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南方的幾條交叉的鐵路線上輾轉瞭兩個年休假,先後采訪瞭51位多半年邁老弱的知情者,並查閱瞭上百萬字的資料後,終於有信心坐下來寫作本書。南方的經歷讓我懂得瞭什麼叫南方。以我切身的感受言,到瞭南方後,我全身的汗毛孔都變得笑嘻嘻起來,在甜蜜地呼吸,在癡迷地享受,在如花地嫵媚,甚至連亂糟糟的汗毛也一根根活靈起來,似乎還黑瞭一層。所以,我最後選擇在南方的某地作為寫作基地是不難理解的,難以理解的是,由於寫作地域的變更,導致我寫作風格也出現某些變化。我明顯感覺到,溫潤的氣候使我對一向感到困難的寫作變得格外有勇氣又有耐心,同時也使我講述的故事變得像南方的植物一樣枝繁葉茂。坦率說,我故事的主人公到現在都還沒有出現,不過,已經快出現瞭。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已經出現,隻不過我們看不見而已,就像我們無法看見種子在潮濕的地底下生長發芽一樣。
說真的,23年前,天才女子容幼英生產大頭鬼的一幕,由於它種種空前絕世的可怖性,人們不相信這樣的事情以後還會再有。然而,就在無名女子入住容傢的幾個月之後,同樣一幕又在無名女子頭上翻版重演瞭。因為年輕,無名女子的喊叫聲顯得更加嘹亮,亮得跟刀走似的,在幽深的院子飛來舞去,把顫悠悠的火光驚得更加顫悠悠,甚至連失聰的長兄都被驚得心驚肉跳的。接生婆來瞭又走,走瞭又來,換瞭一撥又一撥,每一個走的人身上都有股濃烈的血腥味,身上腳下都沾滿血跡,跟劊子手似的。血從產床上流到地下,又從屋子裡流躥到屋子外,到瞭外頭還在頑強地流,順著青石板的縫隙流,一直流躥到植有幾棵臘梅的泥地亂草裡。梅花混長在亂草裡,本是要死不活的,但這年冬天幾棵臘梅居然都花開二度,據說就是因為吃瞭人血的緣故。臘梅花開的時候,無名女子早已魄散魂飛,不知是在哪裡做瞭冤魂野鬼。
所有的經事者都說,無名女子最後能把孩子生出來簡直是個奇跡;那些人又說,如果孩子生瞭,大人又活瞭,那簡直就是天大的奇跡,奇跡的奇跡。隻是奇跡的奇跡沒有降臨,孩子生下後,無名女子在如註的血流中撒手人寰。奇跡的奇跡不是那麼好創造的,除非生命不是血肉做的。問題不在這裡,問題是待人把孩子臉上的血水洗盡後,人們驚愕地發現,小東西從頭到腳無一不是大頭鬼的再現,烏發蓬蓬,頭顱巨碩無比,甚至連屁股上的黑色月牙形胎記都如出一轍。事情到這地步,小黎黎的那套騙術自然成瞭鬼話一把,一個本是半人半仙、令人敬而畏之的神秘之子,就這樣轉眼成瞭一個大逆不道的猙獰野鬼。要不是長嫂在小東西頭臉上多少瞅見一點小姑姨(即大頭算盤)的印象,恐怕連慈悲的佛心也是要將他遺棄荒郊的。換句話說,在面臨棄與不棄的重要關頭,是小東西和他祖母的那點宿命的掛相保救瞭他,把他留在瞭容傢深宅裡。
然而,留的是一條命,至於容傢人應有的尊貴是沒有的,甚至連名姓都是沒有的。很長一段時間,喊他的人都叫他死鬼。一天,洋先生從負責贍養死鬼的那對老仆人夫婦的門前走過,後者客氣地將其邀進屋,請他給死鬼換個叫法。他們都人老怕死瞭,覺得死鬼的這叫法聽瞭實在毛骨悚然,像是有點在催他們命似的,所以一直想換個叫法。曾經自己私自改的一些叫法,什麼阿貓阿狗的,也許是因為不貼切吧,沒人跟著他們喊,左鄰右舍還是喜歡死鬼死鬼的叫,叫得兩老常常夜裡做噩夢。所以,迫切地想請洋先生拿個貼切的叫法,以便讓大傢都跟著來喊。
洋先生就是早年間給容傢老奶奶圓過夢的那個西洋人,他一度深得容傢老奶奶偏愛,卻不是所有有錢人都喜歡的。有一次,他在碼頭上給一個外省來的茶葉商圓夢卜命,結果是飽受一頓毒打,手腳骨雙雙被打斷不說,連兩隻藍色而明亮的眼睛也被滅瞭一隻。他靠斷手斷足和一隻獨眼爬到容傢門口,容傢人以老奶奶亡靈的善心收容瞭他,然後就一進不出,流落在容傢,以他的智識和大徹大悟後有的厭世精神尋得一份稱職的事務,就是替這個顯貴的傢族修訂傢譜。年復一年地,如今,他比容傢任何人都熟悉這個大傢族裡的枝枝節節,過去現在,男人女人,明歷暗史,興衰榮枯,以及環環之間的起承轉換、瓜瓜葛葛,無不在他的心底筆頭。所以,死鬼是何許人,哪條根的哪隻瓜,這隻瓜是臭是香,是明的還是暗的,貴的賤的,榮的辱的,旁人或許雲裡霧裡,而他是心知肚明的。也正因心知肚明,所以這名或號就顯得越發的難拿。
洋先生思忖,冠名得先要有姓,姓什麼?照理他該姓林,但這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意思,是倒人胃口的;姓容,那是隔代又越軌的事,扒不著邊的;隨他生身之母姓,無名女子又哪來的姓?即便有也是姓不得的,那分明是把已埋在地下的屎挖出來往容傢人臉上貼,豈不是遭罵!思來想去,冠名的想頭是斷絕瞭,隻想給他捏個貼切的號算瞭。洋先生端詳著孩子鬥大的腦袋,想他生來無爹無娘的悲苦,和必將自生自滅的命運,突然靈機一動,報出一個號:大頭蟲。
事情傳到佛堂裡,念經的人一邊聞著香煙一邊思考著說:
“雖說都是煞星,但大頭鬼克死的是我容傢大才女,所以叫他鬼是最合適不過的。但這小東西克死的是個世間最不要臉的爛女人,她膽敢褻瀆佛主,真正是罪該萬死,該遭天殺!克死她是替天行道,為人除惡,叫他鬼是有些埋冤瞭他,那麼以後就喊他大頭蟲好瞭,反正肯定不會是一條龍的。”
大頭蟲!
大頭蟲!
大頭蟲像一條蟲一樣地生。
大頭蟲!
大頭蟲!
大頭蟲如一根草一樣地長。
偌大的院子裡,真正把大頭蟲當人看、當孩子待的大概隻有一個人,就是來自大洋彼岸的落魄人洋先生。他在完成每日一課的晨讀和午休後,經常順著一條卵石鋪花的幽徑,漫步來到老仆人夫婦屋裡,到站在木桶裡的大頭蟲邊坐上一會兒,抽一袋煙,用他母語講述著自己夜裡做過的夢——好像是講給大頭蟲聽的,其實隻能是自己聽,因為大頭蟲還聽不懂。有時候,他也會給大頭蟲帶來個鈴鐺或者泥人蠟像什麼的,等等這些似乎使大頭蟲對他產生瞭深厚感情。後來,等大頭蟲的腳力可以使他甩手甩腳地出門時,他最先獨自去的地方就是洋先生起居工作的梨園。
梨園,顧名思義,是有梨樹的,是兩棵百年老古的梨樹,園中還有一棟帶閣樓的小木屋,曾經是容傢人貯藏鴉片和藥草的地方。有一年間,一女婢莫名失蹤,先以為是跟哪個男人私奔瞭,後又在這小屋裡發現瞭她腐爛的屍骨。女婢的死因不得而知,但死訊赫赫地不脛而走,鬧得容傢上下無人不知。從那以後,梨園便成瞭鬼地和陰森可怖的象征,人人談起色變,孩子胡鬧,大人往往這樣威脅:再胡鬧把你丟到梨園去!洋先生就是靠著這份虛怯的人心,享受著獨門獨院的清靜和自在。梨花開的時候,看著燦爛如霞的梨花,聞著撲鼻賞心的花香,洋先生深信,這就是他歷盡艱辛、漂泊一生尋覓的地方。梨花謝的時候,他把敗落的梨花拾揀起來,曬幹,置於閣樓上,這樣屋子裡長年都飄著梨花的香氣,有點四季如春的感覺。腸胃不舒暢時,他還用幹梨花泡水喝,喝瞭腸胃就舒坦瞭,靈驗得很。
大頭蟲來過一次後,就天天來,來瞭也不說話,隻立在梨樹下,目光跟著洋先生的身影動,默默地,怯怯地,像隻迷驚的小鹿。因為自小在木桶中站立,他開步走路的時間比一般孩子都早。但開口說話卻比誰都遲,兩歲多瞭,同齡的孩子已經會誦五言七律瞭,他還隻會發駕——駕——的單音。他失常的啞口一度使人懷疑他是個天生的啞巴,但是有一天,洋先生在竹榻上午休時,突然聽到有人在悲悲戚戚地喊他:
“大地——”
“大地——”
“大地……”
在洋先生聽來,這是有人在用母語喊他爹爹。他睜開眼,看見大頭蟲立在他身邊,小手拉著他衣襟,淚眼汪汪的。這是大頭蟲第一次開口喊人,他把洋先生當做他親爹,現在親爹死瞭,於是他哭瞭,哭著喊他活過來。從這天起,洋先生把大頭蟲接到梨園來一起住瞭,幾天後,年屆八旬的洋先生在梨樹上做瞭架秋千,作為大頭蟲三歲生日的禮物送給他。
大頭蟲在梨花的飄落中長大。
八年後,在一年一度的梨花飛舞的時節,洋先生白天迎著飛舞的梨花,在蹣跚的步履中精心斟酌著每一個用詞,晚上又把白天打好的腹稿付諸墨紙,幾天後落成瞭一封寫給省城老黎黎之子小黎黎的書信。信在抽屜裡又擱瞭一年有餘,直到老人分明預感到來日有限時,才又拿出來,落上時間,差大頭蟲把它送上郵路。由於戰火的關系,小黎黎居無定所,行無規矩,信在幾十天後才收到。
信上這樣寫道:
尊敬的校長先生:
健安!
我不知給您去信是不是我迂頑一生中犯下的最後一個錯誤。因為擔心是個錯誤,也因為我想和大頭蟲盡量地多相處一天,所以我不會即日便寄出此信。信上路的時日,必是我臨終的前夕,這樣即使是錯誤,我也將幸免於責難。我將以亡靈的特權拒絕世間對我的任何責難,因為我在世間所遭的責難已足夠的多和深。同時,我還將以亡靈洞察世間特有的目光註視您對我信中所言的重視程度,以及落實情況。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無異是我的遺書,我在這片人鬼混居的土地上已活過長長的將近一個世紀,我知道你們對待死人的恭敬和對待活人的刻薄是一樣的令人嘆服的。所以,我基本上相信您不會違逆我的遺願。
遺願隻有一個,是關於大頭蟲的,這些年來我是他實際意義上的監護人,而日益臨近的喪鐘聲告訴我,我能監護的時日委實已不多,需另有人來監護。現在,我懇求您來做他以後的監護人。我想,您起碼有三個理由做他的監護人:
1.他是由於您和您父親(老黎黎)的善心和勇氣才有幸降臨人世的;
2.無論如何他是你們容傢的後代,他的祖母曾經是您父親在人間的最愛和至珍;
3.這孩子天資極其聰穎。這些年來,我就像發現一塊陌生的土地那樣,一點一點地被他身上夢一樣的神秘智慧所震驚所迷惑。除瞭待人有些孤僻和冷漠外,我認為他和他祖母沒有什麼兩樣,兩人就如兩滴水一樣的相像,天智過人,悟性極高,性格沉靜有力。阿基米德說,如果給他一個支點,他可以把地球撬動,我堅信他是這樣一個人。但現在他還需要我們,因為他才12歲。
尊敬的人,請相信我說的,讓他離開這裡,把他帶去您的身邊生活,他需要您,需要愛,需要受教育,甚至還需要您給他一個真正的名字。
懇求!
懇求!
是一個生者的懇求。
也是一個亡靈的懇求。
垂死者R·J
銅鎮,1944年6月8日
二
1944年的N大學和N大學所在的省城C市是多災多難的,首先是遭到瞭戰火的洗禮,然後又受日偽政府躪蹂,城市和城市裡的人心都有瞭巨大變化。當小黎黎收到洋先生信時,猛烈的戰火是平息瞭,但由虛偽的臨時政府衍生出來的各種混亂局面卻達到瞭無以復加的地步。此時老黎黎已去世多年,隨著父親餘威的減弱,加上對偽政府的不合作態度,小黎黎在N大學的地位已出現難以逆轉的動搖。偽政府對小黎黎本是器重有加的,一個他是名人,具有他人沒有的利用價值;二個他們容傢在國民政府手頭是受冷落的,也是容易被利用的。所以,偽政府成立之初,便慷慨地給時任副校長的小黎黎下瞭份正校長的任命狀,以為這樣足以收買小黎黎。沒想到,小黎黎當眾將任命狀對開撕掉,並留下一句鏗鏘壯語——
亡國之事,我們容傢人寧死不從!
結果可想而知,小黎黎贏得瞭人心,卻失去瞭官職。他本來早就想去銅鎮避避偽政府討厭的嘴臉,其中包括校園裡盛行一時的人事和權力之爭,洋先生的來信無疑使他加快瞭行程。他在反復默念著洋先生的信中走下輪船,一眼看見立在縹渺風雨中的管傢。管傢迎上來向他道安,他唐突地發問:
“洋先生好嗎?”
“洋先生走瞭。”管傢說,“早走瞭。”
小黎黎心裡咯噔一下,又問:
“那孩子呢?”
“老爺問的是誰?”
“大頭蟲。”
“他還在梨園。”
在梨園是在梨園,但在幹什麼是少有知道的,因為他幾乎不出那個園子,旁的人也不去那裡。他像個幽靈,都知道他在院子裡,卻難得看到他人影。此外,在管傢的口裡,大頭蟲幾乎可以肯定是個啞巴。
“我還沒有從他嘴巴聽懂過一句話。”管傢說,“他很少開口說話,就是開瞭口,說的話也是跟啞巴一樣,沒人聽得懂。”
管傢又說,院子裡的下人都在說,洋先生死前曾跟當傢的三老爺磕過頭,為的就是讓大頭蟲在他死後繼續呆在梨園裡,不要將他掃地出門。又說,洋先生還把他私藏幾十年的金幣都留給瞭大頭蟲,現在大頭蟲大概就靠這些金幣生活著,因為容傢並沒有支付給他生活必需的錢糧。
小黎黎是第二天晌午走進梨園的,雨止瞭,但接連幾天來的雨水已把園子浸得精濕,腳步踩在濕軟的泥土上,腳印凹下去,深得要弄臟鞋幫。但眼前,小黎黎看不見一隻人的腳印,樹上的蜘蛛網都是空的,蜘蛛都避雨躲到瞭屋簷下,有的則在門前張瞭網,要不是煙囪正冒著煙,還有砧板上刀切的聲音,他想不出這裡還住有人。
大頭蟲正在切紅薯,鍋裡滾著水,有很少的米粒像蝌蚪一樣上躥下跳著。對小黎黎的闖入,他沒有驚奇,也沒有慍怒,隻是看瞭他一眼,然後繼續忙自己的,好像進來的是剛出去的——他爺爺?或者一隻狗。他的個子比老人想的要小,頭也沒傳說的那麼大,隻是頭蓋顯得有些高尖,像戴頂瓜皮帽似的——也許是因為高尖才顯得不大。總之,從生相上看,小黎黎不覺得他有什麼過人之處,相比之下他冷漠、沉靜的神色和舉止倒給人留下瞭深刻印象,有點少年老成的寡淡。屋子是一間拉通的,一眼看得見一個人起居的全部和質量,燒、吃、住都是簡陋到頭的,惟一像樣的是以前藥草房留下的一排藥櫃子,一張書桌,和一把太師椅。書桌上攤開著一卷書,是大開本的,紙張透露出古老的意味。小黎黎合起書看瞭看封面,居然是一冊英文版的《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小黎黎放回書,疑惑地看著孩子,問:
“這是你在看嗎?”
大頭蟲點點頭。
“看不看得懂?”
大頭蟲又點點頭。
“是洋先生教你的?”
對方還是點點頭。
“你老是不開口,難道真是啞巴?”小黎黎說,聲音裡帶點兒指責的意思,“如果是的就跟我再點個頭,如果不是就對我開口說話。”為瞭怕他聽不懂國語,小黎黎還用英語重復瞭這段話。
大頭蟲走到灶邊,把切好的紅薯倒入開水裡,然後用英語回答說他不是啞巴。
小黎黎又問他會不會說國語,大頭蟲用國語回答說會的。
小黎黎笑瞭笑,說:“你的國語說得跟我的英語一樣怪腔怪調,大概也是跟洋先生學的吧?”
大頭蟲又點點頭。
小黎黎說:“不要點頭。”
大頭蟲說:“好的。”
小黎黎說:“我已多年不說英語,生疏瞭,所以你最好跟我說國語。”
大頭蟲用國語說:“好的。”
小黎黎走到書桌前,在太師椅上坐下,點瞭枝煙,又問:
“今年多大瞭?”
“12。”
“除瞭教你看這些書,洋先生還教過你什麼?”
“沒有瞭。”
“難道洋先生沒教你怎麼圓夢?他可是出名的圓夢大師。”
“教瞭。”
“學會瞭嗎?”
“會瞭。”
“我做瞭個夢,給我圓一下可以嗎?”
“不可以。”
“為什麼?”
“我隻給自己圓夢。”
“那你給我說說看,你夢見瞭什麼?”
“我什麼都夢見瞭。”
“夢見過我嗎?”
“見過。”
“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
“誰?”
“容傢第八代後代,生於1883年,排行廿一,名容小來,字東前,號澤土,人稱小黎黎,乃N大學創始人老黎黎之子。1906年畢業於N大學數學系,1912年留學美國,獲麻省理工大學數學碩士學位,1926年回N大學從教至今,現任N大學副校長,數學教授。”
“對我很瞭解嘛。”
“容傢的人我都瞭解。”
“這也是洋先生教的?”
“是。”
“他還教過你什麼?”
“沒有瞭。”
“上過學嗎?”
“沒有。”
“想上學嗎?”
“沒想過。”
鍋裡的水又沸騰起來,熱氣彌漫著屋子,夾雜著食熟的香氣。老人站起身來,準備去園子走走。孩子以為他要走,喊他留步,說洋先生有東西留給他。說著走到床前,從床底下摸索出一個紙包,遞給他說:
“老爹爹說過的,老爺要來瞭,就把這送給您。”
“老爹爹?”老人想瞭想,“你是說洋先生吧?”
“是。”
“這是什麼?”老人接過紙包。
“老爺打開看就知道瞭。”
東西被幾張泛黃的紙張包裹著,看起來不小,其實是虛張聲勢的,散開紙包,露出的是一尊可以用手握住的觀音像,由白玉雕刻而成,眉心裡鑲著一顆暗綠的藍寶石,仿佛是第三隻眼。小黎黎握在手上端詳著,頓時感覺到一股清爽的涼氣從手心裡往他周身漫溢,暗示出白玉品質的上乘。雕刻的手藝也是精湛的,而沉浸在手藝中的法度透露出的是它源遠流長的歷史。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件上好的藏品,把它出手利祿是匪淺的。老爺掂量著,望著孩子,沉吟道:
“我與洋先生素無交道,他為何要送貴物與我?”
“不知道。”
“知道吧,這東西很值錢的,還是你留著吧。”
“不。”
“你自幼受洋先生厚愛,情同親人,它應該是你的。”
“不。”
“你比我更需要它。”
“不。”
“莫非是洋先生怕你賣不好價錢,托我代你把它出售?”
“不。”
正這麼說著時,老爺的目光無意間落到外包紙上,見上面記滿瞭演算的數字,一遍一遍的演算,好像在算術一個復雜的數目。把幾張紙全鋪開來看,都是一樣的,是一道一道的算術題。話題就這樣轉換瞭,老爺問:
“洋先生還在教你算術?”
“沒有。”
“這是誰做的?”
“我。”
“你在做什麼?”
“我在算老爹爹在世的日子……”
三
洋先生的死亡是從喉嚨開始的,也許是對他一生熱衷於圓夢事業的報復吧,總的說,他的一生得益於巧舌如簧的嘴巴,也禍害於這張遊說於陰陽間的烏鴉嘴。在給小黎黎醞釀遺書之前,他基本上已經失聲無語,這也使他預感到死期的來臨,所以才張羅起大頭蟲的前程後事。在一個個無聲的日子裡,每天早上,大頭蟲總是把一杯隨著季節變化而變化著濃淡的梨花水放在他床頭,他在淡約的花香中醒來,看見白色的梨花在水中裊裊伸張、蕩漾,心裡會感到平靜。這種土制的梨花水曾經是他驅散病癥的良藥,他甚至覺得自己之所以能活出這麼一把高壽,靠的就是這簡單的東西。但當初他收集這些梨花,完全是出於無聊,抑或是梨花炫目的潔白和嬌柔吸引並喚醒瞭他的熱情,他收集起它們,把它們晾在屋簷下,幹爽瞭,放在床頭和書桌上,聞它們的幹香的同時,似乎也把花開的季節挽留在瞭身邊。
因為隻有一隻眼,腿腳又不靈便,每天在枯坐靜坐中度過,漸漸地他不可避免地有瞭便秘的憂患,嚴重時令他徒有生不如死的感覺。那年入冬,便秘的毛病又發作瞭,他沿用往常的辦法,早晨醒來後猛灌一大碗生冷的涼開水,然後又接連地灌,企盼迎來一場必要的腸絞腹痛。但這次便秘似乎有些頑固,幾天過去,涼開水下去一杯又一杯,肚子裡卻遲遲不見反應,靜若止水的,令他深感痛苦和絕望。這天晚上,他從鎮上揀草藥回來,趁著黑就把出門前備好的一碗涼水一飲而盡。因為喝得快,到最後他才覺出這水的味道有些異怪,同時還有一大把爛東西隨水一道沖入胃肚裡,叫他頓生蹊蹺。點瞭油燈看,才發現碗裡堆滿被水泡活的幹梨花,不知是風吹落進去的,還是耗子搗的亂。之前,他還沒聽說這幹梨花是可以飲用的,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由此可能引發的種種下場,甚至連死的準備也作好瞭。但是不等他把第一道草藥水熬出來,他就感到小腹隱隱地生痛,繼而是一種他夢寐以求的絞痛。他知道,好事情來瞭,在一陣激烈的連環響屁後,他去瞭茅屋,出來時人已倍感輕松。
以往,輕松之時也是腸炎的開始之刻,便秘通暢後,往往要鬧上一兩天的腹瀉,有點物極必反的意思。而這次卻神秘地走出瞭怪圈,通瞭就通瞭,沒有派生任何不適或不正常的癥狀,神秘之餘,梨花水的形象在他心中親熱地凸現出來。事情偶然又錯誤地開始,而結果卻變成瞭命運的巧妙安排。從那以後,他開始每天像人們泡茶喝一樣地泡梨花水喝,並且越喝越覺得它是個好東西。梨花水成瞭命運對他的恩賜,讓他孤寂老弱的生命平添瞭一份迷戀和日常。每年梨花開時,他總是感到無比充實和幸福,他收集著一朵朵香嫩的梨花,像在收集著自己的生命和健康一樣。在彌留之際,他每天都做夢,看見梨花在陽光下綻放,在風雨中飄落,暗示出他是多麼希望上帝在把他生命帶走的同時,也把梨花隨他一同帶走。
一天早晨,老人把大頭蟲喊到床前,要瞭紙筆,寫下這樣一句話:我死後希望有梨花陪我一起入殮。到瞭晚上,他又把大頭蟲喊到床前,要瞭紙筆,寫出瞭他更準確的願望:我在人世89載,一年一朵,陪葬89朵梨花吧。第二天清早,他再次把大頭蟲喊到床前,要瞭紙筆,進一步精確瞭他的願望:算一算,89年有多少天,有多少天就陪葬多少朵梨花。也許是對死亡的恐懼或想念把老人弄糊塗瞭,他在寫下這個精確得近乎復雜的願望時,一定忘記自己還從未教大頭蟲學過算術呢。
雖然沒學過,但簡單的加減還是會的。這是生活的細節,日常的一部分,對一個學齡孩童說,不學也是可以無師自通的。從一定角度講,大頭蟲也是受過一定的數數和加減法訓練的,因為在每年梨花飄落的季節裡,洋先生把落地的梨花收拾好後,會叫大頭蟲數一數,數清楚,記在墻上,改天又叫他數,累記在墻上。就這樣,一場梨花落完瞭,大頭蟲數數和加減法的能力,包括個、十、百、千、萬的概念都有瞭一定訓練,不過也僅此而已。而現在他就要靠這點有限的本領,和洋先生早已親自擬定的碑文——上面有他詳細的出生時間和地點——演算出他老爹爹漫長一生的天數。由於本領有限,他付出瞭超常多的時間,用整整一天才大功告成。在微暗的天色中,大頭蟲來到床前,把他刻苦演算出來的結果告訴老爹爹,後者當時已連點頭的氣力都沒瞭,隻是象征性地捏瞭下孩子的手,就最後一次閉瞭眼。所以,大頭蟲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算對,當他註意到老爺在看他演算草稿時,他第一次感到這個人與他的關系,對他的重要,因而心裡變得緊張、虛弱。
演算草稿總共有三頁,雖然沒有標頁碼,但小黎黎把它們一一鋪開看後,馬上就知道哪是第一頁。第一頁是這樣的:一年:365(天)二年:365+365730(天)三年:730+ 3651095(天)四年:1095+3651460(天)五年:1460+3651825(天)……
看著這些,小黎黎知道大頭蟲是不懂乘法的。不懂乘法,似乎也隻能用這笨辦法瞭。就這樣,他一年年地累加,一直加瞭89遍365,得出一個32485(天)的數目。然後他又用這個數目去減去一個253(天),最終得到的數字是:32232(天)。
大頭蟲問:“我算對瞭嗎?”
小黎黎想,這其實是不對的,因為這89年中並不是年年都是365天。365天是陽歷的算法,四年是要出一個閏月的,有閏月的這年叫閏年,實際上是366天。但他又想,這孩子才12歲,能把這麼大一堆數字正確無誤地累加出來已很不簡單。他不想打擊他,所以說是對的,而且還由衷地誇獎他:“有一點你做得很好,就是你采用周年的算法,這是很討巧的。你想,如果不這樣算,你就得把一頭一尾兩個不滿的年份都一天天地去數,現在這樣你隻要數最後一年就可以瞭,所以要省事多瞭。”
“可現在我還有更簡單的辦法。”大頭蟲說。
“什麼辦法?”
“我也不知道叫什麼辦法,你看嘛。”
說著,大頭蟲去床頭又翻出幾頁草稿紙給老爺看。
這幾頁紙不論是紙張大小、質地,還是字跡的濃淡,都跟剛才幾頁明顯不一,說明不是同一天留下的。大頭蟲說,這是他在安葬瞭老爹爹後做的。小黎黎翻來看,左邊是老一套的加法演算式,而右邊卻列出瞭個神秘的演算式,如下:一年:365(天) 365?1365(天)兩年:365 365+365 ?2730(天) 730(天)三年:730 365+365 ?31095(天) 1095(天)……
不用說,他表明的神秘的·法演算式實際就是乘法,隻不過他不知道而已,所以隻能以他的方式表明。如此這般,一直對比著羅列到第20年。從第21年起,兩種算式的前後調瞭個頭,變成神秘的·法算在前,加法在後,如下:21年:365 7300·21 + 3657665(天) 7665(天)在這裡,小黎黎註意到,用·法算出來的7665的數字是經塗改過的,原來的數字好像是6565。以後每一年都如此,·法在前面,加法在後面,與此同時用·法算出來的數字不時有被塗改的跡象,更改為加法算出來的和數,而前20年(1~20年)·法下的數字是未曾塗改過的。這說明兩點:1.前20年他主要是用加法在計算,用·法算是照樣畫葫蘆,不是完全獨立的,而從第21年起,他已經完全在用乘法演算,加法列出來隻是為瞭起驗證作用;2.當時他對乘法規律尚未完全把握好,不時地還要出錯,所以出現瞭塗改現象。但後來則少有塗改,這又說明他慢慢已把乘法規律掌握好瞭。
這樣一年一年地算到第40年時,突然一下跳到第89年,以·法的方式得到一個32485(天)的數字,然後又減去253(天),便再次得到32232(天)的總數。他用一個圓圈把這個數字圈起,以示醒目,獨立地凸現在一群數的末端。
然後還有一頁草稿紙,上面的演算很亂,但老爺一看就明白他這是在推敲、總結乘法規律。規律最後被清清楚楚地列在這頁紙的下端,老爺看著,嘴裡不禁跟著念出聲——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
三三得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三六十八……
念出來的就是一道無誤的乘法口訣。
完瞭,老爺默然又茫然地望著孩子,心裡有一種盲目的、陌生的不真實之感。靜寂的屋子裡似乎還回蕩著他念誦乘法口訣的餘音,他出神地聆聽著,內心感到瞭某種伸展開來的舒服和熱誠。這時候,他深刻地預感到自己要不把孩子帶走已經不可能。他對自己說,在戰爭連綿不絕的年代,我任何不切實際的善舉都可能給自己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但這孩子是個天才,如果我今天不帶走他,也許是要悔恨一輩子的。
暑假結束前,小黎黎收到省城發來的電報,說學校已恢復教學,希望他盡快返校,準備開學的事。拿著電報,小黎黎想,校長可以不當,但學生不能不帶,於是喊來管傢,吩咐給他準備走的事,末瞭還給瞭他幾張鈔票。後者道著謝,以為是老爺給他的賞錢。
老爺說:“這不是給你的賞錢,是要你去辦事情的。”
管傢問:“老爺要辦什麼事?”
老爺說:“帶大頭蟲去鎮上做兩套衣服。”
管傢以為是自己聽錯瞭話,愣在那兒。
老爺又說:“等這事情辦好瞭,你就可以來領賞錢瞭。”
幾日後,管傢辦好事情來領賞錢時,老爺又說:“去幫大頭蟲準備一下,明天隨我一道走。”
不用說,管傢又以為自己聽錯瞭,愣在那兒。
老爺不得不又說瞭一遍。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容傢院子裡的狗突然狂吠起來。狗叫聲此起彼又起的,很快連成一片,把容傢的主人和仆人都從床上拉起來,躲在窗洞後面窺視外面。憑著管傢手裡擎的燈籠,窗洞裡的眼睛都驚異地睜圓瞭,因為他們看見大頭蟲穿著一身周正的新衣服,提著一隻洋先生飄洋過海帶來的牛皮箱,默默無聲又亦步亦趨地跟著老爺,畏畏懼懼的,像煞一個剛到陽間的小鬼。因為驚異,他們並不敢肯定自己看到的事情是真的,直到管傢送完人回來,從管傢的口中他們才肯定自己看到的一切是真的。
真的疑問就更多,老爺要帶他去哪裡?老爺帶他去幹什麼?大頭蟲還回來嗎?老爺為何對大頭蟲這麼好?等等等等。對此,管傢的回答分兩種——對主人是說:“不知道。”
對仆人是罵:“鬼知道!”
四
馬是把世界變小的,船是把世界變大的,汽車則把世界變成瞭魔術。幾個月後,日本鬼子從省城開拔到銅鎮,打頭的摩托隊隻用瞭幾個小時。這也是汽車第一次出現在省城到銅鎮的路上,它的神速使人以為老天行瞭愚公之恩,把橫亙在省城與銅鎮兩地間的幾脈山移走瞭。以前,兩地間最快的交通工具是馬,選匹好的跑馬,加加鞭,通常七八個時辰可以跑個單程。在十年前,小黎黎通常是靠馬車往返兩地間的,雖說馬車沒有跑馬快,但路上趕一趕,基本上也可以做到晨啟夜至。如今,年屆花甲,吃不消馬車的顛簸,隻好坐船瞭。這次出門,小黎黎是坐瞭兩天兩夜的船才到銅鎮的,回去是下水,要不瞭這麼久,但少說也得一天一夜。
自上船後,老人就開始為孩子的名姓問題著想,但等船駛入省城的江面,問題還是沒有著落。問題去碰瞭,才知道這問題真是深奧得很。事實上,老人遇到的是當初洋先生為孩子取名時相同的難處,可以說時間又走進瞭歷史裡。思來想去,老人決定把這一切都拋開,單從孩子生在銅鎮、長在銅鎮這一點出發,擬定瞭兩個不免牽強的名字:一個叫金真,一個叫童真,讓孩子自己做主選一個。
大頭蟲說:“隨便。”
小黎黎說:“既然這樣我來替你定,就叫金真吧,好不好?”
大頭蟲答:“好的,就叫金真吧。”
小黎黎說:“但願你日後做個名副其實的人。”
大頭蟲答:“好的,做個名副其實的人。”
小黎黎說:“名副其實,就是要你將來像塊金子一樣發光。”
大頭蟲答:“好的,像金子一樣發光。”
過瞭一會兒,小黎黎又問:“你喜歡金真這名字嗎?”
大頭蟲答:“喜歡。”
小黎黎說:“我決定給你改個字,好不好?”
大頭蟲說:“好的。”
小黎黎說:“我還沒說改什麼字呢,你怎麼就說好?”
大頭蟲問:“改什麼字?”
小黎黎說:“‘真’,把‘真’字改成‘珍’,珍珠的‘珍’,好不好?”
大頭蟲答:“好的,珍珠的‘珍’。”
小黎黎說:“知道我為什麼要給你改這個字嗎?”
大頭蟲答:“不知道。”
小黎黎問:“想知道嗎?”
大頭蟲說:“因為……我不知道……”
其實,小黎黎所以改這個字是出於迷信。在銅鎮甚至江南一帶,民間有種說法:男人女相,連鬼都怕。意思是男人生女相,既陽又陰,陰陽相濟,剛中帶柔,極易造就一個男人變龍成虎,做人上人。因此,民間派生出各式各樣指望陰陽相濟的方式方法,包括取名字,有些望子成龍的父親刻意給兒子取女人名,以期造就一個大男人。小黎黎想這樣告訴他,又覺得不合適,猶豫一會,掛在嘴邊的話又被猶豫回瞭肚裡,最後隻是敷衍地說:“行,那就這麼定瞭,就叫金珍,珍珠的‘珍’。”
這時,省城C市的景象已依稀可見。
船靠碼頭後,小黎黎叫瞭輛黃包車走,卻沒有回傢,而是直接去瞭水西門高級小學,找到校長。校長姓程,曾經是N大學附中的學生,小黎黎在N大學讀書期間,包括後來留校教學的頭些年,經常去附中講課,程因為生性活潑,有地下班長之稱,給小黎黎留下不淺的印象。中學畢業後,程的成績本是可以升入大學部的,但他迷上瞭北伐軍的制服和裝備,扛著一桿槍來跟小黎黎作別。第二年的隆冬時節,程還是穿著一樣的北伐軍制服來見小黎黎,卻已經沒瞭槍,仔細看不單是槍沒瞭,連扛槍的手都沒瞭,袖管裡空空的,像隻死貓一樣,癟癟地倒掛著,看起來有點怪怪的可怕。小黎黎別扭地握著他僅有的一隻手——左手,感覺到還是完整有力的,問他能不能寫字,回答是會的。就這樣,小黎黎把他介紹到剛落成的水西門高級小學吃瞭碗教書匠的飯,從而使後者日漸困難的生活轉危為安。因為隻有一隻手,程在當老師期間就被人叫做一把手,如今當瞭校長,可謂是名副其實的一把手瞭。就在幾個月前,小黎黎還和老夫人曾到這裡來避過戰亂,住在一間以前是木工房的工棚裡。這天,小黎黎見到一把手,說的第一句就是問:
“我住過的那間木工房還空著嗎?”
“還是空著的,”一把手說,“隻放瞭些籃球和皮球在那。”
小黎黎說:“那好,就把他安排在那兒住吧。”手指著大頭蟲。
一把手問:“他是誰?”
小黎黎說:“金珍,你的新學生。”
從這天起,大頭蟲就再也沒人喊他大頭蟲的,喊的都是金珍。
金珍!
金珍!
金珍是大頭蟲在省城和以後一系列開始的開始,也是他在銅鎮的結束和紀念。
隨後幾年的情況,小黎黎的長女容因易提供的說法是最具權威的。
五
在N大學,人們稱容女士都叫先生,容先生,不知是出於對她父親的緬懷,還是由於她本人特獨的經歷。她終生未嫁,不是因為沒有愛情,而是因為愛得太深太苦。據說,她年輕時有過一個戀人,是N大學物理系的高材生,精通無線電技術——一個晚上可以安裝一臺三波段的收音機。抗戰爆發那年,作為C市抗日救國中心的N大學,幾乎每月都有成群的人棄筆從軍,熱血騰騰奔赴前線,其中就有容先生心愛的人。他從戎後,頭幾年與容先生一直有聯絡,後來音訊日漸稀落,最後一封信是1941年春天從湖南長沙寄出的,說他現在在軍隊從事機密工作,暫時要同親朋好友中斷聯絡。信中他一再表示,他依然鐘愛著她,希望她耐心等他回來,最後一句話說得既莊嚴又動情:親愛的,等著我回來,抗戰勝利之日即為我們成婚之時!然後容先生一直耐心地等著,抗戰勝利瞭,全國解放瞭,都沒回來,死訊也沒有見到。直到1953年,有人從香港回來,給她帶回一個音訊,說是他早去瞭臺灣,而且已經結婚生子,讓她自己組織傢庭。
這就是容先生十幾年身心相愛的下場,可悲的下場,對她的打擊之深、後患之重,是不言而喻的。10年前,我去N大學采訪時,她剛從數學系主任位置上退下來。我們談話是從掛在客廳裡的一張全傢福照片開始的,照片上有五個人,前排是小黎黎夫婦,是坐著的,後排站在中間的是容先生,二十來歲的樣子,留著齊肩短發;左邊是她弟弟,戴副眼鏡;右邊是她小妹,紮著羊角辮,看上去才七八歲。照片攝於1936年夏天,當時容先生弟弟正準備去國外留學,所以拍瞭這張照片作紀念。由於戰亂關系,她弟弟直到抗戰勝利後才回國,那時候傢裡已少一個人,也多一個人。少的是他小妹,被年前的一場惡病奪去瞭年輕生命,多的就是金珍,他是在小妹去世不久,也就是那個暑假裡走進這個傢庭的。容先生說——
【容先生訪談實錄】
小妹就是那年暑假去世的,才17歲。
在小妹去世前,我和母親都不知道金珍這個人,父親把他像秘密一樣藏在水西門小學的程校長那裡。因為程校長跟我們傢裡少有往來,所以父親雖然想對我們保密這人,但並沒有叮囑他不能對我們說。然後有一天,程校長來我傢,他不知從哪兒聽說小妹去世的消息,是來表示慰問的。剛好那天父親和我都沒在傢,是母親一個人接待他的,兩人談著談著就把父親的秘密泄漏瞭。回頭母親問父親是怎麼回事,父親於是將孩子的不幸、聰穎的天資、洋先生的請求等,前前後後的都說瞭個大致。也許母親當時心裡的悲傷本來就是一觸即發的,聽瞭孩子不幸的遭遇後,惻隱得淚流滿面的。她跟父親說:因芝(小妹)走瞭,傢裡有個孩子對我是個安慰,就把他接回傢裡來住吧。
就這樣,珍弟進瞭我傢——珍弟就是金珍。
在傢裡,我和母親都喊金珍叫珍弟,隻有父親喊他叫金珍。珍弟喊我母親叫師娘,喊父親叫校長,喊我喊的是師姐,反正都喊得不倫不類的。其實按輩分講,他是我的晚輩,該喊我叫表姑什麼的。
說實話,剛來的時候,我對珍弟並不喜歡,因為他對誰都從來沒笑臉的,也不說話,走路躡手躡腳,跟個幽靈似的。而且還有很多壞習慣,吃飯的時候經常打嗝,還不講究衛生,晚上不洗腳,鞋子脫在樓梯口,整個飯廳和樓道裡都有股酸臭味。那時我們住的是爺爺留下的房子,是棟西式小洋樓,但樓下我們隻有一個廚房和飯廳,其餘都是人傢在住。所以,我們人都住在樓上,每次我下樓來吃飯,看到他臭烘烘的鞋子,又想到他在飯桌上要打嗝,胃口就要減掉一大半。當然鞋子問題很快解決瞭,是母親跟他說的,說瞭他就註意瞭,天天洗腳和洗襪子的,襪子洗得比誰都幹凈。他生活能力是很強的,燒飯,洗衣,用煤球生火,甚至針線活都會,比我都還能幹。這當然跟他經歷有關,是從小鍛煉出來的。但是打嗝的毛病,有時還打屁,這問題老改不掉。事實上也是不可能改掉的,因為他有嚴重的腸胃病,所以他人總是那麼瘦弱。父親說他的腸胃病是從小跟洋先生喝梨花水喝出來的,那東西老年人喝可能是藥,能治病,小孩子怎麼能喝?說真的,為瞭治腸胃病,我看他吃的藥比糧食還要多,他每頓頂多吃一小碗米飯,胃口沒一隻貓大,而且沒吃兩口就開始嗝上瞭。
有一次,珍弟上廁所忘記鎖門,我不知道又進去,可把我嚇一大跳。這件事成瞭我向他發難的導火線,我跟父親和母親強烈要求讓他回學校去住。我說就算他是我們親人,但也不一定非要住在傢裡,學校裡寄宿生多的是。父親先是沒吭聲,等母親說。母親說,剛來就叫走,不合適的,要走也等開學再說。父親這才表態,說好吧,等開學還是讓他回學校住。母親說,星期天還是叫他回來,應該讓他想到,這裡是他的傢。父親說好的。
事情就這麼定瞭。
但後來事情又變瞭——
是暑假後期的一個晚上,在飯桌上,容先生談起白天報紙上看到的消息,說去年全國很多地方都出現史上少見的旱災,現在有些城市街頭的叫花子比當兵的還多。老夫人聽瞭,嘆著氣說,去年是雙閏年,歷史上這樣的年頭往往是大災之年,最造孽的是老百姓。金珍一向是很少主動說話的,為此老夫人說什麼總是照顧他,想把他拉進談話中,所以特意問他知不知道什麼是雙閏年。看他搖頭,老夫人告訴他,雙閏年就是陽歷和陰歷都是閏年,兩個閏年重到一起瞭。看他聽得半懂不懂的,老夫人又問他:
“你知道什麼叫閏年嗎?”
他還是搖頭,沒吱聲。他這人就是這樣,隻要能不開口表明意思,一般是不出聲的。然後老夫人又把閏年的知識給他講解一番,陰歷的閏年是怎麼的,陽歷又是怎麼的,為什麼會出現閏年,等等,講瞭一通。完瞭,他像傻瞭似的盯著小黎黎,好像是要他來裁定一下老夫人說的到底對不對。
小黎黎說:“沒錯的,是這樣的。”
“那我不是算錯瞭?”金珍漲紅著臉問,樣子要哭似的。
“算錯什麼?”小黎黎不知他說什麼。
“老爹爹的壽數,我都是按一年365天算的。”
“是錯瞭……”
小黎黎話還沒說完,金珍就嚎啕大哭起來。
哭得簡直收不瞭場,幾個人怎麼勸都沒用,最後還是小黎黎,非常生氣地拍桌子喝斥他才把他喝住。哭是喝住瞭,但內心的痛苦卻變得更強烈,以至雙手像著魔似的在使勁地掐自己大腿。小黎黎責令他把手放在桌上,然後用非常嚴厲的口氣對他說,但話的意思明顯是想安慰他。
小黎黎說:“哭什麼哭!我話還沒說完呢,聽著,等我把話說完,你想哭再哭吧。”
小黎黎說:“我剛才說你錯,這是從概念上說的,是站在閏年的角度來說的。但從計算上說,到底有沒有錯現在還不能肯定,要通過計算來證實,因為所有的計算都是允許有誤差的。”
小黎黎說:“據我所知,精確地計算,地球圍繞太陽轉一圈的時間應該是365天零5小時48分46秒,為什麼要有閏年?就因為這個原因,用陽歷的算法每年要多5個多小時,所以陽歷規定四年一閏,閏年是366天。但是,你想一想,你算一算,不論是一年用365天來計,還是閏年用366天來算,這中間都是有誤差的。可這個誤差是允許的,甚至沒這個誤差我們都難以來確定什麼。我說這個的意思就是說,有計算就會有誤差,沒有絕對的精確。”
小黎黎說:“現在你可以算一算洋先生一生89年中有多少個閏年,有多少個閏年就應該在你原來算的總天數上加上多少天,然後你再算一算,你原來算的總天數和現在新算的總天數中間的誤差有多大。一般上幾萬字的數字,計算允許的誤差標準是千分之一,超過瞭千分之一,可以確定你是算錯瞭,否則就該屬於合理的誤差。現在你可以算一算,你的誤差是合理的還是不合理的?”
洋先生在閏年中去世,終年89歲,他遇到的閏年應該是22年,不會多,也不會少。一年一天,22年就是22天,放在89年的三萬多天當中,誤差肯定要小於千分之一。事實上小黎黎懸懸乎乎地說這麼多,目的就是想給金珍找個臺階下,讓他不要再自責。就這樣,靠著小黎黎的連哄帶嚇,金珍終於平靜下來——
【容先生訪談實錄】
後來,父親跟我們說瞭洋先生喊他算壽數的來龍去脈,再想想他剛才的失聲痛哭,我突然為他對洋先生的孝心有些感動,同時也覺得他性格中有些癡迷又不乏脆弱的東西。以後我們越來越發現,珍弟性格中有很偏執和激烈的一面,他平時一般顯得很內向,東西都放在心裡,忍著,而且一般都忍得住,有什麼跟沒什麼一樣的,暗示他內心具有一般人沒有的承受能力。但如果有什麼破瞭他忍受的極限,或者觸及瞭他心靈深處的東西,他又似乎很容易失控,一失控就會以一種很激烈、很極端的方式來表達。這樣的例子有不少,比如說他很愛我母親,就曾為此偷偷寫下一份血書,是這樣寫的:
老爹爹走瞭,我今後活著,就是要報答師娘。
這是他17歲那年,生瞭場大病,在醫院住瞭很長時間,期間我母親經常到他房間裡去拿這取那的,就發現瞭。是夾在一本日記本的封皮裡的,很大的字,一看就看得出是用手指頭直接寫的,上面沒有時間,所以也不知寫於何年何月。但肯定不是那一兩年裡寫的,估計是進我傢的頭一兩年裡寫的,因為那紙張和字跡的陳色都顯得有段時間。
我母親是個很和藹、善良而有親情的人,到瞭晚年更是如此。對珍弟,母親似乎跟他前世結瞭緣似的,兩人從一開始就很投緣,很默契,像親人間一樣的有靈性,有親情。母親自珍弟進我傢的頭天,開口喊的就是珍弟,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喊,也許是小妹剛死的緣故,她精神上把珍弟當作小妹的轉世來想瞭。自小妹死後,母親很長時間都沒出傢門,每天在傢裡悲傷,經常做噩夢,還常常出現幻覺,直到珍弟來瞭,母親的悲傷才慢慢收瞭場。你也許不知道,珍弟會圓夢的,什麼夢都被他說得有名有堂,跟巫師一樣的。他還信教,每天用英語讀《聖經》,書上的故事能倒背如流。母親的悲傷最後能比較好又比較快地收場,應該說跟珍弟當時經常給她圓夢、讀聖經故事是分不開的。這是兩個人的緣分,說不清的。老實說,母親對珍弟真是好,說什麼做什麼都是把他當親人看的,尊重他,關心他。但誰也沒想到,珍弟會由此深刻地埋下報答之心,以致偷偷寫下血書。我想,這可能是因為珍弟以前沒得到過正常的愛,更不要說母愛,母親所做的一切,一日三餐燒給他吃,給他做衣服,跟他問暖問寒,等等這些都被他放大地看,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時間長,事情多,他心裡一定裝瞭太多的感動,需要用一種方式表達出來,隻是他選擇的方式太不同尋常,不過也符合他的性格。我認為,如果用現在的話說,珍弟的性格是有點那種幽閉癥的。
類似的事情還多,後面再說吧,現在我們還是回到那天晚上的事情上,這事情遠還沒完呢——
第二天晚上,還是在飯桌上,金珍又重新提起這件事,說因為洋先生一生經歷22個閏年,因此表面上看他好像少算22天,可通過計算他發現實際上隻有21天。這幾乎是一個傻子的結論!既然明確有22個閏年,一年一天,明擺是22天,怎麼會是21天?開始包括老夫人在內,都認為金珍走火入魔,神經出問題瞭。但聽金珍具體一說,大傢又覺得他說的不是沒道理。
是這樣的,小黎黎不是說過,出現閏年是因為每年的實際時間是比365天要多5小時48分46秒,四年累計是將近24個小時,但不是精確的24個小時(如果每年多6小時才是精確的24小時)。那麼差額為多少呢?一年是11分14秒,四年就是44分56秒。就是說,當出現一個閏年的時候,時間中已經出現一個虛數——44分56秒。可以說,通過設置閏年或閏日後,我們實際上是人為地搶瞭44分56秒時間。洋先生一生經歷瞭22個閏年,也就是有22個44分56秒的虛數,加起來等於16小時28分32秒。
不過,金珍指出,現在洋先生的壽數是32232天,不是88個整年,而是88個整年零112天,這零出來的112天事實上是沒進入閏年計算的,也就是它的每一天不是以精確的24小時來計的,精確地說它每一天比24小時要多近一分鐘,112天是多6421秒,即1小時47分。這樣,必須在16小時28分32秒的基礎上減掉1小時47分,產生的餘額:14小時41分32秒,才是洋先生一生真正存在的時間虛數。
然後金珍又說,據他所知,洋先生是中午出生的,去世時間是晚上九點來鐘,這一始一末,少說有10個小時的虛數,加上剛才說的14小時41分32秒,怎麼說都可以算一天,也就是有一天的虛數。總之,他完全跟閏年或閏日這玩藝較上勁瞭。從某種意義說,是閏日這東西讓他對洋先生壽命天數的計算出現瞭22天的誤差,現在他又在閏日頭上大做文章,硬是精確地減掉瞭一天。
容先生說,這件事情使她和父親都大吃一驚,覺得這孩子的鉆研精神實在令人感動又欽佩。然而,更令人吃驚的事情還在後面,幾天後的下午,容先生剛回傢,正在樓下燒飯的母親就對她說,她父親在珍弟房間裡,喊她也去看看。容先生問什麼事,母親說珍弟好像發明瞭一個什麼數學公式,把她父親都震驚瞭。
前面說過,因為洋先生壽命中零出來的112天是沒有進入閏年計算的,所以當我們每一天都以嚴格的24小時來計時,這中間其實有1小時47分即6421秒的多餘時間,那麼如果我們以時間虛數的概念來講,也就是-6421秒。然後當出現第一個閏年時,時間的虛數實質上已減少至(-6421+2696)秒,其中2696指的是每個閏年中的時間虛數,即44分56秒;然後當第二閏年出現時,時間虛數又少至(-6421+2×2696)秒,以此類推,到最後一個閏年時,則為(-6421+22×2696)秒。就這樣,金珍將洋先生一生32232天即88個周年零112天中的時間虛數巧妙地變換成瞭23個等差級數,即:
(-6421)
(-6421+2696)
(-6421+2×2696)
(-6421+3×2696)
(-6421+4×2696)
(-6421+5×2696)
(-6421+6×2696)
(-6421+22×2696)
在此基礎上,他又無師自通地摸索出等差數列求和的演算公式,即:
X=[(第1項數值+最後一項數值)×項數]/2①
① 規范的表示應為:S=[(A1+AN)×N]/2
換句話說,等於是他發明瞭這個公式——
【容先生訪談實錄】
要說等差數列求和的演算公式也不是深奧得不能發明,從理論上說,隻要會加減乘除的人都有可能求證出這個公式,但關鍵是你在未知的情況下要想到這個公式的存在。比如現在我把你關進一個漆黑的房間裡,隻要明確告訴你房間裡有什麼東西,請你去把它找出來,即使裡面漆黑一片,你未必找不到,隻要你有腦子,腳會走,手會摸,一片片摸索過去,應該是找得到的。但如果我不告訴你屋子裡有什麼,那麼你要從這屋子去得到這個什麼的可能性就很小,幾乎沒有。
退一步說,如果他現在面對的等差數列不是上述那個繁復、雜亂的數列,而是比較簡單的,像1,3,5,7,9,11……這樣的數列,那麼事情似乎還有可理解的餘地,對我們的震驚也不會那麼強烈。這好比你無師自通打制出一件傢具一樣,雖然這傢具別人早打制過,但我們還是要為你的聰明和才能驚嘆。如果你手頭的工具和木料都不是那麼好,工具是生瞭銹的,木料是整棵的樹,而你同樣打出瞭這件傢具,那我們的驚嘆自然是雙倍的。珍弟的情況就是這樣,像是用一把石斧把一棵樹變成瞭一件傢具,你想這對我們震驚有多大,整個就跟假的似的,簡直無法用常理來相信!
事後,我們都覺得他完全沒必要再去讀什麼小學,所以父親決定讓他直接讀N大學附中。附中跟我傢隻相隔幾棟樓,這樣如果還讓他去寄宿,對珍弟心理造成的傷害也許比直接拋棄他還要厲害。所以,當父親決定讓珍弟讀初中的同時,又作出瞭讓他繼續住在傢裡的決定。事實上,珍弟從那個夏天住進容傢後,再也沒有離開過,直到後來參加工作——
互相冠綽號是孩子們的興趣,班上幾乎有點特別的同學都有綽號。開始同學們看金珍頭特別大,給他取的綽號叫金大頭,後來同學們慢慢發現他這人很怪,比如他喜歡數地上成群結隊的螞蟻,數得如醉如癡的;冬天經常圍一條不倫不類的狗尾巴圍巾——據說是洋先生留給他的;上課時對放屁、打嗝這樣的事從不檢點,有瞭就出來瞭,時常弄得人哭笑不得;還有,他的作業一向都是做雙份的,一份國語和一份英語——等等這些,給人的感覺似乎他腦瓜兒有點不開竅,傻乎乎的。但同時他的成績又出奇的好,好得令人瞠目,幾乎比全班人加起來還要好。於是,有人給他新冠一個綽號,叫瓜兒天才,就是傻瓜天才的意思。這個綽號把他在課堂上和課堂外的形象都貼切地包括在內,從中既有綽號應有的作踐人的意思,同時又不遺餘力地吹捧瞭他,貶中有褒,毀譽參半,大傢都覺得這就是他,傳神得很,於是一喊就喊響瞭。
瓜兒天才!
瓜兒天才!
50年後,我在N大學尋訪過程中,好些人對我所說的金珍表現出茫然無知,但當我一說起瓜兒天才,他們的記憶仿佛又一下活潑起來,可見此綽號之深入人心。一位曾當過金珍班主任的老先生對我這樣回憶說:
“我至今還記得一件有趣的事,是課間休息時,有人發現走廊上爬著一隊螞蟻,就把他喊來,說金珍你不是愛數螞蟻,來數一數這裡有多少隻螞蟻。我親眼看到,他過來後幾乎隻用幾秒鐘就把上百隻正在亂爬的螞蟻數個一清二楚。還有一次,他跟我借瞭一本書,是《成語詞典》,沒幾天後就來還我瞭,我說你留著用吧,他說不用瞭,我已經全背下來瞭。事後我發現他已把全部成語都記得能倒背如流!我敢說,我教過那麼多學生,至今沒發現第二個像他這樣有天資又愛學習的人,他的記憶力、想像力、領悟力,以及演算、推理、總結、判斷等等,很多方面,他的能力都是超常的,是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以我看,他完全沒必要讀初中,可以直接讀高中,但校長沒同意,據說是因為容老先生不同意。”
老先生說的容老先生就是小黎黎。
小黎黎不同意有兩個原因,一個是考慮到金珍以前生活在與世隔絕的小天地裡,更應該正常地接觸這個社會,與同齡人一起生活、成長,否則一下子擠在一群比他大好幾歲的人群中對他改變過分內向的性格是不利的。再個是他發現金珍經常在幹傻事,背著他和老師把別人早已證明過的東西在求來證去的,也許是腦力太過剩瞭吧。小黎黎認為,像他這樣對未知世界有強烈探索精神的人,更需要一步步深入地學,通曉知識,免得日後把才華荒唐地浪費在已知領域裡。
但後來發現不給他跳級簡直老師都沒法教,他們經常被他各種深奧的問題問得下不瞭臺。沒辦法,小黎黎隻好聽從老師們建議,給他跳級,於是跳瞭一級又跳一級的,結果與他一起上初中的同學剛上高中,他高中已經畢業瞭。就這樣,那年參加N大學入學大考,他數學考瞭個滿分,並以全省總分第七名的高分,順順當當地考進瞭N大學數學系。
六
N大學的數學系一向是好名在外的,曾經有數學傢搖籃之稱。據說,15年前,C市文藝界的一位大紅人在沿海受到某些地域上的奚落時,曾語出驚人,說:“我們C市再落魄嘛,起碼還有一所瞭不起的N大學,即使N大學也落魄瞭,起碼還有一個數學系,那是世界頂尖級的,難道你們也奚落得瞭?”
說的是玩笑,但道出的是N大學數學系的一份至尊的名望!
金珍入學的第一天,小黎黎送給他一本筆記本,扉頁有一句贈言,是這樣寫的:
如果你想成為數學傢,你已經進瞭最好的大門;如果你不想成為數學傢,你無須跨進這大門。因為你已有的數學知識已經夠你一輩子用的啦!
也許,再沒有人比小黎黎更早又更多地洞察到埋藏在金珍木訥表面下的少見而迷人的數學天分,因而也再沒有人比小黎黎更早地對金珍寄予將來當個數學傢的希望和信念。不用說,筆記本上的贈言就是說明這一切的一份有力證詞。小黎黎相信,以後將會不斷有人加入到他的行列,看到金珍與一個數學傢之間難得的天緣。但同時他又想到,暫時恐怕還不行,起碼得過上一段時間,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兩年,那時隨著學業的不斷深入,金珍神秘的數學光芒才會逐漸地閃爍出來。
不過,事實證明,小黎黎是太保守瞭一些,外籍教授林·希伊斯僅僅上完兩周課就驚驚喜喜地加入瞭他的行列。希伊斯這樣對他說:
“看來你們N大學又要出一個數學傢瞭,而且可能是個大數學傢,起碼是你們N大學出去的人中最大的。”
他說的就是金珍。
林·希伊斯是20世紀的同齡人,1901年降生於波蘭一門顯赫的貴族世傢,母親是個猶太人,給他遺傳瞭一張十二分猶太人的面孔,削尖的腦門,鷹鉤的鼻子,卷曲的發須。有人說,他的腦水也是猶太人的,記憶力驚人,有蛇信子一樣靈敏的頭腦,智商在常人的幾倍之上。4歲時,希伊斯開始對鬥智遊戲如醉如癡,幾乎精通世上有的所有棋術,到6歲時,他周圍已無人敢跟他下任何棋種。在棋盤上見過希伊斯的人都說:一個百年不遇的天才又在神秘的猶太人中誕生瞭!
14歲那年,小希伊斯隨父母親一同出席某名門的一次婚宴,宴會上還有當時世界著名的數學傢斯恩羅德一傢人。兩傢人不期而遇,後者時任劍橋大學數學研究會會長,也是眾所周知的國際象棋大師。老希伊斯對數學傢說,他很希望自己兒子能夠去劍橋讀書,數學傢不乏傲慢地回答他:有兩種途徑,一是參加他們劍橋每年一度的入學統考,二是參加英國皇傢數理學會舉行的兩年一次的牛頓數學或物理競賽(單年為數學,雙年為物理),優勝者前五名可免試並免費入劍橋。少年的希伊斯插嘴說:聽說您是業餘第一的國際象棋大師,我建議我們比試一下,如果我贏瞭,是不是同樣也可以免試?數學傢警告他說:我願意奉陪,但要說明一點,既然你為自己制訂瞭一個巨大的正值——即是我的負值,我同樣要為自己制訂一個巨大的正值——即是你的負值,這樣遊戲才是公平的,否則我難以奉陪。小希伊斯說:那請您制訂我的負值。數學傢說:如果你輸瞭,以後就不準上我們劍橋。以為這樣會把小希伊斯嚇住,其實真正嚇住的隻是老希伊斯,小希伊斯隻是被老希伊斯不休的勸說弄得有些猶猶豫豫的,但最後他還是堅定地說——
行!
兩人在眾目睽睽下擺棋對弈,不過半個小時,數學傢從棋盤前站起來,笑著對老希伊斯說:明年你就把兒子送來劍橋吧。
老希伊斯說:棋還沒有下完呢。
數學傢說:難道你懷疑我的鑒賞力?回頭又問小希伊斯,你覺得你會贏我嗎?
小伊斯說:現在我隻剩下三分的勝機,你已有七分。
數學傢說:現在的局勢的確如此,但你能看到這點,說明這個局勢少說還有六至七成變異的可能,你很不錯,以後來劍橋跟我下棋吧。
10年後,年僅24歲的希伊斯的名字出現在瞭由奧地利《數學報》列出的世界數學界最耀眼的新星名單中,第二年他又一舉奪得國際數學界的最高獎:菲爾茲獎。這項一向被譽為數學界諾貝爾獎的數學大獎,其實比諾貝爾獎還機會難得,因為諾貝爾獎是每年頒一次,而菲爾茲獎四年才有一次。
希伊斯在劍橋的同窗中,有一位來自奧地利皇族的女子,她瘋狂地愛上瞭身邊這位年輕的菲爾茲獎得主,但後者對此似乎有些無動於衷。有一天,皇傢女子的父親突然出現在希伊斯面前,他當然是不可能來替女兒求婚的,他隻是向年輕人說起自己一直想為振興奧地利科學事業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問年輕人願不願意幫助他來實現這個願望。希伊斯問怎麼個幫助法,他說:我負責出資,你負責攬人,我們來辦個科研機構什麼的。希伊斯問:你能出多少資?後者說:你要多少就有多少。希伊斯猶豫瞭兩個星期,並用純數學的方式對自己的前程未來進行瞭科學而精確的博弈演算,結果是去奧地利的他比留在劍橋或以其餘任何形式存在的他都略有勝數。
就這樣,他去瞭奧地利。
很多人都以為,他這一去奧國會同時滿足兩個人的願望,一個是有錢的父親,另一個是愛他的女兒。或者說,這個幸運的年輕人在奧地利既將贏得立業的榮譽,又將得到成傢的溫馨。但希伊斯最後得到的隻是立業一件事,他用花不完的錢創辦起一所奧地利高等數學研究院,把當時不少有才華的數學傢雲集到他麾下,並在這些數學傢中替那個渴望嫁給他的皇傢女子物色瞭一個他的替代者。為此,有傳言說他是個同性戀者,而他的某些做派似乎也證明瞭傳言的真實性,比如他收羅的人才中沒有一個女性,甚至連辦公室的文員也是男的。還有,在奧地利的新聞媒體中,有關他的報道總是由男記者采寫,而造訪他的女記者其實比男記者還要多,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們總是空手而歸,也許確實是他秘密的情結在作怪吧。
【容先生訪談實錄】
應該是1938年春天,希伊斯來N大學做訪問學者,不排除有招兵買馬的企圖。但誰也沒想到,世界就在這幾天裡發生瞭驚人變化,幾天後他在廣播上聽到希特勒出兵奧地利的消息,隻好暫時羈留在N大學,想等戰事明朗後再返回。等到的卻是朋友從美國寄出的信,告訴他歐洲的歷史正在發生可怕的變化,奧地利、捷克、匈牙利、波蘭等國傢都掛滿瞭德國納粹旗,那裡的猶太人已紛紛出走,沒有出走的都被送進瞭集中營。他一下變得無路可走,於是就在N大學留下來,一邊在數學系當教授,一邊伺機去美國。但其間他個人的情感(也許是身體)出現瞭神秘又奇怪的變化,幾乎在一夜間,開始對校園裡的姑娘們湧現出陌生又濃厚的興趣。這是從沒有過的。他像一棵特別的果樹,在不同的地域開出瞭不同的花,結出瞭奇怪的果。就這樣,去美國的念頭被突如其來的談情說愛的熱情所取代,兩年後,40歲的他和物理系一位比他小14歲的女教師結為伉儷,去美國的計劃再次被耽擱下來,而且這一擱就是10年。
數學界的人都註意到,自希伊斯落居N大學後,他最大的變化就是越來越像一個稱職的男人,卻越來越不像一個有作為的數學傢。也許他以前的蓋世才華正是因為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男人造就的,當成為稱職的男人後,那些神秘才華也離他而去瞭。至於到底是他自己趕走的,還是上帝要走的,這恐怕連他自己也是不知道的。沒有一個數學傢不知道,在來N大學之前,他曾經寫出27篇具有世界級影響的數學論文,但之後再沒有寫出過一篇,兒女倒是生瞭一個又一個。他以前的才華似乎在女人的懷抱裡都煙消雲散瞭,融化瞭,化成瞭一個個可愛的洋娃娃。他的事情似乎讓西方人更加相信東方是神秘的,把一個神奇的人神奇地改變瞭,改頭換面瞭,卻說不出道理,也看不見改換變異的過程,隻有不斷重復、加強的結果。
當然,即便是過去的才智已流失於女人的胸懷,但站在講臺上,希伊斯依然是超凡脫俗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因為越來越不像一個有作為的數學傢,所以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稱職而敬業的大教授。希伊斯前後在N大學數學系從教11年,毫無疑問,能夠做他的學生真是莫大的榮幸,也是造就一番事業的最好開始。說真的,現在國際上最有影響的幾位從N大學出去的學者,多半是他在職的11年間教授過的學生。不過,做他的學生也不是那麼好做的,首先你得會英語(他後來拒絕說德語),其次他不準你在課堂上做筆記,再次他講問題經常隻講一半,有時候還故意講錯,講錯瞭也不更正,起碼當時不更正,哪天想起瞭就更正,不想起就算瞭。他的這一套,幾乎是有些野蠻的一套,讓不少智力平平的學生不得不中途輟學,有的則改學其他瞭。他的教學觀隻有一句話:一個錯誤的想法比一個完美的考分更正確。說到底,他貫徹的那套教育方法,就是要你轉動腦筋,開掘你的想像力、創造力。每個新學年,面對每一位新生,他總是這樣中英文夾雜地開始上他的第一堂課——
我是野獸,不是馴獸師,我的目的就是要追著你們在山坡上奪命地跑,你跑得快,我追得快,你跑得慢,我追得慢,反正你得跑,不能停,勇敢地跑。什麼時候你停下瞭,我們之間的關系就解除瞭。什麼時候你跑進森林裡瞭,在我眼前消失瞭,我們的關系也解除瞭。但前者是我解除你,後者是你解除我,現在我們跑吧,看最後是誰解除誰。
要解除他當然是很難的,但容易起來又是很容易的,每個學期開始,第一堂課,第一件事,希伊斯總是會在黑板的右上角寫下一道刁鉆的難題,什麼時候誰把題目解瞭,他本學期就等於滿分過關瞭,以後可以來上課,也可以不來,隨你的便。也就是說,這學期你等於把他解除瞭。與此同時,他又會在黑板的老地方重新寫下一道難題,等第二人來解答。如果一個人累計三次解答瞭他佈置的難題,他會單獨給你出一道難題,這道題事實上就是你的畢業論文,如果又被你圓滿解答掉,不管是什麼時候,哪怕開學才幾天,你都等於滿分畢業瞭,也就是把他本科的教職解除瞭。不過,快10年瞭,有此榮幸的人根本就沒有過,能偶爾解答一兩題的也是寥若晨星——
現在金珍出現在希伊斯的課堂上,因為個子小(才16歲),他坐在第一排,比誰都更能仔細地註意到希伊斯特有的淺藍色眼睛裡射出的銳利又狡黠的目光。希伊斯身材高大,站在講臺上更顯得高大,目光總是落在後排的位置上,金珍接受的隻是他慷慨激越時飛濺的口沫和大聲說話吐出的氣流。帶著飽滿的情緒講解抽象枯燥的數學符號,時而振臂高呼,時而漫步淺吟,這就是站在講臺上的希伊斯,像個詩人,也許是將軍。上完課,他總是二話不說,拔腿就走。這一次,在希伊斯一貫地拔腿而走時,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前排一個瘦小的身影上,他正埋著頭在紙上演算著什麼,樣子有些癡醉,好像在考場上。兩天後,希伊斯來上第二堂課,一站上講臺就問大傢:
“誰叫金珍,請舉一下手。”
希伊斯看到舉手的人就是上堂課他離開時註意到的前排的那個小個子。
希伊斯揚瞭揚手上幾頁作業紙,問:“這是你塞在我門下的?”
金珍點點頭。
希伊斯說:“現在我通知你,這學期你可以不來上我課瞭。”
臺下一陣驚動。
希伊斯像在欣賞什麼似的,微笑地等著大傢安靜下來。安靜下來後,他回頭把前次出的題目又寫在黑板上——不是右上角,而是左上角,然後對大傢說:
“現在我們來看一下,金珍同學是怎麼答題的,這不是獵奇,而就是本節課的內容。”
他先是把金珍的解題法照實寫出來,講解一遍,接著又用新的方法對同一道題進行三種不同的解答,讓人在比較中感到瞭知識的增長,領略瞭殊途同歸的奧秘。新課的內容事實上都一一貫穿在幾種講解中。完瞭,他在黑板的右上角又寫下一道難題,說:
“我希望下堂課還是有人來讓我幹這件事,上課就解題,下課就出題。”
話是這麼說,但希伊斯心裡知道,被自己有幸言中的可能性是小而又小的,在數學上是要用小數點來表示的,而且還要被四舍五入舍掉的。舍就是忽略不計,就是有變成瞭沒有;入就是誇大地計,就是沒有變成瞭有,地變成瞭天。這就是說,天地之間並沒有一條鴻溝,多之一厘則變地為天,少之一毫則轉天為地。希伊斯真的沒想到,這個木訥、無聲的小傢夥居然一下子讓他對天地的概念都變得含糊不清瞭,他明明看準是地,可結果恰恰是天。就是說:金珍又把希伊斯出的第二道難題快速地解破瞭!
題破瞭,當然要重新出。當希伊斯把第三道難題又寫在黑板的右上角後,回轉身來,他沒有對大傢說,而是對金珍一個人說:
“如果你把這道題也解瞭,我就得單獨給你出題瞭。”
他說的就是畢業論文題瞭。
這時,金珍才上完希伊斯的第三堂課,時間上還不過一周。
第三道題金珍未能像前兩題一樣,在上下一堂課前解答出來,為此希伊斯在上完第四堂課時,專門走下講臺對金珍說:
“我已經把你的畢業論文題出好瞭,就等你把這一道題解瞭來取。”
說罷,揚長而去。
希伊斯婚後在學校附近的三元巷租有房子,傢就安在那,但平時還是經常呆在以前他單身時住的教授樓裡,在三樓,是個帶衛生間的房間。他經常在此看書,搞研究,有點書房的意思。這天下午,希伊斯剛午休完,在聽廣播,廣播聲裡間或地插進瞭一個上樓的腳步聲。腳步聲在他門前停落下來,卻沒有敲門聲,隻有窸窸 的聲音,像蛇遊走一樣,從看不見的樓道裡鉆進瞭門縫裡。希伊斯見是幾頁紙,過去拾起來看,是熟悉的筆跡——金珍的。希伊斯一下翻到最後一頁看結果,結果是對的。他感到像被抽瞭一鞭,想沖出門去,把金珍喊回來。但走到門口,他想瞭想又回來坐在沙發上,從第一頁開始看。幾頁紙都看完瞭,希伊斯又感到被抽瞭一鞭,於是沖到窗前,看到金珍正在背他而去。希伊斯打開窗戶,對著遠去的背影大聲地嗨瞭一聲。金珍轉過身來,看見洋教授正在對他又指又喊地請他上樓去。
金珍坐在洋教授面前。
“你是誰?”
“金珍。”
“不,”希伊斯笑瞭,“我問你是什麼人?哪裡來的?以前在哪裡上學?我怎麼覺得你有點面熟,你父母是誰?”
金珍猶豫著,不知如何回答。
突然,希伊斯驚叫道:“嗬——!我看出來瞭,你是大樓前那尊塑像的後代,那個女黎黎的後代,容算盤·黎黎的後代!告訴我,你是她的後代嗎?是兒子還是孫子?”
金珍指瞭指沙發上的作業紙,答非所問地:“我做對瞭嗎?”
希伊斯:“你還沒有回答我問題呢,你是不是女黎黎的後代?”
金珍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隻是麻麻木木地說:“你去問容校長吧,他是我的監護人,我沒有父母。”
金珍這麼說的目的本是想避開自己跟女黎黎說不清也不想說的關系,不料希伊斯卻由此生出疑慮,盯瞭一眼金珍,說:“哦,既然這樣,我倒要問你,這幾次解題你是獨立完成的,還是受人指點的?”
金珍斬釘截鐵地說:“獨立的!”
當天晚上,希伊斯登門會見瞭小黎黎。金珍見瞭,以為洋教授一定是因為對他獨立答題的懷疑來的。其實,希伊斯在下午剛把疑慮說出口時,就打消瞭疑慮。因為他想到,如果有人介入答題過程,是校長也好,還是校長女兒也罷,那幾道題就不會是那種解法。金珍走後,希伊斯再次把他解答的幾道題翻看一下,覺得他解答的方法實在是離奇又叫人暗生佩服,從中既透露出幼稚的東西,又閃爍著強烈的理性和機智。他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但與校長談著談著,他似乎又找到瞭可以言說的東西。
希伊斯說:“感覺是這樣的,現在我們叫他去某個地道裡取件東西,地道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且到處都是岔路和陷阱,沒有照明工具根本不能插足。就是說,要進地道首先要準備好照明工具。這工具是很多的,可以是手電筒,或是油燈和火把,甚至是一盒火柴。可他不知是不知道有這些工具,還是知道瞭又找不到,反正他沒用這些工具,而是用瞭一面鏡子,以非常精妙的角度,把地面上的陽光折射到漆黑的地道裡,在地道拐彎的地段,他又利用鏡子把光線進行再次折射。就這樣,他開始往前走瞭,靠著逐漸微弱的光亮,避開瞭一個個陷阱。更神秘的是,每次遇到分岔路口,他似乎冥冥地有種通靈的本領,總是能夠憑直覺選擇正確的路線前行。”
共事快10年,小黎黎還從沒見希伊斯這麼誇獎過一個人。讓希伊斯在數學上肯定誰無疑是困難的,現在他對金珍毫無保留甚至不乏激情的褒揚,使小黎黎感到陌生又驚喜。他想,我是第一個發現孩子驚人的數學天賦的,你希伊斯是第二個,隻不過是在證明我。當然,還有什麼比希伊斯的證明更確鑿無疑的?兩個人談興越來越好。
但是,談到孩子以後的教學安排,兩人卻出現明顯分歧。希伊斯認為,這個孩子其實已經掌握瞭足夠的數學能力和機智,完全可以免修許多基礎課程,建議他跳級,甚至可以直接安排他作畢業論文。
這就又觸及小黎黎的不願瞭。
我們知道,金珍待人過分冷淡,喜歡離群獨處,是一個社交智商低下的孩子。這是他性格中的弱點,也是他命運中的陷阱,老人一直在作彌補的努力。從一定意義上說,金珍社交上的無能和懦弱,以及對他人莫名的敵意,更適合讓他與年齡小的人在一起生活,這樣對他是一種放松。而現在他在班上已經年齡最小,老人覺得孩子現在跟同齡人的距離已經拉大到瞭極限,再不能把他往更大的人群裡塞瞭,否則對他性格養成更不利。不過,這一點小黎黎今天不想提起,因為不好說的,太復雜瞭,還牽涉到孩子的隱私。他隻是這樣對洋教授的建議表示瞭異議:
“中國有句老話,叫百煉成鋼。金珍這孩子天資是聰明瞭些,但知識儲備是虛弱的,你剛才也說到,通常的照明工具有那麼多,可以信手拈來,他偏偏不用,舍近求遠。我想他這不是有意為之的,而是迫不得已,是窮則思變。能夠思變出一面鏡子當然是好的,但如果他今後把才華都用在這方面,去發現一些沒有實際價值的工具上,雖然可以一時滿足人的獵奇心,但真實的意義有多大呢?所以,因人施教,對金珍我想當務之急還是要多學習,多瞭解已知的領域。隻有在充分掌握已知的基礎上,才能探求真正有意義的無知。聽說你前年回國帶回來不少彌足珍貴的書籍,我前次去你那兒,本想借閱一兩冊的,卻見書架上貼著借閱事宜免開尊口的告示,隻好作罷。現在我想,如果可以例外的話,你不妨對金珍例外一下,這對他或許是最好的。書中自有黃金屋啊。”
這又說到希伊斯的不願瞭。
事實上,很多人知道,那幾年數學系有兩怪之說,一怪是女教授容因易(容先生),把幾封信當個丈夫看,守著信拒絕瞭所有人的情;二怪是洋教授希伊斯,把幾櫥子書當個老婆管,除瞭自己不準第二人碰。這就是說,小黎黎當時話是那麼說,但希伊斯會不會那麼做,心裡是沒作指望的——因為被言中的可能是小而又小的,在數學上是要用小數點來表示的,而且還要被四舍五入舍掉。舍就是忽略不計,就是有變成瞭沒有。
正因此,有天晚上,當金珍在飯桌上偶然談起希伊斯已經借給他兩冊書,並許諾以後他可以借閱任何書的事情時,小黎黎突然覺得心裡響亮地咯噔一下,感覺是遙遙領先的自己其實早在希伊斯之後。這件事讓小黎黎最清楚不過地看見瞭金珍在希伊斯心目中的真實地位,那是無人能比的。就是說,對金珍的賞識和期待,他希伊斯其實已遠遠走在小黎黎之前,走出瞭他的想像和願望。
七
所謂兩怪之說,容先生的怪有點悲壯,所以令人起敬,希伊斯的怪是把雞毛當令箭,因此叫人非議。通常,引人非議的東西往往更易流傳,所以,兩大怪相比,希伊斯的怪要比容先生的怪傳播得更充分,幾乎是眾人皆知。因為不借書是眾人皆知,所以借書也成瞭眾所周知。這是名人名事效應,數理學上叫質能連動。然後,人們不禁要問,為什麼希伊斯獨獨對金珍這麼好?好得連他的女人都可以碰。所謂賞識和寄望隻是眾說法中的一個,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還是比較友好的說法,聲勢不大。聲勢大的是另一種說法,說洋教授是想剽竊金珍的才華呢。
對此,容先生在訪談中也提到瞭——
【容先生訪談實錄】
二戰結束後的第一個寒假希伊斯是回歐洲過的,當時天很冷,恐怕歐洲的天更冷,為此他連傢眷都沒帶,是隻身走的。回來時,父親動用瞭校方僅有的一輛福特小汽車,安排我去碼頭接。到碼頭一見希伊斯,我傻瞭,他坐在一隻比棺材小不瞭多少的大木箱上,箱子上寫滿瞭N大學林·希伊斯和書籍的中英兩種文字,箱子的體積和重量都不是小汽車可以對付得瞭的。後來,我不得不臨時喊瞭輛雙輪板車,雇瞭四個壯力,才把它弄回學校。在路上,我問希伊斯怎麼大老遠帶這麼多書回來,他興致勃勃地說:
“我帶回來瞭一個研究課題,沒這些書不行。”
原來希伊斯這次回歐洲,為自己這些年學術上的碌碌無為深感失落,受瞭刺激,也受瞭啟發,帶回來瞭一個宏大的科研計劃,決定要研究人的大腦內部結構。現在我們講人工智能似乎一點也不新奇,都知道,但當時人類第一臺計算機才誕生不久①,他就敏感這一點,應該說意識是相當超前的。與他宏大的科研計劃相比,他帶的書又似乎是少瞭,恕不外借也就不難理解瞭。
問題是他單獨對珍弟網開一面,人們就亂想開瞭,加上當時在數學系傳珍弟的一些神神乎乎的說法,什麼兩個星期抵四年啊,什麼希伊斯為此汗顏啊等等,不解實情的人就說洋教授是想利用珍弟的才智為自己搞研究。你知道,這種說法是最容易在校園裡盛傳開來的,因為是揭人的短嘛,說的人痛快,聽的人過癮,就是這樣的。我聽瞭,還曾為此專門問過珍弟,他矢口否認。後來我父親又問他,他也說是沒有的事。
父親說,聽說你現在下午都在他那兒,是不是?
珍弟說,是。
父親問,那你在那兒幹嗎?
珍弟說,有時候看書,有時候下棋。
珍弟說得很肯定,但我們總想無風不起浪,擔心他沒說實話。畢竟他才16歲,對人世間的復雜瞭解不深,被蒙騙的可能不是沒有。為此,我還專門找借口去希伊斯那兒偵察過幾次,去瞭幾次都看他們確實在下棋,是國際象棋。珍弟在傢裡也經常下棋,跟我父親是下圍棋,下得挺好的,兩人基本上旗鼓相當,可以一博;跟我母親下的是跳子棋,那純粹是陪母親散心而已。看他們下國際象棋,我想那就是希伊斯在陪他散心瞭,因為誰都知道希伊斯的國際象棋是大師級的。
事實也是這樣。
據珍弟自己說,他跟希伊斯下過各種棋,國際象棋,圍棋,中國象棋,包括軍棋都下。但除瞭軍棋能偶爾贏他外,其他的從沒有贏過。珍弟說,希伊斯的任何棋術都是無人能敵的,軍棋他之所以能偶爾會輸,是因為軍棋並不完全靠棋藝的高低決定輸贏,軍棋的勝負機關少說有一半是藏在運氣裡的。相比之下,跳子棋的棋術雖然比軍棋要簡單得多,卻比軍棋還要考人棋藝,因為它運氣的含量相對要少。珍弟認為,從嚴格意義上說,軍棋甚至都不能算一種棋,起碼不是成人棋。
你也許要問,既然珍弟下棋遠遠不是希伊斯的對手,那希伊斯為什麼還願意跟他沒完沒瞭地下?
是這樣的,作為遊戲,任何棋要學會都是不難的,比學手藝要容易,要好上手。難的是上手以後,它跟手藝完全不一樣,手藝是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巧能生精的,棋藝是越熟越復雜。因為,熟瞭,掌握的套路多瞭,棋路的變化也就多瞭,像走迷宮一樣,入口總是簡單的,但越往裡走岔路越多,面臨的選擇就越多。這是復雜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你想像一下,如果同時有兩人對抗著走(迷宮),你走自己的路又想堵他的路,他也是這樣,邊走邊堵,事情就會變得復雜又復雜瞭。下棋就是這樣,出招拆招,拆招應招,明的暗的,近的遠的,雲裡霧裡的。一般說來,誰掌握的套路多,變化的餘地大,生發出來的雲霧就多,雲霧繚繞,真假難辨,他勝數的可能就大。要想下好棋,不熟悉套路上的東西是不行的,但光靠套路也是不行的。因為既然已成套路,它就不是某個人的特有。
什麼叫套路?
套路就好比野地裡已經被踐踏出的路,一方面它肯定是通往某處的捷徑,另一方面它又肯定不專屬於某人,你可以走,別人也可以走。換言之,套路就像常規武器,對付沒武器的人,它可以三下五除二快速地把你幹掉。但如果雙方都配有同樣精良的常規武器設備,你佈上地雷,他用探雷器一探,繞過去瞭,佈瞭也是白佈;你出動飛機,他雷達上清清楚楚的,在空中就把你攔截瞭。這個時候,有秘密武器往往是輸贏取決的關鍵。棋盤上的秘密武器。
希伊斯為什麼願意跟珍弟下棋,就因為珍弟身上藏有秘密武器,經常憑空殺出莫名的奇招、怪招、偏招,感覺是你在地上走,他卻在地下挖瞭一條秘密的通道也在往彼岸走,弄得你糊裡糊塗,險象環生。但由於珍弟下棋時間短,經驗少,套路上的東西瞭解不深,最後常常被你的常規武器擊得暈頭轉向。換句話說,由於他不精通套路,你的有些套路對他說也成瞭秘密的暗道。但你的秘密暗道畢竟是經過千萬人踐踏過的,可靠度、科學性、暢通性肯定要比他臨時拓荒出來的羊腸小道更精到,所以最後他難免要敗在你手下。
希伊斯曾親口跟我這麼說過,說金珍輸他不是輸在智力上,而是經驗上,套路上,技戰術上。希伊斯說:我從四歲開始下各種棋,日積月累,對各種棋類的套路上的東西早已瞭如指掌,所以金珍要贏我肯定是困難的。事實上,我的周圍也沒誰能在下棋上贏我,可以不誇張地說,在棋桌上我絕對是個天才,加上我長時間積累的幾乎完美的技戰術,金珍要不專心修煉幾年,想贏我恐怕是不可能的。但跟他對壘,我常有被陌生的驚險擦亮的感覺,我喜歡這種感覺,所以我願意跟他下。
就是這樣的。
下棋。
下棋!
因為下棋,珍弟和希伊斯的友情與日俱增,兩人很快超越瞭正常的師生關系,變得像朋友一樣經常在一起散步、吃飯;因為下棋,珍弟在傢的時間與日遞減,以前,到瞭寒暑假裡,他經常足不出戶,以致我母親常常要趕他出去參加一些戶外活動。然而,這年寒假,珍弟白天幾乎很少呆在傢裡,開始我們以為他肯定是在跟希伊斯下棋,後來才知不是的。準確地說,不是在下棋,而是在做棋!
你簡直想不到,他們自己發明瞭一種棋,珍弟管它叫數學棋。我後來經常看他們下這種棋,很怪的,棋盤跟一張書桌差不多大,上面分別有井字格和米字格兩大陣營。棋子是用麻將牌替代的,總共分四路,雙方各占兩路,分別放在自己一方井字格和米字格裡。其中井字格裡的棋子是有固定陣容的,像中國象棋一樣,每隻棋子都有特定的位置,而米字格裡的棋子可以隨便放置,而且還必須由對方來放置。對方在放置中將充分考慮自己的戰略意圖,就是說這些棋子在開局之前是為對方效力的,隻有開局之後才屬你管轄、調動,調動的目的當然要盡早地化敵為友,越早越好。下棋中,同一隻棋子可以在井字格裡和米字格裡來往進出,從一定意義上說,彼此進出的通道越暢通,你取勝的可能性就越大,隻是互為進出的條件極其苛刻,需要精心策劃、佈局。同時,某隻棋子一旦獲準進入另外的字格裡,它的走法和本領也相應發生瞭變更。從走法上說,最大的區別是井字格裡的棋子不能斜走,也不能跳,到瞭米字格裡則可以。與通常的棋相比,這棋最大的特點是你在與對方對弈的同時,還要對付自己一方的兩路棋子,努力把它們陣容調整好,爭取盡早達到化敵為友和互為出入的目的。可以說,你一邊是在與對方下棋,一邊又是跟自己在下,感覺是兩人在同時下兩局棋,其實又是一局,或者也可以說是三局——雙方自己對自己各一局,還有一局對打的。
總的說,這是一種很復雜、很怪誕的棋,就好比你我交戰,可我手上的士兵是你的,你的士兵又是我的,我們各自在用對方的軍隊開戰,其荒唐和復雜性可想而知——荒唐也是一種復雜。因為太復雜瞭,一般人根本無法下,希伊斯說它是專供搞數學工作的人下的,所以稱它叫數學棋。有一次,希伊斯跟我談起這棋時不乏得意地說:這棋完全是關於純數學研究的結果,它明裡暗中具備的精密的數學結構和深奧的復雜性,以及微妙、精到的純主觀的變換機制,也許隻有人的大腦才能比,所以發明它,包括下這種棋,都是對人腦的巨大挑戰。
他這麼一說,頓時叫我想起他當時正在從事的科研項目——人腦結構研究。我突然有些警覺和不安,想這數學棋會不會是他科研項目裡的一部分?如果是的話,那麼珍弟顯然是在被他利用,他以遊戲的名義掩蓋瞭他的不良居心。於是,我特意向珍弟瞭解他們發明這棋的起因,包括具體過程。
珍弟說,起因是他們都想下棋,但已有的棋藝因為希伊斯太強大,他根本沒有取勝的希望,輸得喪瞭氣,所以不願與他下瞭。然後兩人就開始琢磨發明一種新棋,這樣雙方都從頭開始,沒有可借鑒的套路,輸贏全體現在智力的較量上。在具體研發過程中,珍弟說他主要負責棋盤的設計工作,棋譜主要是由希伊斯完成的。珍弟認為,如果一定要說他在其中起瞭多大作用,大概在10%左右。如果說這確實是希伊斯科研項目的一部分,那麼這個貢獻已經並不小,再怎麼都不可能被四舍五入舍掉的啦。至於我說希伊斯在搞人腦結構研究工作的事,珍弟說他並不知道,而且感覺是沒有。
我問他,你為什麼說他沒有?
珍弟說,他從來沒跟我說起過。
這就又奇怪瞭。
我想,當初希伊斯一見我就興致勃勃地對我談他的科研計劃,現在珍弟幾乎天天跟他在一起,怎麼就隻字不提?我覺得其中好像真有蹊蹺。後來有一天我親自問希伊斯,得到的答復是:沒有條件,做不下去,隻有放棄瞭。
放棄瞭?
是真放棄還是假放棄?
說真的,我當時心裡很是困惑。不用說,如果是假放棄那問題就嚴重瞭,因為隻有心裡有鬼才需要放煙霧彈迷惑人。我又想,如果他希伊斯心裡確實有鬼,那鬼還會是誰呢?肯定就是可憐的珍弟瞭。總之,由於系裡閃閃爍爍的流言,當時我對希伊斯與珍弟間不正常的親密勁兒顧慮很深,總擔心珍弟被利用瞭,欺騙瞭。這孩子在復雜的人事面前是很不成熟的,有很笨拙的一面,人要欺負誰,找的就是這樣的人,木訥、孤單、畏事,吃瞭虧不會叫,隻會往肚子裡咽。
好在不久,希伊斯做瞭一件誰都想不到的事,替我打消瞭顧慮——
① 第一臺計算機ENIAC於1946年研制成功。
八
希伊斯和金珍發明數學棋是1949年春節前的事,春節後不久,就是在省城C市迎來解放的前不久,希伊斯接到美國《數學理論》雜志的邀請,前往美國洛杉磯加州大學參加一個數學學術活動。考慮到與會者路途上的便利,會議組織者在香港設有聯絡站,所有亞洲方向的與會者都先在香港集中,然後搭乘飛機往返。所以,希伊斯這次西行時間很短,前後隻有半個多月,以致返校時人們都不大相信他去瞭大洋彼岸。不過,證明他去瞭的東西是很多的,比如傢鄉波蘭、奧地利以及美國一些院校和研究機構邀請他去供職的書函,再如與馮·諾伊曼、夏普利、庫恩等著名數學傢的合影照片,還有,他還帶回來瞭當年美國普特南數學競賽試題。
【容先生訪談實錄】
普特南是個數學傢的名字,全名叫威廉·洛威爾·普特南,出生在美國,在數學界有高斯第二的美譽。1921年,美國數學委員會會同各大學發起瞭一年一度的全美普特南數學競賽活動,在各大院校和數學界具有相當高的權威性,也是各大院校和科研機構發現數學人才的重要途徑。競賽是專為本科生設的,但試題的難度似乎是為數學傢設的。據說,盡管每年大多數參賽者都是各院校數學系的優異生,但由於試題無法想像的難,多年來參賽者得分的平均分數仍然接近於零。每年競賽前30名優勝者,一般均可被美國乃至世界一流的研究生院錄取,像哈佛大學,每年都許諾前三名優勝者隻要選擇哈佛,就可以獲得全校最高獎學金。那一年競賽共有15道試題,總分為150分,考試時間為45分鐘,揭榜最高分是76.5分,前十名的平均分為37.44分。
希伊斯所以帶普特南數學競賽試題回來,想的就是要考測一下珍弟。也隻有珍弟,其他的人,包括有些老師,他覺得考他們無非是給他們難堪而已,所以還是不要考的好。在考珍弟之前,他先把自己在房間裡關瞭45分鐘,考瞭一遍,然後又自己給自己閱卷、評分。他覺得自己得分不會超出最高分,因為他隻做瞭八道題,最後一題還沒做完。當然,如果時間許可的話,這些題他基本上都可以對付得瞭,問題就是時間。普特南數學競賽的宗旨就是十分突出地強調瞭兩點:
一、數學是科學中的科學;
二、數學是時間中的科學。
有原子彈之父之稱的美國科學傢兼實業傢羅伯特·奧本海默曾說過:在所有科學中,時間是真正的難題;在一個無限的時間內,所有的人將發現世上所有的秘密。有人說,第一枚原子彈的及時問世,就是最好地解決瞭當時全世界人都面臨的如何盡快結束二次大戰的巨大難題。設想一下,如果讓希特勒率先擁有原子彈,人類將面臨——再次面臨——多大的難題?
珍弟在規定的45分鐘內做完六道題,其中一道證明題,希伊斯認為他犯瞭偷換概念的錯誤,沒給分。最後一題是推理題,當時隻剩下一分半鐘,根本沒時間去推理,所以他沒有動筆,隻是沉思著,但在臨終的幾秒前,他居然給出瞭正確的結果。這有點荒唐,也再次說明珍弟一貫有的超常的直覺能力。這題的評分尺度是靈活的,可以給滿分,也可以少給分,多或少全憑老師對學生平時的德智印象決定,但最少不能低於2.5分,希伊斯最後就是苛刻地隻給他2.5分。但就這樣珍弟最後的得分是42.5分,仍然高過當年全美普特南數學競賽前10名優勝者37.44分的平均分。
這就是說,珍弟要是參賽肯定將躋身前10名之列,然後等待他的將是名牌學府,高等獎學金,還有在數學界最初的聲譽。但是你沒有參賽,倘若又把這成績拿給人看,回復他的也許隻有無情的嘲笑。因為沒人會相信,一個還沒念完大一的中國小子能博得如此高分,如此高分意味的無非就是欺騙。沒人相信的欺騙。愚蠢的欺騙。即使希伊斯,在這個成績面前,也冥冥地生出一種被欺騙的幻覺,當然隻是幻覺而已。換句話說,隻有希伊斯才相信這個成績無可置疑的真實性,所以也隻有希伊斯,把這件本來是遊戲的事情當做瞭一個真實故事的開始——
希伊斯首先找到小黎黎,把金珍模擬參加普特南數學競賽的事情詳細說瞭,然後直截瞭當地表達瞭他深思熟慮後的意見。
希伊斯說:“我可以負責地說,金珍今天是我們N大學數學系最拔尖的學生,明天也會成為哈佛、麻省理工、普林斯頓、斯坦福這樣世界著名大學數學系的尖子生,所以我建議他去留學,哈佛,麻省理工,都可以。”
小黎黎一時無語。
希伊斯又說:“相信他,給他一個機會吧。”
小黎黎搖頭:“恐怕不行。”
“為什麼?”希伊斯睜圓瞭眼。
“沒錢。”小黎黎幹脆地說。
“至多一個學期,”希伊斯說,“我相信他第二學期就可以得到獎學金的。”
“別說一學期,”小黎黎苦笑道,“傢裡現在恐怕連路資都湊不齊。”
希伊斯沮喪地走瞭。
希伊斯的沮喪一半是由於心想事不成,另一半是因為心有疑慮。可以說,在關於金珍的教學方案上,兩個人還從沒有達成過一致,他不知小黎黎這麼說是真話,或僅僅是不同意見的托辭。他認為後者的可能性更大,因為他難以相信,傢大業大的容傢會有經濟上的困難。
然而,這確系實情。希伊斯不知道,就在幾個月前,容傢在銅鎮本已敗落的財產,又經歷瞭時代新生的洗心革面,所剩的無非是小半個破舊的院落、幾棟空房子而已。在省城僅有的一個商館,就在幾天前,當小黎黎以著名愛國民主人士的身份應邀出席C市人民政府成立典禮時,就在典禮上,他主動捐給瞭新生的人民政府,以表示他對新生政府的擁戴。選擇在典禮上捐獻似有取寵之嫌,其實不然,一方面這是有關方面安排的,另一方面他也想由此號召全體有識之士加入擁戴人民政府的行列。可以肯定地說,容傢人素有的愛國熱忱,在小黎黎身上,既是一脈相承的,又是發揚光大的,而他之所以對人民政府如此忠誠,以至於傾囊相助,當中既有他宏觀的認識在起作用,也與他個人(微觀)在國民政府手頭所受的不公有關。總之,容傢祖傳下來的傢產,在老小黎黎兩代人手中,捐的捐,爛的爛,毀的毀,分的分,至今已所剩無幾。至於他個人的積蓄,在那場挽留女兒生命的鏖戰中已耗盡,而這幾年的薪水日漸菲薄,幾乎都這樣那樣的開銷掉瞭。現在金珍要去留學,小黎黎心裡是沒有一點不贊成的,隻是行動上愛莫能助而已。
這一點,希伊斯後來也深信不疑。這個後來指的就是一個多月後,希伊斯收到斯坦福大學數學系主任卡特博士寄來的信,表示同意金珍去他們學校獎學就讀,並郵來110美金作為出發的路資。這件事希伊斯完全是靠個人的熱情和魅力促成的,他親自給卡特博士寫瞭一封3000字的信,現在這3000字變成瞭金珍免費入學斯坦福的通行證和車船票。當消息送到小黎黎面前時,希伊斯高興地註意到,老人露出瞭激動的笑容。
這時候,金珍入學斯坦福已是指日可待,他準備在N大學度完最後一個暑假,然後就出發。然而,就在暑假的最後幾天裡,一場突如其來的惡病把他永遠留在瞭祖國的大地上——
【容先生訪談實錄】
是腎炎!
這場病幾乎把珍弟害死!
在他發病之初,醫生就下達瞭口頭死亡通知書,說他至多還能活半年。在這半年裡,死亡確實日夜陪伴著他,我們眼看著一個奇瘦之人噌噌噌地長成瞭個大胖子,然而體重卻沒有增加,隻在減少。
是虛胖!腎炎把珍弟的身體當做瞭塊發糕,不停地發酵,不停地膨脹,有一段時間珍弟的身體比棉花還要蓬松又輕軟,似乎手指頭一戳就要破的。醫生說珍弟沒死是個奇跡,但其實跟死過一回沒什麼兩樣,將近兩年時間,醫院成瞭他傢,食鹽成瞭他的毒藥,死亡成瞭他的學業,去斯坦福的路資成瞭他醫藥費的一部分,而斯坦福的獎學金、文憑、學位、前途早成瞭他遙遠又遙遠的夢。這件由希伊斯努力促成的、本來將改變他命運的大好事,現在看隻有兩個實在的意義:一是為我們傢日益羞澀的囊中增加或者減少瞭110美金的開支;二是替希伊斯平靜瞭人們包括我對他的不良猜測。
無疑,希伊斯用行動證明瞭他的清白,也證明瞭他對珍弟的愛的赤誠。誰都想得到,如果說希伊斯確實在利用珍弟為自己幹活,那他絕不可能會將他折騰去斯坦福的。世界沒有秘密,時間會告訴你所有秘密,希伊斯的秘密就是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又肯定地洞見瞭珍弟罕見的數學天分。也許他從珍弟身上看到的是自己的過去,他愛他,就像在愛自己的過去一樣無私,一樣赤誠,一樣認真。
順便提一下,如果說希伊斯對珍弟確有什麼不公的話,那是後來的事,是關於數學棋的事。這棋後來在歐洲包括美國的數學界影響很大,成瞭很多數學傢風靡的遊戲,但棋名已不叫數學棋,而是以希伊斯名字命名的,叫希伊斯棋。我後來在不少文章中看到人們對希伊斯棋的評價,都是很高的,有人甚至把它和20世紀最偉大的數學傢馮·諾伊曼創建的博弈論相提並論,認為諾伊曼的零和二人博弈理論是在經濟領域的重大發現,希伊斯棋是在軍事領域的重大發現,雖然兩大發現都沒有多少實際應用價值,但理論上的價值是至高的。有人肯定地指出,作為全世界最年輕的菲爾茲獎得主,希伊斯曾經是數學界的驕傲,但自從到N大學後,他對數學界幾乎沒什麼可稱道的貢獻,希伊斯棋是他惟一的建樹,也是他後來大半輩子惟一迷人的光彩。
然而,我說過的,希伊斯棋最早叫數學棋,是希伊斯和珍弟兩個人的發明,珍弟至少有10%的發明權。但希伊斯通過對它改名換姓,把珍弟的這部分權利處理瞭,剝削瞭,占為己有瞭。這可以說是希伊斯對珍弟的不公,也可以說是希伊斯對珍弟曾經赤誠相愛而索取的回報——
九
這是1950年初夏的一天,雨從昨天晚上的早些時候開始傾盆而下,然後就一直下個不停,豆大的雨點落在瓦礫上,發出時而啪啪啪、時而噠噠噠的聲音,感覺是房子在急雨中像條百腳蟲一樣地在奪命狂奔。聲音變化是因為風的原因,風起時就變得啪啪啪的,同時還有窗欞即將散架的聲音。因為這些聲音,小黎黎一夜都沒睡好,失眠的難以忍受的清醒讓他感到頭痛,眼睛也酸澀得發脹,他一邊黑暗地聽著不休的雨聲和風聲,一邊明白地想到,房子和自己都已經老瞭。天快亮時,他睡著瞭,不過很快又醒瞭,好像是被什麼吵醒的。老夫人說是汽車的聲音。
“汽車好像在樓下停瞭一會,”老夫人說,“但很快又走瞭。”
明知道是不可能再睡著的,但小黎黎還是又躺瞭一會,直到天明亮時才像一個老人一樣起瞭床,摸摸索索地,動作輕得幾乎沒有一點聲音,像一個影子。起床後,他連衛生間都沒去一下,徑自往樓下走去。老夫人問他下樓去做什麼,他也不知道,隻是冥冥地往下走,到瞭樓下又莫名地去開門。門有兩扇,一扇是往裡開的,另一扇是紗門,朝外開的。但紗門似乎被門外的什麼抵擋,隻能開個一小半,30°角吧。已經入夏,紗門已經開始用,所以紗門上已經掛瞭一塊佈簾子,高度剛好是擋人視線的。老人看不到是什麼抵住瞭門,隻好側起身子從門縫裡踅出去,看見是兩隻大紙箱幾乎把門廳都占瞭,裡面的一隻抵住瞭門,外面的一隻已經被風雨淋濕瞭。老人想把外邊那隻挪個避雨的位置,挪瞭一下,紋絲不動的,感覺比塊磐石還要穩重,便又踅進屋,找瞭塊油佈來把它蓋瞭。完瞭,他才發現裡邊那隻箱子頂上壓著一封信,用平時他們用來頂門的青石條壓著。
老人取瞭信看,是希伊斯留下的。
希伊斯這樣寫道:
親愛的校長先生:
我走瞭,不想驚動任何人,所以留言作別,請諒。
主要是關於金珍的有些想法,有點不說不快的,就說瞭吧。首先是祝願他早日康復,其次我希望您能對他的未來作出正確的安排,以便讓我們(人類)能充分領略並享用他的天才。
坦率說,以金珍的天分,我想,讓他鉆研一個純數學理論領域的艱深難題也許是最合適的。但這樣也有問題。問題是世界變瞭,人們都變得急功近利,隻想從身邊得到現實的利益,對純理論的東西並不感興趣。這是荒唐的,荒唐的程度不亞於我們隻在乎軀體的快樂而忽視心靈的愉悅。但我們無法改變,就像我們無法驅逐戰爭的魔鬼一樣。既然如此,我又想,也許讓他挖掘一個應用科學技術領域裡的難題也許更切實而有益。關註現實的好處是你能從現實中得到力量,有人會推著你走,還會給你各種世俗的誘惑和滿足;壞處是等你大功告成後,你無法以個人的意願和方式管教你的孩子,孩子可能造福於世,也可能留禍於世,是禍是福,你無法寄望,隻能冷眼旁觀。據說奧本海默現在很後悔當初發明瞭原子彈,想封存他的發明,如果發明的技術可以像他的塑像一樣一次性銷毀的話,我想他一定會一次性銷毀掉的。但可能嗎?封存也是不可能的。
如果您決定讓他在應用科學領域裡一試的話,我倒有個課題,就是探尋人腦內部結構的奧秘。洞悉瞭這個奧秘,我們就可能(可以)研制出人腦,進而研制出嶄新的人,無血肉的人。現在科學已經把我們人身上的很多器官都制造瞭,眼睛,鼻子,耳朵,甚至連翅膀都制造瞭,那麼造個人腦又有什麼不可能的?事實上,電子計算機的發明就是人腦的再造,是人腦的一部分,神機妙算的一部分。既然我們已經可以制造這部分,其他的部分想必也不會離我們太遠瞭。然後您想一下,如果我們一旦擁有無血肉之人,鐵人,機器人,電子人,其應用性將會有多麼廣泛而深刻!應該說,我們這代人對戰爭的印象已經是夠深的,不到半個世紀便親眼目睹瞭兩次世界大戰,而且我有種預感(已有一定證據證明),我們還將再目睹一次——多麼不幸!對戰爭,我是這樣想的,人類有能力使它演變得更加激烈,更加可怕,更加慘痛,讓更多的人在同一場戰爭中死去,同一天死去,同一刻死去,同一聲轟隆的爆炸聲中死去,卻永遠沒有能力擺脫它,而想擺脫的願望又是生生不息的。類似的難堪人類還有很多,比如勞役,比如探險,比如……人類都處於糾纏不清的怪圈中無法自拔。
所以,我想,如果科學能造出人造之人——鐵人,機器人,電子人,無血肉之人,讓他們來替代我們去幹這些非人之事(滿足我們變態的欲望),想必人類是沒誰會反對的。就是說,這門科學一旦問世,其應用價值將是無限巨大又深遠的。然而,現在第一步必須把人腦的奧秘解破瞭,惟有如此,造人造大腦,進而造人造之人的工作才有望展開。我曾決計用我尚有的半輩子來賭一賭解破人腦奧秘科學,殊不知,賭局剛擺開就不得不放棄。為什麼放棄這是我的秘密,總的說我不是由於困難和害怕放棄的,而是出於族人(猶太人)的殷切願望。不用說,這些年我一直在為我的同胞幹著一件非常緊要又秘密的事情,他們的困難和願望感動瞭我,讓我放棄瞭理想。如果您對此有嘗試的興趣,這就是我說這麼多的目的瞭。
然而,我要提醒您,沒有金珍,你成功不瞭的。我是說,如果金珍無法逃脫死於頑癥的下場,您也就死瞭心別去碰它瞭,因為這不是您的年齡碰得起的。而有瞭金珍,也許您在有生之年還能看到人世間最大的奧秘——人腦的奧秘。相信我,金珍著實是人中解此奧秘的最理想人選,簡直是天造地設的,是上帝約定的。我們時常說,夢是人精神中最神秘難測的一部分,而他在幼年就與它朝夕相處,日積月累瞭一套精湛的解夢之術。換句話說,他從醒事之時起,就開始在為解破人腦奧秘的事情作無意識的準備瞭。他是為此而生而長的!
最後,我想說,如果上帝和您都樂意讓金珍來一搏人腦奧秘科學,那麼這些書想必是用得著的,否則,如果上帝或者您不允許金珍這麼做,那麼就把它們轉贈給學校圖書館吧,也算是我在貴校駐足12年的見證和紀念。
祝金珍早日康復!
林·希伊斯於訣別前夕
小黎黎是坐在紙箱上一口氣閱完全信的,風拂動著信箋,被風吹歪的雨絲間或地落在信箋上,像是暗示風雨也在偷窺此信。不知是夜裡沒休息好的緣故,還是信中的內容觸動瞭他內心驚愕的一隅,老人閱罷信許久沒有動靜,隻是端坐著,目光癡迷地散落在空虛中。過瞭好久,他才醒悟過來,然後對著漫漫的風雨突兀地道瞭一句:
希伊斯,你好走,一路平安啊——
【容先生訪談實錄】
希伊斯決定走,是跟他老丈人被鎮壓的事情有直接關系的。
都知道,希伊斯走的機會隨時擺在他面前,尤其是二戰結束後,西方很多大學和科研機構都希望他加盟,聘書隨著節日賀卡一道堆滿瞭他的書桌案臺。但我從很多事情中看到瞭他不走的信念,比如他帶回來的一棺材書,後來又把三元巷原來租賃的房子連同整個小院都買瞭,中文在他的努力下也越說越好,甚至有陣子他還申請入中國國籍(未遂)。據說這跟希伊斯老嶽父關系很大,他老嶽父是個舉人的後代,有萬貫傢產,在當地是個獨一無二的大鄉紳,對女兒這門洋親,他是一百個的不同意,迫不得已同意瞭,又提瞭很多苛刻要求,比如不能把女兒帶走、不能離婚、要學會說中國話、孩子要隨母親姓,等等。這從一定意義上說明鄉紳並非開明人士,大概是屬於那種得理不讓人、得勢要欺人的鼠頭之輩。這樣的人當鄉紳不免要行惡積下冤憤,加上日偽政府期間他還在縣政府擔過要職,跟鬼子有些曖昧的往來,解放後人民政府把他作為重點鎮壓的對象,經過公審,判瞭死刑,關在牢房裡,準備擇日執行槍決。
行刑前,希伊斯曾找過不少知名的教授和學生,包括父親和我,希望通過聯名給政府寫信,以保老丈人一命,但無人響應。這件事一定傷透瞭希伊斯的心,但我們也沒辦法。說真的,我們不是不願意幫忙,而是幫不瞭,當時的情況不是一兩個呼籲或什麼行動可以改變得瞭的,父親曾為此去找過市長,得到的答復是:
隻有毛主席才能救他。
就是說,任何人都救不瞭他!
確實如此,像他這樣有民憤和劣跡的地主惡霸,當時一概是人民政府進行重點鎮壓的對象。這是時勢和國情,沒人能改變的。希伊斯不瞭解這些,他太幼稚瞭,我們沒辦法,隻有傷害他瞭。
但是,誰也想不到,希伊斯最後居然通過X國政府的力量,將已經眼看著要行刑的老嶽父從槍口下要走瞭。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尤其是在當時X國與我國明顯的敵對關系的情況下,要促成這件事的難度可想而知。據說,X國曾為此專門派出外交官員親臨北京,與我國政府舉行談判,可以說,事情最後果真是驚動瞭毛主席——有人說是周恩來,反正肯定是當時我們黨和國傢的重要領導人,真正是不可思議啊!
談判結果是他們要走瞭希伊斯老嶽父,我們要回瞭兩名被X國嚴禁回國的科學傢,感覺是該死的老鄉紳成瞭他們X國的國寶似的。當然,老鄉紳對X國來說什麼也不是,當中起作用的肯定是希伊斯。換句話說,為成全希伊斯之願,X國已經有點不惜重金的意思。那麼,問題是X國為什麼要對希伊斯這麼好?難道僅僅因為他是世界著名數學傢?這中間肯定有什麼很特別的因素,至於到底是什麼,我現在也不得而知。
救出老嶽父後,希伊斯就帶著一傢子親人和親眷,去瞭X國——
希伊斯走的時候,金珍還住在醫院裡,但似乎已度過瞭危險期,醫院考慮到日漸龐大的醫藥費,根據病人申請,同意讓他出院回傢休養。出院的時候,是容先生陪老夫人一道去醫院接的,接待她們的醫生想當然地把兩位中的一位當做瞭病人的母親。但看兩位的年齡,作為病人的母親,一個似乎是老瞭一些,一個又似乎是年輕瞭些,所以冒昧地問兩位:
“你們誰是病人母親?”
容先生還想解釋,老夫人已經幹脆而響亮地答上瞭:
“我——!”
然後醫生向老夫人交代道,病人的病情現在已基本得到控制,但要徹底痊愈,起碼還需要有將近一年時間。“這一年時間裡你要把他當蝦一樣地養,像十月懷胎一樣地伺候,否則隨時都可能功虧一簣。”
從醫生一項項明確的交代中看,老夫人覺得他的說法其實一點不誇張,具體說可以立出如下三條:
1.食物要有嚴格的禁忌;
2.夜裡要定時喚他起來小便;
3.每天要定時定量給他吃藥,包括打針。
老夫人戴上老花鏡,把醫生的交代一條條記瞭,又一遍遍看瞭,反復地問清楚瞭。回瞭傢後,又喊女兒從學校找來黑板和粉筆,把醫生的交代都一一寫上瞭,掛在樓梯口,這是每天上下樓都必然目睹的地方。為瞭定時喊金珍夜裡起來小便,她甚至和老伴分床睡瞭,床頭配備瞭兩隻鬧鐘,一隻是半夜鬧的,一隻是早上鬧的。早上那次小便喊過後,金珍繼續睡他的覺,老夫人則要為他準備一日五餐的第一餐瞭。雖然燒飯本是她最擅長的,可現在卻成瞭她最困難又沒信心的事,相比之下,因為有做針線活的底子在那兒,學會打針對老夫人來說並不是件難事,隻是開始一兩天有些緊張和反復而已。但是在餐飲事宜上,一個奧妙的咸淡問題簡直是把她折騰苦瞭。從理論上說,金珍這個時候對鹽復雜而精到的要求,就是他神秘而真實的生命線,多可能功虧一簣,少又不利於他早日康復。來自醫生的叮囑是這樣的:病人療養期間對食鹽的需求量是以微量開始,逐日增加。
當然,如果說一個人每天對鹽的需要量像糧食一樣是秤斤論兩計的,那麼問題也不是太難解決,似乎隻要有一把精確的秤就可以瞭。現在的問題顯然沒有這麼好解決,老夫人找不到一個現存又明確的標準,似乎隻有靠自己用耐心和愛心來摸索,最後老夫人帶著做好的幾道咸淡不一的菜走進瞭醫院,請主持醫生一一嘗試。在此之前,她事實上把每一套菜的用鹽量都以粒為單位記錄在紙上,然後在醫生明確肯定某一道菜的基礎標準上,她一天五次地戴著慈祥的老花鏡,把細小又白亮得晃眼的鹽粒當做藥片一樣,一粒粒地數著往金珍的生命裡投放。
小心翼翼地投放。
像做科學試驗一樣地投放。
就這樣,日復一日,夜復一夜,月復一月,用功和耐心的程度遠在養蝦之上,也不在懷胎之下。有時候,她會在連續辛勞的間隙裡,下意識地掏出金珍寫下的血書看看——這本是金珍的秘密,她在無意間發現它後,不知為什麼就將它沒收瞭。也就是說,現在這份書寫時間不詳的血書成瞭老少兩人的秘密,也成瞭兩顆心緊密相連的某種明證和暗示。每次,老夫人看過它以後,就會更加肯定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因而也更加激勵她繼續不停地往下做。這似乎註定金珍必將迎來康復的一日。
翌年春節過後,金珍出現在久違的課堂上。
十
希伊斯人走瞭,但心似乎還留瞭一片下來。
在金珍像蝦一樣被精心寵養的日子裡,希伊斯曾跟小黎黎聯絡過三次。第一次是他到X國不久,是一張印制精美的風光明信片,上面隻有簡單的問候和通信地址。地址留的是傢裡的,所以,也無從知道他在何處就職。第二次是第一次的不久之後,是一封他收到小黎黎去信後的回信,說他知道金珍已在康復中很高興什麼的,至於小黎黎在信中問起的有關他在何處就職的問題,他隻是含糊其辭地說:是在一個科研機構工作,什麼科研機構,他具體在幹什麼,都沒說,好像是不便說似的。第三次是春節前,小黎黎收到一封希伊斯在聖誕夜寫出的信——信封上有充滿喜氣的聖誕樹圖案。在這封信上,希伊斯向這邊提供瞭一個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的信息,說他剛從一位朋友的電話裡獲悉,普林斯頓大學已組織幾名科學傢,正在研究人腦內部結構,科研小組由著名數學傢保羅·薩繆爾森領銜掛帥。他寫道:“這足以說明該課題的價值和魅力所在,非我希伊斯之空想……據我所知,這也是目前世界上惟一問津該課題的一方組織。”
所以,在假設金珍已經病愈的情況下(事實也差不多),他希望這邊盡快把金珍送去那裡學習。他表示,不管這邊搞不搞人腦研究課題,金珍都應該出去深造,並勸小黎黎不要因為某些短暫的利益或困難取消金珍赴美計劃。或許是擔心小黎黎因為要搞人腦研究而刻意把金珍留在身邊,他甚至搬出一句中國俗話——磨刀不誤砍柴工——來闡明他的想法。
“總之,”他寫道,“過去也好,現在也好,我所以那麼熱衷金珍去美國留學,想的就是那裡是人類科學的溫床,他去瞭,會如虎添翼的。”
最後,他這樣寫道:
我曾經說過,金珍是上帝派來人間從事該課題研究的人選,以前我一直擔心我們無法給他提供應有的環境和無為而為的力量,但現在我相信我們已替他找到瞭環境,也找到瞭來自空氣中的力量,這就是普林斯頓大學。正如你們國人常言的關於某人買酒他人喝的幽默一樣,也許有一天人們會發現,保羅·薩繆爾森他們現在殫精竭慮所做的一切,隻不過是為一個中國小子喝瞭幾聲必要的彩而已……
小黎黎是在學生的課間休息時間裡拆閱此信的,在他閱信期間,窗外高音喇叭裡正在高唱雄赳赳 氣昂昂 跨過鴨綠江的時代金曲,在辦公桌上,放著他剛剛閱完的報紙,頭版頭條通欄橫著一條標語樣的巨幅標題——美帝國主義是隻紙老虎。他一邊聽著激越的歌聲,一邊看著粗黑的標題,心裡有種時空倒錯的感覺。他不知如何給遠方的人回信,似乎還有點怕,好像有神秘的第三隻眼在等著看他的回信似的。這時候,他的身份是N大學名副其實的校長,還是C市掛名的副市長。這是人民政府對容傢世代崇尚科學、以知識和財力報國精神的高度贊揚。總的說,容傢第八代傳人容小來——小黎黎——現在正在重溫他祖上曾經一再領略過的榮耀的歲月。這也是他一生中最榮耀的歲月,雖說他並非專營榮耀之輩,似乎也沒有忘我地陶醉在其中,但面對這份失散已久的榮耀,他內心本能保持著足夠珍惜的心理,隻是過度的知識分子的東西常常讓人覺得他似乎有些不珍惜而已。
小黎黎最後沒給希伊斯回信,他把希伊斯的來信,連同兩張彌漫著志願軍與美國士兵在朝鮮浴血激戰的硝煙的報紙,還有給希伊斯回信的任務,都丟給瞭金珍。
小黎黎說:“謝謝他吧,也告訴他,戰爭和時勢已經封死瞭你的去路。”
小黎黎說:“他一定會感到遺憾的,我也是,但最該遺憾的是你。”
小黎黎說:“我覺得,在這件事情上,你的上帝沒有站在你一邊。”
後來,金珍把寫好的信請他過目時,老人似乎忘記自己曾說過的話,把一大段表達他遺憾之情的文字勾掉瞭一半,剩下的一半又轉換到金珍本人頭上,最後又交代說:
“把報紙上幾篇相關的報道剪瞭,一同寄去吧。”
這是1951年春節前的事。
春節後,金珍重新回到課堂上,當然不是斯坦福大學的課堂,也不是普林斯頓,而是N大學。這就是說,當金珍把謄寫清楚的信連同幾篇硝煙滾滾的報道丟進郵箱時,等於是把他可能有的另一種前程丟進瞭歷史的深淵裡。用容先生的話說,有些信是記錄歷史的,有些信是改變歷史的,這是一封改變一個人歷史的信。
【容先生訪談實錄】
珍弟復學前,父親對他是回原年級還是降一級學的事情跟我商量過,我想雖然都知道珍弟成績很好,但畢竟已輟學三個學期,加上大病初愈,人還經不起重負,怕一下回去上大三的課對他有壓力,所以我建議還是降一級的好。最後決定不降級,回原班級學,是珍弟自己要求的,我至今還記得當時他說的一句話。他說:
“我生病是上帝在幫我逃避教科書,擔心我變成它們的俘虜,失去瞭鉆研精神,以後什麼事都幹不瞭瞭。”
有意思吧,簡直有點狂是不?
其實,以前珍弟對自己一向是比較低看的,一場大病似乎是改變瞭他。不過,真正改變他的是書籍,大量的課外書籍。他在傢養病期間,幾乎把我和父親的藏書都看瞭,少說是都摸瞭。他看書很快,也很怪,有些書他拿在手上翻幾頁就丟掉瞭,有人因此說他是用鼻子看書的,一度還有人喊他叫聞書先生。這肯定是誇張的說法,但他看書確實很快,大部分書在他手上都不會過夜的。看書快是和看書多聯系在一起的,看的多瞭,見多識廣瞭,也就快瞭。再說他看多瞭課外書,對教科書上的東西簡直沒興趣,所以經常逃課,連我的課都敢逃。復學後第一學期期末,他曠課率之高跟他的成績一樣令人矚目,全年級第一,是遙遙領先的第一。還有一個遙遙領先的是他在圖書館的借書量,一學期借書達200多冊,內容涉及哲學、文學、經濟、藝術、軍事,反正五花八門的,什麼書都有。就這樣,暑假時,父親帶他到閣樓上,打開儲物間,指著希伊斯留下的兩箱書,說:
“這不是教科書,是希伊斯留下的,以後沒事你看吧,就怕你看不懂。”
過瞭一個學期,到第二年三四月間,同學們都開始忙做畢業論文的事。這時,系裡幾位教珍弟專業主課的老師都跟我談起,說珍弟做的畢業論文的選題有些問題,希望我出面做做他工作,讓他換個選題,否則他們是無法做他論文的指導老師的。我問是什麼問題,他們說是政治問題。
原來珍弟確定的論文選題內容是建立在世界著名數學傢格·偉納科的數字雙向理論基礎上的,從選題學術性上講,可以說是對數字雙向理論的模擬證明。而偉納科當時是科學界出名的反共分子,據說他門前貼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親隨共產主義者不得入內。他還在硝煙彌漫的朝鮮戰場上,慷慨激昂地激勵美軍士兵打過鴨綠江。雖然科學是沒有國界的,也沒有主義之分,但偉納科個人強烈的反共色彩給他的學術理論也籠罩上一層森嚴的政治陰影,當時以蘇聯為首的大部分社會主義國傢,對他的理論一般不予承認,不提,提瞭也都是站在批判的立場上的。現在珍弟想證明他的理論,顯然是逆潮流而行,太敏感,有政治風險。
然而,父親不知是犯瞭知識分子的毛病,還是被珍弟列在提綱裡的想法迷惑瞭,在大傢都退而避之並希望他出面勸說珍弟改換選題的情況下,他非但不勸說,反而主動請纓,親自當起珍弟論文的指導教師,鼓勵他把選題做出來。
珍弟確定的選題是:《常數π之清晰與模糊的界線》,已完全不是本科學業內的選題,也許作為碩士論文的選題還差不多。毫無疑問,他這是從閣樓上的那些書裡找來的選題——
論文第一稿出來後,小黎黎的熱情更加高漲,他完全被金珍敏銳、漂亮而且符合邏輯的思維迷住瞭,隻是有些證明他覺得過於復雜,需要作修改。修改主要是刪繁就簡,把有些無須證明的證明刪瞭,對有些初級因而不免顯得繁復的證明,盡量改用比較高級又直接的證明手段,那已經遠遠不是本科學業范圍內的知識瞭。論文第一稿落成的文字有兩萬多,幾經修改後,定稿時為一萬多字,後來發表在《人民數學》雜志上,在國內數學界引起瞭不小的轟動。不過,似乎沒人相信這是金珍一個人獨立完成的,因為經過幾次修改後,論文的檔次再三被拔高,於是就越來越不像一篇本科生的畢業論文,而更像一篇閃爍著創立精神的學術論文。
總的說,金珍論文的優點和缺點都顯得很明顯,優點是它從圓周率出發,巧妙地應用偉納科的數字雙向理論,將人造大腦必將面臨的困難和結癥進行瞭純數學的論述,感覺是有點把看不見的風抓住似的奇妙;缺點是文章的起點是一個假設,即圓周率為一個常數,所有驚人的猜想和求證都是在這個假設的前提下完成的,所以難免有空中樓閣的感覺。從某種意義上說,你要讓樓閣落地,承認文章的學術價值,首先必須你堅信圓周率是一個常數。關於圓周率的常數問題,雖然早有科學傢提出過,但迄今尚未有人證明它。現在數學界至少有一半人堅信圓周率是個常數,但在確鑿的證明或證據尚未擁有的情況下,相信也隻能是自我相信而已,不能要求他人相信,就像牛頓在發現樹上的蘋果自由落地之前,任何人都可以懷疑地球有引力一樣。
當然,如果你懷疑圓周率是個常數,那麼金珍的文章可以說一文不值,因為這是它建築的地基。反過來,如果你相信圓周率是個常數,那你也許會驚嘆他竟在如此蠻夷之地拔起一座大廈,感覺是用鐵捏瞭朵花似的。金珍在文章中指出:人的大腦在數學意義上說就是一個圓周率,是一個具有無窮小數的、深不見底的數字。在此基礎上,他通過偉納科的數字雙向理論,較好地闡述瞭關於研制人造大腦的結癥——人大腦擁有的模糊意識。模糊就是不清晰,就是無法全知,也就是無法再造。所以,他提出,在現有程式下,人腦難有徹底再造的樂觀前程,隻能是盡量接近而已。
應該說,學術界持相似觀點的不乏其人,包括現在。可以說,他的結論並不新奇,他的誘人之處在於,他通過對圓周率的大膽假設和對數字雙向理論的巧妙運用,對這一觀點進行瞭純數學方式的求證和闡明,他尋求的意義也就是想對人們證實這一說法,隻是他引用的材料(房子的地基)又是未經證實的。
換句話說,如果有一天誰證明圓周率確鑿是個常數,那他的意義才能凸現出來。但這一天至今還沒有到來,所以,嚴格地講,他的工作可以說是毫無意義的,惟一的意義就是向人們展示瞭他個人的才情和膽識。但是由於小黎黎的關系,外人對這篇文章是不是由他個人獨立完成都難以相信,更不要說相信他什麼才識瞭。所以,事實上,這篇文章並沒有給金珍帶來任何好處,也沒有改變他什麼,倒是小黎黎因此改變瞭自己晚年的生活——
【容先生訪談實錄】
論文絕對是珍弟獨立完成的。父親曾跟我說,除瞭給珍弟提供過一些建議和參考書,再就是在論文前的引言是他擬定的外,別的任何工作他都沒有做,都是珍弟一個人做的。那段引言我至今還記得,是這樣寫的:
對付魔鬼的最好辦法,是讓我們挑戰魔鬼,讓魔鬼看到我們的力量。偉納科是科學聖殿中的魔鬼,長期以來作威作福,遺害甚深,亟待我們來清算他。這是一篇清算偉納科謬論的檄文,聲音雖然模糊瞭些,但可拋磚引玉。
這在當時可以說是給論文畫瞭一個化險的符,也等於給它簽發瞭一本問世的通行證。
論文發表後不久,父親上瞭一趟北京。沒有人知道他此行京城有何秘密的目的,他突然地走,走前也沒跟任何人說明去幹什麼,隻是到一個多月後,上頭的人帶著三項出人意料的決定走進N大學後,人們回過頭來想,才覺得這一定是跟父親的前次赴京之行密切相關的。三項決定是:
一、同意父親辭去校長職務;
二、國傢將撥專項資金,在N大學數學系設立電子計算機研究課題組;
三、課題組籌建工作由父親負責。
當時有很多人想到課題組來搞研究工作,但那麼多人被父親扒拉一番後,最後都沒珍弟幸運。珍弟是作為課題組第一人選招納的,而且事後證明也是惟一的研究人選——另有一人是搞日常事務工作的。這給人的感覺很不好,好像一個國傢級科研項目成瞭我們容傢私產似的,有人也傳出類似的閑話。
說實話,父親做官的口碑一向是眾口一詞的好,尤其是用人,避親避到瞭幾乎不近人情的地步。我們容傢本是N大學的祖宗,校園裡容傢的後代,老的少的集合起來,少說可以坐兩桌,爺爺(老黎黎)在世時這些人多多少少都受瞭關照,搞行政的有位置,搞教學的可以經常有機會出去走走,見識見識,鍍鍍金什麼的。但到父親手上,先是有職無權,即使有心也無力,等有職有權後似乎又變得無心無意瞭。父親當校長幾年,沒有應該或不應該地啟用過一個容傢人,即便是我,系裡幾次報我當副主任,都被他×掉——像閱卷一樣當錯誤×掉。更氣人的是我哥,留洋回來的物理學博士,本是名正言順可以進N大學的,可父親叫他另攀高枝。你想想,在C市,哪還有高得過大學的枝?結果落腳在一所師范大學,教學和生活條件都差得很,第二年就投奔到上海去攀高枝瞭。為這個,母親非常生父親的氣,說我們一傢人是被他活生生拆散的。
然而,在關於珍弟進課題組的事情上,父親把已往的十二分謹慎、避嫌的處事原則都拋諸腦後,根本不顧忌什麼閑話,我行我素,像著魔似的。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改變瞭父親,隻有我知道,有一天,父親把希伊斯臨走留下的信給我看,然後對我這樣說:
“希伊斯給我留瞭這麼個誘惑,但老實說真正開始誘惑我的還是看瞭金珍的畢業論文後,以前我總想這是不可能的,現在我決定要試一試瞭。年輕時我一直盼望自己做點真正具有科學精神的工作,現在開始也許是遲瞭,但金珍硬是讓我鼓起瞭勇氣。啊,希伊斯說得對,沒有金珍我想都不要去想,但有瞭金珍誰知道呢?這孩子,以前我總是把他的才能低估瞭,現在我就徹底高估他一下吧。”——
事情就是這樣的,用容先生的話說,他父親本來就是為金珍去折騰來這個項目的,怎麼可能讓外人參與?容先生還說,金珍不但改變瞭他父親的晚年生活,還改變瞭他為人做事的一貫原則,甚至包括人生信仰。老人在垂暮之年突然重溫年輕時的夢想,想在學術上有所建樹,也許意味著他把已經過去的大半輩子,沉浮於仕途的大半輩子,予以否認瞭。從學術開始,以仕途結束,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毛病之一,現在老人突然想治治自己的毛病呢,是悲是喜,看來隻有讓時間回答瞭。
在隨後幾年中,兩人完全沉浸在課題研究中,跟外界的聯系很少,有的隻是參加一些相關的學術活動,發表幾篇學術論文而已。從他們合作撰寫的六篇發表在有關學術刊物上的論文中,人們多少知道他們的研究是一步一步在往前走,在國內肯定是走到最前沿去瞭,在國際上似乎也沒有落後。有兩篇論文在國內發表後,國外三傢相關刊物都作瞭隆重轉載,無疑說明他們研究取得的成果不是那麼微不足道的。當時美國《時代》雜志首席評論員伍頓·凱斯曾因此警告美國政府:下一代電子計算機將誕生在一個中國小子手上!金珍的名字由此一度受到瞭各大媒體的熱炒。
不過,這也許是危言聳聽和媒體的壞習慣而已。因為,從那些走紅的論文中,人們似乎也不難發現,在通往新一代電子計算機的道路上,他們遇到的困惑和困難也不是那麼微不足道的。當然,這是正常的,畢竟搞人造電腦不像生個人腦,人類似乎隻要讓某個男人和某個女人恰到好處地睡上一覺,某個人腦就會像樹一樣長出來。而有的人腦降生後似乎並不比樹木要聰明曉事多少,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傻瓜。從某種意義上說,搞人造電腦研發,就好比是要把天生的傻瓜蛋變成聰明人,這也許是世間最最困難的事情。既然這麼困難,有些困惑和挫折自然是難免的,也是不奇怪的,如果因為有困惑和挫折而放棄努力,那才叫奇怪呢。所以,當後來小黎黎決定讓金珍隨人而走時,沒有一個人相信他說的。
他說:“我們的研究工作遇到瞭很大困難,繼續下去,得失成敗難以把握。我不想讓一個有才有識的年輕人跟著我一個老頭子作賭博性質的努力,斷送掉應有的前程,還是讓他去幹些更切實可行的事情吧。”
這是1956年夏天的事。
這個夏天,校園裡談論最多的是那個帶金珍走的人,人們都說他有點神秘,小黎黎關於為什麼放走金珍的不令人置信的說法,似乎隻是他神秘的一部分。
這個人是個瘸子。
這也是他神秘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