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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陳傢鵠下山的日子是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九日,回到重慶是二十三日,他離開重慶是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七日,他吐血的時間是之前九天,即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三十日晚上。就是說,這口血,這場病,這兩葉破肺,剝奪瞭他整整五十四個工作日。

有趣的是,這五十四天重慶似乎留不住人,總是在趕人走,有太多的人,你愛的人,恨的人,都在這個期間陸續離開瞭重慶,走出瞭故事。要不是陳傢鵠回來,這個故事都難以維系下去瞭。

最先離開的是惠子,她在受陸從駿和老孫惡作劇似的審訊之後,當天晚上便被法院的刑警拷走。這麼急弄走她,倒不是急於要叫她死,而是怕她死。這個屋子對女人蠻兇的,曾有一個姑娘(前黑室成員,馮警長的表妹)就在此上吊自殺,成瞭老孫工作上的一大污點,壓得他長時間抬不起頭來。他怕惠子步其後塵,又在他履歷上抹黑,便連夜通關系找人把她弄走。這一走便去向不知,生死不明。她失蹤瞭,音訊全無,像妓院裡的某個妓女,一夜間消失無影,既不見人,也不見屍。

是沒人關註吧?

不,有人太關註她瞭,為瞭找她都懸瞭賞。這人就是相井,他那天下午造訪陳傢遭到露骨的慢怠後,估計到惠子一定出瞭事——至少是被陳傢趕出門,要不就是被關在傢裡,失去瞭自由。到底是怎麼回事?相井越想心裡越著急,便連夜召見馮警長打探情況。

“我不知你有沒有陳傢鵠妻子的消息,我想見見她。”相井依然沒有道出自己和惠子的關系。

“她?你怎麼見得瞭。”馮警長不知道他們的真實關系,大大咧咧地說,“她現在怎麼還找得到,要找到可能也是屍體瞭。”

“她死瞭?”

“沒死也在牢裡。”

“為什麼?”

真實的事情歷歷在目,但馮警長不可能說的,說瞭豈不是露餡瞭。不過,沒關系,隻要把時間往前提一下,稍加改動就行。“這說來話長啊,”囉唆一句是為瞭找個合適的說法,馮警長思量一會兒說,“陳傢鵠被飛機炸死後,她就被軍方抓走瞭,他們懷疑她是我們的同黨,是她把黑室地址透露給我們的。”這說法不錯,可以圓過去。

“然後呢?”

“她做瞭我們的替罪羊,隻能是九死一生,我想。”警長說,口氣還是輕輕松松,甚至還有點得意,為自己找瞭個不錯的說法得意。相井聽瞭久久盯著他看,看得他渾身起雞皮疙瘩。

“怎麼瞭?龍王。”警長問。

“找到她!”相井斬釘截鐵地說,“你給我想辦法找到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定要找到她。”

“為什麼?”

“為瞭錢。”相井有意偷換掉警長問的概念,“隻要你能找到她,我給你雙份的賞金。”看警長沒反應,又補充說,“不是你那個的雙份,而是我給薩根的那個的雙份,夠你買下這兒的一條街。”

有這麼個誘惑,警長真的四方去找瞭,轉眼兩個月過去,打破電話,耗盡人情,跑斷腿:拘留所,監獄,飯店,街頭,刑場,陵園……所有可能藏納法辦人員的地方,都跑瞭,問瞭,尋瞭,找瞭,沒有,就是沒有。蛛絲馬跡都沒有,一無所獲。

這是惠子的情況,她是第一個走出人們視線的。

然後——當然是薩根,他的行程早就定瞭,飛機來瞭就走瞭。當時重慶到香港一禮拜隻有一個航班,票很難買,但薩根不愁買不到,因為誰都希望他早點滾蛋,中方,美方,包括相井。他帶著“陳傢鵠已被幹掉”的好消息和一大筆冒領的賞金離開重慶,心情想必是蠻好的。據說他走得很風光,金處長給他派出一幹保鏢護送他上飛機。因為,萬一路上有個三長兩短,美國大使館一定會認為是中國政府幹的。

怕人栽贓啊。

接下來走的人也是明擺的,就是陳傢鵠。可再接下來走的人,是誰也想不到的:是海塞斯!教授怎麼會走?是啊,他怎麼能走?可是,他真的走瞭,而且由於他的走,引發瞭一大批人的走。

2

海塞斯的走,是因為美女薑把他告發瞭。

薑姐怎麼會知道他的身份?這說來話長。應該說,海塞斯開始跟薑姐打交道時是比較謹慎的,基本上隻是把她當一個性夥伴,帶著色欲來,完事就走,而且來去的路上都有講究和偽裝。但慢慢地,也許薑姐的偽裝更勝一籌吧,教授的警惕性越來越弱,同時感情越來越深,體現出來的是:他在她身邊滯留的時間越來越長,話也越來越多。有一天晚上——就是陳傢鵠吐血的那個晚上,他居然一夜沒走。

天氣冷瞭,男人身上的那股悶人的狐臭味似乎也薄弱瞭許多,薑姐在瘋狂之餘也有瞭纏綿的雅興,她常常完事過後趴在海塞斯的胸前數他的胸毛,一根,兩根,三根……三十根……三百根……那天晚上海塞斯就是被她這麼數著數著,睡過去瞭。天氣冷瞭,有女人的被窩留人啊。從那以後,海塞斯經常到渝字樓來跟薑姐過夜,直到有一天被陸從駿發現瞭為止。

那段時間,陸從駿被陳傢鵠的病折騰慘瞭,對海塞斯關註得不多。等陳傢鵠去瞭峨眉山,他自己又生瞭一場病,重感冒,休息瞭一個多禮拜。這天晚上,老孫送完人從峨眉山回來,講起陳傢鵠一路上的情況,陸從駿聽瞭想起一句話:該死不死,必有後福。心情受此鼓舞,便去找海塞斯分享。辦公室裡燈亮著,門口掛著“請勿打擾”的紙牌——這是海塞斯騙人的小把戲,陸從駿便闖進隔壁他弟子郭小冬的辦公室裡。

郭小冬不知道海塞斯門上掛著那紙牌,一句話把他師父出賣瞭。“您找教授?”郭小冬見所長進來,殷勤地對他說,“他下樓去瞭,您坐著等一會兒吧,我給您泡杯茶。”

“他去哪裡瞭?”

“不知道。”

“什麼時候走的?”

“半個多小時前。”

“應該回來瞭吧。”

“沒有,回來我聽得到的。”

陸從駿聽瞭覺得不對頭,便再去敲海塞斯的門。沒人應。再敲,再敲,還是沒人應。便擰開門看,果然是沒人。人去哪裡瞭?四處問,最後從門衛那兒得到確切消息:教授一個小時前出去瞭。

“出去瞭?”所長一驚,“跟誰一起走的?

“就他一個人。”門衛說。

所長急瞭,大聲呵斥道:“你怎麼能放他出去!

門衛支支吾吾地說:“你……上次不是說……他,可以出去……”

陸所長這才想起,前一段時間因為他要常去附院見陳傢鵠,曾跟老孫打過招呼:隻要海塞斯出去,任何人不要過問。命令下瞭卻忘瞭取消。可是他會去哪裡呢?老孫立即帶人出去尋找,陸從駿自己則在老孫辦公室裡守著,守啊守,一直守到凌晨五點多鐘,這老兄才慢悠悠地回來。

“你去哪裡瞭?”回來就好,所長既驚又喜,既喜又氣。

“我在對門院子裡散步。”海塞斯大言不慚。

“你撤謊怎麼不臉紅?”

“因為我沒有撒謊。”海塞斯笑道。

“那你是爬進去又爬出來的?”

“什麼意思?”

“因為大門鎖著。”

“我有萬能鑰匙。”

“你有通往地獄的鑰匙!”陸從駿開始還沉在他回來的驚喜中,還有心情跟他逗逗樂子,看他越說越離譜,便不想囉唆,沉下臉訓斥他,“說,你到底去哪裡瞭?敵人到處在找我們,你還敢夜不歸宿舍,不要命瞭!”

在海塞斯眼裡對方不是老虎,隻是一隻貓,發火也嚇不倒他的。說到底,不就是搞個女人嗎,有什麼瞭不得的。海塞斯坦然地說:“恰恰相反,我是在對一個生命負責。我是一個生命,還沒有老朽的生命,你知道嗎陸先生?”陸從駿這才意識到,他在外面有瞭女人。是什麼人?妓女?還是相好?

“告訴我,她是誰?”陸從駿說。

“我不會告訴你的,”海塞斯說,“我告訴瞭你也就等於失去瞭她。”

“你要瞭她,就沒瞭命。”

“沒這麼可怕。”

“不過你放心,這種可怕的事下不為例瞭。”

海塞斯沒聽懂陸從駿說的意思,看著他,聳聳肩,沒說什麼,溜走瞭。值班室這邊,老孫在批評門衛。陸從駿走過來,勸老孫:“算瞭,這事他們沒有責任,有責任的是我們,沒有及時通知他們。”但他及時想起瞭一個人,“我看他做事很盡職的,把他喊過來吧,反正他在那邊也沒事瞭。”

說的是徐州。

徐州就這麼進瞭黑室。夢寐以求啊。不費一心一力,出色完成任務,撿瞭個大便宜啊。當初為瞭下山,吃瞭那麼多苦頭,隻進瞭一個“黑室的對門”,現在稀裡糊塗進來瞭。怎麼回事?徐州想的是,陳傢鵠病愈出院瞭,進瞭黑室,遂將把他“照應”進去。這麼想著,他覺得陳傢鵠離他更近瞭。更稱心的是,鑒於他的形象可怖,有礙觀瞻,老孫安排給他的是個苦差使:隻負責守夜,白天他還是回老地方去待著。這多好啊,等於是原來的根據地不丟,可以照常與老錢保持聯絡,同時又進瞭虎穴。

徐州知道,組織上一定在急盼陳傢鵠的最新消息,所以進黑室正院後的頭一個晚上,他便寫好紙條:武松康復回傢,且進瞭正房,我也一同跟進,可望更好開展工作。武松是陳傢鵠的代號。紙條揣在貼胸的口袋裡,隻等見到陳傢鵠後便發出去。

可是連值三個夜班,有事沒事東轉西轉,逛遍前院後院,見瞭一大堆陌生人,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就是始終沒見著陳傢鵠的身影。最後從洋教授那兒才得知,陳傢鵠根本沒進來。

這天夜裡,海塞斯又想出去會薑姐,徐州自然不敢放,這是老孫明確交代過的,要盯緊洋教授,不能讓他夜裡出去。海塞斯有約在先,急於想出去,徐州便跟他玩瞭一個欲擒故縱的手段,給他感覺是可以爭取的,藉此兩人小聊一會兒。正是在這小聊中,徐州才得知陳傢鵠根本沒進來,至於他在哪裡,病好瞭沒有,教授也不知道。

聊過之後,當然還是不敢放,為瞭給自己找臺階下,他打電活叫來老孫,讓老孫來當惡人。

怪瞭,老孫居然放人瞭!

3

原來,陸從駿責令老孫要盡快查清海塞斯在跟什麼女人來往,可又不準放他出去,這怎麼查?重慶好幾十萬女人呢。唯一的突破口隻有一個人,海塞斯的司機。老孫約他喝瞭一頓下午茶,軟硬兼施,連哄帶騙,司機招瞭,但好像又沒全招。司機一口咬定他不知道女人是誰,隻知道他們約會的地方在渝字樓。既然在渝字樓,自傢的地盤,老孫決定放膽一搏,放他出去。

夜長夢多,老孫隻給海塞斯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後,海塞斯如期回來,薑姐也回傢去瞭。第二天上午,老孫被手下帶著去到市中區中山路附近的一條冷僻小巷裡,石板路,拾階而上,一溜木板房,多數是兩層樓,傢傢戶戶門前屋後掛著紅辣椒。老孫走瞭一個來回,最後走進一戶人傢。

這就是薑姐租住的房子,房東是一對老頭老太,都已年過花甲,老頭吧嗒吧嗒吸著水煙,對人愛理不理的;老太婆坐在堂前納鞋底,見有人進屋,很賢惠,上來跟老孫打招呼,很客氣很熱心。相談中,老孫知道他們有兩個兒子都在前絨,女兒嫁的也是個當兵的,屋子就這麼空瞭,便把隔壁一問屋出租給人住,現在住的是一個“大美人”。老太婆對薑姐印象十分好,不但誇她人長得好,心眼更好,經常提前支付房租,有時還給老頭子送紙煙。

老孫想知道平時有什麼人跟她來往,老太婆連聲說:“沒有,沒有。”還解釋說她丈夫在部隊上當大官,所以她待人接物很註意影響,住瞭一年從來不見她帶人回來過。見問不到東西,老孫就很想去隔壁那間屋看看。當然不能硬闖,便來瞭個緩兵之計。下午,老孫先叫人支走老頭老太婆,安排他們去警備區前線官兵傢屬接濟中心領一袋大米,其間,老孫與兩名手下趁機對薑姐租住的屋子實行全面搜查。沒有發現發報機,也沒有發現其他可疑,唯一有一點可疑,是屋內有一部電話機,而且居然藏在床頭櫃裡,引起老孫警覺。

回頭,老孫去通信機站核查這部電話,本想辦個手續,登個記,讓機站竊聽這部電話。可一查嚇一跳,這部電話居然是“紅線”,是與汪精衛主席聯絡的專線,要竊聽必須有委員長的手令才行。

陸從駿聞訊著實感到震驚,以為薑姐隻是日鬼的蝦兵蟹將,哪知道居然還是條神秘的大鯊魚。大鯊魚固然誘人,但要是抓捕不當,有可能讓你網破船翻:所以,保險起見,陸從駿不得不去請示杜先生。

杜先生聽完匯報,先是久久沉思,後來突然對陸從駿爽朗地笑道:“看來你要立大功瞭。”陸從駿訴苦說:“我一個人怕沒這個能耐,我想竊聽這電話都沒資格。”這話說得不好聽,接近發牢騷。杜先生斜他一眼,蕩出一步,從陸從駿面前走過去,用背脊對他說:“誰說你是一個人,你的意思這一路走來都是一個人?”

“不,還有你。”陸從駿訕笑。

“就是,至少還有我。”杜先生回過頭來,肯定瞭他的諂媚。接著,杜先生說:“汪某的降和不是秘密,時下不乏有人說他在與日本人暗中勾結,妄圖顛覆國民政府,但一直苦於沒有實證。”

“據我所知,汪身邊的人最近在上海、南京等地與日本特務高層組織梅機關接觸異常。”

杜先生說:“是的,委員長對此非常重視。所以,你給我盯緊這條線,沒準可以順藤摸個大瓜出來。”頓瞭頓,又說,不乏得意地,“你們查,那叫順藤摸瓜,在黨國政治大局來看,這叫敲山震虎。某些人如果能夠懸崖勒馬,知難而退最好,要不然……”說到這裡,杜先生忽然緘口,但眼神和語氣充滿殺氣。這樣的鋒利隻轉瞬即過,他很快又恢復瞭常態,吩咐陸所長,“事不宜遲,你馬上去安排人準備竊聽電話。”

“那手續……”

“讓機站竊聽才要手續,難道你自己不會架臺機器?”

意思很明白,讓他自己動手幹。陸從駿回去即給老孫佈置任務。竊聽嘛,多容易的事,切開電話線再接一根線出來的事,小學生都會做。老孫叫上人在薑姐住的這條巷子裡租瞭一間屋,屋子窗外便是電線桿,爬上電線桿,並聯一根線進屋,這巷子裡的所有電話都成瞭他們的囊中物,想偷聽誰的電話,猶如探囊取物一樣容易。

天黑瞭,薑姐下班回去瞭。

薑姐回傢,職業地東看西察,註意有無人入室的跡象。這一切,她做得自然不刻意,顯然是“每日一課”,已經養成習慣。察看一周,並無異樣,她放心地放開手腳,寬衣丟物,洗手洗臉。

諸事妥當,她掏出一紙條,準備打電話。當她打開床頭櫃時,發現瞭異樣——原來她在話機上蓋著一塊繡花絲巾,雖然絲巾依在,但花的方向反瞭(本來是倒放的,現在正瞭)。她見此,立即警覺地去找房東問:“今天有無人來找過我。”

“沒有。”房東老太說。

“你們今天有沒有離開過傢?”

“下午我們去瞭一趟警備區。”老頭子說。

“警備區?幹什麼?”

老頭說:“沒什麼,就問我們傢兒子現在在哪裡。”

老太說:“你知道的,我傢兩個兒子和女婿都在前線部隊上,他們給我們發瞭十斤大米。那個長官還說,我大兒子在十九路軍,那是抗日的英雄部隊,等以後趕走瞭鬼子還要犒勞我們呢。”

老太纏著她還想多說,薑姐根本無心聽,應付兩句就回自己屋裡去。一個小時後,薑姐帶著一身灰燼和一隻皮箱出瞭門。灰燼可能是燒瞭一些東西吧,皮箱裡是什麼?她要溜嗎?就讓她溜,看她去哪裡,跟著她走也許可以摸到更大的瓜。

夜深瞭,石板路上因為薑姐敲出的清亮的鞋跟聲而顯得更加清冷,更加寂靜。

走出巷子,路口停著兩輛人力車,車夫一個是年輕人,一個是中年人。年輕人在抽煙,中年人在打盹。薑姐叫醒中年人,上瞭他的車。

“快走。”

“去哪裡?”

“重慶飯店。”

車子走後,薑姐不時張望後面,註意有無跟蹤。沒有。拐過一條街,還是沒有。她似乎覺得有點奇怪。後來憑著路燈,她無意間發現車夫彎腰露出穿的衫衣是軍隊的制服衫衣,且側腰處明顯有別槍的跡象,不禁恍然有悟。薑姐見前方有一個路口,支使車夫:“前面往右。”

車夫回頭說:“你不是要去重慶飯店,怎麼往右?”

“少廢話,叫你往右就往右。”

“好嘞。”

小巷深深,瞭無人影。

快行至小巷盡頭時,薑姐突然掏出手槍,向車夫後腦勺連開兩槍,跳下車鉆進另一條小巷,逃之夭夭。她就這麼跑瞭,永遠跑出瞭黑室的視線,直到幾個月後,三號院的人去河內追殺汪精衛時,才在同一賓館發現她,那一天也成瞭她的末日。

4

重慶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壩,系江水常年沖積而成,珊瑚壩是市中區長江水域北岸最大的沙洲,東西長約兩公裡,南北寬六七百米,夏季洪水期常被淹沒,冬季枯水期,露出水面的沙洲可達上數萬平方米。一九三三年,時任四川善後督辦的劉湘為統一川政,下令在此動工修建機場。這也是繼廣陽壩後,重慶的第二座機場。

珊瑚壩機場雖然簡陋,卻留下瞭中國許多重要歷史人物的足跡。尤其重慶作為陪都期間,蔣介石、林森、汪精衛、馮玉祥、宋子文、孔祥熙、張群、陳誠及周恩來、葉劍英等,都是這兒的常客,從這裡“飛天”。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八日,時令已近大雪,江面上襲來的寒風,比山谷裡鉆出的穿堂風還要陰冷。上午八時,戒備森嚴的機場,突然駛進兩輛小車。

戰時的珊瑚壩機場屬一號院管轄之地,對出入人員有嚴格的檢查制度,但車上下來的人是汪精衛、陳璧君、曾仲鳴、何文傑、陳堂濤、桂連軒和王庚餘等一行要員,值班的人不敢造次,隻好眼睜睜地看他們登上飛機。

飛機拔地而起,開始瞭汪精衛的賣國之旅。

次日,汪精衛、周佛海、陳璧君、陶希聖、曾仲鳴一行飛到瞭越南河內;兩天後,另一位叛國主謀陳公博從成都起飛,經昆明到河內與汪精衛一行會合。二十九日,汪精衛給國民黨中央黨部和蔣介石發出“艷電”,公然打出對日本乞降的旗幟。

這一下,離開重慶的人可多瞭,明的,暗的,天上飛的,地上走的,先行的,拖後的,加起來至少走瞭幾百人,都是一群追隨汪賊賣國求榮的貨色。還有不少人想走又沒走成,比如相井、薑姐等等。在原計劃中,他們倆都是在走的名單裡的,尤其是相井,他來這裡幹嗎?不就是來為汪一行出走鋪路架橋,現在他們走瞭,他大功告成,理所當然要跟著走。

可由於出現變故,汪一行出逃時間和方式,跟原計劃有較大變動。本來他們中大部分人要繞道去成都出逃,重慶走的隻有汪精衛和其老婆陳璧君,這樣分頭走,不易引人矚目。但由於臨時發現薑姐已被黑室盯上(房間被搜查,電話被竊聽,人被盯上),汪精衛擔心他們都已經被盯上,於是搞突然襲擊,連夜收拾東西,第二天早上就行動,比原計劃提前瞭四天。

他們這次走,連相井都被蒙在鼓裡,直到十九日,一行人到達河內後才發來電報告知情況,並要求他不得輕舉妄動,要靜候待命,處理後事。就是說,他暫時還不能離開重慶,何時離開,另行通知。相井自是惱怒十分,但人傢汪大人現在是日本政府熱心收買的大人物,紅得燙手,得罪不起,隻有聽之任之,伺候好他,這樣下一輪走的名單中也許就會有自己。相井想,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好在汪精衛沒有馬上發“艷電”,汪府雖然暗流湧動,但表面上還是一如既往,軍警還不敢上門搜查,給瞭相井一個周旋的時間。他把連接汪府後花園的鐵柵欄門用一把銹跡斑斑的大鐵鎖封瞭,開瞭正大門,給人感覺這是一個獨立的寺院。為瞭招徠信徒,他在門口立起大鐵鍋,連搞好幾天的行善贈粥活動。這事他在上海就幹過,但效果這邊獨好。戰時的重慶,至少有十萬難民,這些人紛至沓來,從早到晚,排成長龍,成瞭相井及其隨從們最好的保護傘,包括薑姐。薑姐找到瞭最好的角色,她盤起頭發,穿上佈衣和大頭棉鞋,當上瞭老媽子,天天燒火熬粥,臉上常常沾滿鍋灰,連性饑渴的男人都不會正眼瞧她。

隨後,汪精衛在河內發表“艷電”的第二天,相井也對宮裡發去一份重要電報,內容如下:

可靠消息,美國著名破譯傢讓·海塞斯現在重慶,替支那人破譯帝國軍事密碼。此事萬萬不可,應立即向美國政府提出強烈抗議,勒令其滾出中國。

這電報把黑室攪成瞭一鍋爛粥!

這一天,陸所長應邀匆匆趕來見杜先生,後者久久盯著他,最後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臟話:

“你他媽的聞大禍瞭!”

這是相井給宮裡去電的第三天,這邊已經有反應,速度之快,力度之大,實屬罕見。美國政府出於自身利益的考慮,直接同蔣委員長私下交涉,抗議,要求中國政府迅速放海塞斯回國。無奈之下,委員長隻好忍痛割愛,當然免不瞭對杜先生大罵“娘希匹”。

陸從駿知情後當然是很震驚,同時他深知現在黑室離不開教授,所以不顧一切要求杜先生通融,一定要去說服委員長收回成令。杜先生聽瞭,氣不打一處來,惡聲惡氣地對他說:“你不要再說什麼屁話瞭,這事已沒有任何回旋餘地,隻有照辦瞭。我幾次三番告誡你,海塞斯的身份一定要滴水不露,守口如瓶,最後還是功虧一簣。不要怪誰,你自己釀的苦酒隻有你自己喝。現在的問題是,第一給我查清楚,是誰惹的禍,我懷疑你那裡內奸還沒有除盡!第二,讓教授安全登上飛機,順利回國,不要再節外生枝。”

這對陸所長無疑是黑色的一天,但在探尋答案的黑暗面前,他心裡面清澈見底。他堅信黑室內部不會有內奸,事情一定出在海塞斯身上,是他把他的身份對薑姐透露瞭。

5

此時,海塞斯其實還不知道薑姐已經出事,他們下一輪的約會時間還沒有到呢。陸所長沒有把薑姐的真實情況及時告訴海塞斯,一來,他不想讓海塞斯知道他們在跟蹤他,二來,陸從駿也想看看海塞斯跟薑姐到底會怎麼發展下去。現在看不瞭瞭。這女人失蹤瞭,還給他捅出這麼個大婁子——這當然首先是海塞斯捅的,他嘴巴爛瞭!這天,陸從駿從杜先生那裡回來,直闖海塞斯辦公室,他真想破口大罵。可鑒於之前的隱瞞,罵他還不能直接罵,得繞個彎子。

“告訴我,那個女人到底是誰?”陸從駿闖進來,劈頭蓋腦朝海塞斯吼,讓海塞斯一下愣瞭。他還沒見過所長對他這麼嚴肅,這麼發火。“怎麼瞭,怎麼瞭,有話好好說。”海塞斯被他這架勢鎮住,沒有硬碰硬,而是退一步,嬉皮笑臉的。

“別廢話,我再問一遍,她是誰?”陸從駿變本加厲,猛地拍響桌子,“你今天必須說,你的身份已經大白瞭你知道吧?你的政府跟鬼子現在是一個鼻孔出氣,在逼委員長放你回去!到這個時候你還要隱瞞什麼!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合作,事關黑室的命運,也事關你的生命!”

海塞斯知情後也大為驚駭,當即供出薑姐,並回顧瞭他們交往的過程。“怎麼會這樣?真的,她是日本特務?”罷瞭,海塞斯竟失聲地自言自語起來。

“還不是小的,是大傢夥!”

“她現在在哪裡?”

“鬼知道,她跑瞭。”

海塞斯自知大錯鑄成,後悔莫及,對陸從駿的發問一一如實道來:“我是跟她提起過……我的工作……我想她是渝字樓的人,跟你們大傢都很熟,就沒有多在意……”

“都說瞭些什麼?你該不會是全說瞭吧?”

“沒有……我隻是……偶爾說起過,我在給你們破譯日軍密碼。”

“那還不等於全說瞭!你還說瞭什麼?”

“沒有……我沒有說其他的……”

“有沒有說陳傢鵠的事?”

“沒有。”

“有沒有說過這兒的地址?”

“沒有,這我可以保證,絕對沒有。”

“她問過嗎?”

“問過,但我絕對沒說。”

“你是什麼時候跟她說你的工作的?”

海塞斯想瞭想,“有些時間瞭。”正因此,他反而覺得好像找到瞭薑姐不是敵特的證據,“我覺得你們可能誤會她瞭,你想如果她是間諜的話,她應該早就向上面報告我的情況,然後上面可能也會馬上采取行動,不可能等到今天才來趕我走。”

陸從駿狠狠瞪他一眼:“你到底是天才還是白癡,到這時候還在犯迷糊?她之所以早不說,是因為還想從你嘴裡挖更多的情報,現在說是因為她已經暴露瞭,挖不瞭瞭。”

海塞斯問:“她怎麼暴露的?”見陸從駿氣呼呼的不理他,他低下頭,感嘆道,“瘋狂,瘋狂,這世界太無情瞭。”他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我真沒想到她會是敵人特務,看上去那麼賢良美麗的一個女人。”

“賢良美麗?美麗是不假,要說賢良,如果她叫賢良,這世上就沒有心狠手辣之徒瞭。”陸從駿憤憤然地說,“哼,說起來也幸虧她沒殺你,否則我就活不成瞭。”

“她還殺過人?”

“才殺瞭我一個部下。”

“天哪,這世界太殘酷瞭。”

“是你太自大瞭!”陸從駿看著他說,“這下好瞭,你走瞭,黑室就空瞭,由於你的自大,我一切都白幹瞭。”

“難道我必須回國?”

“你要是不回國,鬼子就會向貴國政府施壓,你們政府又會把壓力轉嫁我國政府頭上。”陸從駿說,“讓你走是委員長下的命令。”

“什麼時候走?”

“做好隨時走的準備,一有飛機就走。”陸從駿一屁股坐在凳上,茫然地說,“遲一天都不行,可能就要出事,鬼子已經在上海糾集一些流氓向貴國領事館抗議,我們必須要盡快讓你離開重慶,出現在美國大街上,隻有這樣抗議才會結束。”

與此同時,重慶飯店的臺球室裡,黑明威正獨自在練球,啪啪的聲音像加瞭消音器的手槍的擊發聲。看樣子他狀態不佳,連打幾個臭球,氣得他將球桿丟在桌上,背著身在室內走來走去,似乎恨不得離去。這時,有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走進來,拿起球桿,趴在桌上,瞄準,啪啪地連擊幾桿。黑明威轉過身看,見來人是馮警長。

黑明威警戒地環視四周,見沒人,上前問:“你怎麼來瞭?”

馮警長走到黑明威旁邊擊球,悄聲說道:“你姐出事瞭。”

黑明威裝模作樣地拿起另一根球桿,走到警長身邊準備擊球:“出什麼事瞭?”

馮警長擊完一球:“暴露瞭。”

黑明威趴在桌子上瞄準黑球:“你怎麼知道的?”

兩人一邊打球,一邊小聲交流著。

“她跟我打電話說的。”

“我怎麼沒接到她電話?”

“她懷疑你的電話被竊聽瞭。”

“我也暴露瞭?”

“沒事。”警長說,“她是擔心,因為你們最近接觸比較多。我已經盯你一天多瞭,看你有沒有尾巴。”

“有嗎?”

“沒有。有瞭我就不會跟你接頭瞭。”

“她現在在哪裡?”

“不知道。”

“那怎麼行,”黑明威說,“電臺聯絡的頻率表什麼的都在她手上,她從來都是隨身帶的,萬一有事要聯絡怎麼辦。”

“這說明她一定還會找你的。”馮警長說,“這兩天你最好別出門,在房間待著,她可能隨時會來找你。”

果然,下午薑姐就來找黑明威,當時黑明威正心不在焉地在練習發報,猛然聽有人敲門,連忙藏好發報機,起身去開門,看見一位包著大紅頭巾的孕婦立在門前,讓他很是疑惑。

“太太,有什麼可以效勞?”

“怎麼?”孕婦推開門闖進來,指指肚皮道,“什麼眼力嘛,塞個枕頭就不認識瞭。”

孕婦就是薑姐,化裝術真是不賴,當燒火老媽子像老媽子,當孕婦像孕婦。這不僅是穿扮的問題,更是心理和演技的問題。畢竟是茌上海受特高課專業訓練過的,科班生啊,就是不一樣,有兩手。

黑明威左看右看,忍俊不禁,上來想扯掉她的頭巾,“這什麼玩意,一下把個大美人搞得像個醜八怪。”薑姐連退兩步,說:“別,我這身裝扮可是花瞭不少工夫弄的。”她不想久留,當即打開拎包,取出一包用油紙包著的東西,“喏,這是電臺聯絡表和密表本,龍王讓我交給你,今後我不便再來瞭。”

“這怎麼行?這兒還離不開你的嘛。”

“你不會是愛上我瞭吧?”薑姐上來大方地拍拍他的臉蛋,黑明威臉刷地紅瞭,薑姐見瞭,嬉笑道,“你很可愛的,可惜我們沒緣分。你是記者該知道,我們的汪大主席已經跑到越南,宣佈要與日本合作組建新政府,所以最近這邊風聲很緊,你要多加小心。”

“你真的不來瞭?”黑明威手足無措。

“沒辦法,我已經暴露,不能再出來活動瞭。”

“可我還不知道怎麼使用密碼呢。”

“怎麼不知道,我不都跟你說瞭。”

“說是說瞭,可我還沒有用過。”

“你會用的,很簡單的,就跟用字典差不瞭多少。”說罷,薑姐連一個“再見”都沒說便幹脆地掉頭走瞭,讓黑明威措手不及,一時愣在那兒。後來想追出門去時,她已在外面關住門,匆匆地走瞭。黑明威打開門,追出去,隻聽到一聲比一聲緊湊的鞋跟聲,透出離去的決然。

黑明威站在那兒想,她要去哪裡?我還能見到她嗎?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想跟她在一起。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對一個女性有這種想法,以前他對女人總是有種莫名的畏懼和抗拒:他的母親還在他的心裡!他是個不幸的兒子,母親給他植入瞭對女人如對老虎的畏懼心理。他也成瞭薑姐唯一同事又沒有同床的男人。不過,以他此刻的心理推測,如果再給他們一段相處的時間,也許他們會有同床的一天的。這麼說,他們確實是沒緣分啊。

6

一個禮拜後,海塞斯聲勢浩大地走瞭。

確實是聲勢浩大,香港的報紙登瞭,美國的電臺播瞭,以致在蛾眉山上的陳傢鵠都可能知道瞭——事實上不知道,因為寺院裡沒有收音機。因為消息不慎走漏,所以海塞斯走的那天,金處長派瞭一個排的兵力護送去機場,排場比杜先生出門還大。排場再大,陸從駿還是提心吊膽,到瞭香港,又有一群人接,一群人送,都是陸從駿親自出面安排的。

功夫不負有心人,海塞斯順利回瞭國。有好事者在紐約第五大道上還給他拍瞭照,登在香港的報紙上,另有人在美國的電臺上也說瞭,對國民政府深表遺憾的表面下極盡挖苦和嘲笑。

不管你懷什麼心,說什麼,隻要人安全回瞭美國,杜先生心裡的石頭就落瞭地。但話說回來,連一個人走的消息都按不住,說明什麼?陸從駿,你黑室的內賊沒除盡啊。這一天,杜先生又把陸從駿叫到辦公室,說的就是這個話題。

杜先生說:“黑室成立至今,成績斐然,但厄運也不少,各路特務圍著我們轉,就想把我們滅瞭。樹大招風,樹大更要抗風!楊處長是被一顆八百米外的子彈射殺的,這說明什麼?說明我們身邊的特務不是三腳貓,不是幾個小嘍囉。教授走是絕密又絕密的消息,外界又怎麼會知道?難道你覺得這是敵人掐指算卦算出來的?”

“當然不是。”

杜先生狠狠地瞪他一眼,“陸從駿,我早對你說過,你那裡面不幹凈,你要打掃衛生,徹徹底底地打掃。這次算你運氣好,教授路上沒有出事,否則你的腦袋已經是我的啦。”

陸從駿埋著頭聽訓,一聲不吭。

杜先生接著說:“陸從駿,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們,當前是我們最困難的時候,為瞭配合汪賊的降日計劃,最近鬼子從水上、路上、空中,海陸空三條線源源不斷地輸送特務進來,潛伏在我們身邊,加上汪賊留下的餘孽死黨,我們是身處雷陣啊!你必須要有高度的警惕性,你們那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價值千金的,都是敵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從踏進屋子的那一刻起,陸從駿就已經做好挨罵受罰的準備,也許是準備充分吧,他沒有表現出應有的局促和不安。甚至,在杜先生看來,他為部下今天的泰然、為他寵辱不驚的氣度、為他目光裡引而不發的那種力量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震驚,好像他的威嚴已經被剝奪。當陸從駿意識到這點後,為瞭掩飾內心的平靜,也是為瞭還給首座一份威嚴,他使勁想起遠在峨眉山上與生死做搏鬥的陳傢鵠,想起自己眼下幹的壞事敗露後可能得到的滅頂之災,想起楊處長的死,想起海塞斯工作上的困境……全是一堆鬧心事,想著,想著,他眼睛泛紅瞭,聲音發顫瞭,拿煙的手哆嗦瞭。

這個表現又似乎過瞭頭,與他過往在首座面前的形象有所不符。不過,杜先生凝神沉思一會兒,沒有覺得異樣。或者說,他接受瞭這個異常,因為他覺得陸從駿確實應該痛定思痛,好好總結一下教訓,充分認識到自己工作面臨的困難。他是個忠誠有才幹的人,痛苦會讓他變得更加有才幹的,杜先生這樣想著,為今天的談話感到滿意。

接下來的日子裡,陸從駿絲毫沒有在單位內“打掃衛生”,因為杜先生看到的“那些黑”是他自己抹上去的。說來叫人不敢相信:海塞斯根本沒有走!走的是一個“像海塞斯的人”——他其實並不像海塞斯,可這有什麼關系?海塞斯的標志是一把大胡子,天氣那麼冷,圍條大圍巾總是可以的,戴頂大帽子也不是不可以。關鍵是,不管是日本政府還是美國政府,雖然都要求中國政府放海塞斯回國,可誰會來檢查呢?一個人其實經常不是以相貌作憑證的,而是以名字。陸從駿做的主要是文字工作,比如制作假護照,比如虛構上報的材料、新聞稿,比如圖片說明文,等等。

陸從駿幹瞭一件瞞天過海、偷梁換柱的事,欺騙的對象包括委員長在內,其膽大足以包下生死大關。這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正因為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所以他成功瞭。當然,如果失敗將慘遭殺頭之禍,為瞭確保成功,陸從駿甚至把五號院的所有人頭都押上瞭。他幹瞭一件很絕的事情,瘋狂的事,在一個三更半夜,把五號院的全體人員集中在禮堂內,包括林容容、李建樹、張銘程——他們剛結業下山,參加瞭工作,張銘程被海塞斯淘汰,留在機要處當機要員,林容容和李建樹則進瞭破譯處,做瞭海塞斯部下。

在死一樣的靜肅中,在眾目睽睽之下,陸從駿讓老孫用一把削發如泥的匕首剃掉瞭一頭已經被黑室折騰得半白的、但依然茂密的頭發,並割破指頭,滴瞭至少半兩血,兌在一斤燒酒裡。隨後,他命令每一個人效法他,割破指頭,滴血入酒。全體八十七人,人湊一份,最後一斤酒差不多盛滿瞭一隻臉盆。他第一個喝下一杯血濃於酒的酒,然後把海塞斯將走的來龍去脈和他將偷梁換柱的設想對大傢和盤托出,最後他這樣說道:“今天我要以血酒作證,和大傢簽訂一個生死盟約,不想簽的人現在可以出列退場,想簽的人留下。”

沒有一個人出列。

一盆血酒就這麼被喝光。

這是一個瘋子的舉動,但陸從駿這麼做卻是出於高度的理智。有一個明顯的事實支持他這樣做:陳傢鵠在峨眉山生死不知,郭小冬來瞭這麼久毫無建樹,林容容和李建樹初出茅廬,是龍是蟲還不能見分曉,如果海塞斯走瞭,黑室等於是空瞭。空瞭還能幹什麼?空瞭,就是等著人來看笑話,就是坐以待斃,還不如搏一次!

可這賭的是命啊,他敢這麼瘋狂賭命,也許還有一點就是:他認為杜先生應該明白海塞斯走瞭對黑室的利害關系,心底可能也是希望他這樣做的。他明的不讓你做,暗的希望你做。這是官場的潛規則,是厚黑學。當然這僅是他猜測,如果猜對瞭,東窗事發,杜先生會保他的。否則的話,他覺得自己活著也沒什麼意思瞭,因為很顯然,如果杜先生決意要這麼做,黑室事實上已經被他拋棄瞭,廢墟而已。

與其在廢墟裡茍活一世,不如搏一次命。

海塞斯就這麼留瞭下來,跟當初陳傢鵠隱居在對門一樣隱居在黑室院內。院內八十七人,天天可以看到他,同吃一鍋飯,同走一條路,同頂一片天,但對外面的人來說,這個人已在美國。海塞斯休想出門,隻要不出門,你什麼要求都可以提,都可以滿足你。甚至,陸從駿對他在院內找女人這一點都默認瞭。院內現有二十七名女性,陸從駿默默掐瞭一下指頭,有可能被他瞧上眼的大概在五個左右。其中林容容首當其沖,是最危險的,年紀、長相都有優勢——也可以說是劣勢,以前是師生關系,現在又在一層樓裡共事,出險的機會最多。他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可隻要海塞斯能給他破掉密碼,他似乎也舍得。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嘛。

7

海塞斯果然對林容容發起攻擊。一天晚上,林容容給他來泡茶的時候,他從背後一把抱住瞭她。林容容會驚慌,嚇得茶杯都打在地上,這是他想到的。但他沒想到,林容容會強力抵抗,不要命地抵抗。他趁林容容慌亂之際,把手從她衣服下伸進去想摸她胸時,林容容像一隻被摸瞭屁股的母老虎,在雙手被他箍住的情況下,用頭奮力向後撞擊,不要命地撞,剛好撞到他下巴上,把他牙關都差一點震脫位瞭。

“教授,你怎麼能這樣!”林容容退到辦公桌那邊,順手抓起煙灰缸,準備進一步還擊。海塞斯痛苦地揉著下巴,“你把我下巴撞壞瞭。”一邊又朝林容容移過來,“放下東西,我不是你的敵人,我隻是想從你身上得到一點靈感。”林容容繼續抓著煙灰缸,說:“我的身體不是你的。”

“是誰的呢?”

“反正不是你的。”

“你還是處女嗎?”

“你管得太多瞭。”林容容說,“你應該管管你的密碼。教授,大傢把命都搭上瞭,都希望你早日破開特四號線密碼,把汪賊的行蹤找到,你卻……在想這些事,教授,你不應該這樣。”

“我是人,男人,一個健康的男人,不是囚犯。”海塞斯激動地說,“你們把我關在這裡,門不能出,戲不能看,女人不能碰,你們以為這樣就可以破譯密碼嗎?”

“又不是你一個人這樣,大傢都不是一樣嘛。”

“所以,我看你們都瘋瞭,怎麼能這樣工作呢?”

說一千道一萬都沒用,林容容堅決不讓他碰,求情不行,威逼不行,摸一下手也不行。最後,林容容像個小偷,帶著個煙灰缸趁機溜走,而且以後再也不單獨進他的辦公室,那隻煙灰缸也就一直沒有機會物歸原主,後來她把它送給瞭陳傢鵠。

林容容說的特四號線是怎麼回事?以前沒聽說過啊。

是這樣的,特四號線是汪賊逃到河內後與相井建立的聯絡電臺,上線自然是汪賊,下線就是相井。汪賊出逃重慶是瞞著相井的,逃到河內後他急於要通知相井,到河內的當天即借用特三號線的頻率與相井聯絡。特三號線這邊偵聽處一直有人守著,所以它一出來就被發現瞭。

其實也就出來這麼一次,前後不過半個小時,發瞭一份電報,如果當班的人馬虎一點,經驗差一些,很容易疏忽掉的。這天值班的正好是蔣微,耳朵靈得很,而且經驗豐富,剛呼叫幾下便被她發現是一臺新機器——不同的機器電波聲有區別的。

在老頻率上出現新的機器型號,而且發瞭一份報後再也不出現,蔣微覺得很蹊蹺,引起她深思。如果說從此老機器沒瞭,新機器一直在那兒,說明對方換機器瞭,可以理解的。但現在老機器當天又出現瞭,而新機器卻一去不返,它像個妓女,來跟三號線會瞭一下就拜拜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蔣微想,可能是部新電臺,想跟三號線下線聯絡,因不知怎麼通告它,便借用三號線的平臺通告它,那份電報可能就是在對它說:我要跟你聯絡,去哪裡吧。換言之,它不是妓女,它是“第三者”,這會兒它們可能在某個秘處幽會呢。隨後幾天,蔣微組織大夥尋找這部可能的新電臺,一天晚上果然在—個新頻率上找到它。這其實不難找的,因為雙方的聲音都是現存的,好像拿著照片去人堆裡找人,找到是正常的,找不到才不正常呢,隻能說明你太不專業,也不敬業。

海塞斯命名這條新線為特四號線。由於它出現的特定的時間、聯絡方式、機器型號,蔣微懷疑這是汪賊帶出去的電臺。為此,她寫瞭一份專題報告,引起陸所長的高度重視。在密電破不開的情況下,如何來證實這是不是汪賊的電臺?有一個辦法就是:辨別報務員發報的手法。汪賊出逃後,汪府和二號院陸續消失瞭一批人,其中有一個姓裘的杭州姑娘,以前在二號院通訊處工作。陸從駿把她以前的三個同事找來一起辨聽特四號線上線報務員發報的手法,他們三人聽過後一致認定,這就是“裘姑娘”的手法。

至此,可以毫不懷疑這就是汪賊身邊的電臺。

再說,自汪賊在河內公告“艷電”後,陸從駿知道,三號院已經陸續派出去三批特工去找他,目的是要抓他回重慶接受審判(要麼就地幹掉他)。但河內這麼大,沒有線索怎麼找?現在電臺找到瞭,離找到他們也就隻剩一步之遙。就是說,找到電臺是個非常重要的線索,蔣微在當中功不可沒,令陸所長對她更是青睞。楊處長犧牲後,陸從駿就曾想讓她出任偵聽處處長,可她太年輕,才二十四歲,委以如此重任,怕惹人質疑和非議才作罷。現在,人傢立瞭大功,便趁熱打鐵下瞭命令。

話說回來,最後的“遙遠一步”隻有靠海塞斯去走。

陸從駿為什麼鬥膽搏命地要把海塞斯留下來,原因就在此:他不想在抓捕汪賊的歷史大戰中袖手旁觀,他想有大作為,關鍵時候露一手。應該說,他的條件很好,電臺找到瞭,而且電報流量相當大,更是滋長瞭他的信心。汪賊出逃匆忙倉促,在重慶有諸多事情未瞭,因而對相井有太多的話要說,經常一天發好幾封電報,讓海塞斯暗自竊喜,覺得這是非常有利的條件。言多必失,事多必亂。破譯電報,最怕“金口難開”,對著一面墻絞盡腦汁,苦思冥想。電報多瞭,容易露出破綻,發現一個破口子,鉆進去,就有可能升入天堂。

每天,當偵聽處給他送來成沓的電文時,海塞斯都隱隱地感到一種沖動,像踏入瞭一條清澈見底、魚兒亂竄的溪流中,似乎隨時都可以徒手抓起一尾魚。可是,不知是時光的流逝讓他失去瞭過往超凡的神力,還是異域的天象、地理讓他犯瞭“水土不服”的毛病,還是林容容的毅然拒絕澆瞭他黴頭,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總之,海塞斯感到自己的激情顯得雜亂無章,他興奮,可表現的是那麼沒有經驗,手忙腳亂,神魂顛倒,以致每一次出手都是徒勞,每一次碰運氣都撞到南墻。他把基督的神像請入室,掛在正面墻上,祈求主給他帶來好運,但來的還是厄運、厄運……他像個被眾魔詛咒、諸神拋棄的將軍,一次次沖鋒,均以失敗告終。

這是怎麼回事?是我老瞭嗎?在經歷瞭重重挫折和無情打擊後,海塞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想念陳傢鵠,每到夜晚就想念,清晨醒來也在想念。而且,他可以想象,由於自己的無能和不幸,有一個人比他還在用心地想念陳傢鵠,他就是陸從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