出問題,你該擔心我的大腦出賣我。”
“什麼時候我破譯這部密碼,我就把它的屍體當樓梯走下樓去。”
這些話包含著對黨國事業的無比忠誠和赤膽,即使陸從駿自己有時都不一定說得出口,可他張口就來,不遲疑,不含糊,不做作,沒有註解,無需補充,像是一道經過深思熟慮的命令。開始,陸從駿總懷疑這是他陰謀的表面,擔心他也許從哪兒聽說瞭一些惠子的是非,他要用這種天花亂墜的言辭包裹自己險惡的內心秘密——鬼知道他關在辦公室裡在幹什麼呢,也許整天在壓床板呢,他在用虛假的努力給你制造虛假的信心,以此達到報復你的目的。
可是,海塞斯和李建樹都願意用良心和眼珠子保證,他無時無刻不在努力工作著。他每天與他們開會,每次會上都拋出一大堆問題和設想,你從他提出的問題和設想中可以下判斷,他一個人一天幹的活比他們全處十七個人(包括樓下)加起來的工作量還要大。這肯定不僅僅是因為他有一目十行和過目不忘的神力,也包含瞭他廢寢忘食的精神。
大年三十總該破個例,放松一下,出來和大傢一起吃頓年夜飯。不!他用一個字拒絕瞭大傢的盛情。你不下樓也可以,我們上樓來陪你吧。不!為此,他又冒出一句很鏗鏘的話:“我現在隻有一個節日,就是什麼時候我把密碼破瞭,那時你們再來陪我補吃年夜飯吧。”他這麼說,口氣平靜,像在說一個理所當然的決定。
這餐年夜飯,與他平時的夜飯相比,隻有一點變化,就是菜碗裡多瞭兩隻黃燦燦的大雞腿,而他隻吃瞭一隻。雖然他也想把另一隻吃瞭,可他怕同時吃下兩隻雞腿,他的胃是滿足瞭,他的大腦卻可能因為胃裡滯留過多的血導致腦部供氧不足而提前向他發出就寢的訊號。
年三十都在為黨國效勞,這成瞭陸從駿教育大傢的活教材。其實,以前五號院裡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破譯樓裡有這麼一個人,這個夜晚,由於陸從駿在舉杯向大傢慶賀新年吉祥之際,對著一張空椅子說瞭一大通誇獎陳傢鵠和勉勵大傢的話,使大傢得以知道他的存在,並對他充滿瞭敬意和好奇。從那以後,這個院裡的每一個人,都開始默默地為陳傢鵠祈求星辰之外的運氣降落在他身上,好讓他早日結束監禁生活,從樓裡走出來,與大傢重吃一頓年夜飯。
不僅如此,連他的敵人,上清寺裡的那些人,似乎也被感動得失去理智,開始暗暗地佑助他。這天晚上,薑姐盤起頭發,穿扮老式,戴上一頂鬥笠,夾著一把雨傘,手上戴著一挽黑紗,匆匆上路瞭。
其實,好幾天前河內方面就發來電報,同意她離開重慶去河內過年。她一直拖到這天夜裡才走,非她本意,實是相井出於討好她的目的而幹的好事。河內沒有同意任何人走,包括相井本人,獨獨隻給她一個人亮瞭綠燈,相井因此明白瞭一個道理:她是汪精衛床上的女人!換言之,馮警長不過是她的玩伴,而玩她的人是汪主席。這個驚人的發現讓相井後悔莫及,因為此時汪大人的未來已經昭然若揭。他極力挽留她,是為瞭臨時抱佛腳,爭取一點向她獻殷勤的機會。他以安全為由建議她年三十晚上走,被她接納,於是為自己取悅她贏得瞭一點時間。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他把她當女皇一樣伺候,竭誠竭力給她編織一些美好的記憶,以便日後她在汪大人面前美言他,讓他早日脫離這個鬼地方,有個騰雲駕霧的燦爛明天。
包括她最後以這身裝扮走,也是相井獻計獻策的結果。這是奔喪的樣子,很高明的一招。年三十傢裡死瞭人,真是個可憐的人啊。年三十,值班的軍警都偷偷去喝酒瞭,誰管誰的事啊。相井為薑姐這次出逃真是費盡心機,一定程度地註定瞭她一路上會萬無一失的。
果然,薑姐一路順利過關,十多天後安全到達河內。殊不知,這恰恰為後來陳傢鵠破開四號線密碼提供瞭一個非常難得的契機。
4
陳傢鵠說:“現在我隻需要你告訴我,你最希望我破譯哪條線的密碼。”
陸從駿答:“當然是四號線。”
海塞斯說:“正如你黑板上寫的,現在我們偵控的敵臺共有九條線,其中軍事線五條,特務線四條。戰爭已經進入到拉鋸階段,加上我們破譯人手不夠,連你在內總共隻有五個人,上面決定暫時放棄軍事密電的破譯,當務之急就是要破譯特務臺,其中特四號線又是重中之重。”
海塞斯說:“現在已經確認,特四號線是汪精衛出逃到河內後與重慶地下潛伏分子聯絡的一條線路,其下線就是特三號線的下線。這兩條線現在電報流量是四號線明顯多於三號線,四號線出來後電報流量一直很大,幾乎每天都有往來的電報,而且電文都在中長之上。三號線剛出來時也是這樣,但是後來減少瞭,最近有所增加,但也不是很多,有的也都是一些短電報。”
海塞斯說:“至於特二號線,最近一個月很少聯絡,電報更是少,可以說幾乎處於半冬眠狀態。你曾經懷疑它是敵特空軍的氣象預報臺,現在我認為可以肯定,就是。這條線,現在事實上暫時也是可以置之不理。最後要說的是特一號線,它是在特三號線出現之後不久恢復聯絡的,報務員和密碼都換瞭,唯一沒變的是機器,還是那臺薩根用過的機器。薩根已經回國,電臺的復活讓我們可以想見他後繼有人啊。”
這是陳傢鵠回來後,海塞斯第一次跟他介紹工作情況。“最後我來說明一下為什麼說首當其沖要破譯四號線,因為——”說到這時,海塞斯突然發現陳傢鵠呆若木雞,似乎根本沒在聽他講,便挪揄地叫喚他:“嗨,陳先生,你在想什麼?”沒理會,又喊,“嗨,你聽見我說的嗎?”
陳傢鵠這才有反應,“聽見瞭,你繼續說,我聽著呢。”
海塞斯問:“我剛才說什麼瞭?”
陳傢鵠說:“你說上面做瞭這個決定那個決定,我還正想問你,你說的上面是指誰?”
海塞斯一聽即明白,他隻聽瞭個開頭,後面根本沒聽,便沒好氣地說:“你的上面是我,我的上面是陸所長,陸所長的上面自然是杜先生,而杜先生的上面應該是委員長,我想這決定應該是出自你們委員長的。就是說,委員長給我們下達的任務是反特,把特務揪出來,讓重慶太平。但你的心思我看還留在蛾眉山上沒回來,這怎麼行?時間很緊迫啊,你們委員長還指望我們盡快破譯四號線,從而尋到汪精衛的行蹤把他抓回來呢。”
陳傢鵠埋頭思索一會兒,抬頭誠懇地說:“剛才我好像是走神瞭。”
海塞斯說:“不是好像。你完全走神瞭。”
“可我好像又想到瞭什麼,是什麼呢?”
海塞斯毫不掩飾心中的不滿,“是峨眉山上的雪景吧。”
陳傢鵠好像沒聽見教授的嘲弄,仍舊癡癡地喃喃道:“什麼?它是什麼?怎麼回事,它就在我眼前,我怎麼就想不起來?”抬頭乞求地望著海塞斯,“真的,我好像發現瞭什麼,可就是想不起來,真見鬼。”
海塞斯說:“那你就好好想吧。”便走瞭,氣呼呼地。他覺得這人有點讓他陌生,或者說他以前的獨特性不見瞭,變得像他身邊的其他中國人一樣不誠實,愛裝腔作勢,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換言之,他覺得陳傢鵠這種樣子是裝弄出來的,不過是騙人的把戲。
其實,陳傢鵠是又犯瞭他的老毛病:迷癥。也許跟那次頭部受傷有關系,也許跟他當下求勝心切的心理有關,或者別的什麼原因,總之,現在他的迷癥老毛病似乎加重瞭,病發的幾率在明顯增加。以前,他一兩個月才會犯一次,現在幾天就會來一次。迷癥犯時,記憶和時光都是被切掉的,這是一種病,現在陳傢鵠和海塞斯都還沒有意識到。
接下來的日子裡,陳傢鵠經常出現這種癥狀:教授在說,他在聽,可聽著聽著就走神瞭,回過神來又總是說剛才好像想到瞭什麼,試圖極力想把它們搜索回來,卻常常搜得痛苦不堪又一無所獲。有一次,很奇特,他走神時,嘴裡念念有詞的,好像是在念一首詩。反復念。念到第三遍時,海塞斯終於把它聽清並記錄下來,如下:
全身有骨二零六,
配佈四肢一二六。
上比下肢多兩塊,
餘下八十在中軸。
面顱十五腦顱八,
每側鼓室藏著仨。
加上軀幹五十一,
中軸八十剛好齊。
他醒來後照舊沒有記憶,好在這回有東西。海塞斯把記下的東西給他看,並試圖幫助他搜索這首所謂的詩可能附有的深層意思。因為這裡出現瞭很多數字,海塞斯覺得這裡面可能藏著某個破譯靈機。可他費盡努力搜索,依然無果,為此甚至痛苦得抱著頭亂打轉,讓海塞斯看得都同情瞭。如是反復再三,也引起海塞斯的重視,他覺得這可能是陳傢鵠的一種天才怪異,走神的表象之下,大腦其實在經歷著極速運轉,正如悲到極限時常常呆若木雞一樣。
海塞斯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他自己身上也曾有過這種怪狀,年輕時他經常是在與女人做愛時——在高潮來臨時——在渾身痙攣、大腦被燃燒的血燒得要爆炸時——獲得破譯的靈感。按說,這時大腦是一片空白,可好幾次他都在這期間聽到天外之音——像天空被閃電撕開口子,像山崩地裂,像火山爆發,謎底就這樣在劇烈的黑暗和陣痛中迸發、顯現。為什麼他那麼迷戀女人?他是在冥冥地祈求靈感呢。這說來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可世上哪有比密碼更荒唐的事?一群天才聚在一起,用天文數字在做藏貓貓的遊戲,聽上去很荒謬,很好玩,然而很多天才就因此而瘋掉,更多的天才是被活活憋死。
密碼!
該死的密碼!
荒謬的科學!
該死的遊戲!
當海塞斯意識到陳傢鵠的走神有可能是一種天才接近天機、醞釀靈感的異相時,他開始有意識的引導他進入這種狀態,期待能夠出現一次奇跡,讓他把失去的記憶——也許是一個至珍的靈感——從黑暗中收拾回來。引導的方式其實很簡單,就是你跟他滔滔不絕地談事,最好談那些他可能熟悉瞭解的事,他聽著覺得有趣又不要太有趣,太有趣瞭你講的東西把他迷住瞭不行,太無趣你讓他煩瞭也不行,必須要介於有趣和無趣之間,要讓他坐得住又分得瞭心,走得進去又走得出來,像在重溫一冊好書、一部好電影。海塞斯天真地想,就陪他玩玩吧,他身上有太多神奇的一面,多一個奇跡也不是不可能的。
就這樣,海塞斯像個催夢師一樣,一次次把陳傢鵠引入迷癥中,他不知道這有多麼危險。事實上,每一次迷癥都有可能把病人定格在迷魂中,那就是永久的失憶,就是靈魂出竅,就是精神分裂,就是腦子燒壞,像燒掉的鎢絲。打個比方說,迷癥中的人,猶如電壓急驟升高的電燈,亮度會增加,但如果太亮,持續的時間太久,鎢絲隨時都可能燒掉。正確的做法是,每當人犯迷癥時,要及時、巧妙地引導他出來,既不能突然斷喝,猛然把他叫醒,又不能袖手不管,最好是放一點病人平時愛聽的音樂,或者讓病人的親人、朋友,總之是病人平時熟悉的聲音,慢慢引導他出來。可想,海塞斯一次次把陳傢鵠引入迷癥中是多麼無知又危險,何況陳傢鵠大腦才受過傷。
然而,有道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死神是個大鬼,病魔不過是個小鬼,陳傢鵠能把那麼強大的死神逼退、擊敗,那些小鬼似乎都不敢沾惹他瞭。所以,一次次迷癥,雖然來得那麼頻繁,他都涉險而過:因為無知,如履薄冰,變成瞭如履平地。然後,有一天奇跡降臨也就不足為怪,正如亂劍殺人一樣,有點亂中取勝的意思。
5
奇跡在元宵節前一天降臨在特一號線上的。
陳傢鵠回來後,陸從駿曾召集破譯處全體人員開過一個動員大會,給他們吹沖鋒號。會後,海塞斯又把陳傢鵠、郭小冬、李建樹、林容容叫到一起,在樓上開瞭一個小會,明確瞭一下分工。五個人,四條線,陳傢鵠全權負責最重要的四號線;二號線最次要,暫時要破譯的條件也不成熟,但又不能完全放棄它,得有人盯著、養著它,這個任務交給瞭郭小冬;海塞斯全權負責一號線;林容容和李建樹合力負責三號線——因為兩人還需要師父領路,所以這條線其實也可以說是由海塞斯和陳傢鵠兩人共同負責。對此,陳傢鵠曾有不同意見,他建議海塞斯單獨來負責三號線,理由有二:一,這條線出來之初海塞斯就在高度關註,深入研究,而對陳傢鵠來說完全是新的,一點不熟悉,要介入進去會耗很大精力,不劃算;二,一號線是復出的,當初的密碼也是陳傢鵠破的,他相對比較熟悉,容易做指導(其實另有隱情)。這個相對合理的建議,最終沒有被海塞斯采納,也許正是因為他深入研究過三號線,知道它的厲害,不想去啃硬骨頭。說真的,他現在需要成果,否則就真成瞭“眼高手低”的大師瞭。
陳傢鵠太想介入到一號線密碼的破譯中去,因為這條線以前是薩根的,他想從中捕捉惠子的信息——這就是隱情。所以,他一直在悄悄關註它,不時主動跟海塞斯提起。這一天,他又說起來,問海塞斯最近有什麼新進展。
海塞斯說:“我擔心它可能會啟用完全跟老密碼不相幹的新密碼,因為中間這條線靜默瞭將近半個月,如果啟用老密碼的備用密碼,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B本密,不應該靜默這麼長時間。你覺得呢?”
陳傢鵠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當初你堅決不想讓我插手這條線時,我就知道你在這樣想,你擔心我會落入A本密的老思路中,陷入泥潭,不能自拔。”
海塞斯說:“擔心是真的,但不是擔心你陷入泥潭。是的,一部密碼研制出來後都分主本和副本,俗稱A本和B本。如果A本在使用過程中被損壞,啟用B本是毫無疑問的,但這次敵人明知我們已經破譯A本,而且中間電臺又靜默這麼長時間,我確實擔心他們是啟用瞭全新的密碼。”
陳傢鵠說:“有理。”
海塞斯說:“如果我的擔心屬實,一號線遠還沒有到實質破譯階段,因為電報流量還不夠,我先給你做些鋪墊工作,等你破掉四號線後回頭再來對付它時可能會順利一些,決不是怕你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你有蓋世神力,怎麼可能陷入泥潭?”
陳傢鵠說:“你給我上麻油呢。”
海塞斯說:“你聽我說完,我現在其實有新想法。確實,正常情況下一號線啟用老密碼B本的可能性很小,但現在的情況並不正常。第一個不正常,一號線復出後電報流量銳減,還沒有以前三分之一的流量。第二個異常,這條線原來掌管電臺的薩根已經出問題,身份暴露,而且人都已經走瞭。掌管電臺的人一般是小組老大,老大出瞭問題,敵人對這個小組可能會另眼相看,不信任。對一個不信任的小組,上面還會不會給他們一部全新的密碼?我認為不會。可是拋棄它吧可能又會覺得可惜,這種情況下,我覺得上面很有可能給一部老密碼的B本,吊著它。你看呢?”
陳傢鵠說:“你有點一廂情願。因為薩根身份暴露就把整個小組看成二等公民,太牽強。薩根身份雖然暴露,可由於他有外交官的特殊身份,我們既不能抓他也不能審他,實際上對這個小組沒有根本性的傷害、憑什麼懷疑整個小組?何況薩根現在已經走瞭,連後顧之憂都沒瞭。我倒在想,一號線復出後電報流量減少,可能跟三號線的冒出來有關。你以前也說過,一號線復出後,三號線的電報流量也變小瞭。所以,我想兩條線可能在一個小組內,之所以設兩條線,是想迷惑我們。”
海塞斯說:“我也這樣想過。”
陸傢鵠說:“所以,你不妨把一號線的電報也拿來給我看看。”
當天,海塞斯把一號線復出後的總共三十七份電報和相關偵聽日志都抄錄一份,變給瞭陳傢鵠。後者連夜看,最後對其中一份電報產生瞭極大的興趣,他總覺得這份電報有點怪,感覺像一堆人當中,其他人都著西裝革履,穿得十分周正,獨獨一個人穿得怪誕,好像沒穿外套,顯得很不協調。至於為什麼會這樣,他一時也想不清楚。反復研究偵聽日志,他也註意到這部電臺的下線有兩個報務員:一個手法嫻熟,是老手(薑姐),一個生疏,是新手(黑明威),而且後來老手不見,全由新手在作業。但這並沒有給他什麼啟發,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新人剛上機作業有師父帶一段時間,這是很正常的,就像他現在帶老李一樣,帶一段時間後新人自然要獨立工作。
思而未果,他帶著疑問上床睡覺瞭。
第二天,海塞斯照例來跟他交流,指望又把他引入迷癥中去。陳傢鵠正在繼續思考昨天夜裡沒有想通的問題,便把這份電報找出來給海塞斯看,並將自己的疑問拋出來,向他討教。
海塞斯說:“你說的這個情況我也註意到瞭,但我想這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發報的人因為獨立工作不久,手生,加上當時可能精力不集中,發報的錯碼率很高。另一種情況是我們的偵聽員在抄收時由於信號不好,或者精力不集中,或者水平的問題,抄收的錯碼率太高。錯碼率太高,給我們感覺就有點怪,四不像瞭。”
海塞斯說:“你也許會說,現在還沒有破譯電文,怎麼可能感覺得出來錯碼的多和少?其實這道理很簡單,打個比方,我現在不懂越南語,但我反復研看,我對越南語的字形已經有基本的熟悉度,如果在一堆越南語中突然冒出一些四不像的怪字符出來,比如冒出韓文,我雖然意思不明,但照樣可以感覺出怪誕來的。所以,我認為你提出的這個問題,是這兩個原因造成的,錯碼太多。”
海塞斯說:“我認為,要破譯一號線,我們隻能從一個角度進入,就是這些電報中會出現一些固定的詞,比如薩根的名字,他走瞭,回國瞭,下面應該會向上面報告;還有我的名字。”說到這裡,海塞斯把他曾跟薑姐相好後鬧出的一堆麻煩事向陳傢鵠一一說瞭。
就在說這些時,海塞斯發現陳傢鵠又進入迷癥狀態,為瞭讓他沉醉其中,海塞斯繼續找著話說:“我的名字將不止一次出現在這些電文中,從最初向上面舉報我在這裡,到後來我被逼走成功,他們肯定也會向上面匯報。這些名字在幾份特定電報中的固定存在,猶如黑屋子的天窗,也是我們現在唯一可以鉆的空子,找到天窗就可以破窗而人……”
這時,海塞斯聽到呆若木雞的陳傢鵠突然癡癡地說:“密表……密表……密表……”連說好幾遍,且聲音越來越大,直到最後把自己吵醒。醒來後,陳傢鵠依然不記得剛才在想什麼。海塞斯提醒他說:“你剛才不停地在嘀咕,密表,密表,我想你是不是……”話音未落,陳傢鵠騰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大吼一聲:“我想起來瞭!”
這次記憶沒有丟失!後來,正是靠著這個危險又珍貴的記憶,他們成功破開瞭一、三號線的密碼,包括四號線其實也破瞭,隻是由於……怎麼說呢,成果暫時還不能享用,要等待另一個契機來把它激活。
6
話說回來,那一天,薑姐喬扮成孕婦來同黑明威見最後一次面時,交給黑明威一包東西,其中有一樣東西是一號線密碼的密表。所有密碼都由密本和密表兩部分組成,密本是主體,體積大(少說有幾本大字典那麼多),一般都專門配有一隻箱子。這麼大的東西,薑姐不可能天天隨身帶著,所以平時就放在黑明威的房間裡。但密表隻有一冊書那麼大,完全可以隨身帶,薑姐為瞭安全起見,密表她一直隨身帶著。這樣既可以制約黑明威私自亂發電報,同時,萬一黑明威被捕,房間遭搜查,密本被繳獲,至少還有密表可以最後擋架一下,是最後一條防線的意思。薑姐身份暴露後,不便再經常出來露面,便把密表交給黑明威,讓他一手負責電臺。
此時,黑明威已經學會如何操作電臺,如何使用密碼理論也已經知道,但畢竟還沒有實踐過——這是後來他用錯密碼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薑姐把密表交給他時親昵地拍瞭一下他的臉蛋,這個挑逗性的小動作一下把他推到從未有過的意亂情迷的狀態。薑姐哪裡知道,他還是一個絕對的處男,從來還有被女人這麼挑撥過。隨後,薑姐走瞭,他順手把密表本一丟(丟在書架上)惶惶地追出去,後來又惶惶地回來,心裡全是薑姐的影子,那本密表本被擱在書架上,一時間根本沒上心,後來要發報時也沒有想起來。
當然,那隻放密碼本的箱子他是不會忘的,這是他房間裡最需要保密和保護的東西,平時放在床底下,每次發報前薑姐總是把它拿出來,對著它譯報。譯報很簡單的,用他師父(薑姐)教他的話說:就跟查字典一樣。正因為簡單,他第一次實踐也沒有遇到任何麻煩,很快對著密本把文字都譯成瞭電文。可他忘瞭這隻是程序之一,之後還要給這些電文用密表再打扮一下,形象地說,就是還要給它加穿一套外衣。
電報就這麼發瞭出去!
這就是那天晚上令陳傢鵠覺得十分怪異的那份電報,沒穿外套的,而陳傢鵠在迷癥中恰恰是想到瞭這點:報務員在譯電時忘瞭加用密表。至於為什麼忘,是因為馬虎,還是不懂,還是什麼原因,陳傢鵠並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關鍵是他想到造成這種怪異的原因可能跟漏用密表有關,這就夠瞭。
那麼這想法對不對呢?
可以馬上驗證的。如果確實如此,上線在收到這份“裸電”後必將立即給下線回電,提醒這個問題,一般這份電報會短。就是說,隻要查一下偵聽日志,看一看這份裸電發送成功之後,上線是否立刻給下線發短電一封。一查,果然如此,四分鐘後上線即回復一封隻有七個字的短電。
那麼這封短電會說什麼呢?這個意思就非常局限,肯定是在提醒或者罵下線漏用密表。隻有七個字,又是那麼局限的意思,要對上去不會太難的。海塞斯當即把樓下的四位分析師喊上樓,一起來“排句”。所謂排句,就是根據特定的意思(即提醒或罵下線漏用密表)和要求(七個字)造句,把相關的句子全排列出來。因為字數少,意思又這麼明確、局限,可以造的句子數量也是有限的,幾個人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最後也隻羅列出一百多句。然後,把這些造句請演算師一一去演算,如果哪句話的演算出現歸零,就說明對上瞭,就是它瞭。最後,演算證明這句話是:
笨蛋你沒加密表
千裡之堤,潰於蟻穴。這行傻乎乎的“七律詩”,便是這部密碼的蟻穴、裂縫、破綻、斷口、天窗……至此,這部密碼告破已是指日可待。三天後,在破譯處全體夜以繼日的拼命搗鼓下,一號線的“密碼大廈”轟然坍塌。再說,本來陳傢鵠和海塞斯都在懷疑一號線和三號線是同一個組織,現在密碼在手,自然要去試探一下——不是舉手之勞嘛。
一試,呵呵,沒錯的,就是一回事,它們是個連體人,心連心,手挽手,生死與共。對黑室來說,一槍撂倒倆傢夥,開心啊,快活啊,爽啊。可能是爽過瞭頭,不論是海塞斯,還是陳傢鵠,還是陸從駿,還是……總之,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這個“連體人”居然還連著一個人,就是四號線。如果有人想瞭,那真是要爽死人,不就是再舉一下手嗎,四號線就完蛋瞭。事實上,此時它已經完瞭蛋,可由於根本沒人去這樣想,暫時尚能茍延殘喘一陣子。
為什麼沒人去想?當然不是因為得意忘形,高興昏瞭頭,甚至恰恰相反,是因為太清醒,太明白一些規矩、常識。試想,汪精衛是什麼人嘛,人上人,馬上又是要當總統的大人物,日帝國眼裡的心肝寶貝,大紅人,怎麼會那麼賤,那麼卑微,要跟人合用一部密碼?問題就在這裡,大傢把他想高瞭,把一隻青蛙當做瞭老虎。確實,當時包括蔣介石在內都沒有想到,汪精衛寄人籬下的境況會那麼慘,基本上就是個癟三貨色。
話說回來,既然四號線還“活”著,陳傢鵠肯定還得忙,海塞斯作為他尋覓靈感的搭檔,自然也閑不下來。由於剛嘗過迷癥的甜頭,這下兩人都迷上瞭這玩意,他們不知道這遊戲的危險性,無知而無畏,一時間簡直瘋狂地玩上瞭。好在陳傢鵠有鴻運罩著,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腳。鴻運也包括薑姐無意中的鼎力支持,要不是她及時出現,危險的遊戲老這麼玩下去,保不準哪天就出瞭事,濕瞭腳——失足成千古恨。所以,歸根結底,陳傢鵠的平安無事,得對薑姐的及時出現鞠一個躬。
薑姐是正月十三,也就是陳傢鵠從迷癥中捕捉到珍貴記憶的前一天,到達河內的,她錯過瞭與汪大人一起吃年夜飯的機會,但趕上瞭過大年,正月十五,鬧元宵,吃湯圓。沒有一錯再錯,還算是不錯。人在客鄉,東躲西藏,日子其實並不好過,蠻煎熬的。但因有似錦的前程鼓勵著,有盼頭,他們還是熬得住,苦中有樂啊。但也有人熬不住,生病瞭。誰?就是最先跟汪大人出來的報務員,那個姓裘的杭州姑娘,重感冒,發高燒。發高燒怎麼工作?這不,汪大人有急事要跟相井聯系,怎麼辦?
沒事,薑姐不是會嗎,頂一下吧。
就頂瞭。
其實也就是忙活瞭半個鐘頭,發瞭一份並不長的電報。可他們哪裡想到,薑姐的中指頭剛用上功,屬於試音性質的剛敲瞭幾下發報鍵,這邊的蔣微就用耳朵把她“認”出來瞭。
一個原來一號線下線的報務員突然出現在四號線的上線上,在汪賊身邊!至此四號線終於活到頭瞭。如果說之前誰都沒想到它們是“三連體”,那麼這時候誰都會這麼去想。
想瞭就好,試一下吧。
一試,呵呵,歷史重演瞭!
就這樣,從此,汪賊一行的足跡逐漸暴露出來。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子夜時分,河內高朗街二十七號洋樓內槍聲大作,一場蓄謀已久的刺殺汪精衛的行動精彩上演,死傷者的血從三樓一直流到花園裡,鉆入泥土,其中一定有一個美女告別人世的血,那便是薑姐。一度以為也有汪精衛的斷魂血,但事後證實,這是個謠傳。那天晚上,汪精衛臨時與曾仲鳴換床而睡,曾替汪而死,汪賊僥幸不死,似有天意。
老天註定他還要臭上加臭,臭名昭著,遺臭萬年。
雖然殺賊行動告敗,但這並不影響陳傢鵠的聲名秘密遠播和身價大漲,這個把死神趕走的年輕人眼下正紅得發紫,從頭到腳都紅彤彤的,雖然他深愛的女人生不如死,雖然他的目光裡飽含孤獨的神情,雖然他的生命遭受著可怕迷癥的威脅,雖然延安的同志對他念念不忘情有獨鐘,雖然他至今尚不是黨國的人,雖然——雖然——但是,不管怎麼樣,從五號院到三號院,乃至一號院,凡是該知道他的人都對他滿懷敬意,凡是該有的榮譽都對他毫不吝嗇,凡是該給他的特權都對他全面放開,而他在性情包括信仰上存在的這個缺點那個瑕疵,凡是該原諒的一概原諒。總之,他有點像神瞭。
2010年12月3日定稿於北京銀行杭州分行會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