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天涯書庫 > 走出荒野 > 弓背而立

弓背而立

第二天清晨,我在懷特旅館的房間裡醒來。沐浴之後,我全身赤裸地站在鏡子前,與鏡中那個一臉肅穆地刷著牙的自己四目相對。我試著去體會些許的興奮感,但湧上心頭的卻隻是陰鬱寡歡。當我端詳自己的時候,當我真真正正地自我審視的時候,某個句子便會在我腦中響徹,像神明的天啟一樣震耳欲聾。當我在那塊銹跡斑駁的鏡面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時,腦中浮現的句子是:心中有個窟窿的女人。這就是我,這就是昨晚我為何會渴望找個伴兒的原因,這就是我為何會一絲不掛地站在旅館房間中、為何誕妄不經地想要隻身一人在太平洋屋脊步道上徒步旅行三個月的緣由。我把牙刷放下,身體靠近鏡子,凝眸端詳著自己的眼睛。我感到自己正在自己的身體裡分崩離析,仿佛風中一朵凋零的花朵。每牽動一塊肌肉,我的一片花瓣就會隨之飄落。“救救我,”我在心中呼喊著,“救救我。”

我走到床前,看著徒步旅行的那堆行頭。在沐浴前,我已經把行頭工工整整地擺在瞭床上,就像母親在我兒時上學的第一天為我做的一樣。我戴上胸罩,套上T恤,而T恤的袖子卻蹭到瞭剛文身不久留下的痂,於是我小心翼翼地將痂揭下來。這是我僅有的一個文身,是文在我左肩三角肌上的一匹藍色的馬。保羅也文瞭一個一模一樣的。我們一起文身就是為瞭紀念我倆的婚姻,而我倆下決心離婚僅僅是上個月的事情。我們不再是夫妻,但這兩個文身圖案對我們而言,就像證明我們會相連一生一世的紐帶。

我想給保羅打電話,這渴望比昨晚更加難抑,但我不能讓自己這麼做。他太瞭解我瞭,肯定能聽出我聲音裡的憂鬱和踟躕,然後察覺到我並不僅僅是因為馬上就要踏上徒步旅途而惴惴不安。我心中的那點兒小九九是逃不過他的耳朵的。

我穿上襪子,系上靴子帶,走到窗前把窗簾拉開。明亮的日光從停車場的石子路上折射進來,幾乎讓人目眩。馬路對面有一傢加油站,我琢磨著在那裡估計能搭上去太平洋屋脊步道的便車。當我松開撥開窗簾的手,屋子裡又暗瞭下來。我喜歡這種黑暗,它像蠶繭一般將我包裹,仿佛我可以窩在裡面,永遠也不用出來。但我知道,這樣的願望隻是癡人說夢。才剛9點,外面的氣溫就已經很高瞭,角落裡那隻白色的風箱已自動啟動,轟鳴著吹出陣陣涼風。種種跡象都在暗示我已無處可去,隻有一條路不得不走:今天,是我踏上太平洋屋脊步道的第一天。

我打開背包的口袋,把所有的東西都翻出來扔在床上。我把塑料袋舉起來一倒而空,而後便站在這堆東西旁盯著出神。這些,就是我接下來三個月中要帶的所有東西瞭。

床上有一隻藍色的壓縮袋子,裝著我以後用得著的衣物:一件羊毛褲襪,一件長袖保暖衣,一件厚實的帶帽羊毛衫,兩雙羊毛襪,一雙薄手套,一頂遮陽帽,一頂羊毛絨帽,還有兩條防雨褲,以及一個質地比防雨褲的材料更結實的防雨袋,裡面塞得滿滿的全是我在接下來14天裡需要的食物,這之後我會在一個叫肯尼迪草原的地方收取下一批補給品。床上還有一隻睡袋,一把可打開做床的野營椅子,一個礦工使用的那種頭燈,五條蹦極用彈力繩,一臺飲水過濾器,一個可折疊便攜爐,一瓶用大鋁罐裝好的天然氣,一隻粉紅色打火機,套在一起的大小兩隻烹鍋,一些可對半折疊的炊具,一雙我計劃在旅途中每天在帳篷裡穿的廉價運動涼鞋,一條速幹型毛巾,一個帶有溫度計的鑰匙鏈,一塊防水佈,一隻帶把的塑料隔熱杯,一個蛇咬傷後使用的藥箱,一把瑞士軍刀,一臺裝在人造皮革制的拉鏈包中的迷你雙筒望遠鏡,一卷熒光色的繩子,一個我還沒有學會如何使用的指南針,一本名叫《永不迷失》的有關如何使用指南針的說明書(這本書我本來打算在去洛杉磯的飛機上閱讀,但是沒讀),一隻扣合的大紅色帆佈急救藥箱,一卷裝在自封袋裡的衛生紙,一把套在一隻上面寫著“挖!我喜歡!”的黑色刀鞘中的泥刀,一小袋化妝用具。我還準備瞭一些我覺得可能會派上用場的個人用具:洗發露和護發素,香皂、潤膚乳和除臭劑,指甲刀,驅蟲劑,防曬霜,一把梳子和一塊天然衛生海綿,一管防水防曬的潤唇膏,一把手電筒,一隻裝有一根香薰蠟燭並另附一根備用蠟燭的金屬燭燈,一把折疊鋸——這東西我真不知買回來是幹什麼的——一個裝有帳篷的綠色尼龍包,兩隻32盎司(1)容量的塑料水瓶,一隻2.6加侖(2)容量的儲水袋,一隻打開後可用作背包防雨套的尼龍手套,一塊打開可當雨衣用的包成球形的防水佈。另外,還有一些我買來應對突發情況的備用物品:備用電池,一盒防水火柴,一張保溫毯,一瓶碘片。除去《永不迷失》以外,我還帶上瞭兩支鋼筆和三本書。一本是《太平洋屋脊步道第一輯:加利福尼亞州》,也就是讓我走上這趟旅程的那本旅行手冊,由四位作者寫成。書中,作者用平靜卻嚴肅的口吻講述瞭在步道旅行的艱苦和收獲。另一本是威廉·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還有一本是艾德裡安·裡奇的《共同語言之夢》。我還帶瞭一個當日記本用的8英寸×11英寸、200頁厚的硬皮素描本,一個裝有我的駕照和一小沓鈔票的自封袋,一打郵票,一個隨意寫著幾個朋友地址的筆記本,一臺標準尺寸的專業35毫米美能達X-700相機,相機附帶變焦鏡頭,一盞備用的閃光燈,以及一架小型折疊式三腳架。這些攝影器材都裝在一個加墊的相機包裡,足有一隻足球那麼大。

但諷刺的是,我並不是什麼攝影師。

出發前的幾個月間,我到明尼阿波利斯一傢名叫REI的戶外用品超市轉瞭十幾次,上述大部分行頭都是我在那裡購置的。在那裡購物時,我很難速戰速決。很快我就發現,即使小到一個水瓶,若不先考慮到最新的水瓶制作工藝就購買的話,這東西就可能買得不明不白。在購買這類東西的時候,我不僅權衡瞭不同材料的各種利弊,更要考慮設計的考究。而這些隻是我所買的東西裡很小的物件。超市店員見到我在超輕型爐灶或帳篷區前時而駐足、時而踱步,總會熱心地問是否能為我提供些幫助。經過他們的講解我才意識到,其他要買的東西會涉及更多更繁雜的問題。這些店員年齡、性格各異,對於野外探險的愛好也各不相同,但他們有一個共通點:在聊到戶外裝備時,每個人都特別能說會道。他們充滿熱情、耐心細致,講解時間之長,讓我著實受寵若驚。他們真心實意地關心我的睡袋是否裝有拉鏈防咬件,也在意睡袋的面罩是否既能把我舒適地裹住又不致阻礙我的呼吸。他們不無自豪地向我介紹新款的飲水過濾器,真心地為其因使用褶皺纖化玻璃原料而使表面積增加的設計而感到歡欣。他們的專業知識也著實讓我受益匪淺,當我終於選定瞭一款品質上乘、號稱具備內支架背包的平衡性和靈活度的格裡高利牌混合外支架背包時,我感覺自己似乎變成瞭一個背包專傢。

然而,置身於莫哈維的旅館房間中,呆望著床上這一堆精挑細選出來的行頭時,我才汗顏地發現,自己並不是什麼專傢。

我把這堆東西推推搡搡地硬塞進背包的每一個空隙中,把包擠得不留一絲餘罅。我本想用蹦極彈力繩把食品包、帳篷、防水佈、衣物包以及那把打開後可做床的野營椅捆在背包的外側——也就是外支架上專門用來捆東西的地方——但現在我卻發現,其他物件也不得不湊合著綁在外頭瞭。我用蹦極彈力繩把所有我計劃隨身攜帶的物品纏好之後,又將涼鞋、相機包、隔熱杯以及蠟燭燈系在瞭繩索上。我將金屬泥刀連同寫著“挖!我喜歡!”的刀鞘一起卡在瞭背包的腰帶上,然後又將溫度計鑰匙鏈固定在背包的一個拉鏈上。

一切就緒後,我累得汗流浹背。我在地板上坐下,平靜地註視著那隻背包。突然,我記起還有最後一樣東西沒帶:水。

之所以選擇從這裡出發踏上旅途,僅僅是因為據我估算,從這裡徒步大約100天後正好能夠到達俄勒岡州的阿什蘭(Ashland)。我原計劃在那裡結束旅程,因為我對這個城市的印象頗佳,琢磨著那裡或許會適合自己定居。幾個月之前,我曾用手指循著地圖上的步道從北滑向南,計算著路途的距離和旅途的天數。我的手指停在莫哈維沙漠西北角的蒂哈查皮道口(Tehachapi Pass)——太平洋屋脊步道與58號公路的交會處,位於莫哈維鎮的附近。然而,直到旅行開始的幾周前我才意識到,我的旅途的起點竟位於步道中最為幹燥的一段,即便是速度最快、身手最矯健、經驗最豐富的徒步旅行者,也不一定每天都能尋到新的水源。對我而言,將更不可能。據我估計,第一處水源距離起點約17英裡,我要花上兩天時間,因此,我必須帶上足夠的水才行。

我把兩個32盎司容量的水瓶灌滿自來水,然後把瓶子裝進背包兩側的網兜裡,又把塞在背包大口袋裡的儲水袋拿出來,灌滿瞭2.6加侖的水。後來我才知道,1加侖水重8.3磅(3),雖然我不知道上路的第一天我的背包總重是多少,但我知道,僅僅水就足有24.5磅。這24.5磅水像是在向我挑釁一般,那隻儲水袋活像一隻又大又扁的註水氣球,時而嘩啦啦地亂顫,時而不聽話地變形。當我試著把它固定到背包上,它從我的手中滑落到瞭地板上。水袋的周圍有編織帶,我費瞭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蹦極彈力繩從編織帶子中穿瞭過去。我想把水袋固定在相機包、涼鞋、隔熱杯和蠟燭燈的旁邊,而屢屢失敗後我氣急敗壞地把隔熱杯摘下來,甩到瞭房間的另一頭。

終於,我將所有要攜帶的物品安置到瞭恰當的位置之後,自己也安靜下來。我已萬事俱備,準備出發。我戴上手表,將太陽鏡的粉紅色橡膠套的帶子掛在脖子上,戴好帽子,然後看瞭看我的背包。這背包一下子因為塞滿物品而臃腫起來,胖胖的挺招人愛,卻又有種獨立自主的威嚴。這背包仿佛被賦予瞭某種生機,豎直放好後,足足與我齊腰高。有瞭它相伴,我感到自己已經不再是孤單一人瞭。我抓住背包,彎下腰想把它提起來。

而它竟紋絲未動。

我蹲下身來,用更大的力氣抓住背包的支架,想把它提起來,但它仍穩若泰山,巋然不動。我用雙手環抱住背包,彎曲雙腿作支撐,用盡全力呼瞭一口氣,拿出我全部的意志和決心,調動瞭周身上下的每一絲氣力,但仍沒讓背包挪位。這簡直就像在嘗試著舉起一輛大眾甲殼蟲轎車,車子看上去挺可愛,仿佛準備好讓你去提起它一樣。但你當真去提,它卻似車輪下生瞭根一般執拗。

我挨著背包坐在地板上,仔細思考著我的處境。如果我在一間帶冷氣的旅館房間裡都不能把包挪動一尺一寸,那我又該如何才能背著它在崎嶇不平的山路和水源稀缺的沙漠中穿行上千英裡呢?這簡直是癡人說夢!但是,我最終必須設法把這包背起來。我從未想過自己竟會在這裡栽跟頭,我隻是單純地盤算著隻要把旅行的必需品帶全,就自然而然地能夠背得動。不得不承認,REI超市的店員們在講解時,確實時常提到裝備的重量問題,但我當時沒怎麼註意。我總覺得,與此相比,還有更重要的問題需要我去操心,比如面罩能否在不阻礙呼吸的同時貼合在臉部,等等。

我考慮瞭一下是否要從包裡拿些東西出來。但是在我的眼裡,這些東西不是鐵定會派上用場的必需品,就是在突發狀況來臨時必不可少的備用品,一件也不能少。看來,我隻能另尋方法來搬我的包瞭。

我背靠著背包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用雙肩穿過背包的肩帶,把胸部的固定帶繞過胸部扣好,然後深吸瞭一口氣,前後晃動以增加我的動量。最後,我使盡全身的力氣向前撲去,用雙手和雙膝著地作支撐。背包已經離開瞭地板,它仍重得像一輛甲殼蟲轎車,但現在它已成瞭一輛停在我身上的甲殼蟲。我四肢觸地,暫緩瞭一下,盡力找到平衡,我用手扒著金屬冷氣機,用雙腳支撐著努力站起來。身體直立到一定程度後,我像舉重一樣,一用力,直起瞭身體。由於這沉甸甸的重量,背包的支架隨著我身體的直立而嘎吱作響。當我站起來的時候——或者說,我根本談不上直立,隻能弓背而立——我發現手中竟握著一塊剛才在掙紮中不小心從冷氣機上扯下來的通風板。

我根本沒法把通風板重新安到冷氣機上,其實安裝通風板的槽口觸手可及,在我看來卻遠在天邊。我把通風板倚墻擺好,又扣上瞭背包的臀部固定帶。我在房中踉踉蹌蹌地挪著步,哪怕是往哪個方向輕輕一偏,我的重心便會朝那個方向倒過去。背包的重量壓得我肩頭陣陣酸痛,於是,我將臀部的帶子緊瞭又緊,想要分擔一些肩膀的承重。臀部的固定帶深深鉗住瞭我的身體,把我身上的肉勒得像鼓脹的氣球一般從身體兩側往外溢瞭出來。背包像堵墻一樣立在我背後,比我的頭頂高出一大截,又如一把老虎鉗一樣從頭一直緊緊抵到我的尾骨處。這感覺真不怎麼好受,可能這就是當徒步旅行者的滋味兒吧。

我也不知道。

我唯一明白的是,是時候出發瞭。於是,我打開房門,走進瞭陽光中。

(1)1盎司≈28克。——編者註

(2)1加侖≈3.8升。——編者註

(3)1磅≈0.45千克。——編者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