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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轉

這個人姓鄭,因為是個瘸子,名字似乎成瞭他的奢侈品,像勛章或首飾一樣的東西,隻有在某些正規場合才登場,平時都是貓在檔案袋裡閑著的,或者是被鄭瘸子替代著的。

鄭瘸子!

鄭瘸子!

喊得是響響亮亮的,說明鄭瘸子沒有把瘸當回事。進一步推敲,有兩個原因,一個是鄭瘸子瘸得很光彩,是他扛過槍、打過仗的象征;二個是鄭瘸子其實瘸得並不厲害,隻是左腳比右腳欠幾公分而已,年輕時他幾乎可以通過給跛足增加一個厚鞋跟來基本解決跛相,隻是到50歲以後,才開始拄拐杖。我見他時他就拄著拐杖,暗紅暗紅的棗木雕花拐杖,給我的感覺更具一個老者的威嚴。這是上世紀90年代初的事情。

那個夏天,1956年的夏天,鄭瘸子才三十幾歲,年富力強,秘密的鞋後跟正在發揮它神奇的、也是騙人的力量,把一個瘸子裝備得跟常人相差無幾。但是N大學的人靠著天佑幾乎一開始就識破瞭他的詭計。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下午,鄭瘸子來到N大學的時候,剛好碰到學生們都在禮堂裡聽志願軍英雄作英勇事跡報告,校園裡靜靜的,天氣也很好,沒有夏日灼熱的陽光,風輕輕吹著,把路兩邊的法國梧桐拂得窸窸 的響,響得校園裡更顯得安靜。他好似被這份靜和安吸引瞭,臨時喊送他來的吉普車停下,吩咐司機三天後到學校招待所來接他,然後就下瞭車,一個人在校園裡漫步起來。15年前,他曾在這裡讀過三年高中和一年大學,闊別後的重訪,他既感到母校的變化,又感到昔日依舊,沉睡的記憶隨著漫步從黑暗中走出來,像是用腳步走出來的。報告會散場時,他剛好行至禮堂前,成群的學生從禮堂裡湧出來,像水一樣鋪開在路上,一轉眼就把他前後左右地包裹,淹沒。他盡量放慢腳步,免得人擠著他,畢竟他有三個鞋後跟,是經不起擠撞的。就這樣,一撥撥學生如過江之鯽,沖上來,把他甩在後面,後面又有一撥撥湧上來,與他擦肩而過。他緊緊張張地走著,老是擔心有人沖撞他,但年輕人的敏捷總是叫他有驚無險,即使眼看著要撞上他,也能在剎那間化險為夷。沒有人回頭或刮目地盯他,說明他靠鞋後跟校正的步態基本上做到瞭以假亂真。也許是鞋後跟給他的安慰吧,他突然變得有點喜歡這個隊伍,男男女女的,風風火火的,嘰嘰喳喳的,像一股洶湧的激流,浩浩蕩蕩地裹攜著他往前流,以致把他裹進15年前的某一天、某一刻。

行至操場上,密集的人流頓時像激流上瞭灘,散開瞭,他被擠撞的危險因之而解除。就這時,他突然覺得脖頸裡像被什麼啪地擊打瞭幾下,沒等反應過來,人群裡已經是一片“下雨瞭”、“下雨瞭”的叫聲。起初隻見喊叫聲,人不見跑動,都在舉目仰望。但是轉眼間,隨著一道威猛的霹靂,雨急促得像高壓水槍噴射出來的,劈裡啪啦地往下砸。頓時,人都如受驚的鳥獸四處逃散,有的往前跑,有的向後退,有的往辦公樓裡沖,有的朝自行車棚裡鉆,亂叫亂跑著,滿操場一片沸騰。這時候的他,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跑要露出三個鞋後跟的秘密,不跑又要遭雨淋漓。他心裡可能是想不跑瞭,槍林彈雨都經歷過,還怕淋這雨水?不怕的。可他的腳明顯是受瞭刺激,已經我行我素地跳動起來——這就是他的跑,一對跛足的跑,一跳一跳的,像某隻腳板底上紮著一片或者幾片玻璃碴子。

剛開始,大傢都在奪命地跑,沒有人註意他,後來人都跑進瞭四邊的避雨處,而他似乎才越過操場的中心線。他本來就是想跑不跑的,又加上鞋後跟的拖累,手上還拎瞭行李,怎麼能不落後?落後得一塌糊塗!到最後,偌大的操場上除他外已瞭無人影,他的形象一下子因孤立而加倍地凸現出來。當他意識到這點後,他又想快一點消失在操場上,結果加劇瞭一跳一跳的跛相,有點英勇,又有點滑稽,大傢望著他,幾乎把他當成瞭雨中的一景,有人甚至替他喊起瞭加油。

加油!

加油!

加油聲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攏來,齊齊地甩打在他身上,他有種要被千斤目光按倒在地的感覺。於是他索性停下來,會意地在空中揮揮手,算是對加油聲的一種回音,然後開始一步一步地走起來,臉上還掛著燦爛的笑容,就像在走舞臺一樣。這時候,大傢又看他步履正常,好像剛才他的跳動真是在作表演似的,但其實更加透露瞭他跛足的秘密,有點欲蓋彌彰的意思。可以說,這場突如其來的雨十足扮演瞭一個揭發他跛足秘密的角色,這一方面有點難堪他,另一方面也讓大傢都認識瞭他——一個瘸子!一個有點好笑又有點灑脫的瘸子。說真的,15年前他在此駐足四年,基本上是以默默無聞告終的,但這天下午他似乎隻用幾分鐘的時間,就成瞭校園裡無人不曉的人物。幾天後,當他把金珍神秘地帶走後,人們都這樣說:

是那個在雨中跳舞的瘸子把他帶走的。

他確實是專程來帶人的。

每年到瞭夏天,N大學校園裡總會迎來一撥撥像他這樣來要人的人,但真正像他這樣來要人的人又是獨一無二的。他的來頭似乎很大,很神秘,來瞭就直接往校長辦公室裡闖。校長辦公室裡空無人影,他出來又轉到旁邊的辦公室,是校辦公室主任的辦公室,當時校長就在裡面,正跟主任在談事。他進來就聲稱要找校長,主任問他是什麼人。他半玩笑地說:“是伯樂,來相馬的”。

主任說:“那你應該去學生處,在一樓。”

他說:“我需要先找一下校長。”

主任問:“為什麼?”

他說:“我這裡有個東西,是要校長看的。”

主任說:“什麼東西,我看看吧。”

他說:“你是校長嗎?隻有校長才能看這東西。”口氣很堅決。

主任看看校長,校長說:“什麼東西,給我吧。”

他肯定校長就是校長後,隨即打開挎包,從裡面抽出一份講義夾。講義夾很普通,是用硬紙板做的那種,幾乎學校的老師都有。他從裡面抽出一頁文書,遞給校長,並要求校長必須親閱。

校長接過東西,退開兩步看。從主任的角度隻能看到文書的背面,他看去覺得這頁紙既不特別的大,也不特別的硬,也沒什麼特別的裝幀,似乎與一般介紹信函並無區別。但看校長的反應,區別又似乎是相當大。他註意到,校長幾乎隻掃瞭一眼——也許是看見瞭蓋在右下方的圖章,神情就立即變得肅穆又慎重起來。

“您就是鄭處長?”

“對。”

“失敬,失敬。”

校長熱忱地請他去瞭自己辦公室。

沒有人知道,這到底是哪方機關開出的文書,具有如此的派頭,叫校長如此恭敬。辦公室主任曾以為他總是要知道秘密的,因為學校有規定,所有外來介紹信函一律交由辦公室統一保存。後來他看校長老是沒把該交的東西交上來,有一天便主動去要,不料校長說他早燒掉瞭。校長還說,那信上面第一句話就是:要求閱完當即燒掉。主任順便感嘆一句:很神秘嘛。校長嚴肅地說:忘記這事情吧,跟誰都不要提起。

事實上,在校長帶他回到辦公室時,他手上已經捏著一盒火柴,待校長確定看完後,他便劃燃火柴,對校長說:

“燒瞭吧?”

“燒瞭吧。”

就燒瞭。

兩個人很默契,沒多說一個字,隻默默地看著紙化成灰。

完瞭,校長問他:“你要多少人?”

他伸出一個指頭:“就一個。”

校長又問:“想要哪方面的?”

他再次打開講義夾,抽出一頁紙,說:“這是我個人對要找的人的一些想法和要求,不一定全面,僅供參考吧。”

這頁紙大小和剛才那頁一樣,都是16開的,不同的是此頁紙上沒有圖章,字也不是鉛印的,是手寫的。校長粗粗地看一眼,問:

“這也是看瞭要馬上燒掉的嗎?”

“不,”他笑瞭,“難道你覺得這也有秘密嗎?”

“我還沒看呢,”校長說,“不知道有沒有秘密。”

“不會有的,”他說,“你可以給相關人看,學生也可以,隻要誰覺得自己合適,都可以親自來找我,我住在貴校招待所302房間,隨時恭候光臨。”

當天晚上,數學系有兩名品學兼優的應屆生被校方帶到302房間,然後陸續有人出現在302房間,到第三天下午已有22名學生或被安排,或毛遂自薦,來到302房間與神秘的瘸子見面。這些人大多是數學系的,其中包括系裡剛招收兩屆共九名在讀研究生中的七人,個別其他系的也都是數學專業的選修生。總的說,數學能力是瘸子選人的第一條件,幾乎也是惟一的條件。但來的人出去後都說這是在胡扯淡,他們從根本上懷疑這件事可能有的真實性和嚴肅性。說到瘸子本人,他們甚至咬牙切齒地罵他是個神經病——蹺腳佬加神經病!其中有一半人都說,他們進房間後,瘸子理都沒理他們,他們隻是傻乎乎地站瞭或是坐瞭一會兒,瘸子就揮揮手喊他們走人瞭。數學系有關老師根據學生們這種反應,跑到招待所,當面責問瘸子在搞什麼名堂,來瞭人什麼都不問不說就喊走人,得到的答復是:那就是他的名堂。

瘸子說:“貓有貓道,狗有狗道,體育教練靠摸人骨頭選拔運動員,我要的人首先必須有良好的心理素質。有的人看我不理睬他們,渾身都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惶惶恐恐的,這種心理素質的人我是不要的。”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是真是假隻有他自己明白瞭。

第三天下午,瘸子約請校長來招待所,談瞭他這次選人情況,總的感覺是不甚理想,但也不是一無所獲。他給校長提供瞭22名面試者中的五個人名,要求調他們的檔案看,估計他要的人就在這五人當中。校長看這工作已近尾聲,又聽說他明天可能就走,就留在招待所陪他一起吃瞭一餐便飯。席間,瘸子像突然想起似的,向校長打問老校長小黎黎的情況,校長如實告之。

校長說:“如果您要見老校長,我可以通知他來見您。”

他笑道:“哪有他來見我的道理?隻有我去拜見他!”

當晚,瘸子果然去拜見瞭小黎黎——

【容先生訪談實錄】

那天是我下樓給他開的門,我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就是這兩天系裡正在盛傳的那個神秘人。父親起初也不知道,但有人在系裡大肆攬人的這件事,我跟他提過,所以後來父親知道他就是那個神秘人後,就把我喊過去,介紹我們認識瞭。當時我很好奇,問他要的人是去做什麼的。他沒有直接回答我,隻說是去做很重要的工作的。我問重要到什麼程度,是事關人生存還是發展,他說是事關國傢安危。我問選拔的情況如何,他似乎不是太滿意,說:矮子裡選高個,將就。

之前,他一定已跟父親談過這事,父親似乎很知道他想要什麼樣的人,這時看他那個不滿意的樣子,突然帶開玩笑似的對他說:其實,依你剛才說的,有一個人倒是很符合你要的人的要求。

誰?他一下顯得很認真。

父親還是跟他開玩笑,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他以為父親說的是我,一下打問起我的情況來,結果父親指著墻上鏡框裡的珍弟說:是他。他問:他是誰?父親又指著我姑姑(即女黎黎)的照片說:看,你不覺得他們兩人長得像嗎?他湊近鏡框仔細看瞭,說:像。父親說:那就是她的後代,她孫子。

在我印象裡,父親是很少這麼向人介紹珍弟的,這幾乎是第一次,也不知為什麼要對他這麼說,也許是因為他在外地生活,不瞭解情況,所以說話比較隨便。再說他是N大學出去的,當然知道我姑姑是誰,聽父親這麼說後,一下子興致勃勃地向我們打問珍弟的情況。父親也是很有興致地跟他談瞭珍弟的很多情況,都是誇他的。不過,到最後,父親專門提醒他,叫他別動他珍弟的腦筋。他問為什麼,父親說:因為我課題組需要他啊。他笑著沒再說什麼,直到臨走都沒說什麼,給人感覺是他已把珍弟忘瞭。

第二天早上,珍弟回來吃早飯,說昨天晚上很遲瞭,有個人去找過他。那時課題組辦公條件比較好,珍弟因為經常晚上熬夜,常常住在辦公室,隻是回來吃飯。他這麼一說,父親當然知道是誰去找瞭他,哈哈笑道:看來他沒死心。

珍弟問,他是誰?

父親說,別理他。

珍弟說,他好像希望我去他們單位。

父親問,你願意去嗎?

珍弟說,這要聽您的。

父親說,那就別理他。

正這麼說著,聽到有人敲門,進來的就是他。父親見瞭,先是客氣地請他吃早飯,他說已經在招待所吃過,父親就請他上樓坐,說他很快就吃完。吃完瞭,父親喊珍弟走,還是那句話:別理他。

珍弟走後,我陪父親上樓,見他坐在會客室裡,在抽煙。父親表面上客客氣氣的,但說的話裡卻藏著不客氣。父親問他這是來告辭的還是來要人的。父親說:如果是來要人,我是不接待的,因為昨天晚上我已經同你說過,別打他的算盤,打瞭也是白打。他說:那您就接待我吧,我是來告辭的。

父親於是請他去書房坐。

我因為上午有課,隻跟他寒暄幾句,就去自己房間準備上課的東西。不一會兒,我從房間出來,本想同他辭個別的,卻見父親書房的門很少見地關著,就想算瞭,就直接走瞭。等我上完課回來,母親傷心地跟我說珍弟要走瞭,我問去哪裡,母親一下抽泣起來,說:

就是跟那個人走,你父親同意瞭——

沒有人知道,瘸子在書房裡——關著門的書房裡——到底跟小黎黎說瞭些什麼,容先生說她父親至死都不準人問這事,問瞭就生氣,說有些東西是註定要爛在肚子裡的,吐出來是要惹麻煩的。但有一點很明確,不容置疑,就是:瘸子正是通過這次秘密的談話,把不可改變的小黎黎改變得一塌糊塗。據說,這次談話僅僅持續半個多小時,而小黎黎出來時已經在跟老夫人說給金珍準備走的話瞭。

不用說,通過這件事情,瘸子的神秘性已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而且這種神秘性以後將不斷地散發到金珍頭上。

金珍的神秘性其實在那個下午,就是瘸子和小黎黎在書房密談後的當天下午,便開始閃閃爍爍地顯山露水瞭。這天下午,他被瘸子用吉普車接走,到晚上才回傢,還是小車送回來的。回傢後,他的目光裡已藏著秘密,面對傢裡幾個人殷切詢問的目光,他久久沒有開腔,可以說行為上也露出瞭秘密,給人的感覺好像是跟瘸子走瞭一趟,跟傢裡人已產生瞭隔閡。過瞭很久,他在言必稱校長的小黎黎的催問下,才重重地嘆一口氣,猶猶豫豫地說:“校長,您可能把我送去瞭我不該去的地方。”

話說得很輕,卻是擲地有聲,把在場的人,小黎黎,老夫人,容先生,都驚異得無言以對。

小黎黎問:“怎麼回事?”

他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現在我想對你們說的都是不能說的。”

把幾對已經吃緊的目光又收緊瞭一層。

老夫人上來勸他:“如果你覺得不該去就不去嘛,又不是非去不可的。”

金珍說:“就是非去不可瞭。”

老夫人:“哪有這樣的事?他(指小黎黎)是他,你是你,他同意不是說你就一定得同意。我看你就聽我的,這事你自己決定,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我給你去說。”

金珍說:“不可能的。”

老夫人:“怎麼不可能?”

金珍說:“他們隻要認準你,誰都無權拒絕的。”

老夫人:“什麼單位嘛,有這麼大權力?”

金珍說:“不能說的。”

老夫人:“跟我都不能說?”

金珍說:“跟任何人都不能說,我已經宣過誓……”

適時,小黎黎猛然拍一記巴掌,站起來,大義凜然地說:“行,那就什麼都別說瞭,說,什麼時候走?決定瞭沒有?我們好給你準備。”

金珍說:“天亮之前必須走。”

這一夜,幾個人都沒有睡覺,大傢都在忙著給金珍準備這準備那的,至凌晨四點鐘,大東西都準備好瞭,主要是書和冬天的衣服,捆在兩隻紙箱裡。再準備就是些日常的零零星星的東西,雖然金珍和小黎黎都說有些東西將來可以臨時買,無需帶的,但兩位女性似乎有些控制不住的,樓上樓下地跑,挖空心思地想,一會是收音機、香煙的,一會又是茶葉、藥品的,很快又細心而耐心地收滿一隻皮箱。快五點鐘時,幾個人都下樓來,老夫人的情緒已很不穩定,所以難能親自下廚給金珍做早飯,隻好叫女兒代勞。但她一直坐在廚房裡,寸步不離地指揮著女兒,這個那個地提醒著,要求著。不是說容先生不會下廚,而是因為這頓飯非同尋常,是頓送行飯。在老夫人心裡,送行飯起碼要達到如下四項特殊要求:

1.主食必須是一碗面食,取的是長壽平安的意思。

2.面又必須是蕎麥面;蕎麥面比一般面要柔韌,意思是一個人在外要能屈能伸。

3.調味時必須要加酸醋、辣椒和桃仁;桃仁是苦的,意思是酸甜苦辣味,其中酸、苦、辣三味都留在瞭傢裡,出去就隻有甜瞭。

4.數量上寧少勿多,因為到時必須金珍吃得滴水不剩的,以象征圓圓滿滿。

與其說這是一碗面,倒不如說是老夫人的一捧心,裝滿瞭美好的祝願和期待。

寓意深重的面熱騰騰地上瞭桌,老夫人喊金珍快吃,一邊從身上摸出一塊雕成臥虎狀的玉,塞在金珍手上,要他吃完系在褲腰帶上,說是可以給他帶來好運的。就這時,門外響起來車和停車的聲音。不一會兒,瘸子帶著司機進來,和大傢招呼後,吩咐司機裝東西上車。

金珍依然在默默地吃著面,他從開始吃面起就一直緘默不語,是那種千言萬語不知怎麼說的無語。面已經吃得滴水不剩,但他還是默默地坐著,沒有起身的意思。

瘸子過來,拍一下他的肩膀——像已經是他的人一樣的,說:“告個別吧,我在車上等你。”回頭跟兩位老人和容先生作別而去。

屋裡靜悄悄的,目光都是靜的,收緊的,凝固的。金珍手上還捏著那塊玉,這會兒正在使勁搓揉著,是屋子裡惟一的動。

老夫人說:“系在皮帶上吧,會給你帶來好運的。”

金珍將玉湊到嘴前,親吻一下,準備往皮帶上系。

適時,小黎黎卻把玉從金珍手上拿過來,說:“凡夫俗子才需要別人給他帶來好運,你是個天才,相信自己就是你的運氣。”說著從身上拔下那支已跟隨他快半個世紀的沃特牌鋼筆,插在金珍手裡,說,“你更需要這個,隨時把你的思想記下來,別叫它們跑掉,你就會不斷發現自己是無人能比的。”

金珍像剛才一樣,默默地親吻一下鋼筆,插在胸前。這時,外面響起汽車喇叭聲,隻點瞭一下,很短促的。金珍像沒聽見,一動不動地坐著。

小黎黎說:“在催你瞭,走吧。”

金珍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小黎黎說:“你是去替國傢做事的,高高興興地走吧。”

金珍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

小黎黎說:“屋裡是你的傢,屋外是你的國,無國乃無傢,走吧,別耽誤瞭。”

金珍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像是離別的愁悵將他牢牢地粘在瞭凳子上,動不瞭瞭!

外面又響起汽車喇叭聲,比剛才拖長瞭聲音。小黎黎看金珍還是沒動,跟老夫人使個眼色,意思是喊她說句話。

老夫人上來,雙手輕輕地放在金珍的肩膀上,說:“走吧,珍弟,總是要走的,師娘等著你來信。”

金珍像是被老夫人的手碰醒似的,朦朦朧朧地立起身,恍恍惚惚地邁開步子,往門口走去,卻沒有話語,腳步也是輕輕的,像夢遊似的走,把傢裡人都弄得糊裡糊塗的,都如夢遊似的跟他走。走到門前,金珍猛然轉過身來,咚地一聲跪在地上,對著兩位老人沒有猶豫地磕瞭一個響頭,帶淚地喊一聲:

“娘——我走瞭,我走到天涯海角,都是你們的兒……”

這是1956年6月11日凌晨五點多鐘,就是從這一刻起,幾乎像一棵樹又像一個傳說一樣在N大學校園裡既沉靜又喧囂地度過十餘年的數學天才金珍,即將踏上神秘的不歸路。臨行前,他向兩位老人要求把自己改名叫容金珍,他以一個新的名字甚至是新的身份與親人們作別,從而使原本已帶淚的離別變得更加淚流滿面,好像離別的雙方都預先知道這次離別的不同尋常。可以不誇張地說,從那之後,沒有人知道金珍去瞭哪裡,他隨著吉普車消失在黎明的黑暗中,有如是被一隻大鳥帶走,帶到另一個世界去瞭,消失瞭。感覺是這個新生的名字(或身份)是一道黑色的屏障,一經擁有便把他的過去和以後徹底隔開瞭,也把他和現實世界徹底隔開瞭。以後,人們隻知道他呆在某一個地方,這地方的通信地址是——

本市36號信箱。

仿佛很近,就在身邊。

可實際上無人知曉這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容先生訪談實錄】

我曾問過幾個在郵局工作的學生,本市36號信箱是個什麼單位、在哪裡,得到的答復都是不知道,好像這是地球以外的一個地址。開始我們都以為這地方就在本市,但當我們收到珍弟第一封來信時,信在路上走的時間告訴我們,這不過是個掩人耳目的東西。他去的地方可能很遠,甚至可能在很遠的地方的地底下。

他第一封信是走後第三天寫的,我們是在第12天收到的,信封上沒有寄信人地址,寄信人地址一欄裡是毛主席的一句詩:生的偉大死的光榮。是毛主席的親筆手跡,印成紅色。最特別的是,信封上沒有始發郵局的郵戳,隻有接收局的郵戳。以後,每次來信都這樣,同樣的信封,同樣的沒有始發郵戳,郵路時間也差不多,都在八九天左右。到“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毛主席的詩句被換成當時最流行的一首歌名:大海航行靠舵手,但其他都還一樣。什麼叫國傢機密?從珍弟神秘怪誕的來信中,我多少知道瞭一點點。

是珍弟走的當年冬天,12月份,有天晚上,外面刮著大風,天氣驟然降溫,吃飯的時候,父親突然覺得有點頭痛,都以為是著涼引起的,所以他吃瞭幾片阿司匹林後,便早早上樓去休息瞭。沒幾個小時,等母親上床去休息時,發現父親身上還是熱乎的,但人已沒瞭氣息。父親就這樣去世瞭,好像睡前吃的幾片藥是毒藥,好像父親知道沒有珍弟他的課題研究註定要流產,所以就幹凈利索地結束瞭自己。

當然,事實不是這樣的,是腦溢血奪走瞭父親的生命。

喊不喊珍弟回來,開始我們有些猶豫,主要是想他才走不久,單位又那麼神秘重要,又那麼遠——我當時已篤定珍弟沒在本市。但母親最後還是決定喊,母親說:既然他姓容,喊我是娘,他就是我們的兒子,父親去世當然要喊他回來。就這樣,我們給珍弟拍去電報,通知他回來參加葬禮。

但來的卻是一個陌生人,他代表容金珍給父親敬獻瞭花圈。花圈很大,是葬禮上所有花圈中的最大一個,但我們還是感覺不到安慰,甚至還有些憂傷。說真的,以我們對珍弟的瞭解,隻要他能回來是一定會回來的,他是個非常認死理的人,認定的事他會采取任何方法去做,不會前怕狼後怕虎的。他不回來,我們當然想法很多,不知為什麼,也許是來人說的有些話太隱晦,什麼以後傢裡有啥事金珍回來的可能性都很小;什麼他們都是容金珍親密無間的兄弟,他們來就代表容金珍來;什麼這個他無法回答我們,那個他不能說的,等等。這些話我聽著想著,有時候我會突然懷疑珍弟已經出事瞭,死瞭。尤其是看他以後的來信越來越少又短,而且一年年都是這樣,老是見信見不到人,我真的越來越懷疑珍弟已不在人世。在一個事關國傢安危的神秘又秘密的機構裡,生命也許是最容易偉大的,但也是最容易光榮的,而給死者親屬制造人死猶在的假象,可以說就是我們體現光榮常用的一種方式,是光榮的一部分。總之,隨著珍弟一年年的不回來,看不到他人,聽不到他聲,光憑幾封信,我對他能不能安然回來已經越來越沒信心瞭。

然後是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瞭,跟著是埋在我個人命運裡幾十年的一枚炸彈也爆發瞭。一張大字報揭發我,說我一直在苦戀那個人(容先生前男友),因此各種大膽離奇的設想、妖怪的推理相繼粉墨登場,什麼我至今不嫁就是惟他不嫁,什麼愛他就是愛國民黨,什麼我是國民黨的情婦,什麼我是國民黨的特務等等,反正說什麼的都有,說什麼都是想當然的,但又是不容置疑的。大字報貼出的當天下午,幾十個學生就稀裡嘩啦地包圍瞭我傢,也許是父親的餘威吧,他們隻是烏七八糟地高呼大叫,沒有沖進屋把我揪出去,後來校長又及時趕來把他們勸走瞭。這是第一次對我發難,有點點到為止的意思,沒太過激的行為。第二次是一個多月後,一下卷來幾百人,前面壓著校長等好幾個當時學校的權威人物,來瞭就沖進屋,把我揪出去,扣瞭一頂國民黨情婦的高帽子,匯入被批鬥的一群人中,像犯人一樣的遊行示眾。完瞭,又把我和化學系的一個生活作風有些腐化傳言的女教師關在一間女廁所裡,白天拉出來鬥,晚上押回來寫材料。後來我倆還被當眾剃成陰陽頭,完全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有一天母親在批鬥現場見到我,嚇得當場昏厥過去。

母親躺倒在醫院裡生死不知,自己又是人鬼不分,這日子簡直比在油鍋上煎還難受!這天晚上,我偷偷給珍弟寫瞭封電報,隻有一句話:如果你還活著就回來救我!是以母親的名義寫的。第二天,一個同情我的學生幫我將電報拿去發瞭。電報發出後,我想過各種可能,最大的可能是瞭無回音,其次是像前次父親死時一樣來一個陌生人,至於珍弟親自來的想頭幾乎就沒有,更沒有想到他會那麼快地出現在我面前——

這一天,容先生正陪她的同黨在化學系教學樓前接受批鬥。兩人站在大樓進出門廳的臺階上,頭上戴著高帽子,胸前掛著大牌子,兩邊是獵獵紅旗和標語什麼的,下面是化學系三個班的學生和部分老師,約有二百來號人,都席地而坐,發言的人會站起來,感覺還是很有秩序的。就這樣,從上午10點多鐘開始,又是揭發,又是審判的。中午,他們在現場吃飯(有人送的),容先生她們在現場背毛主席語錄。到下午四點多鐘時,兩人腳早已站麻木,已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就這時,一輛掛著軍牌照的吉普車突然開過來,停在樓前,把大傢的註意力吸引過去。車上下來三個人,兩個高個子,一左一右夾著一個小個子,徑自朝批鬥現場走來。快走近臺階時,幾個值勤的紅衛兵攔住他們,問他們是什麼人,中間的小個子很蠻橫地說:

“我們是來帶容因易的!”

“你是什麼人?”

“來帶他的人!”

一紅衛兵看他說話口氣這麼大,沉下臉,厲聲回敬他:“她是國民黨情婦,不能走!”

那小個子狠狠地盯他一眼,突然呸瞭一聲,罵道:“你放屁!她要是國民黨,那我也不成國民黨啦?你知道我是誰?告訴你,今天我非把她帶走不可,讓開!”

說著,一把推開攔他的人,沖上臺階去。

這時,不知誰喊道:“他膽敢罵我們紅衛兵,把他捆起來!”

一下子,人都站起來,湧上去,團著他一頓亂拳。這時如果沒人保護他,亂拳之下說死人就是要死人的,幸虧有陪他的人保護他,這兩人都是高高大大的,而且一看就是有身手的人,三下五除二就趕出一個小圈子,他就站在圈子裡面,兩人像保鏢一樣地護著他,一邊雙雙高喊著:

“我們是毛主席的人,誰敢打我們誰就不是毛主席的人,不是紅衛兵!我們是毛主席最親的人,散開!散開!”

完全靠著萬夫不擋之勇,兩人終於把小個子從人團裡救出去,一個人護著他往前跑,一個人跑著跑著,卻突然地轉過身,從身上摸出手槍,朝天開一槍,大聲喝道:

“都給我站著!我是毛主席派來的!”

所有人都被這突然的槍響和他的威嚴鎮住,怔怔地望著他。但後面不時有人在喊紅衛兵不怕死、別怕他什麼的,眼看局面又要發生突變,這時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本證件——鮮艷的紅色,封皮上有個很大的國徽——打開證件內頁,高舉著,亮給大傢看:

“你們看,我們是毛主席的人!我們在執行毛主席下達的任務,誰要敢鬧事,毛主席就會派部隊來把他抓起來!現在我們都是毛主席的人,有話好好說,請你們的領導同志站出來,毛主席有話要說。”

人群裡站出來兩個頭目,那人收起手槍,請兩人在一邊耳語一番後,兩個頭目明顯被說服瞭,回頭就對大傢說他們確實是毛主席最親的人,要大傢都回原地坐下。不一會兒,現場又安靜下來,已經跑出幾十米遠的兩人又回轉過來,一個頭目甚至很遠地迎上去握住小個子的手,另一個頭目則向大傢介紹說他是毛主席的英雄,要大傢鼓掌歡迎。掌聲稀稀拉拉的,說明大傢對英雄還是有情緒。也許是怕再生事,那個先前開槍的人沒讓英雄過來,他迎上去跟他竊竊私語幾句,把他送上車,喊司機開車走,自己則留下沒走。車子發動後,英雄從車窗裡探出頭,大聲喊道:

“姐,你別害怕,我這就去喊人來救你!”

此人就是金珍!

容金珍!

容金珍的喊聲回蕩在人群上空,餘音還在繚繞,隻見又一輛掛軍牌照的吉普車風馳般駛來,急停在容金珍他們的車前。車上鉆出三個人,兩位是穿幹部制服的解放軍,他們下車就走到剛開槍的那人面前耳語幾句,然後把另一人介紹給他認識。此人是當時學校紅衛兵組織的頭號人物,人稱楊司令。接著,幾人在車子邊小聲商議一會兒後,隻見楊司令獨自表情肅穆地走到紅衛兵這邊,二話不說,舉起拳頭就高喊毛主席萬歲,下面的人都跟著喊,喊得地動山搖的。完瞭,他轉身跳上臺階,摘掉容先生的高帽子和大牌子,對下面的人說:

“我向毛主席保證,她不是國民黨情婦,而是我們英雄的姐姐,是毛主席最親的人,是我們最革命的同志。”

說著,他又舉起拳頭,連連高喊口號——

毛主席萬歲!

紅衛兵萬歲!

同志們萬歲!

喊過幾遍後,他摘下自己的紅衛兵袖章,親自給容先生戴上。這時,又有人開始高喊口號,不停地喊,像是歡送容先生走似的,其實是掩護她走,通過喊口號來分散大傢的註意力。就這樣,容先生在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中結束瞭她被革命的歷史——

【容先生訪談實錄】

說真的,當時我沒能認出珍弟來,10年不見,他變得比以前還要瘦弱,加上又戴著一副比瓶底子還厚的老式眼鏡,活像個小老頭,讓我簡直不敢認,直到他喊我姐後,我才如夢初醒。但這個夢似乎又是醒不瞭的,就是現在,我都懷疑那天的事情是不是在夢中。

從發電報到見人才一天時間,他這麼快回來,仿佛真的就在本市,而他回來後的種種權威又神秘的跡象表明,他好像真的成瞭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在傢期間,那個開槍的人像影子一樣始終寸步不離地跟著他,感覺上既像保鏢又像個看守,把珍弟看管得幾乎是沒自由的,哪怕跟我們說什麼,他都要幹預,這個不準問,那個不能說的。晚上的飯菜是汽車送來的,名義上說是為免除我們辛苦,其實我看是怕我們在飯菜裡下藥。吃完飯,他便開始催珍弟走,在母親和珍弟再三強烈要求下,他總算同意珍弟在傢住一夜。這對他似乎是個冒險的舉動,為此他調派來兩輛吉普車,佈置在我傢的門前屋後,車裡面少說有七八個人,有穿軍裝的,也有穿便衣的,他自己則和珍弟睡在一個房間裡,睡之前把我們傢每一個角落都巡視瞭一遍。第二天,珍弟提出要去給父親上個墳,遭到他斷然拒絕。就這樣,珍弟像夢一樣的來,像夢一樣的住瞭一夜,又像夢一樣的走瞭。

通過這次見面,珍弟對我們依然是個謎,甚至謎底變得更深,我們惟一弄清楚的就是他還活著,而且還結瞭婚。說是不久前才結婚的,妻子是他一個單位的,所以我們同樣無法知道她是幹什麼的,在哪裡,隻知道她姓翟,是個北方人。從帶回來的兩張照片上看,小翟比珍弟還個高塊大,長得結結實實的,隻是目光有點憂鬱,跟珍弟一樣,好像也是個不善表達的人。走之前,珍弟塞給母親一隻信封,很厚,說是小翟要他轉交的,要我們等他走後再看。後來我們看,裡面有200元錢和一封小翟寫的信,信上主要說組織上不同意她陪珍弟回來看我們,很抱歉什麼的。和珍弟不一樣,她喊我母親叫媽媽。親愛的媽媽。

珍弟走後第三天,一個曾多次代表珍弟單位來我傢表示節日慰問的人,給我們送來一份由當時省軍區和省革委會聯合下發的大紅頭文件,內容是說:容金珍是受黨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表彰的革命英雄,其傢庭是革命之傢、光榮之傢,任何單位、組織和個人不得擅自入內,更不能以任何名義對英雄親人采取錯誤的革命行為等。上面還有一手批示——違者一律以反革命處之!是當時省軍區司令員親筆簽署的。這不啻是一把尚方寶劍,正是靠著它,我們傢後來再沒有遇到任何麻煩,包括我哥,先是靠它調回到N大學,後來他決定出國,也是靠它才出去成的。我哥是搞超導研究的,當時在國內哪有條件?隻好出去,可你想想,那個時候要出國是多難。從某種意義上說,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是珍弟給我們提供並創造瞭正常甚至是理想的生活和工作環境。

但是,珍弟到底為國傢作出瞭什麼巨大的瞭不起的貢獻,有如此殊榮和神奇的權威,以至時代都在他手上被輕易地翻轉,這對我們來說一直是個謎。後來,也就是珍弟回來救我後不久,化學系的人傳出一種說法,說珍弟是為我們國傢制造原子彈的功勛,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一聽這個說法忽然覺得很可信,因為——一個從時間上說是符合的,我國是1964年研制成功第一顆原子彈的,恰好在珍弟出去的時間內;二個從專業上說也是說得通的,研制原子彈肯定需要數學傢參與;再個就是從感覺上說,我想,也隻有他在幹這個事才會這麼神秘,這麼重要又榮耀。隻是到80年代,我看國傢在表彰兩彈功勛的名單上並沒有珍弟的名字,不知是珍弟改瞭名,還是僅僅是謠傳而已——

跟容先生一樣,鄭瘸子是我完成這個故事的一個重要人物,我在采訪容先生之前就曾采訪過他,並與他建立瞭十分友好的關系。那時候,他已經60多歲,皮肉上的疏松已經不可避免地滲透到骨頭裡,所以跛足也不可避免地變得更跛,再不可能憑借一兩個鞋後跟來解決問題,隻好拄起瞭拐杖。正如有人說的,他拄拐杖的樣子顯得很威嚴,不過我想,威嚴也許不是來自拐杖,而是來自他的頭銜。我結識他時,他是特別單位701的頭號人物,一局之長。人到這份上,瘸子自然是沒人敢喊瞭,即使他要你喊你都不敢,再說人到這份上,有官銜,又有年紀,可以稱呼的稱呼也多瞭。

局長。

首長。

老板。

老鄭。

現在人們就這樣喊他,五花八門,因人而易。隻有他自己,經常自嘲為拐杖局長。說實話,他的名字我至今也不得而知,就因為替代他名字的稱謂太多,俗稱,尊稱,雅號,綽號,一大堆,名字真正成瞭多餘的東西,經久不用,有點自動報廢的意思。當然,以我的身份言,我隻能正正經經地尊稱他,那就是鄭局長。

鄭局長。

鄭局長……

現在,我告訴你一個鄭局長的秘密,他有七部電話——數量之多,可以與他的稱謂相比!他留給我的隻有兩部,不過已經足夠,因為有一部是他秘書的,打過去隨時會接聽。也就是說,我肯定可以讓局長大人聽到我的聲音,至於我能不能聽到他的聲音,那得要看運氣瞭。

采訪完容先生後,我曾給鄭局長的兩部電話撥號,一部沒人接聽,另一部喊我稍等,就是說要看我運氣瞭。運氣不錯,我聽到瞭鄭局長的聲音,他問我什麼事,我告訴他現在N大學的人都在傳說容金珍是制造原子彈的功勛。他問我說這個是什麼意思,我說我的意思是容金珍雖然功勛赫赫,但由於從事秘密工作的原因,其實隻不過是個無名英雄,但現在恰恰也正由於秘密的原因,他的功勛又似乎被人為地誇大瞭,成瞭制造原子彈的功勛。殊不知,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很生氣的聲音,並一口氣地對我這樣說道:

“我看不見得!難道你覺得靠一顆原子彈可以打贏一場戰爭嗎?而靠容金珍我們幾乎可以打贏每一場戰爭。原子彈是象征我們國力的,是插上鮮花給人看的,而容金珍幹的事是看別人,是從風中聽人的心跳聲,看人傢深藏的秘密。隻有知彼知己,方能百戰不殆,所以,以我看,從軍事的角度說,容金珍幹的事比造原子彈還要有實際意義。”

容金珍幹的事是破譯密碼——

【鄭局長訪談實錄】

破譯事業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的事業,是男子漢的最最高級的廝殺和搏鬥。這樁神秘又陰暗的勾當,把人類眾多的精英糾集在一起,為的不是什麼,而隻是為瞭猜想由幾個簡單的阿拉伯數字演繹的秘密。這聽來似乎很好玩,像出遊戲,然而人類眾多精英卻被這場遊戲折磨得死去活來。

密碼的瞭不起就在於此!

破密傢的悲哀也在於此!在人類歷史上,葬送於破譯界的天才無疑是最多的。換句話說,能夠把一個個甚至一代代天才埋葬掉的,世上大概也隻有該死的密碼瞭,它把人類大批精英圈在一起似乎不是要使用他們的天才,而隻是想叫他們活活憋死,悄悄埋葬。所以,難怪人們都說破譯事業是人類最殘酷的事業——

1956年夏天那個凌晨,當容金珍在朦朧的天色中乘車離開N大學時,他一點不知道坐在自己身邊的這個舉止有點傲慢的人,已不可逆轉地將他的一生與神秘又殘酷的密碼事業連接在瞭一起。他也不知道,這個被N大學同學們戲謔為在雨中跳舞的瘸子,其實有一個很秘密又秘密的頭銜,即特別單位701破譯處處長。換句話說,今後他就是容金珍的直接領導!車子開動後,領導曾想與部下交流一下,但也許是離別的愁悵的緣故吧,部下沒有發出片言回音。車子在雪亮的燈光下默然前行,有種秘密、不祥的感覺。

車子在黎明的天光中駛出市區,上瞭××國道飛奔起來。容金珍一下警覺地東張西望起來,他在想,不是在本市嘛——本市36號信箱,怎麼還上國道?雖然昨天下午瘸子帶他去那地方辦理相關調任手續時,車子繞來繞去地走,有十幾分鐘時間他甚至被要求戴上一副驅光的眼鏡,等於是被蒙瞭眼睛,但憑感覺他相信並沒有走出市區。現在車子上瞭通坦的國道呼呼地奔馳起來,感覺是要去很遠地方,便納悶地詢問起來。

“我們去哪裡?”

“單位。”

“在哪裡?”

“不知道。”

“很遠嗎?”

“不知道。”

“不是去昨天去的地方?”

“你知道昨天去瞭哪裡?”

“肯定在市裡面嘛。”

“聽著,你已經在違背你的誓言瞭。”

“可是……”

“沒有可是,重復一下你宣誓的第一條!”

“所到之處,所見所聞,均屬機密,不得與任何人傳談。”

“聽著,要好好記住它,以後你每天的見聞都是機密……”

天黑瞭,車子還在開。前方散漫地閃現出一片燈火,估計是個不大不小的城市,容金珍留心觀察,想知道這是在哪裡。瘸子卻又要求他戴上驅光眼鏡,等允許他摘下眼鏡時,車子已行駛在蜿蜒的山路上,兩邊是跟所有山路差不多的樹林和山體,沒有任何路標和明顯標記物。山路彎多,狹窄,漆黑,車燈打出去,光線時常被擠作一團,壓成一路,像探照燈一樣又亮又集中,感覺車子不是在靠引擎行駛,而是被光亮拉著走似的。這樣地走瞭約有一個多小時,容金珍從遠處黑暗的山坡上看見幾叢零星的燈火,那也是他下車的地方。

這地方有門無牌,門衛是個斷臂老頭,臉上還橫著一道怨氣沖天的疤痕,從左邊耳朵根起,跨過鼻梁,一直拉到右邊臉頰。不知怎麼的,容金珍一見到他,心裡就油然想起西方小說裡的海盜,而院子裡寂靜無聲、死屋一般陰森森的感覺,又使他想起西方宗教小說中經常出現的中世紀古老的城堡。黑暗中冒出來兩個人,跟幽靈一樣的,走近瞭,才發現有一人還是女的,她上來跟瘸子握手,另一人(男的)則鉆進車裡,將容金珍的行李提瞭就走。

瘸子把容金珍介紹給女人,惶惶然中,容金珍沒聽清她姓什麼,隻聽得好像叫什麼主任,是這裡的領導。瘸子告訴他:這裡是701集訓基地,所有新入701的同志都要在這裡接受必要的政治教育和業務訓練。

瘸子說:“什麼時候你完成瞭集訓,我就會派人來接你,希望你盡快完成集訓,成為一名真正合格的701人。”說完爬上車,乘車而去,感覺像個人販子,從外地弄瞭個貨色來,脫瞭手就走瞭,沒有一點猶豫和纏綿的。

三個月後的一天早上,容金珍正在床上做仰臥起坐,聽到外面傳來摩托車的聲音,停在他寢室前,然後就有人嘭嘭地敲他門。開門看,來人是個年輕人,見面就對他說:

“我是鄭處長派來接你的,準備一下走吧。”

摩托車帶著他走,卻不是往大門的方向開,而是朝院子的深處開,開進一個隱蔽的山洞裡。山洞裡洞中有洞,四通八達,深奧復雜,迷宮一樣的。摩托車筆直地開,開瞭約有十來分鐘後,停在一扇拱形鐵門前,司機下車進去一會兒又出來,繼續開車走。又一會兒,車子駛出山洞,一個比集訓基地大好幾倍的院落迎面撲進容金珍眼簾裡——這就是神秘而隱蔽的特別單位701的營院,也是容金珍今後生活的地方,而工作的地方則在摩托車剛剛停瞭一會兒的那扇拱形鐵門的裡面。這裡人通常將此院稱做北院,而基地通常叫南院。南院是北院的門面,也是關卡,有點護城河和吊橋的意思。一個在南院被關卡掉的人,將永遠無緣一睹北院,就是說吊橋是永不會對他放下的。

摩托車又開一會兒,最後停在一棟墻上爬滿藤蔓的紅磚樓面前,屋子裡面飄出的縷縷飯香告訴容金珍,這裡應該是食堂。正在裡面用餐的瘸子從窗戶裡看見,起身出來,手上還捏著半個饅頭,把容金珍請進去。

他還沒吃早飯呢。

餐廳裡坐滿各式各樣的人,從性別上說,有男有女;從年齡上說,有老有少;從著裝上說,有穿軍裝和穿便衣的,甚至還有個別穿警服的。在基地受訓時,容金珍一直在猜想,這到底是個什麼單位,哪個系統的?軍方的,還是地方的?現在,看瞭這番情景,他心裡更是茫然無知,他隻是默默地想,這也許就是一個特別單位的特別之處吧。事實上,作為一個特別單位,一個秘密機構,特別就是它的長相,秘密就是它的心臟,有如一縷遙遠的天外之音。

瘸子引領他穿過大廳,到一隔間裡,餐桌上已擺著一套早餐,有牛奶、雞蛋、包子、饅頭,還有小菜。

瘸子說:“坐下吃吧。”

他坐下吃。

瘸子說:“你看外面,他們吃的可沒你豐富,他們喝的是稀飯。”

他抬頭看,外面人手裡端的都是碗,而自己是杯子,杯子裡是牛奶。

瘸子說:“知道為什麼嗎?”

他說:“是因為迎接我嗎?”

瘸子說:“不,是因為你要做更重要的工作。”

等吃完這頓早飯,容金珍就要開始他從事一生的破譯事業!然而,直到此時,他還渾然不知自己將要從事的職業是這項神秘又殘酷的事業。雖然在基地時,他接受的某些特別的業務訓練,比如教官要求他必須盡可能熟記X國的歷史、地理、外交關系、政界要員、軍事實力、戰略佈置、攻防關系,甚至政界軍方要員的個人背景資料等等,這些曾使他好奇地想像過自己日後可能從事的職業。他第一想到的是研制某種對X國具有特殊軍事目的的秘密武器,然後是加入某位首長的智囊團,當首長參謀秘書什麼的,然後是當軍事觀察員。然後還有一些因為他不擅長因而他不情願想的職業,比如當軍事教員,出去搞外交活動,甚至是當外交武官、諜報員等等。總之,他這個那個的想到瞭很多種重要又奇特的職業,就是沒想到當密碼破譯員。

這幾乎不是一個職業,而是一個陰謀,一個陰謀中的陰謀。

坦率說,盤踞在A市郊外這個隱秘山谷裡的701人,在開始並沒有看出容金珍有多麼遠大的前程,起碼在他從事的職業上。這項孤獨而又陰暗的事業——破譯密碼,除瞭必要的知識、經驗和天才的精神外,似乎更需要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701人說,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是可以抓獲的,但必須你每個白天和夜晚都高舉起警醒的雙手,同時還需要你祖輩的墳地冒出縷縷青煙。初來乍到的容金珍不懂得這些,也許是不在乎,整天捧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書,譬如他經常捧讀的是一本英文版的《數學遊戲大全》,和一些線裝的黃不拉嘰的無名古書,默默無聞地消磨著每一個白天和夜晚,除瞭有點兒孤僻(不是孤傲),既沒有聰穎的天資溢於言表(他很少說話),也看不出有多少暗藏的才氣和野心,不禁使人懷疑他的才能和運氣。甚至,對他在工作上的用心,也有深淺不一的疑慮,因為——剛才說過,他常常看一些與專業毫無幹系的閑書。

這還是開始,似乎隻是說明他工作上不用功的一方面例證,接下來還有其他方面的。有一天中午,容金珍吃完飯從食堂出來,照常捏瞭卷書往樹林裡走。他不愛睡午覺,但也從不去加班,一般都是揀個僻靜的地方看看書打發時間。北院差不多是坐落在山坡上的,院子裡有好幾處小片小片的自然樹林,他經常去的是一片松樹林,從這邊進去,那邊出去,出去就是山洞大門,他上班的地方。除此外,他選擇這片樹林還有個原因是,他喜歡聞松樹油脂發出的那股松香味,有點藥皂的味道,有人聞不得這味,他卻喜歡,甚至覺得聞著它,像過瞭煙癮似的,煙癮都淡瞭。

這天,他剛走進林子,後面便窸窸 地跟上來一個人,50來歲的年紀,人好像是那種很謙卑的人,臉上堆滿謹慎又多餘的笑容,問他會不會下象棋。容金珍點點頭,那人便有些興奮又急切地從身上摸出一副象棋,問他願不願意下一盤。容金珍不想下,想看書,但礙於情面,又不好拒絕,便點瞭頭。雖然多年不碰棋,但憑著跟希伊斯下棋練就的功底,一般人依然是敵不過他的。但此人的棋藝明顯不是一般,兩人有點棋逢對手的感覺,下得難解難分,演繹瞭一場高水平的較量。以後,那人經常來找他下棋,中午找,晚上找,甚至捧著棋守在山洞口或食堂前死等他,有點纏上他的意思,弄得大傢都知道他在跟棋瘋子下棋。

在701,沒有人不知道棋瘋子的情況,他是解放前中央大學數學系的高材生,畢業後被國民黨軍隊特召入伍,派到印度支那搞破譯工作,曾破譯過日軍一部高級密碼,在破譯界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後因不滿蔣介石再次發動內戰,私自脫離國軍,隱姓埋名在上海某電氣公司當工程師。解放後,701經多方打探找到他,把他請來從事破譯工作,曾先後破譯X國多部中級密碼,成瞭701數一數二的功勛人物。但是兩年前,他不幸患上精神分裂癥,一夜間由一個眾人仰慕的英雄變成一個人人都怕的瘋子,見人就罵,就鬧,有時候還打人。按說,像這種急性精神分裂癥,尤其是分裂後瘋瘋癲癲的病例——俗稱武瘋子,治愈率是很高的。但由於他身上具有多重驚人的秘密,沒人敢做主把他放出去治療,隻好將就在701內部醫院裡治,主治醫生是一般的內科醫生,隻是靠外邊請來的專業醫生臨時教的幾招展開醫治,結果很不理想。雖說人是安靜下來瞭,但似乎又安靜過瞭頭,每天除瞭想下棋,什麼都不想,也不能,用俗話說,是武瘋子變成瞭個文瘋子。

其實,得病之前他是不會下棋的,但當他從醫院出來時,中國象棋下得比誰都好。這是跟主治醫生學的,專傢後來認定,事情壞就壞在醫生過早地讓他學習下棋。專傢說,正如餓漢不能一口吃飽一樣,像這種病例康復之初是切忌從事智力活動的——從事什麼智力活動,他的智力很容易局限在這方面而不能自拔。但本來隻是一般內科醫生的主治醫生不懂得這些,再說他又是個象棋迷,經常跟病人下棋。有一天,他發現棋瘋子能看懂棋局時,還以為這是他走向康復的開始,於是經常陪他下棋,有點要鞏固鞏固的意思,結果就這樣出事瞭,把一個完全可能康復的破譯大師弄成瞭一個棋瘋子。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起醫療事故,但有什麼辦法呢?人傢本來就是趕鴨子上架的,不摔下來是運氣,摔下來能怪他嗎?怪不瞭的。要怪隻能怪棋瘋子的職業,怪他身上深藏著秘密。也是因為身上密度的問題,他似乎註定隻能在這個隱秘的山谷裡打發殘障(精神殘障)的人生。有人說,除瞭在棋盤上尚能看到他昔日的智慧,平時間他的智商還沒有一隻聰明的狗高,你吼他,他就跑,你笑顏待他,他就對你俯首帖耳。因為無所事事,他終日遊蕩在701院子裡,像一個可憐怪異的幽靈。如今,幽靈纏上瞭容金珍。

容金珍沒有像別人一樣設法解脫他。

其實,要解脫他是很容易的,甚至隻要板起臉吼他幾聲即可。但他從來不,不躲他,不吼他,連個冷眼都不給。他對他如同對其他所有人一樣,不冷不熱,不卑不亢,滿不在乎的樣子。就這樣,棋瘋子總是不休不止地圍著他轉,轉來轉去就轉到棋盤上去瞭。

下棋。

下棋!

人們不知道容金珍這樣做(跟瘋子下棋)是出於對棋瘋子的同情,還是由於迷戀他的棋術。但不管如何,一個破譯員是沒時間下棋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棋瘋子就是因為過於執迷於破譯事業而被逼瘋的,就像氣球被吹爆一樣。這就是說,作為一個破譯員,容金珍耽於棋盤的事實,給人造成的感覺是,他要麼根本不想幹這行,要麼也是個瘋子,以為玩玩耍耍就可以幹出名堂的。

說到不想幹,人們似乎馬上得到瞭證明他不想幹的證據,這就是希伊斯的來信。

七年前,希伊斯忙忙亂亂地帶著一撥子親人、親眷前往X國定居時,一定沒想到有一天他還要把這撥子人的屍骨和魂靈送回來,而事實上這又是必須的,不容討價還價的。老嶽母的身體本來是十分健朗的,但陌生的水土和日益嚴重的思鄉之情,加速地改變著她身體的內部結構和健康機制,當預感到自己眼看著要客死在異國他鄉時,她比任何一位中國老人還要激烈地要求回老傢去死。

老傢在哪裡?

在中國!

在當時X國用一半槍口對準的地方!

不用說,要滿足老嶽母之求決不是件容易事,不容易就是希伊斯拒絕的理由。但當威嚴的老鄉紳變得像個無賴似的,把白亮的刀子架在脖子上以死相求時,他知道自己已套在一個可惡的怪圈裡,除瞭順著可惡的圈套可惡地走下去,別無他法。無容置疑,老鄉紳之所以如此決然,寧死不屈的,是因為老伴今天的要求也是他將來的要求。就是說,他在用架在脖子上的刀子明明白白地告訴女婿,如果他今天的生要以日後客死他鄉作為代價,那麼他寧願現在就死,和老伴同死同歸!

說真的,希伊斯簡直難以理解這對中國老地主內心神秘而古怪的理念,但不理解有什麼用?在白亮的刀子轉眼即可能沾滿鮮血的恐怖面前,不理解和理解又有什麼區別?隻有去做,不理解地去做,可惡地去做,而且必須他親自去做。因為,在X方一貫誇大的輿論宣傳影響下,其他親人包括他妻子都擔心有去無回。就這樣,這年春天,希伊斯拖帶著奄奄一息的老嶽母飛機火車汽車地回到瞭老嶽母老傢。據說,當老嶽母被抬上臨時租來趕往鄉下的汽車,因而有幸聽到司機一口熟悉的鄉音時,她突然興奮地瞪圓瞭眼睛,然後又安然而永遠地閉上瞭眼睛。什麼叫命懸一線?這就是命懸一線,而司機熟悉的鄉音仿佛斷線之刀,刀起線落,一線之命便乘風而去。

C市是希伊斯來回途中的必經之地,但這不意味著他有機會重訪N大學。他此行有嚴格的約束,不知是中方在約束他,還是X方在約束他,反正他到哪裡都有兩個人如影相隨,一個是中方的,一個是X方的,雙方像兩根繩子一樣,一前一後牽著他,把他走的路線和速度控制得跟個機器人似的,或者像秘密的國寶——其實隻是一個有名望的數學傢而已,起碼護照上是這樣寫的。對此,容先生認為,這是時勢造成的——

【容先生訪談實錄】

那個年代,我們跟X國的關系就是這樣的,沒有信任,隻有敵意,彼此戒備到瞭草木皆兵的地步。我首先是沒想到希伊斯會回來,其次更沒想到他人在C市都不能來N大學走走,看看,隻能我去賓館見他,而且還是那種見面,完全跟在牢房裡看犯人似的,我們在這邊聊天,旁邊兩個人一左一右守著,聽著,還錄著音,一句話要做到四個人都同時聽見,聽懂。好在現場的四個人都能用中X兩國語言交談,否則我們隻有不開腔瞭,因為我們都可能是間諜、特務,說的話都可能是情報。這就是那個特殊的年代,隻要是中X兩國人走到一起,人就變成不是人,是魔鬼,是敵人,哪怕草木,都可能心懷鬼胎,射出毒液,置對方於死地。

其實,希伊斯想見的人不是我,而是珍弟。你知道,當時珍弟已離開N大學,誰都不知在哪裡,別說他希伊斯,連我都見不到。就這樣,希伊斯才決定見我,見我的目的無非就是想向我瞭解珍弟的情況。我在征得我方監視人同意的情況下,將珍弟的情況告訴他,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個明擺的現狀:他已中止人腦研究,去幹其他事瞭。令我吃驚的是,聽瞭我說的,希伊斯簡直像挨瞭一悶棍,茫然若失地望著我,無以言對,很久才發狠地吐出一個詞:荒唐!氣憤使他變得滿臉通紅,難以安然坐著,他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走著,一邊傾訴著珍弟在人腦研究方面已取得的驚人成果,和接下來可能取得的重大突破。

他說:我看過他們合寫的幾篇論文,我敢說,在這個領域裡,他們的研究已經達到國際領先水平,就這樣半途而廢,豈不令人痛惜!

我說:有些事情不是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他說:難道金珍是被你們政府權威部門招走瞭?

我說:差不多吧。

他問:在幹什麼?

我說:不知道。

他再三地問,我再三地說不知道。最後,他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金珍現在在從事保密工作?我還是一句話:不知道。

事實也是如此,我確實什麼都不知道。

說真的,我至今也不知珍弟到底在什麼部門工作、在哪裡、在幹什麼,你也許知道,但我不指望你會告訴我。我相信,這是珍弟的秘密,但首先是我們國傢的秘密。任何國傢和軍隊都有自己的秘密,秘密的機構,秘密的武器,秘密的人物,秘密的……我是說,有說不完的秘密。很難想像,一個國傢要沒有秘密,它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存在。也許就不存在瞭,就像那些冰山,如果沒有瞭隱匿在水下的那部分,它們還能獨立存在嗎?

有時候,我想,一個秘密對自己親人隱瞞長達幾十年乃至一輩子,這是不公平的。但如果不這樣,你的國傢就有可能不存在,起碼有不存在的危險,不公平似乎也隻有讓它不公平瞭。多少年來,我就是這樣想的,或許也隻有這樣想,我才能理解珍弟,否則珍弟就是一個夢,白日夢,睜眼夢,夢裡的夢,恐怕連擅長釋夢的他自己都難以理解這個奇特又漫長的夢瞭——(續完)

盡管希伊斯已經一再叮囑容先生,要她一定轉告珍弟,如果可能的話,他應該拒絕所有誘惑,回來繼續搞他的人腦研究。但分手後,希伊斯望著容先生離去的背影,幾乎突然決定要親自給金珍寫封信。這時,他才想起自己還沒有金珍的聯絡方式,於是又喊住容先生,要金珍的通信地址。容先生問監視人能不能給,後者說可以的,她就給瞭。當天晚上,希伊斯給金珍寫瞭一封短信,經雙方監視人審閱同意後,丟進瞭郵筒。

信正常寄到701,但能不能和容金珍見上面,得取決於信中寫些什麼。作為一個特別單位,組織上審查個人收發信件,隻不過是體現它特別的一個證據而已。當信件監審組的工作人員拆開希伊斯的來信後,他們傻眼瞭,因為信是用英文寫成的。這足以引起他們警覺性地重視,他們當即向有關領導匯報,領導又組織相關人員翻譯此信。

原信看上去有滿滿的一篇,但譯成中文後,隻有短短的幾句話,是這樣的:

親愛的金珍:你好!

我回來給嶽母辦事,順便在C市作短暫停留,方知你已離開N大學,另擇職業。我不知你具體在幹什麼,但從你給人留下的種種秘密性上(包括通信地址)看,我可以想像你一定在貴國機要部門從事神秘重要的事情,如我20年前一樣。20年前,我出於對同族人的同情和愛,錯誤地接受瞭一個國傢(希伊斯系猶太人,這裡所指的國傢估計是以色列國)賦予的重任,結果使我的後半生變得可憐又可怕。以我的經歷和我對你的瞭解,我格外擔心你現在的處境,你內心尖銳又脆弱,是最不適宜被擠壓和捆綁的。事實上,你在人腦研究中已取得令人矚目的成果,堅持下去,或許什麼榮譽和利益都可能得到,無需另辟蹊徑。所以,如果可能的話,請聽我的忠告,回去幹你老本行!

林·希伊斯

1957.3.13於C市友誼賓館

很顯然,這封信裡透露的意思,和容金珍平時的表現是一脈相承的。這時候,人們(起碼是相關領導們)似乎不難理解容金珍為什麼表現如此差勁,因為他身邊有這個人——苦心忠告他回去幹老本行的洋教授!林·希伊斯!

其實,由於信內容不健康,容金珍並沒有收到此信。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不該知的不知,這是701最根本的紀律。所以,沒收這類信,在701不是違法,而是紀律。作為組織來說,他們希望這種信來的越少越好,免得老是動用紀律,在組織和個人間埋下過多的秘密。

但是,對容金珍來說,這種秘密簡直無法消除。一個月後,信件監審組居然替他收到一封發自X國的信——是X國,太敏感瞭!拆開看,內文又是英文,看落款,還是林·希伊斯。這封信比較長,換句話說,在這封信中,希伊斯勸說容金珍回去幹老本行的用心表露得更加充分無遺。信中,他先是談瞭些剛從某學術刊物上看到的有關人腦研究的最新進展,然後有點言歸正傳的意思,這樣寫道:

是一個夢讓我決定給你寫這封信的。坦率說,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現在到底是在幹什麼,是什麼樣的誘惑或壓力,讓你作出這麼驚人的選擇。昨天夜裡,在夢裡,我聽你對我說,你現在在替貴國情報部門從事破譯密碼的工作。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做這個夢,我也無法像你一樣能對夢中的經歷作出現實的解釋,也許這僅僅是個夢而已,沒什麼必然的明證暗示。但願如此吧,隻是個夢!不過,我想,這個夢本身就表明我對你的擔憂和希望,就是:你的才能很可能被人拉去幹這工作,而你又是決不能去幹這工作的。為什麼這麼說?我現在想到有兩條理由:

Ⅰ、這是由密碼的本質決定的。

盡管密碼界如今科學傢雲集,有人由此認定它也是門科學,並吸引不少優秀的科學傢在為之獻計獻策,甚至獻身。但這不能改變密碼的本質,以我的經驗和認識看,不論是制造密碼,還是破譯密碼,密碼的本質是反科學,反文明的,是人類毒殺科學和科學傢的陰謀和陷阱。這裡面需要智慧,但卻是魔鬼的智慧,隻會使人類變得更加奸詐、邪惡;這裡面充滿挑戰,但卻是無聊的挑戰,對人類進步一無是處。

Ⅱ、這是由你的性格決定的。

我說過,你的性格極度尖銳又脆弱,靈敏又固執,是典型的科學傢性格,也是最不適宜去幹秘密行當的。因為,秘密意味著壓迫,意味著拋棄自己,你行嗎?我敢說你不行的,因為你太脆弱而執著,彈性太差,弄不好就會被莫名折斷!你自己應該有體會,人在什麼情況下最適宜思索?肯定是在輕松自在、有為無為、有意又不苛意的情況下。可如果你一旦從事破譯工作,等於是被捆綁瞭,被國傢的秘密和利益捆綁瞭,壓迫瞭。關鍵什麼是你的國傢?我經常問自己,到底哪裡是我的國傢?是波蘭?還是以色列?還是英國?還是瑞典?還是中國?還是X國?

現在,我終於明白,所謂國傢,就是你身邊的親人、朋友、語言、小橋、流水、森林、道路、西風、蟬鳴、螢火蟲,等等,等等,而不是某片特定的疆土,更不是某個權威人士或黨派的意志和信仰。坦率說,我十分崇敬你現在身處的國傢,我在那裡度過瞭我人生最美好的十餘年,我會說中國話,那裡的地上和地下都有我的親人——活著和死去的親人,那裡還有我不盡的思念和回憶。從這意義上說,你的國傢——中國——也是我的國傢,但這並不意味著我要欺騙自己,進而欺騙你。如果我不對你說這些,不指出你現在所處的困境和可能面臨的風險,那就是在欺騙你……

希伊斯的信有點一發而不可收拾的架勢,沒有一個月,第三封信又來瞭。這一回,他下筆就劈頭蓋腦地對金珍發瞭通火,主要是指責他不回信。不過,對金珍為什麼不回信,他似乎已經有自己的理解——

你不回信,說明你就在幹那個行當(破譯密碼)!

是那種人們通常理解的沉默=不反對=認同的思路。

接下來,他又盡量控制好情緒,變得語重心長起來,這樣寫道:

說不清為什麼,想起你,我就感到心像被一隻血手牽扯著,擠捏著,渾身都感到虛弱無力。每個人生命中都有劫數,也許你就是我生命的一個劫。金珍,親愛的金珍,你我之間到底發生瞭什麼,怎麼叫我如此放不下你?金珍,親愛的金珍,請告訴我,你沒有在從事破譯工作——像我夢中擔憂的一樣。然而,你的才力,你的科研項目,還有你久久的沉默,讓我越來越相信你極可能已被我不幸夢中。啊,密碼,該死的密碼!你總是嗅覺靈敏,把你想要的人如願攬在懷中——其實是關在監獄裡,丟在陷阱裡!啊,金珍,親愛的金珍,如果確實如此,你要聽我說的,一定要盡可能選擇回頭,隻要還有一絲回頭的餘地,你都不要猶豫,馬上選擇回頭!如果實在無法回頭,那麼金珍,我親愛的金珍,請無論如何記著我說的,在你們試圖破譯的多部密碼中,你可以選擇任何一部,但決不能選擇X國的紫密!

紫密是當時701面臨的一種最為高級的密碼,有種未經證實的說法,說紫密是某宗教團體用重金加上黑社會的手段,引誘加威脅地強迫一位科學傢研制的,但研制成功後,由於它設置的機關太多,難度太大,密中有密,錯綜復雜,深不見底,以致主人根本無力使用,最後才轉賣給X國,成瞭X國軍方目前使用的頂級密碼,也是701當前最渴望破譯的一部密碼。幾年來,701破譯處的秀才們一直為它苦苦折磨著,奮鬥著,拼搏著,夢想著,但結果似乎隻是讓人越來越畏懼而不敢碰它。事實上,棋瘋子正是因為破譯紫密而被逼瘋的,換句話說,棋瘋子就是被制造紫密的那位未名科學傢逼瘋的。而沒逼瘋的也不是因為他們的精神有多強大,而是因為膽怯、聰明,連碰都不去碰它——紫密!聰明讓他們預先知道碰它的結果,所以不碰它顯然再次證明他們是聰明的。這是一個陷阱,黑洞,聰明的人躲開瞭它,勇敢的人瘋瞭,瘋瞭的人讓人們更加敬畏它,回避它,躲開它。這就是701破譯紫密的現狀,令人心急如焚,卻又百般無奈。

現在希伊斯特別告誡金珍不要碰紫密,這一方面是說明紫密確實很難破譯——碰它不會有好結果,而另方面這又似乎暗示出他對紫密有所瞭解。從已有的幾封信看,他對容金珍的感情決非尋常,如果對他這份感情加以適當的利用,也許可以從他那裡挖到一點有關破譯紫密的靈感。於是,一封以金珍之名寫給希伊斯的信悄悄地上路瞭。

信是鉛印的,隻有最後落款和時間是手寫的,筆跡是容金珍的,但並非親筆。說句難聽話,在這件事上,容金珍隻有被組織利用的榮幸。因為,給希伊斯去信的目的是破譯紫密,這對一個整天看閑書、跟瘋子下棋的人來說無疑是沾不上邊的事,所以何必讓他知情呢?再說,讓他親自寫還不一定有這樣的效果好,在這封由五位專傢起草、三位領導定奪的信上,虛擬的金珍一連用瞭五個排比句,無比真切又巧妙地要求尊敬的希伊斯如實告知他:為什麼我不能去破譯紫密?

也許是一連串真切又巧妙的排比句起的作用,希伊斯很快回瞭信,語氣是無奈又真誠的。他先是對金珍的現狀不幸被他夢中仰天長嘆一番,當中既有對金珍本人無知的責備,也有對命運無情不公的譴責。接著,他這樣寫道:

我已強烈地感到一種沖動,要對你說出我的秘密,真不知這是什麼力量。也許等我把信寫完,寄走,我就會懊悔不已。我曾發過誓,今生不對任何人公開我的秘密,可為瞭你的好,我又似乎不得不說……

是什麼秘密?

信中,希伊斯告訴我們,原來,那年冬天,他帶著兩棺材書回到N大學,本是準備搞人造大腦研究的,然而來年春天,一個來自以色列國的重要人物找到他。來人對他說:擁有一個自己的國傢,是我們全體猶太人的共有夢想,但現在它面臨著巨大的困難,你願意看你的同胞繼續淪喪嗎?希伊斯說:當然不願意。來人說:那麼我希望你為廣大同胞做一件事。

什麼事?

希伊斯信上說:就是替同胞破譯幾個鄰國的軍事密碼,而且一幹就是幾年。這大抵就是希伊斯拖老帶小地去X國前給小黎黎留言中說的:出於族人的殷切願望,我後來一直在為我的同胞幹著一件非常緊要又秘密的事情,他們的困難和願望感動瞭我,讓我放棄瞭理想。希伊斯接著寫道:我是幸運的,受他們雇用後,我相繼順利地破掉瞭他們鄰國好幾部中、次高級密碼,幾乎一下子在秘密的破譯界贏得瞭像我當初在數學界的榮譽。

接下來的有些事情似乎是可以想像的,比如後來X國為什麼會那麼興師動眾地幫助他,把他像寶貝一樣地接走,那就是他們想用他的破譯技術。但到X國後,有一點似乎連希伊斯本人都沒想到。他這樣寫道:

我萬萬沒想到,他們喊我來不是叫我破譯敵國密碼,而是叫我破譯他們X國本國的密碼,就是紫密!不用說,如果有一天我破譯或即將破譯紫密,紫密便將被廢棄。就是說,我工作的意義就是替紫密報喜或者報憂。我成瞭X國感應敵國破譯紫密的風向標。也許,我應該感到榮幸,因為人們相信隻要我破不瞭紫密,就無人能破。不知為什麼,也許是我並不喜歡現在扮演的角色,也許是紫密不可破譯的呼聲讓我反感,總之我格外想破掉紫密。但到現在為止,我連破譯紫密的邊都還沒摸著,這就是我為什麼告誡你別去碰紫密的原因……

人們註意到,這封信的寄信地址和筆跡跟前幾封都不一樣,說明希伊斯知道說這些的危險。他幾乎冒著當賣國賊的風險寄來此信,再次證明他對金珍的感情之深之切。看來,這份感情被利用的可能完全是有的。於是,又一封以金珍之名寫給希伊斯的信去瞭X國。在這封信上,偽金珍想利用深厚的師生情拉老師下水的企圖昭然若揭:

我現在已身不由己,如果我想換回自由身,惟一的辦法就是破譯紫密……我相信你跟紫密打交道這麼多年,一定能對我指點迷津……沒有經驗,有教訓,教訓也是財富……親愛的希伊斯,你打我吧,罵我吧,唾棄我吧,我成瞭猶大①……

① 猶大:《聖經》中人物,因自己利益出賣老師耶穌的不義之人。

這樣一封信當然不可能直寄希伊斯,最後確定是由在X國的我方有關同志中轉的。雖然可以相信,信一定能夠安全轉到希伊斯手上,但對希伊斯會不會再回信,701人毫無信心。畢竟,現在的金珍——偽金珍——無異於猶大,對這樣的學生,通常情況下老師隻會不屑一顧。換句話說,在偽金珍現有的可憐和可惡之間,要希伊斯摒棄憎惡,選擇憐憫,這也許比破譯紫密本身還要困難。也就是說,這封信完全是懷著僥幸又僥幸的心理寄出的。這從一定角度說明,當時701為破譯紫密已無奈到瞭何等地步。有病亂投醫的地步。

然而,奇跡發生瞭,希伊斯回信瞭!

在隨後大半年時間裡,希伊斯多次冒著殺身之禍與我方同志接觸,給親愛的金珍瘋狂地提供瞭有關紫密的種種絕密資料和破譯思想。為此,總部臨時組建起一支紫密破譯小組,成員多數是由總部指派下來的,他們要抓住機會,一舉敲開堅硬的紫密。隻是誰都沒有想到,他們應該給容金珍這個機會。事實上,在前後近一年時間裡,希伊斯不厭其煩地給金珍寄出的一系列信件,容金珍不但沒收到,連知都不知道。就是說,這些信對容金珍毫無意義,如果說有什麼意義的話,那就是給容金珍平添瞭一點引蛇出洞的價值而已。所以,後來領導們看容金珍變本加厲地顯得不思上進,甚至可以用吊兒郎當來評判他時,組織上一直寬慰地將就著他,另眼相看著他。因為,他是破譯紫密的誘餌。

所謂變本加厲,是指容金珍在看閑書、下棋的劣跡上,後來又沾染上經常給人圓夢的是非。隨著他圓夢之術的偶然顯露,必然地引來不少好奇好事的人,他們經常悄悄找到他,把自己夜間的思想經歷告訴他,以求大白真相。和下棋一樣,容金珍並不熱衷此事,但礙於情面,也許是不知如何推辭,他總是有求必應,把他們不著邊際的黑思暗想說得有頭有腦,明明白白的。

每周星期四下午是全體業務人員的政治活動時間,活動內容是不一的,有時候是傳達文件,有時候是讀報,有時候是自由討論。遇到後者,容金珍經常被人挾持到一邊,悄悄展開圓夢活動。有一次,容金珍正在替人解說一個夢,恰好被下來檢查活動情況的主管黨建工作的副局長逮個現行。副局長為人有點左,喜歡把問題擴大化,搞上綱上線一套,他認為容金珍這是搞封建迷信活動,批評的聲色相當嚴肅,並且要求容寫出書面檢查。

副局長在下面的威望有點差,尤其是搞業務的人都煩他,他們都慫恿容金珍別理他,要不就是隨便寫幾句敷衍瞭事。容金珍想的是敷衍,但他理解的敷衍與通常的敷衍又有天壤之別。檢查書交上去瞭,正文隻有一句話——世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夢中,包括密碼。

這哪是敷衍?分明是在辯解,好像他給人圓夢跟破譯工作是有什麼關系似的,甚至還有點惟我獨尊的意思。副局長雖然不懂破譯業務,但對夢這種唯心主義的東西是深惡痛絕的,他盯著檢查書,感覺上面的字在對他做鬼臉,在嘲笑他,在污辱他,在發瘋,在雞蛋碰石頭……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忍無可忍,跳起來,抓起檢查書,氣呼呼沖出辦公室,坐上摩托車,開進山洞,一腳踢開厚重的破譯處鐵門,當著破譯處眾人,用領導罵人的聲音,甩出一句非常沖動而又難聽的話。他是指著容金珍說的,他說:

“你送我一句話,我也送你一句——所有的癩蛤蟆都以為自己會吃上天鵝肉!”

副局長沒想到,自己要為這句話付出慘重代價,以致羞愧得無法在701呆下去。說真的,副局長的話是說得沖動瞭些,但就破譯工作的本質言,這句話又不是不可以說的,說瞭很可能是要說中的,錯不瞭的。因為——前面說過,這項孤獨而殘酷而陰暗的事業,除瞭必要的知識、經驗和天才的精神外,似乎更需要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何況容金珍平時給人的感覺,既沒有聰穎的天資溢於言表,也看不出有多少暗藏的才氣和野心,有幸言中的可能似乎比誰都大。

然而,中國有句老話可以回擊這些人的成見:海不可鬥量,人不可貌相。

當然,最有力的回擊無疑是一年後容金珍破譯紫密的壯舉。

隻有一年啊!

破譯紫密啊!

誰想得到,在很多人把紫密當鬼似的東躲西避時,癩蛤蟆卻勇敢又悄秘地盯瞭上它!如果是事先讓人知道他在破譯紫密,不叫人笑話才怪呢。人們或許會說,那叫無知者無畏。然而,現在——事實證明,這隻大頭大腦的癩蛤蟆不但具有天才的才能,還有天才的運氣。星辰之外的運氣。祖墳青煙直冒的運氣。

容金珍的運氣確實是不可想像的,更不可祈求,有人說他是在睡夢中——或許還是別人的夢中——破掉紫密的,也有人說他是在跟棋瘋子對弈的棋盤上獲得靈感的,又有人說他是在讀閑書中識破天機的。總之,他幾乎不動聲色地、悄悄地破譯瞭紫密,這簡直令人驚嘆地妒忌而又興奮!興奮是大傢的,妒忌也許是那幾位由總部派來的專傢的,他們在遙遠而瘋狂的希伊斯的指點迷津下,以為可以有幸破譯紫密呢。

這是1957年冬天,即容金珍到701一年多後的事情。

25年後,鄭氏拐杖局長在他樸素的會客室裡告訴我說,在當時包括副局長在內的很多人用鬥量容金珍這片深海時,他是少有的對容金珍寄予厚望的人中的一個,有點人都醉他獨醒的高明。不知是事後的高明,還是果真如此,反正他是這麼說的——

【鄭局長訪談實錄】

說實話,我在破譯界浸泡一輩子,還從沒見過像他(容金珍)這樣對密碼有著超常敏覺的人。他和密碼似乎有種靈性的聯系,就像兒子跟母親一樣,很多東西是自然通的,血氣相連的。這是他接近密碼的一個瞭不起,他還有個瞭不起,就是他具有一般人罕見的榮辱不驚的堅硬個性,和極其冷靜的智慧,越是絕望的事,越使他興奮不已,又越是滿不在乎。他的野性和智慧是同等的,匹配的,都在常人兩倍以上。審視他壯闊又靜謐的心靈,你既會受到鼓舞,又會感到虛弱無力。

我記得很清楚,他到破譯處後不久,我去Y國參加瞭三個月的業務活動,就是關於破譯紫密的。當時Y國也在破譯X國的紫密,進展比我們要大,所以總部特意安排我們去那裡取經。共去瞭三個人,我和處裡一個破譯員,還有總部一位具體分管我們這邊破譯業務的副局長。回來後,我從局領導和周圍都聽到一些對他的非議,說他工作上用心不深,缺乏鉆研精神,要求不嚴,等等。我聽瞭當然很難受,因為他是我召來的,好像我興師動眾召來一個廢物似的。第二天晚上,我去宿舍找他,門是半開的,我敲門,沒回音,便徑自進去。外間沒人,我又往裡邊的臥室看,黑暗中見有人正蜷在床上在睡覺。我嗨瞭一聲,走進臥室,摸亮電燈,燈光下,我驚愕地發現,四面墻上掛滿瞭各種圖表,有的像函數表,爬滿曲折不一的線條;有的像什麼統計表,五顏六色的數字一如陽光下的氣泡一樣蠢蠢而動,使整個房間呈現出一種空中樓閣的奇妙感。

通過每張圖表簡潔的中文註解,我馬上明白,這些圖表其實是《世界密碼史》的重寫,然而要沒有這些註解,我是怎麼也看不出究竟的。《世界密碼史》是一套洋洋300萬字的巨書,他能夠如此簡潔地提拎出來,而且是采用這種特殊的數列方式,這首先強烈地震驚瞭我。好像一具人體,能夠剔除皮肉以其骨架的形式傳真已是一個天才的作為,而他根本不要骨架,隻掰瞭一截手指骨。你想想,以一截手指骨就將一個人體活脫脫地展現出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能力!

說真的,容金珍確實是個天才,他身上有很多我們不能想像的東西,他可以幾個月甚至一年時間不跟任何人說一句話,把沉默當做飯一樣吃,而當他開口時,一句話又很可能把你一輩子的話都說盡瞭。他做什麼事似乎總是不見過程,隻有結果,而且結果往往總是正確無誤的,驚人的。他有種抓住事物本質的本能和神性,而且抓住的方式總是很怪異、特別,超出常人想像。把一部《世界密碼史》這麼神奇地搬入自己房間,這誰想得到?想不到的。打個比方說,如果說密碼是一座山,破譯密碼就是探尋這座山的秘密,一般人通常首先是在這座山上尋覓攀登的道路,有瞭路再上山,上瞭山再探秘。但他不這樣,他可能會登上相鄰的另一座山,登上那山後,他再用探照燈照亮那座山,然後用望遠鏡細細觀察那山上的秘密。他就是這樣的怪,也是這樣的神。

毫無疑問,當他把《世界密碼史》這麼神奇地搬入房間後,這樣他舉手抬足,睜眼閉眼,都是在一種和密碼史發生通聯的間隙間完成瞭,時間一長,你可想像整部密碼史就會如絲絲氧氣一樣被他吸入肺腑,化作血液,滾動於心靈間。

我剛才說到一個震驚,那是我看到的,馬上我又受到震驚,那是我聽到的。我問他為何將精力拋擲於史中。因為在我看來,破譯傢不是史學傢,破譯傢挨近歷史是荒唐而危險的。你知道他說什麼?

他說,我相信世上密碼與一具生命是一樣的,活著的,一代密碼與另一代密碼絲絲相聯,同一時代的各部密碼又幽幽呼應,我們要解破今天的哪本密碼,謎底很可能就藏在前人的某本密碼中。

我說,制造密碼的準則是拋開歷史,以免一破百破。

他說,統一這種摒棄歷史的願望便是聯系。

他的一句話將我整個心靈都翻瞭個身!

接著他又說:密碼的演變就像人類臉孔的演變,總的趨勢是呈進化狀的,不同的是,人臉的變化是貫穿於人臉的基礎,變來變去,它總是一張人臉,或者說更像一張人臉,更具美感。密碼的變化正好相反,它今天是一張人臉,明天就力求從人臉的形態中走出來,變成馬臉,狗臉,或者其他的什麼臉,所以這是一種沒有基形的變化。但是不管怎麼變,五官一定是變得越來越清晰、玲瓏、發達、完美——這個進化的趨勢不會變。力求變成它臉是一個必然,日趨完美又是一個必然,兩個必然就如兩條線,它們的交叉點就是新生一代密碼的心臟。若能從密碼的史林中理出這兩條線,對我們今天破譯就能提供幫助。

他這樣敘述著,一邊用手指點著墻上的如蟻數群,指頭有節有奏地停停跳跳,仿佛穿行於一群心臟間。

說真的,我對他說的兩條線感到非常驚奇。我知道,從理論上說,這兩條線肯定是存在的,可實際上又是不存在的。因為沒有人能看到——拉出這兩條線,企圖去拉動這兩條線的人,最終必將被這兩條線死死纏住、勒死。

是的,我會解釋的。我問你,靠近一隻火爐你會有什麼感覺?

對,你會覺得發熱,燙,然後你就不敢靠近,要保持一定距離,免得被燙傷瞭是不?靠近一個人也是這樣的,你多多少少會受其影響,多少的程度取決於那個人本身的魅力、質量和能量。再說——我可以絕對地說,混跡於密碼界的人,無論是制密者(又稱造密者)還是破譯者,都是人之精英,魅力無窮,心靈深邃如黑洞。他們中任何一人對別人都有強大的影響力,當你步入密碼的史林中,就如同步入瞭處處設有陷阱的密林,每邁入一步都可能使你跌入陷阱,不能自拔。所以,制密者或破譯者一般是不敢挨近密碼史的,因為那史林中的任何一顆心靈,任何一個思想,都會如磁石一般將你吸住,並化掉。當你心靈已被史林中的某顆心靈吸住、同化,那麼你在密碼界便一文不值,因為密碼的史林中不允許出現兩顆相似的心靈,以免破一反三。相似的心靈,在密碼界是一堆垃圾,密碼就是這麼無情,這麼神秘。

好瞭,現在你該明白我當時的震驚瞭,容金珍在求索那兩條線,其實是犯瞭破譯的一大禁忌。我不知道他這是由於無知,還是明知的偏行,從他給我的第一個震驚看,我更相信他是明知的偏行,是有意的冒犯。他能將一部密碼史呈表狀張掛出來,這已隱隱暗示出他絕非等閑之輩。這樣一個人的冒犯舉動,就很可能不是由於愚昧和魯莽,而是出於勇氣和實力。所以,聽瞭他的兩條線之理論後,我沒有理所應該地去駁斥他,而是默默地生出瞭幾分敬佩,且隱隱嫉恨,因為他顯然站到我前面去瞭。

當時他到破譯處還沒半年。

但同時我又替他擔心,好像他大難臨頭似的。事實上誰都知道,現在你也該知道,容金珍想拉出兩條線,就意味著他要將盤踞於密碼史林中的每一顆心靈,即將構成線的無數個點都一一劈開,作細致入微的研究、觸摸。而這些心靈、這些點,哪一顆——每一顆,都是魔力無窮的,都有可能變成一隻力大無比的手,將他牢牢抓住,捏於掌心中,使他成為一堆垃圾。所以,多少年來,破譯界在破譯方式上已形成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拋開歷史!盡管誰都知道,那裡面——歷史的裡面——很可能潛伏著種種契機和暗示,能使你受到啟悟。但進去出不來的恐懼,堵死瞭你進去的願望,從而覆蓋瞭那內裡的一切。

完全可以這麼說,在眾多史林中密碼史無疑是最沉默、最冷清的,那裡面無人問津,那裡面無人敢問津!破譯傢的悲哀正是因此而生,他們失去瞭歷史這面鏡子,失去瞭從同仁成果中吸取養料的天律。他們的事業是那麼艱難深奧,而他們的心靈又是那麼孤獨無伴,前輩之身軀難以成為他們高站的臺階,卻常常變成一道緊閉的門,吃人的陷阱,迫使他們繞道而行,另辟蹊徑。依我看,世上沒有哪項事業需要像密碼一樣割裂歷史,反叛歷史。歷史成瞭後來者的包袱和困難,這是多麼殘酷,多麼無情。所以,葬送於密碼界的天才往往是科學界最多的,葬送率之高令人扼腕悲號啊!

好的,我簡單介紹一下。一般講,破譯的慣用方式是一種就事論事的方式,先是情報人員給你收集相應素材,然後你依據素材作種種猜想,那感覺就像用無數把鑰匙去開啟無數扇門,門和鑰匙都是你自己設計和打造的,其無數的限度既取決於素材的多少,又取決於你對密碼的敏覺度。應該說,這是一種很原始而笨拙的方法,卻也是最安全、最保險、最有效的,尤其是對破譯高級密碼,其成功率一直居於其他方法之上,所以才得以沿襲至今。

但容金珍,你知道,他已從這世襲的方法中滑出去,膽大包天地闖入禁區,將破譯之手伸入史林,搭在前輩肩膀上,其結果我剛才說過,是危險的,可怕的。當然,如果成功,即如果進去後他的心靈沒給前輩吃掉,那絕對是瞭不起的,那樣起碼可以極大地縮小搜索的范圍。比如說如果我們面前有一萬條小公式岔路,那他很可能隻剩下一半乃至更少,少的程度取決於他成功的大小,取決於他對兩條線把握的力度和深度。不過,說實話,這種成功率極低,以致嘗試者極少,成功者更是寥若晨星。在破譯界,隻有兩種人敢冒如此大險,一種是真正的天才、大天才,一種是瘋子。瘋子無所畏懼,因為他們不知什麼叫可怕;天才也是無所畏懼,因為他們有一口上好的牙和一顆堅硬的心,一切可怕都會被他們鋒利的牙咬掉,或被堅硬的心彈開。

說真的,當時我不能肯定容金珍到底是天才還是瘋子,但有一點我已肯定,就是:容金珍今後不論是輝煌還是廢棄,不論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壯舉還是悲劇,我都不會吃驚。所以,他後來一聲不響地破譯紫密後,我一點也不感到奇怪,隻是替他舒瞭口氣,同時我靈魂的雙腳乖乖地跪倒在瞭他腳下。

再說,當容金珍破譯紫密後,我們發現希伊斯給這邊提供的破譯紫密的思路完全是錯誤的。這就是說,幸虧當時紫密破譯小組鬼鬼地把容金珍排斥在外,否則誰知道他會不會誤入歧途而無緣破譯紫密呢?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說不清楚,本來把他排斥在外是對他很不公平的,但結果卻成全瞭他,有點塞翁失馬的意思。至於希伊斯提供的思路為什麼是錯誤的,這應該說有兩種可能,一個是有意的,他存心想害我們,再一個是無意的,是他本身在破譯中犯瞭這樣的錯誤。從當時的情況看,後一種可能性更大,因為他開始就表示過,紫密是不可破譯的——

破譯紫密啊!

是容金珍啊!

不用說,在以後的歲月裡,這個神秘的年輕人理所當然地開始大把大把收獲瞭,盡管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孤僻,孤僻地生活,孤僻地工作;還是手不釋卷,跟人下棋,替人圓夢,寡言寡語,不冷不熱,榮辱不驚——凡此種種,他全都不變樣地保留瞭下來。但人們的認識卻已變地為天,人們相信,這就是他的神秘,他的魅力,他的運氣。在701,沒有一個男人或女人不認識他,不尊敬他,因為經常一個人獨來獨往,甚至連每一條狗都認識他。大傢知道,天上的星星會墜落,而他這顆星星卻永遠不會,因為他獲得的榮譽是任何一個人一輩子都享用不盡的。一個秋天接著一個秋天,人們眼見他步步高升:組長、副科長、科長、副處長……他總是一貫地寧靜地接受著一切,既不因此狂妄,也不因此謙卑,一切感覺就如水消失在水中。人們的感覺也是如此,羨慕而不妒忌,感嘆而不喪氣。因為,人們已自覺地將他獨立出來,承認他是特殊的,不可攀比的。10年後(1966年),當他以別人一半甚至更少的時間輕巧地坐上破譯處長的位置時,人們似乎早料到會這樣,因而一點也沒有誇張的感覺。人們甚至還滿有把握地認為,總有一天,701會成為容金珍的天下,局長的頭銜正在他以後一個必然中的偶然時間裡等待著這個沉默的年輕人。

也許,人們的想法或願望是容易變成事實的,因為在701,在這個特別的神秘的機構裡,幾乎所有領導都不容置疑地將由那些業務尖子擔任,何況容金珍礁石一般沉默而冷峻的性格,似乎也非常適合做一個秘密組織的頭腦。

然而,在1969年年底的幾天時間裡,發生瞭一件至今也許仍有不少人記得的事情,敘述這件事的前後經過,便有瞭第四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