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莉爾·斯特雷德?”肯尼迪草原百貨商店的女營業員面無表情地問。我雞啄米似的使勁兒點頭,她一言不發,轉身消失在後屋裡。
我環顧四周,沉醉在這滿眼的包裝好的食品和飲料之中,一邊對接下來幾小時內我將要吃到的食物垂涎欲滴,一邊為能把背包從背上卸下倚放在店門口而感到輕松。
我到瞭。這是我旅途中的第一站,能來到這兒簡直是個奇跡。我本以為可能會在店裡碰到格雷格、馬特和艾伯特,但卻遍尋不到他們的蹤影。根據旅行手冊中的信息,紮營地點在前方3英裡處,我估計能在那裡遇到他們,也許還能見到道格和湯姆。多虧瞭我的努力,才沒有讓這兩個人趕超我。肯尼迪草原位於海拔6 200英尺的克恩河南支流旁,是一塊遍佈松樹和野草的風景秀麗的遼闊草地。這裡並不是個城鎮,隻是個方圓幾英裡的村落。這裡的主要設施有一傢百貨商店、一傢叫格朗皮的餐館,以及一塊簡陋的野營地。
“給你。”女營業員拿著我的箱子回來瞭,她把箱子擱在櫃臺上,“這是我們這兒唯一一個標著女性名字的箱子,所以我就知道是你。”她把箱子隔著櫃臺遞給我,然後說,“這個也是你的。”
她的手中拿著一張明信片,我接過來,上面的潦草字跡很熟悉:“但願你能堅持到這裡。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戒掉毒癮,再做你的男朋友。我愛你。喬。”明信片的背面是俄勒岡海灘上的西爾維亞海灘酒店的圖片,這是我們曾經住過的地方。我呆呆地看著這張明信片,隻覺得酸甜苦辣一齊湧上心頭:我為能在這裡看到熟人的字句而感激,對喬產生瞭幾分懷念,又因隻收到一張明信片而感到失望。雖然知道自己的想法沒有道理,但仍為寫明信片的人不是保羅而心碎。
我買瞭兩瓶斯納普(Snapple)檸檬汁、一根超大號花生醬巧克力棒、一包玉米片,然後走出店門,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一邊大嚼著剛買的食品,一邊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那張明信片。過瞭一會兒,我發現門廊的一角放著一隻箱子,裡面塞滿瞭袋裝食品,多是背包客旅行時吃的東西。箱子上有一張手寫的字條:
太平洋屋脊步道徒步旅行者免費拿取!
把不要的東西留下!
把需要的東西帶上!
箱子的後面靠著一根滑雪杖,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啊!這根滑雪杖是給小女孩用的,白色的杖身,口香糖粉色的尼龍帶子。我握著滑雪杖試著走瞭幾步,高度正好合適。有瞭這根滑雪杖,我不僅能在積雪上如履平地,也可以安然走過必然橫擋在前方的河流淺灘和石崩路段瞭。
一個小時後,我拿著滑雪杖來到野營地旁的沙土路,邊走邊找格雷格、馬特和艾伯特。這是一個6月的周日下午,但營地裡一片荒涼。我走過一個正在擺弄釣具的男人,又走過一對兒拿著啤酒冷藏箱和手提式錄音機的情侶。最後我來到一片紮營處,看到一個滿頭灰發的男人赤裸著上身坐在野餐桌旁,鼓鼓的大肚子被太陽曬得黝黑。看到我,他把目光從手中的書本上移開。
“你就是那個背著個龐然大物的謝莉爾·斯特雷德吧?久仰大名啦。”他對我說道。
我沖他笑著默認。
“我叫埃德。”他走過來,和我握瞭握手,“你的朋友也在這兒呢。他們剛剛搭車去商店瞭,你肯定是在來的路上和他們走岔瞭。他們讓我留意你,你要是願意的話就直接在這兒紮營吧。”他指瞭指身邊的幾處帳篷,“我們正在打賭呢,賭你和從東邊來的那兩個小夥子誰先到。”
“誰賭贏瞭?”我問道。
埃德思忖瞭片刻:“沒人賭贏。”說完後,他爽朗地大笑起來,“誰都沒有賭你會先到。”
我把“怪獸”的重量壓在野餐桌上,卸下來後就直接把它留在瞭桌子上。這樣,到再需要背的時候,我就不用在地上哼哧哼哧地像舉重一樣把它背起來瞭。
“歡迎光臨寒舍。”埃德說著,指瞭指一輛野營用的活動房車,車頂上的油佈從一側延伸出去,下面是一個臨時搭建的廚房,“你餓不餓?”
野營地沒有淋浴的場所,於是我便趁著埃德為我做午飯的時候走到河邊。我穿著衣服走進河裡,盡量把身上清洗幹凈。走過那麼多幹燥的路之後,河水的觸感讓我一時無法適應。克恩河南支流可不是一般的河流,它水流湍急,冰冷刺骨,這便是山上厚厚積雪的最好明證。水流的速度太急,我連剛沒過腳踝的地方也不敢久站,於是便順著河岸一直走,找到一處打著漩兒的淺水窪,蹚著水走瞭進去。我的雙腳在涼水中凍得生疼,不一會兒便失去瞭知覺。我蹲下身來,把臟兮兮的頭發在水中打濕,然後用手捧著水,撩開衣服潑在身上。我因為剛剛攝取的糖分和到達目的地的喜悅而興奮,急切地渴盼著接下來的幾天裡將要與別人進行的談話。
洗完澡後,我拖著濕冷的身體沿著河岸往回走,走過一片開闊的草地,我遠遠地看到瞭埃德。我向他走去,見他從臨時廚房走向野餐桌,手裡拿著食物、番茄醬、芥末醬和罐裝可樂。雖然隻與他有過幾分鐘的交流,但我像對待自己生命中出現的其他男人一樣,對他也生出瞭一種親近感,仿佛我已經可以完完全全相信他。我與他面對面坐下,邊吃飯邊聽他做自我介紹。他50歲,是個業餘詩人,每年定期流浪乞討,離過婚,沒有孩子。我努力地和著他慢悠悠的節拍吃飯,本想等他吃一口自己再吃一口,就像幾天前努力地跟著格雷格的步伐走路一樣,但我做不到。我像一隻餓狼,眨眼之間便風卷殘雲地消滅瞭兩個熱狗、一盤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烤豆子以及一大盤薯條。吃完之後,我坐在原處,意猶未盡。而埃德卻吃得悠然自得,不時地放下刀叉,從筆記本中為我朗讀他昨天剛寫好的詩句。他說他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都住在聖迭戈,但每到夏天,他都會在肯尼迪草原安營,接待沿途路過的徒步者。用太平洋屋脊步道徒步者的“行話”來說,他就是所謂的“步道天使”。但當時我對這個稱號尚不瞭解,甚至不知道我們這些徒步者竟有自己專屬的行話。
看到幾個人從商店裡回來,埃德沖他們大聲喊道:“快看啊,老兄,咱們都賭輸瞭。”
“我可沒輸。”格雷格一邊反對一邊來到我近前捏捏我的肩膀,“我可是把錢押在你身上的,謝莉爾。”其他幾個人對他的話表示質疑,但他仍然堅持。
我們圍坐在野餐桌旁閑聊旅途上的見聞,過瞭一會兒,大傢各自散去午睡瞭。埃德回到瞭他的房車裡,格雷格、艾伯特和馬特各自回到瞭自己的帳篷中。而我正在興頭上,睡意皆無,於是便留在原地,翻看著幾周前裝好的箱子中的物品。箱子中的物品有一股彌漫在我公寓裡的印度香薰的氣味,那是一個遙遠世界的氣味,是屬於那個我曾經居住過如今卻恍如隔世的世界。拉鏈包和食品包裝袋都沒損壞,仍然亮閃閃的,幹凈的T恤衫上殘留著一股薰衣草的芬芳,那是我在明尼阿波利斯的超市購買的洗衣液的味道。弗蘭納裡·奧康納的《奧康納短篇小說全集》那圖案花哨的封面也完好無損,沒有一個折角。
但是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或者說,裝在我背包中的餘下的為數不多的書頁——已經面目全非瞭。昨天晚上,我把書的封面和已讀過的書頁全部撕下來,扔進瞭火中。我在爐子下放瞭一把鋁制的小平底鍋,以防爐子的火星濺出來。看著福克納的名字在火焰中漸漸消失,頗有點兒褻瀆聖物之感。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會燒書,但我實在太需要減輕背包的重量瞭。《太平洋屋脊步道第一輯:加利福尼亞州》上有關我走過的路途的部分,也同樣遭此厄運。
燒書固然讓我痛心,卻是迫不得已。在踏上太平洋屋脊步道之前,我就一直是個書迷;在步道上,書籍對我而言更是有瞭新的意義。在我的現實世界變得太孤寂、太殘酷或讓我忍無可忍時,書便為我創造瞭一方讓我沉醉忘憂的凈土。晚上紮營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趕著完成紮帳篷、過濾飲用水和做晚飯的任務,為的就是趕快鉆進帳篷中,擺上盛著熱菜的鍋,坐在椅子上獨享這一段悠閑時光。我一手拿著勺子吃飯,一手則捧著一本書,如果天色已晚,便打開頭燈來閱讀。在旅途的第一周,我常常因為身體疲憊,讀完一兩頁便昏昏入睡瞭。但隨著體能的增強,我每天的閱讀量也在逐日增加,希望在書本中忘卻旅途的枯燥和單調。到瞭早晨,我就會把前一晚讀過的內容燒掉。
我正手捧著完好無缺的《奧康納短篇小說全集》時,艾伯特從他的帳篷中走瞭出來。他對我說:“看來你就算扔點兒行李也能照樣撐下去,我幫你精減點東西吧?”
我苦笑著回答說:“太好瞭,正是時候。”
“好的,你按照我說的去做,先把接下來一段路上要用的東西裝進包裡去,其他的事一會兒再說。”說完,他拿著一截牙刷刷頭,朝著河邊走去。不用說,他一定是為瞭減輕行李重量把牙刷柄砍掉瞭。
我開始動手打包,把新收到的東西和舊行李混在一起,心情與硬著頭皮參加一場必然掛科的考試無異。我整理完畢後,艾伯特從河邊走瞭回來,把我背包裡的東西取瞭出來。他把東西分成兩堆,一堆是我要裝回包裡的東西,另一堆則放進瞭我已經清空的裝備補給箱。我可以選擇把這些東西寄回傢,也可以留在肯尼迪草原百貨商店門口的紙箱子裡,供其他的徒步旅行者使用。我至今一次都沒有用過的折疊鋸、迷你雙筒望遠鏡以及相機的超大功率備用閃光燈,都被扔到瞭箱子裡。我接著往下看,被艾伯特“降級”的東西還有被我高估瞭除臭能力的除臭劑、我本想拿著以備剃腿毛和腋毛時用的一次性剃毛刀以及被我塞進急救箱裡的一大打安全套。
艾伯特拎著那一打安全套問我:“你真需要這種東西嗎?”隻見這位名副其實的老牌雄鷹童子軍隊員正顏厲色地站在那裡,手指上的結婚戒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雖然他親手砍斷瞭自己的牙刷,但他的背包裡一定安安穩穩地放著一本口袋大小的《聖經》。他以軍人的姿態冷眼看著我,那一打安全套的白色塑料包裝在他的手中漸漸展開,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不需要。”我一邊回答,一邊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鉆下去。做愛這種事對現在的我來說,就如外太空般遙遠。然而在傢打包時,我完全不知道太平洋屋脊步道會對我的身體產生多麼大的影響,還自以為帶上安全套以備不時之需是明智之舉呢。自從離開裡奇克雷斯特的旅館後,我就一次鏡子也沒有照過,等大傢都去睡覺後,我抓緊機會對著埃德房車側邊的鏡子照瞭照自己的臉。雖然剛剛在河裡洗瞭一下,但我的臉仍然臟兮兮的,皮膚被陽光曬得黝黑。我的身體消瘦瞭一些,亞麻色的頭發混著汗漬、河水以及灰塵故而變淺瞭一些。
我看上去並不像一個需要帶一打安全套的女人。
但艾伯特並不會為我是否漂亮、是否會和別人上床這種事情費心思。他繼續在我的包裡一通翻找,先是厲聲向我提問,然後再把那些我本以為不可或缺的東西扔進“廢物”堆裡去。每當他拿起一樣東西問我是否可以扔掉時,我幾乎次次都點頭表示同意。但我保住瞭《奧康納短篇小說全集》以及我至愛的那本嶄新的《共同語言之夢》,也留下瞭記載著我整個夏天的點點滴滴的日記本。趁著艾伯特沒註意,我從被他扔在一旁的那一打安全套中扯下瞭一隻,偷偷塞進瞭短褲的後袋。
“你為什麼到這兒來?”艾伯特的收拾工作告一段落,坐在野餐桌旁的長椅上,寬大的手掌於胸前交疊在一起。
我問:“你是說我為什麼來太平洋屋脊步道徒步旅行嗎?”
他點點頭,看著我把我們說好可以重新放回背包裡去的一堆東西推到一邊。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回答,他卻先張瞭口:“我先說說我的原因吧。來這兒徒步旅行是我畢生的一個夢想,聽說這條步道後,我就自己琢磨:‘在去上帝那兒報到之前,我得試試看。’”他用手指在桌子上輕輕地叩著,“小姑娘,你的原因呢?我有個理論,絕大多數人做事情都有自己的原因。沒有動機,人們是不會往這兒跑的。”
“我不太清楚……”我有些猶豫不決。無論眼前這位50多歲、信仰上帝的雄鷹童子軍隊員笑得多麼甜,也無論他忽閃的眼睛有多麼和善,我還是不想把我為何要在荒野中跋涉整整三個月的真正原因和盤托出。將我逼上這條步道的原因在他看來未免顯得有點兒大逆不道,而在我自己聽來也有些故弄玄虛之嫌。而我倆估計能在一點上意見趨同:我這次旅行的決定做得魯莽欠妥。
於是,我回話說:“這麼說吧,我覺得來這裡挺好玩兒的。”
“你覺得這兒好玩?”他質疑道,我倆都笑瞭。
我轉身靠向“怪獸”,把胳膊從背包帶裡穿過去:“好瞭,來看看包輕瞭多少吧。”說完,我把帶扣扣上,將包從桌子上扛瞭起來。背包雖然被我新放進去的冰鎬和11天量的食物裝得滿滿的,但仍變得輕巧瞭許多。吃驚之餘,我朝艾伯特一笑,說:“謝謝你。”
作為回答,他咯咯地笑著,搖瞭搖頭。
我樂不可支,背著包在圍繞野營地的沙土路上試著走瞭走。由於我是獨自一人上的路,因而不能像結伴而行的人那樣分攤行李,而且我也不具備格雷格那樣超強的自信和能力,因而我的背包仍是徒步者之中最大的一個。但與被艾伯特精減之前相比,“怪獸”已經輕盈瞭許多。我簡直身輕如燕、要一躍而起瞭。在沙土路上走瞭一會兒,我真的停下腳步,雀躍起來。
雖然我的雙腳隻離地1英尺,但我終於能跳起來瞭。
“謝莉爾?”正在這時,有人沖我喊瞭一聲。我抬眼,看見一個背著包的英俊少年朝我走過來。
“道格?”我問道,沒想到還真猜中瞭。他沖著我揮瞭揮手臂,朗聲大笑起來。然後,他走到我近前,給瞭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們在登記簿上看到你的名字,一直努力想趕上你呢。”
我回答說:“這不是趕上瞭嗎。”他的俊朗和熱情讓我有些意外,說話都有點兒結巴瞭。“我們都在這一帶紮營瞭,”我用手指指身後,“我們一幫人都在那邊呢,你朋友呢?”
“他馬上就來瞭。”道格說完,無緣無故地笑瞭起來。他讓我想起瞭我遇見過的那些陽光大男孩兒,英俊的臉龐,魅力十足的個性。他們清楚自己鶴立雞群,自信這世界屬於他們,也堅信自己在這世上定有安全的立身之所。他們春風得意,沒有一絲顧慮。站在道格的身旁,我覺得他隨時都有可能伸手握住我的手,帶我一起從懸崖上跳傘而下。我們在風中輕輕飄蕩,笑聲響徹雲霄……
路上出現瞭一個身影,道格喊道:“湯姆!”然後我們一起朝他走去。還沒走到近前,我就發現湯姆和道格在外貌和性格上截然相反:瘦骨嶙峋、皮膚蒼白,還戴著一副眼鏡。我們越走越近,他的臉上浮現出微笑,但這笑顯得小心拘謹,還微微帶著點兒狐疑。
待我們走近,湯姆和我握瞭握手,說:“你好!”
我們一起往埃德的營地走去,路上雖隻有短短的幾分鐘,但我們還是交換著信息,互道著自己的身世。湯姆那年24歲,道格21歲。“新英格蘭貴族”,母親總是這樣稱呼他們這樣的人——那些傢境殷實,來自俄亥俄以東、華盛頓特區以北的人。無須和他們多說,我就對他倆有瞭大致瞭解,不出幾天,我就能把他們的情況全部掌握。他們的父母不是醫生市長就是財團大亨,兩人一定是名校出身,不用說,楠塔基特島和緬因州海岸邊上的私人島嶼就是他們的度假地,而他們的春假也許就是在韋爾這種地方悠然度過的。然而,這一切都隻是我的臆斷,他們的人生於我,就像我的人生於他們一樣,仍是一口深不見底的井。但說不出為什麼,我覺得他們就像我特別親近的朋友。他們不是什麼器械使用高手,不是什麼背包旅行達人,也不是太平洋屋脊步道的萬事通;他們並沒有從墨西哥一路徒步至此的經驗,也沒有用十年時間將這次旅行準備得萬無一失。更妙的是,現在這兩人經過長途跋涉已經跟我一樣快要散架瞭。當然,由於他們是結伴同行,兩人並沒有嘗過幾天不見一人的寂寥,他們的背包看上去也大小適中,估計沒帶什麼折疊鋸之類的累贅。但自從我與道格對視的那一刻起,我就看出,雖然他表面鎮定自若,但還是被步道磨去瞭些銳氣。而當湯姆伸手跟我握手時,那張臉上分明寫著:“我得趕緊把這雙該死的靴子脫下來!”
過瞭一會兒,湯姆果真把靴子脫瞭下來。我們先回到瞭營地,在埃德的野餐桌旁坐下,大傢聚攏過來做自我介紹。我看著湯姆小心翼翼地把他臟兮兮的襪子脫下來。他的腳和我的很像:皮膚泛著魚肚皮的慘白色,上面星星點點的,滿是血跡和化膿的傷口,腳面上掛著一片片脫落下來的皮。我卸下背包,拉開一個包的拉鏈,取出我的急救箱。
“你用過這個東西嗎?”我一邊問湯姆,一邊遞給他一條第二代疤痕修復貼。幸好我的裝備補給箱裡還有備用的。“這東西救瞭我的命呢。”我解釋道,“說實話,沒瞭這東西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走下去。”
湯姆隻是絕望地抬起頭看著我點點頭,並沒有張口。我把幾貼修復貼放在椅子上。
我對他說:“如果你願意的話,這些都給你。”看到修復貼那藍色的半透明包裝,我想起瞭短褲兜裡揣著的安全套。不知道湯姆和道格有沒有帶安全套,也不知道攜帶安全套到底是不是很傻。而現在,有瞭湯姆和道格的出現,口袋裡的安全套仿佛顯得不那麼荒謬瞭。
“我們打算6點一起去格朗皮餐館。”埃德一邊說一邊看看手表,“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我一會兒開車把你們都送過去。”他看瞭看湯姆和道格,“現在還有點兒時間,我很樂意給你們兩個小夥子弄點兒吃的。”
幾個人圍著野餐桌坐下,一邊吃著埃德做的薯條和已經變涼的烤豆子,一邊討論著選擇自己背包的原因以及每款包的優缺點。有人拿出瞭一副撲克牌,幾個人便玩瞭起來。格雷格靠著我坐在椅子的邊上,翻閱著他的旅行手冊。我站在自己的背包旁,仍在為背包的轉變而唏噓驚嘆。那曾經鼓鼓囊囊的背包如今竟被騰出瞭空隙,真是不可思議。
“你可以算得上是個賈丁黨瞭,”艾伯特盯著我的背包,打趣地對我說,“你可能沒聽說過,賈丁黨指的就是雷·賈丁的追隨者,他們對背包的重量把關非常嚴格。”
格雷格在一旁插嘴道:“賈丁就是我告訴過你的那個人。”
我故作嚴肅地點點頭,不想讓別人察覺出我的無知:“我去收拾收拾,準備去吃晚飯。”說完,便往野營地的邊緣走去。我紮好帳篷,爬瞭進去,然後把睡袋鋪開,在上面躺下來。我盯著頭頂的綠色尼龍佈,耳邊傳來幾個人的交談聲,偶爾還能聽到他們朗聲大笑。我愁容滿面地琢磨:就要和六個男士一起去餐館瞭,但我除瞭身上穿的衣服外,沒有什麼可換的行頭。我的身上隻有一件運動胸罩,外套一件T恤,加上一條短褲,連內褲都沒有穿。我想起瞭裝備補給箱裡的那件幹凈T恤,於是坐起來換上。脫下來的T恤是我自從到瞭莫哈維就一直穿在身上的,整個背部都被汗水浸泡成瞭黃褐色。我把T恤揉成一團,放在帳篷的一角,準備一會兒扔在百貨商店那裡。剩下的全是禦寒衣物,我想起來還有一條幾天前因為太熱而摘下來的項鏈,便把它從放駕照和現金的自封袋裡拿出來戴在脖子上。這條項鏈的吊墜是母親的一隻綠松石銀質耳環,另一隻耳環被我弄丟瞭。這耳環是母親的遺物,飽含深意,正因如此,我才把這條項鏈隨身帶著。但現在,我之所以慶幸有這條項鏈在身邊,完全是為瞭扮靚。我用手指和小梳子在頭發上鼓搗,想弄一個好看的發型出來,但最後還是放棄瞭,幹脆直接把頭發別到瞭耳後。
我知道,就算我不修邊幅、素面朝天也沒有什麼大礙。雖然有些言過其實,但像埃德說的一樣,我終究是一堆男人之中唯一的女性。我覺得,為瞭不讓這些男人有什麼非分之想,我必須盡己所能地融進他們中去,把自己也變成個男人。
我這輩子從沒有和男人稱兄道弟過。幾個人還在外面打牌,我則坐在帳篷中想,這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歸根結底,我這一輩子都是女性角色,我熟悉也離不開女性的陰柔賦予我的力量。想到要把這些女性的特權束之高閣,我不禁心生感慨。想和男人打成一片,我就不能在男人堆裡扮演那個我熟悉的角色瞭。初嘗這個角色的滋味時我隻有11歲,當成年男人們轉頭看我、對我吹口哨或壓低聲音對我說“嘿,漂亮小妞”時,我便覺得一股力量油然而生,刺得身上癢癢的。中學時,我繼續扮演這個角色,為瞭窈窕的身姿,我不好好吃飯,還故作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去博男生的喜愛。成年之後,我用不同的假面為這個角色增添色彩:純樸少女、朋克女孩、牛仔姑娘、聒噪女生、野蠻女友……每雙高跟靴子、每條超短裙、每款誇張的發型後面,都藏著一個機關暗道,讓我離那個本真的自我越來越遠。
現在,我隻有一個角色可以演瞭。在太平洋屋脊步道上,我別無選擇,隻得全心全意地投入這個角色中,把我那邋遢的面龐暴露給“全世界”。而我所謂的“全世界”,由六個男人組成。
“謝莉爾——”道格在帳篷外幾英尺外輕聲喊道,“你在嗎?”
“在。”我回答道。
“我們要去河邊玩,你也來吧。”
“好呀。”我回答道,不由得心裡美滋滋的。我坐起身來,褲兜裡的安全套發出刺啦一聲,我把它掏出來,塞回急救箱裡,然後從帳篷裡爬出來,往河邊走去。
道格、湯姆和格雷格正在我幾小時前洗澡的淺池裡蹚水。遠處,湍急的河水拍打著與我的帳篷一般大小的巨石。我心想,拿著那把還不會使用的冰鎬,拄著那機緣巧合來到我身邊的帶著可愛的粉紅帶子的白色滑雪杖,我不久就要面對山上的積雪瞭。前方等待我的究竟是什麼,我還未來得及好好思考,我隻是邊聽埃德的講話邊附和著點點頭罷瞭。埃德告訴我,他在這裡紮營之前的三周裡,絕大多數途經肯尼迪草原的徒步者都選擇暫時離開步道,因為這前所未有的積雪讓前方四五百英裡的步道幾乎無法通行。這些人乘車,往北走到海拔較低的地帶後,再重新踏上步道。有的人準備到夏末再返回來重走這段路程,有的人幹脆跳過瞭這一段。像格雷格說的,還有人選擇瞭放棄,準備等到雪情不那麼嚴重的年份再來挑戰。而還有少數人毅然決然地選擇瞭挑戰積雪,繼續前進。
幸虧我把那雙便宜的涼鞋帶來瞭。我穿上涼鞋,小心地踩著河邊的石子,向他們幾人走瞭過去。河水冰冷刺骨。
“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我走到道格的近前,他對我說。他向我伸出一隻手,手裡是一根大約1英尺長的黑色羽毛,在陽光下,羽毛閃著幽藍的光澤。
“為什麼要送我?”我從他手中接過羽毛。
“給你帶來好運啊。”他邊說邊摸瞭摸我的胳膊。
他把手收瞭回去,而我被他觸過的地方感到火辣辣的。我能感到,這過去的14天裡自己是多麼缺少愛撫,又是多麼孤苦伶仃。
我手拿著羽毛,提高瞭嗓門,好壓過汩汩的流水聲:“我考慮瞭一下積雪的問題,不是有人選擇繞過積雪帶不走嗎?但他們來的時候是一兩周之前,現在積雪肯定已經融化瞭不少,所以咱們說不定可以試一試。”我先看瞭看格雷格,又把目光投向我正在輕輕撫摩的黑色羽毛。
“6月1日大角高原上的積雪深度是上一年同一天的兩倍多。”格雷格說著,把一塊石頭扔瞭出去,“一周的時間不會讓積雪深度有什麼大的變化。”
我點點頭,好像我知道大角高原的位置,好像我理解積雪深度為去年同期的兩倍意味著什麼。僅僅置身於這場談話之中,那種冒牌徒步者的感覺便又一次油然而生。我就像站在運動員中間的吉祥物似的,仿佛他們都是正牌的太平洋屋脊步道徒步者,而我隻是個湊熱鬧的。我經驗匱乏,雷·賈丁的大作一頁也沒有拜讀過,我的行進速度慢得可笑,而且不知頭腦中哪根弦沒有搭對,竟然鄭重其事地帶瞭一把折疊鋸上路。不知怎的,所有這一切都讓我感到,自己不是從蒂哈查皮道口一步步走到肯尼迪草原的,而是被誰捎帶過來的。
但我的確是一步一個腳印地自己走過來的。我不想放棄去塞拉高地一飽眼福的機會,這是整條步道上我最為期待的路段。它的壯美讓《太平洋屋脊步道第一輯:加利福尼亞州》的四位作者贊嘆有加,也因約翰·繆爾在百年前寫成的著作而名垂千古。在書中,約翰·繆爾將這一地帶美其名曰“光之山脈”。在我看來,塞拉高地及其13 000~14 000英尺高的頂峰,外加高地上澄澈的湖水和縱深的峽谷,全都是太平洋屋脊步道在加利福尼亞境內的極致景色。再說,如果繞過瞭這個地段,我到達阿什蘭的時間就會比原計劃早一個月,那麼我的整個計劃也就被打亂瞭。
“隻要有可能,我就想走走試試看。”我邊說,邊興奮地揮著那根羽毛。我的雙腳已經在水中凍得失去知覺,沒有瞭痛感。
道格說:“嗯,從這裡到下一個道口還有大約40英裡的路。也就是說,在到達氣候惡劣的地帶之前,我們還可以放松地走走玩玩。在道口那兒有一條步道和太平洋屋脊步道相交,順著步道就可以走到一個野營地。我們可以先走到那兒,然後再視情況而定。先看看積雪的情況,如果情況不妙,我們總還有條退路。”
“你怎麼看,格雷格?”我問道。我決意跟著格雷格的決定走。
格雷格點點頭:“我覺得道格說得不錯。”
“那我也跟你們一起走,”我說道,“我不會拖後腿的,我有冰鎬呢!”
格雷格看看我:“你知道怎麼用冰鎬嗎?”
第二天上午,格雷格給我上瞭堂冰鎬課。
“這是鎬柄。”格雷格說著,手順著冰鎬的鎬身往上滑。“這是鎬尖,”他邊說邊用一根手指輕輕觸瞭一下冰鎬的尖端,“鎬柄的另一頭叫鎬柄末端。”
鎬柄?鎬尖?鎬柄末端?我像個上性教育課的初中生一樣,想假裝鎮定,但還是忍俊不禁。
“怎麼啦?”格雷格手握著冰鎬問我,但我隻是搖瞭搖頭。“冰鎬上有兩處刀鋒,”他繼續說,“比較鈍的一個叫鏟頭,用來在冰雪中砍劈臺階;另一個叫冰鎬尖,如果從山上滑下,鎬尖就是你的救命稻草。”聽他的語調,他好像覺得我已經對這些知識瞭然於心瞭,好像他隻是在上路前領著我復習一遍。
“明白瞭。鎬柄,鎬頭,鎬柄末端,鎬尖,鏟子頭。”我重復道。
“鏟頭!”他糾正道,“沒有‘子’字。”我們正站在河邊的一處陡坡上,這是我們能找到的和冰坡最相近的地方。“好比你在坡上摔倒瞭,”為瞭做示范,格雷格故意從坡上滑瞭下來,往下滑的過程中,他把冰鎬尖插進瞭泥土中,“你就得一隻手握著鎬柄,一隻手抓緊鎬頭,像這樣盡量使勁地把冰鎬尖插進土裡。把自己固定住之後,你就要開始尋找立足點瞭。”
我看著他問:“要是找不到立足的地方怎麼辦?”
“嗯,那你就好好抓緊這個地方。”他邊回答,邊換瞭一下雙手在冰鎬上抓的位置。
“那我要是堅持不瞭那麼長時間怎麼辦?我是說,我背上肯定有背包啊什麼的,實話說吧,我連一個引體向上都做不瞭。”
“那你也得堅持抓緊。”他不動聲色地回答道,“除非你想順著山坡掉下去。”
我反復練習,一次又一次地讓自己摔在泥濘的斜坡上,假裝自己是在冰上滑倒的,然後再一次又一次地把冰鎬插進泥土中。格雷格則在一旁看著,不時地批評和糾正我的手法。
道格和湯姆坐在不遠處,對這邊發生的事顯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大傢為艾伯特和馬特在埃德房車旁的樹蔭下鋪瞭一張油佈,他倆躺在上面,除瞭一小時跑幾趟廁所之外幾乎沒有氣力多動一下。前一天晚上,兩人突然感到不適,大傢都覺得兩人可能是染上瞭賈第鞭毛蟲病。賈第鞭毛蟲是一種水生寄生蟲,能導致嚴重的腹瀉和惡心癥狀,需要用處方藥治療,一般而言需要患者至少臥床休息一周的時間。正因如此,這裡的徒步者才對飲水過濾器和水源潔凈問題絲毫不敢怠慢,因為大傢都怕一步失誤,全盤皆輸。我不知道艾伯特和馬特是在哪兒染上的病,隻是希望自己能躲過這一劫。傍晚時分,兩人仍在油佈上臉色慘白、綿軟無力地躺著,大傢圍瞭過去,勸他們趕緊去裡奇克雷斯特的診所看病。兩人病得太重,隻得無奈地同意瞭。我們幫他倆把東西打包好,又把包放在瞭埃德的卡車後面。
臨出發前,我趁周圍隻剩下我和艾伯特兩人的時候對他說:“謝謝你幫我把背包減輕瞭那麼多。”他躺在油佈上,虛弱地看看我。我繼續說道,“我自己肯定做不來的。”
他微微對我笑瞭一下,點瞭點頭。
“對瞭,”我繼續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你問過我為什麼想來太平洋屋脊步道徒步旅行,因為我離婚瞭。我本來有一段婚姻,但是前不久剛剛離婚瞭。另外,四年前我的母親去世瞭。她隻有45歲,但是她得瞭癌癥,不久就病逝瞭。這對我打擊特別大,我的生活也從此變得一團糟。所以我才……”艾伯特睜大雙眼看著我,我繼續說下去,“我覺得這裡能讓我重新找到生活的正軌。”說到這裡,我自覺詞窮,於是無奈地把兩手攥在瞭一起。沒想到,我竟一下把這麼多秘密抖瞭出來。
“嗯,你這不是已經找到自己要走的路瞭嗎?”艾伯特邊說邊坐起身來,雖然反胃感還未消失,但他的臉上微微泛著些光彩。他站起來,慢慢走到埃德的卡車旁,然後上車坐在他兒子的身邊。我吃力地爬上車的後座,坐在他倆的背包和我準備扔掉的那箱物品旁,搭車去途經的百貨商店。到瞭商店,埃德停下車,我帶著箱子跳下車,一邊大喊著“祝你們好運”,一邊向艾伯特和馬特揮手告別。
看著卡車徐徐走遠,我的心頭泛起幾分感慨。雖然幾個小時後就能再見到埃德,但我也許再也見不到艾伯特和馬特瞭。明天我就要跟道格和湯姆一起去塞拉高地瞭,而明早我就要和埃德和格雷格道別。格雷格決定在肯尼迪草原多待一天,雖然他很可能會趕超我們,但估計趕上我們時也隻是見一面,然後,他也就漸漸成瞭我生命中的另一名過客。
我走到百貨商店的走廊上,把折疊鋸、相機的高端閃光燈以及迷你雙筒望遠鏡從箱子裡拿出來,把剩下的東西放在走廊的箱子裡。我把這三樣東西裝在我的裝備補給箱裡,準備寄給波特蘭的麗莎。在用從埃德那裡借來的膠條封箱時,我總有一種少瞭什麼的感覺。
寄出箱子後,我順著道路往野營地的方向走去,半路上我突然意識到:那一大打安全套不知去瞭哪裡。
一大打的安全套,竟然一隻也沒有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