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天涯書庫 > 走出荒野 > 和自己決裂

和自己決裂

如果讓我畫一幅線路圖,來表示母親過世之後與踏上太平洋屋脊步道之前這四年多時間裡我的行蹤,那麼這幅線路圖一定是一些散向四面八方的線條,就像一團以明尼蘇達州為中心而散射的國慶焰火。去得克薩斯再返回來,去紐約再返回來,去新墨西哥、亞利桑那、內華達、加利福尼亞、俄勒岡再返回來,去懷俄明再返回來,去波特蘭、俄勒岡返回來,去波特蘭再返回,如此往返。這些線條的確可以列清我去過的所有地方,但卻不足以承載背後發生的故事,無法表達我為瞭在這些地方安定下來而付出的努力,也無法講述在母親離世後的幾個月中,我是如何努力把傢人的心聚在一起,又是如何無奈地看著這個傢支離破碎,更無法道明我是如何用謊言破壞瞭我的婚姻,又是如何掙紮著想要破鏡重圓。這張地圖,隻能像個邊緣旁逸斜出的星狀物一般,向四周發射出一束束刺眼的射線。

在我開始太平洋屋脊步道徒步旅行的前一晚,我先到達瞭加利福尼亞州的莫哈維鎮(Mojave)。雖然母親已聽不到我的話語,但我還是告訴她:這一次我真的要離開明尼蘇達瞭。艾迪、保羅和我們姐弟三人將她的骨灰撒在瞭我傢樹林中花圃的泥土之中,為她立瞭一塊墓碑。我坐在那片花圃之中,向她解釋我為何不能再來照管她的墳墓瞭。我這一走,她的墳墓也就無人打理瞭,但我別無他法,隻能任由她的墓上荒草叢生,被風兒打落的樹枝和成熟掉落的松果覆蓋,讓她的墳頭積滿皚皚白雪,任那些螞蟻、鹿、黑熊和地蜂在這裡為所欲為。我在這長滿藏紅花的混著母親骨灰的土地上躺下,讓她不要擔心。我告訴她,我已經放棄瞭徒勞的掙紮。我還說,自從她離開之後,一切都變瞭,物是人非事事休。她連做夢也想不到會改變的事情,如今已是面目全非瞭。我的聲音很低沉,卻很堅定。我難過非常,就像有人勒住瞭我的脖子,但我又覺得,如果不將這席話傾倒出來,我將無法面對自己的人生。我告訴她,她永遠都是我的母親,但我必須上路瞭。於我而言,母親已不復存在於那花圃之中,我已經把她收藏在瞭另一個地方,唯一一個可以讓我觸到她的地方——我的心間。

第二天,與明尼蘇達訣別之後,我踏上瞭前往太平洋屋脊步道的旅途。

那是6月的第一周,我開著我那輛1979年款的雪佛蘭LUV皮卡車,滿載著十幾箱壓縮食品和旅行補給品來到瞭波特蘭。之前幾周的時間,我都在整理這些物品,我在箱子上標上我從未到過的太平洋屋脊步道沿途站點的奇異名字:回音湖(Echo Lake)、蘇打泉(Soda Springs)、伯尼瀑佈(Burney Falls)、塞亞德谷(Seiad Valley),等等。然後,我把我的車和這些箱子留給瞭我在波特蘭的朋友麗莎,托她在夏天內負責把箱子寄送給旅途中的我使用。辦妥之後,我登上瞭前往洛杉磯的飛機,又搭乘一位朋友的弟弟的車去往莫哈維。

來到莫哈維鎮時,已是薄暮時分,夕陽漸漸地落入西方十幾英裡遠的蒂哈查皮山的屏障之後。這,就是我第二天將要攀登的山瞭。莫哈維鎮的海拔約有2 800英尺之高,但我身邊的加油站、賓館以及汽車旅館卻比周圍的樹木還高,讓我頓感自己正置身於某座谷底一般。

“你把我放這兒就行瞭。”我對朋友說道,又向他指瞭指一塊寫著“懷特旅館”的老式霓虹燈招牌。招牌上,“電視”的字樣閃著刺眼的黃光,招牌下面則閃著粉紅色的“有空房”字樣。透過這旅館老舊的樣貌,我斷定這是鎮上最便宜的棲身之所瞭,真是正合我意啊。

“謝謝你載瞭我一程。”把車在停車場停妥後,我向他答謝道。

“不用謝,”回答完後,他看著我問道,“你確定你沒問題嗎?”

“沒問題的,我是獨自旅行的老手瞭。”我故作鎮定地回答。說完後,我拿著背包和兩個裝滿東西的超大號塑料袋下瞭車。我本打算在離開波特蘭之前把袋裡的所有東西都拿出來,匯總到我的背包裡去,但時間太過倉促,我隻得把兩個大袋子也一起帶來,等到開瞭房之後再做歸置。

“祝你好運。”他對我說。

我目送著他開車離去。滾滾熱浪中帶著沙土的氣息,幹燥的風將我的頭發吹進眼中。停車場的水泥地面中嵌著一顆顆鵝卵石,汽車旅館由長長的一排帶門窗的房間組成,窗戶被破舊的窗簾遮擋得嚴嚴實實。我背上背包,拎起所有袋子,這就是我的全部傢當瞭。這感覺有些難以名狀,我瞬間覺得自己好似遭人遺棄一般,心中並無想象中那股躍躍欲試的勁頭。這一刻我已憧憬瞭半年之久,但是此刻,距離太平洋屋脊步道隻有十幾英裡之遙的我,卻覺得這一時刻並沒有憧憬中的那麼鮮明。我有一種恍然若夢之感,仿佛我的每個念頭都如滯水一般凝重,被意志力而不是本能向前推進。進去吧,我在心裡告訴自己,身體朝旅館的接待室靠近,“給我開一個房間。”

“一間房是18美元。”櫃臺後站著的一位老婦人回答我,說完後,她的目光越過我,投向我剛進來的玻璃門,粗聲粗氣地說,“你要是有伴兒的話,兩個人是要加錢的。”

“我沒有伴兒。”說完後,我的臉唰地紅瞭,因為我隻有在說實話的時候才會有扯謊的感覺,“那個男的是來送我的。”

“那就交18美元。”她答道,“但是要加人的話,你就得加錢瞭。”

“不會再加人瞭。”我平靜地回答,然後從短褲兜裡掏出一張20美元的鈔票,在櫃臺上推給她。她接過錢,找給我2美元,又遞給我一張表格。我指著表格對她說,“我是徒步旅行的,所以沒法兒填‘汽車’這一欄。”我沖她一笑,但她並沒有反應,“還有,我現在暫時沒有住址,因為我在旅行,所以……”

她打斷我:“把你旅行完畢後要回去的地址寫上。”

“你看,問題就在這兒,我還不知道旅行完之後我打算住哪裡呢,因為……”

她厲聲喝道:“寫你親戚的,也可以寫你老傢的地址。”

“好吧。”說完,我把艾迪的地址填瞭上去。實際上,母親死後的四年之間,我與艾迪的關系已經漸行漸遠,我已經無法再把他當作我的繼父看待瞭。盡管我們一起搭建的房子尚在,但我已經無“傢”可歸。雖然利夫、卡倫和我的姐弟關系無法改變,但我們也已漸漸疏遠,有瞭各自截然不同的生活。一個月前,在經歷瞭一年難挨的分居生活之後,我和保羅終於結束瞭我們的婚姻。我有一些有時以傢人相稱的摯友,但我們之間畢竟沒有血緣關系,情誼也是時斷時續,因此這些好友隻是我口頭上的傢人,並非真正的親人。小時候,母親常常說血濃於水,我對這個觀點一直有異議。而今,母親的觀點是對是錯已不再重要,縱然我伸出雙手去接、去捧,而這“血”與“水”卻都從我的指縫間流逝瞭。

“給你。”我一邊說一邊把表格從櫃臺上推給那位老婦人,但她並沒有馬上轉向我這邊,而是盯著櫃臺後桌子上的一臺小電視,電視裡正在播放晚間新聞,是有關“辛普森殺妻案”庭審的報道。

“你覺得他有罪嗎?”老婦人問道,她的雙眼仍沒有離開電視屏幕。

“可能吧,我覺得現在下定論有點兒為時過早瞭。我們的證據還不充足呢。”

“絕對是他殺的人!”她高聲道。

老婦人終於把一把鑰匙交到瞭我手中,我走過停車場,來到瞭旅館幾乎最邊上的一扇門前,打開門鎖,進瞭屋。我把東西放在地上,然後一屁股坐在瞭軟軟的床上。雖然置身於莫哈維沙漠中,但這房間卻異常陰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發潮的地毯和消毒液的味道。房間的一角,一隻連著通風管道的白色金屬制方形機箱嗡嗡作響,這是一臺蒸發式冷氣機,吹瞭幾分鐘的冷氣後,冷氣機隨著驚天動地的“咔嚓”聲自動停止瞭運轉。這巨大的響聲,讓我那苦痛的寂寥顯得更加難耐瞭。

我想出去轉轉,給自己找個伴兒,這種事兒簡直太簡單瞭。但現在在我看來,與沒有感情的人親密交歡簡直荒謬至極。即便如此,我仍渴盼有個身體能緊緊地抱住我,讓我把其他一切統統忘卻。我從床上站起來,逼自己趕走這股欲望,試圖讓腦中的雜音停歇下來。而腦中的聲音仍在喋喋不休:我可以去酒吧,讓一個男人請我喝酒,一眨眼的工夫,我就可以把他帶回房間瞭。

這股欲望讓我有瞭給保羅打電話的沖動,當時他已成瞭我的前夫,但他仍是我最好的朋友。母親離開後的幾年中,雖然我竭力疏遠與他的關系,卻同時也在努力向他靠近、對他依賴。在為婚姻問題僵持不下、誰也不願開口的冷戰間隙,我們也曾享受過快樂的時光,也曾難得卻實實在在地品嘗過幸福一對兒的滋味。

角落裡的金屬機箱又自動運轉起來,我走過去,站在機器前,任由涼颼颼的冷氣吹在我裸露的雙腿上。我穿的衣服是我自從前一晚離開波特蘭時就穿在身上的,渾身上下沒有一件不是嶄新的。穿著這身徒步旅行的行頭,我有點兒超然遊離的感覺,仿佛不是我自己。我穿瞭一雙帶有金屬扣襻兒的皮革制徒步靴,裡面穿著一雙羊毛襪,下身穿一條藍色短褲,看上去派頭十足。內褲是由特殊的速幹材料做成的,上身穿一件運動胸罩,外面套一件純白色的T恤衫。

冬去夏來,我一直在努力增加做服務生的工時,拼命攢錢置辦行頭和裝備,而以上提到的衣物就是其中的一部分。買下它們的時候,我對它們並沒有什麼陌生的不真實感。盡管我前不久還沉浸於浮躁的都市生活,但我仍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喜愛戶外運動的人,畢竟我的青少年時代是在明尼蘇達北部的林間度過的。我的傢庭旅行總是少不瞭各式各樣的野營,我與保羅或友人或自己獨身一人的度假時光也少不瞭這些固定項目。我在我的卡車後座上過過夜,也曾在公園和國傢森林裡風餐露宿,這種經歷真是數也數不完。而今,手邊隻剩下這些行頭的時候,我卻頓時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騙子。在我決心踏上太平洋屋脊步道之後的六個月中,我已經與自己對話幾十次,向自己灌輸這趟旅行的益處,勸說自己相信我就是迎接這個挑戰的不二人選。但現在,形單影隻地待在懷特旅館房間中,我卻無法不承認前途堪憂的現實。

幾個月前,在與保羅探討我們是該分還是該合的時候,我把我的旅行計劃告訴瞭他。他建議說:“也許你應該先嘗試一次短途旅行。”

“為什麼?”我憤憤不平地問,“你覺得我搞不定嗎?”

“不是的,”他回答,“隻是據我所知,你還沒有背包旅行的經驗呢。”

“我當然有經驗瞭!”我幾乎義憤填膺瞭。但保羅是對的:我的確從來沒有背包旅行過。雖然我進行過不少看似背包旅行的活動,但卻從沒有真正地背包在野外步行和過夜的經驗,一次也沒有。

我從來沒有背包旅行過!現在想想,真是讓人哭笑不得。我不由得看瞭一眼我的背包,又看瞭看那兩個從波特蘭一路帶來的塑料袋,裡面裝滿還未拆封的物品。背包是深綠色的,在這綠色之上點綴著星星點點的黑色,包身由三個空間寬綽的獨立包構成,每個包的邊緣都附有網狀尼龍大口袋,像肥大的雙耳一樣垂在包的兩側。沿著背包的底部伸出一塊塑料制成的隔板,在隔板的支撐下,背包立得很穩,巋然中正,而沒有像其他的包一樣塌向一邊,這讓我隱約間感到一股莫名的安慰。我走到背包前,用手摸瞭摸包的頂部,就如同撫摩一個孩子的頭頂。一個月前,有人鄭重地提醒我,讓我像在真正徒步旅行時那樣打好背包,試一試各方面的性能。我本打算把這項工作放在離開明尼蘇達之前做好,然後又推遲到抵達波特蘭時再完成,但我卻遲遲沒有動手,看來我的背包試用計劃隻能推到明天——旅途的第一天。

我把手伸進一隻塑料袋中,拿出一個橙色的哨子。根據包裝上的信息,這應該是“世界上最響亮”的哨子瞭。我撕開包裝袋,把哨子上的黃色繩套掛在脖子上,還真有幾分教練的架勢。難道徒步旅行時我就穿成這個樣子嗎?這看上去很愚蠢,可我自己並不知曉。和我人生中的許多其他事情一樣,在購買這個世界上最響亮的哨子時,我心中並不清楚它到底有什麼用。我摘下哨子,把它拴在背包的支架上,好讓它在我徒步旅行時正好能搭在我肩上。這樣,一有需要時,我就能隨時拿到它瞭。

我會用到這個哨子嗎?我有點兒好奇,然後鬱悶地猛然坐在床上。晚餐時間早就過瞭,但我心浮氣躁,並沒什麼胃口,寂寥和無助已將我的腸胃填得滿滿的。

“你終於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瞭。”十天之前,當我跟保羅在明尼阿波利斯分別時,他對我說。

“你是指什麼?”我問。

“你終於可以過一個人的生活瞭。”他答道,說完,他笑瞭。而我卻隻能心裡沒底地點點頭。

這的確是我想要的,但用“一個人的生活”來表達卻不得不說有些牽強。或許,我在愛情中需要的東西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我的婚姻在很早以前就已出現瞭裂痕,但真正讓這段婚姻分崩離析的導火線,卻是一封在母親去世一周之後寄來的信。

這封信的收信人不是我,而是保羅。雖然當時我還沉浸在莫大的傷痛之中,但當我看到信封上的發信人地址時,還是興奮難耐地沖進臥室,把信交給瞭保羅。這封信是紐約市新學院發來的。在恍若隔世的三個月前,在我還未接到母親患有癌癥的消息之前,我幫保羅在新學院申請瞭政治學的博士課程。在1月中旬,想到能夠到紐約市居住似乎是世上最振奮人心的事情瞭。而如今,在這物是人非的3月下旬,當保羅展開那封宣佈他被順利錄取的來信時,當我擁抱他、為他的好消息表示祝賀時,我卻感到自己分裂成瞭兩半:一半是母親離世之前的自己,另一半則是現在的自己。過去的那個我傷痕累累,而真實的我被覆蓋在這傷痕之下,在我曾自以為熟悉的世界上搏動著心跳:6月我就要完成本科學業瞭,幾個月後我就會和保羅一起離開明尼阿波利斯,在紐約市的東村或公園坡這些我隻有在想象中和書本上才見過的區域租一間公寓;我會身穿時髦披肩和拉風的靴子、頭戴針織帽,就像我所憧憬的文學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一樣,窮困潦倒、白手起傢,卻仍因機緣和造化最終圓瞭我的作傢夢。

然而,無論這封來信的內容如何,所有這些幻想都已註定要成為泡影。我的母親死瞭!我的母親死瞭!我的母親死瞭!我的所有抱負、所有理想,都隨著她最後的氣息而被吞噬在瞭黑黢黢的裂縫之中。

我不能離開明尼阿波利斯,我的傢人需要我,誰來見證利夫由青少年到成人的蛻變呢?誰來陪伴陷入孤獨的艾迪呢?誰來烹制感恩節的晚餐,把我們傢的這個節日傳統延續下去呢?總得有人把我這四分五裂的傢庭留下的殘片收在一起,而這個人又舍我其誰呢?我起碼得在這一點上對得起母親啊。

“你應該一個人去。”保羅手捧著那封錄取通知書,我對他說道。在接下來的幾周裡,我們一直在討論這個問題,而我也一次又一次地對他重復著這句話,也越來越堅信這句話。我身體的一部分懼怕保羅會真的離我遠去,但另一部分卻又急切地祈盼著他能夠展翅高飛。如果他選擇離開,那麼無須我費力去蹬去踹,我們婚姻的大門也會自動關閉。我可以獲得自由,也不必背負任何罪名瞭。我愛保羅,但我倆結合時我正值懵懂莽撞的19歲,無論有多愛他,我都完全沒有做好將自己的終生托付給一個人的準備。雖然婚後不久我就對別的男人產生瞭興趣,但我並未放任自己的欲望。而今,我卻無法對這些欲望置之不理瞭。我的悲慟切入肌膚,已經讓我在欲望的誘惑下變得手無縛雞之力。我為自己開脫道,既然事事都與我過不去,我又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母親死後一周,我就跟一個男人接瞭吻。兩周後,我又吻瞭另一個男人。我跟這兩個男人以及之後幾個男人的關系隻保持在淺嘗輒止階段,我雖然堅持不去攻破對於我還有些許神聖可言的性關系底線,但我清楚,偷情和謊言都是錯誤的淪陷。我感到自己落入瞭一個陷阱,既無法離開保羅,又無法堅守忠貞。因此,我等待著他自己離開我,等待著他選擇獨身一人去上研究生院。當然,他沒有同意。

保羅將入學時間推遲瞭一年,留在明尼蘇達州陪我,好讓我能待在傢人左右。但母親去世後的一年中,雖然我的傢人近在咫尺,但距離上的靠近並沒有拉近我們心靈的距離。事實證明,對傢人的四分五裂,我仍然無力挽回。我畢竟不是母親,直到她離世之後我才明白,原來她就是我們一傢的中心,是將傢人黏合在一起的魔力膠水,是吸引我們沿著軌道圍繞著她轉動的強大磁場。沒有瞭她,艾迪和我形同陌路,利夫和卡倫也跟我漸行漸遠。盡管我竭盡全力想要改變這個局面,但我最後卻不能不承認,沒有母親,我們的傢庭關系已形同虛設。我們四個人在各自的傷痛中漸漸疏遠,彼此之間相連的那根絲線也一觸即斷。我終究沒能為傢人做那頓感恩節的晚餐,在母親離世八個月後感恩節悄然來臨之際,我的傢人已成為“過去時”。

雖然比原訂計劃推遲瞭一年,但當我和保羅搬到紐約市時,我仍然滿心憧憬。我憧憬著自己能夠從頭再來,能夠斷絕與男人們不清不白的關系,能夠不再為往事黯然神傷,也不再為曾經擁有的那個傢而心中怒起。我要成為一名定居於紐約市的作傢,我要穿著炫酷的靴子、戴著可愛的針織帽,在紐約大街上招搖過市。

然而事情並沒有遂願。我還是我,還是那個籠罩在過去的陰影下的女人。改變的,隻是我周遭的環境。

白天我寫寫故事,晚上則一邊在餐廳做服務生,一邊和我沒有跨越性關系底線的兩個男人中的一個偷情。我們在紐約市居住瞭才一個月,保羅就從研究生院退瞭學,決定把心思用在彈吉他上。六個月後,我們一起離開瞭紐約市,在明尼蘇達州小住瞭幾日,然後用瞭一個月的時間,邊打工邊跨越美國西部,來瞭次公路旅行,行跡遍佈科羅拉多大峽谷、死谷、大蘇爾,一路到達舊金山。旅行結束後的那個春末,我們來到波特蘭,在餐廳找到瞭工作。我們先是和我的朋友麗莎一起擠在她逼仄的公寓裡,然後又在離市區10英裡的一片農場上找瞭一處住所。我倆在農場中免費住瞭一個夏天,作為交換條件,我們幫農場主照看一隻山羊、一隻貓、一群珍奇的春雞。我們把墊子從卡車裡拽出來,鋪在起居室裡一扇又寬又大的窗戶邊當床用。窗外是一片歐洲榛樹園,我和保羅一起悠閑地散散步,摘摘野莓,做做愛。我告訴自己:我可以的,我可以繼續做保羅的妻子。

但我又一次大錯特錯瞭。我隻能做那個我不得不成為的女人,這感覺比之前更加強烈瞭。我甚至無從憶起在我的人生分裂為兩半之前,我是個怎樣的女人。時光在波特蘭市郊那個狹小的農舍中流逝著,在母親去世兩年多後,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懼怕跨越我所謂的道德底線瞭。保羅在明尼阿波利斯找到瞭一份工作,要求他立即從我倆的農場生活中抽身回明尼蘇達。我選擇留在俄勒岡,和農場女主人的男朋友翻雲覆雨。我和我當服務生的餐廳裡的廚師有過一腿,也和一個送過我一塊香蕉奶油派和一次免費按摩的按摩師交過歡。與這三個男人的風流性事,全都發生在短短的五天之內。

於我而言,這感覺與那些有意自殘的人所體驗到的感覺別無二致:不光彩,不光明,不道德,但卻沒有什麼可懊悔的。我隻是在試著治愈自己的傷口,隻是想把身體裡的毒排出來,好讓自己好起來,自己來治愈自己。夏天過後,當我回到明尼阿波利斯和保羅住在一起時,我以為我已經痊愈瞭。我以為我已經不是之前的那個自己瞭,我以為我進步瞭、徹頭徹尾地改變瞭。我的確暫時拋棄瞭舊習。秋天逝去,新的一年到來,我一直都對保羅忠心不二。但好景不長,我又一次出軌瞭。我知道這次我沒有任何借口自我開脫,我對自己已是忍無可忍。終於,我把那一席句句讓我椎心泣血的話對保羅和盤托出。我說我並不是不愛他,但是我必須一個人待一待瞭,盡管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此時,母親離世已有三年之久瞭。

當我終於把要說的話說完後,我倆雙雙癱倒在地板上,潸然淚下。第二天,保羅從傢裡搬瞭出去。我們漸漸地把分手的消息告訴瞭我們的朋友,說我們會尋找解決和彌補的方法,並不一定會走到離婚那一步。剛接到消息時,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每個人都告訴我們,我倆看上去是那麼幸福。一段時間過後,每個人都憤憤然起來,不是針對我們,而是對我。我的一位至交將一張她專門裱好相框收藏起來的我的照片撕成兩半,並將殘片寄給瞭我。另一位好友和保羅發生瞭親密關系,當聽聞消息後我正覺得又難過又嫉妒時,另一位朋友告訴我,我這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對朋友的話,我無法義正詞嚴地反駁,但我還是感到心如刀絞。我形單影隻地躺在曾經屬於我和保羅的墊子上,幾乎要被這鉆心之痛蒸發成空氣瞭。

分居三個月之後,我和保羅仍掙紮在痛苦的邊緣。我既不願意和保羅離婚,也不願意和他重歸於好。我真想一分為二,這樣,我就可以兩全瞭。保羅斷斷續續地換瞭幾個女友,而我則是徹頭徹尾地孑然一身瞭。因為濫性,我親手毀瞭我的婚姻,而現在,性成瞭我最不願意觸及的痛處。

“你真應該離開明尼阿波利斯瞭。”一次,我和朋友麗莎聊著這些傷心事到深夜,她說道,“來波特蘭找我吧。”

不到一周的時間,我就辭去瞭服務生的工作,把傢當裝進卡車,一路駕車向西而去。一年後,在趕赴太平洋屋脊步道時,我走的也正是這條路。

到達蒙大拿州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舉目遠眺,擋風玻璃之外是一望無際的綠野,一抹蒼穹向遠處延伸而去。波特蘭在我的可視范圍之外的某處隱隱閃光,縱使時間短暫,這次旅行也會成為我回味無窮的一次解脫、一次逃逸。我告訴自己,這一次,我要拋開煩惱的束縛。

誰知天意弄人,我卻陷入瞭更深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