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口湖之前是一座山,名字叫梅紮馬山(Mount Mazama)。沿太平洋屋脊步道穿越俄勒岡州,會穿越一系列休眠火山,包括麥克勞克林山、三姐妹峰、華盛頓山、三指傑克峰、傑斐遜山和胡德山。梅紮馬山跟它們並無二致,隻不過山體更大,海拔大約在12 000英尺。大約7 700年前,梅紮馬山爆發,噴湧的巖漿是1980年聖海倫火山大爆發(1)噴出巖漿的42倍。這是過去100萬年間,整個喀斯喀特山脈規模最大的一次火山爆發,火山灰和浮巖覆蓋瞭周圍50萬平方英裡的土地,幾乎涵蓋整個俄勒岡州,最遠到達加拿大的艾伯塔省。在美國印第安人克拉瑪斯族部落代代相傳的故事中,就有關於該火山爆發的記錄。根據其傳說,地獄之神勞與天空之神史凱爾之間有一場激烈戰鬥。戰爭結束後,勞被趕回地獄,梅紮馬火山隨即爆發並崩塌,形成瞭一個碗狀火山口,像一座倒立的山,一座空心的山。歲月流逝,火山口內慢慢積滿瞭降落的雨水和融化的雪水。現在火山口湖最深處超過1 900英尺,是美國最深的湖泊,也是世界上最深的湖泊之一。
因為我的傢鄉在跟水有密切關系的明尼蘇達州,所以我對湖泊略知一二。但是當我離開阿什蘭的時候,我實在想象不出火山口湖的景色。我想,這個湖可能會跟碧波蕩漾、浩渺無垠的蘇必利爾湖很像吧。想到蘇必利爾湖,我的心又緊瞭一下——母親就是在離它很近的地方去世的。旅行手冊上說,從高出湖面900英尺的一座懸崖上看下去,火山口湖的景色隻能用“難以置信”來形容。
我現在有瞭一本新的旅行手冊,《太平洋屋脊步道第二輯:俄勒岡州與華盛頓州》,這對我無異於一本新的指引迷途的《聖經》。不過,在阿什蘭的供銷社,我就把這本書最後130頁撕掉瞭,因為我用不到華盛頓州的部分。在離開阿什蘭的第一個晚上,睡覺之前我翻過這本書。我記得踏上太平洋屋脊步道在沙漠裡的第一晚,我也這麼看過第一本手冊。
在離開阿什蘭的前幾天中,我能時不時地看到南面的沙斯塔山,但是大多數情況下,因為在森林裡徒步,根本看不到。徒步者把俄勒岡段的太平洋屋脊步道稱為“綠色隧道”,因為這裡的視野沒有加州段那麼開闊。原先那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也隨之消失,因為不能一眼就看清楚前面的情況,感覺有點怪怪的。眼睛剛剛適應瞭加州開闊的景色,現在又得重新適應一個相反的環境。這裡的綠樅樹茂密森嚴,高大蔽日;湖邊長滿野草和刺薊,有時會枝蔓盤繞,擋住去路。後來我走進羅格河國傢森林,古木參天,無邊無際。走瞭一會兒,又看到幾周前碰到的那種伐木場,開闊的平地上都是樹樁和樹根,暴露在天際之下。這片伐木場很大,走瞭一個下午才走到一條人工鋪砌過的路上,又找到既定路線。
天氣晴朗,萬裡無雲,但是空氣涼爽。在我走進天空之湖荒野之後,天氣一天天冷起來。這條線路平均海拔在6 000英尺以上。沿著佈滿火山巖和卵石的山脊線前進,整個視野又一下子開闊起來。行走的過程中,能不時看到腳下的湖泊和綿延的土地。雖然還是8月,而且下午的陽光很強,但現在體表感覺像剛進10月的早上那麼冷。我得一直不停地走才不會冷。如果停留時間超過5分鐘,T恤後背上的汗就會變得冰冷。離開阿什蘭以後,我就沒碰到過一個人,但是現在我遇到瞭一些當日徒步者和過夜背包客,他們都是從與太平洋屋脊步道主線交會的支線爬上來的。這些支線數量眾多,而且能連通高處的山峰和低處的湖泊。大多數情況下,我都是一個人,當然這也很正常。但是因為氣溫降低,這條線路看上去更加空曠,隻有風吹打著耐寒樹木的枝丫,啪啪作響。此外,體表感覺也更冷,甚至比之前塞拉城的雪地都冷。不過,我也看到路邊有一片片未融化的積雪。我意識到,之前感覺熱是因為整座山脈慢慢進入瞭夏天,但是六周之後的現在,已經開始慢慢進入秋天瞭。越往北越冷,而我的目的地就在北面。
有天晚上,我停下來露營。脫掉汗水浸透的衣服,然後穿上所有的其他衣服,飛快地做瞭晚餐,一吃完就鉆進睡袋裡把拉鏈拉得嚴嚴實實。但是天氣冷得刺骨,我凍得沒法看書。我整晚都戴著帽子和手套,像嬰兒一樣弓著身子,盡量避免熱量散失,但還是幾乎無法入眠。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溫度隻有26華氏度,帳篷上蒙瞭薄薄一層雪,放在帳篷裡的水瓶裡的水都結瞭冰。我顧不得喝水,把帳篷收好,沒有像往常一樣用豆奶沖麥片,隻吃瞭一根蛋白質能量棒。我又想到瞭母親。離開阿什蘭以後,我感覺離她越來越近,腦子裡全部被她占據。而現在,在這個下雪的日子裡,她似乎就在我身邊。
那天是8月18日,她的生日。如果她活著,那天就50歲瞭。
“她去世瞭。”“她沒活到50歲。”“她永遠也不能過50歲生日瞭。”8月的太陽明亮刺眼,但是天氣很涼爽。我一邊不停地前進,一邊被這些想法所困擾。“媽媽,他媽的活到50歲啊!活到50歲!”每走一步,我的憤怒就增加一層。我有些怒不可遏,甚至想一拳打在她的臉上。
前幾年到她生日的時候,我沒有這般生氣,隻有悲傷。她去世後的第一個生日那天,我、艾迪、卡倫、利夫和保羅在地裡清出一塊空地,用石子圍瞭一個花床,把她的骨灰撒在瞭那裡。那一天是她46歲生日。後來的三年,每到她生日那一天,我都會拿出茱迪·科林斯的《時光的顏色》(Colors of the Day)這張專輯,靜靜地坐在那裡,默默地流淚。聽著歌中的每一個音節,感覺就像是我身體裡的細胞在掙紮、在吶喊。每年我隻敢聽一次,因為在我幼時,母親為我播放這張專輯的回憶會如潮水般洶湧而至。音樂聲響起,我感覺母親就在我身邊,站在屋子裡——隻不過,她沒在那裡,而且以後都不會在那裡瞭。
在路上,我不允許自己再聽這張專輯,哪怕一句都不行。我把腦海中音樂電臺裡的每一首歌都刪除瞭,就像在腦海裡瘋狂地倒帶,讓思維遲滯停止。母親沒能健在慶祝50歲生日,所以今年沒有歌。高山湖邊有許多斑駁的石灰巖,我小心翼翼地踩著石頭前進,看著昨夜的積雪在耐寒的野花上慢慢消融,步子比平時還快,腦海裡卻不停地搜羅著母親曾經做過的錯事。45歲就離開人世是她做過的最大的錯事。我鉆瞭牛角尖,翻遍陳芝麻爛谷子,把母親其他的“罪狀”一件件列瞭出來:
1.有一個階段,她偶爾吸食大麻,但並不會因為當著我們幾個孩子的面就心有愧疚。其中有一次,她飄飄然地對我們說:“這就是種草藥,很像茶葉。”
2.我們住在公寓裡的時候,她經常會把我和姐姐、弟弟單留在傢裡。她說她沒錢雇保姆,我們也長大瞭,照顧自己幾小時沒問題,而且這棟公寓裡住滿瞭單身媽媽,要是出瞭問題可以找別人的媽媽。但是我們隻需要自己的媽媽。
3.也是在這個時期,她氣得發瘋的時候,就會威脅我們要用木勺打我們的屁股。而且有幾次,她真打瞭。
4.有一次她說我們要是不想叫她媽媽,可以直呼其名。
5.她跟朋友的關系總是若即若離。雖然很愛他們,但她總是跟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我想她是不願讓任何人進入她的內心吧。她堅信血濃於水,雖然我們傢也很少有遠親。她總是神神秘秘的,會參加朋友聚會,但是卻從不讓我們傢其他人參加。所以她去世的時候,沒有一個親朋好友悲戚哀痛。而我猜想,這也是為什麼她的朋友沒管我,讓我最後踏上流浪之路,因為她跟他們都不親近,所以他們跟我也不親近。他們雖然祝福我一切順利,但是卻不曾請我去參加感恩節晚宴或在媽媽去世後她生日這天打個電話問候一下。
6.她總是盲目樂觀,而且總是念念有詞:“我們並不貧窮,因為我們有愛!”“一扇門關上瞭,但另一扇就會開啟!”她每次這麼說,我都不知為什麼特別想掐死她。甚至是快去世的時候,她都一直堅信隻要每天喝許多冰草汁就不會死。
7.我上高三的時候,她甚至沒問過我想上哪所大學,也沒帶我去大學參觀。直到後來我上瞭大學,其他人告訴我他們來過大學參觀,我才知道有這回事。很多事情都是靠我自己搞清楚的。我申請聖保羅大學某個學院隻是因為它在宣傳冊上的圖片很漂亮,而且離傢隻有三個小時的車程。我承認,我在高中的時候有點松懈,總是扮演一個傻傻的金發美女角色,以為這樣就不會被別人冷落瞭。我們傢沒有廁所,隻有一個便桶,沒有暖氣,隻有一個燒木頭的火爐。我的繼父留著長發長須,自己動手把一輛報廢車改裝成皮卡,到哪兒都開著這輛車。我的母親則從來不刮腋毛,而且還在喜歡槍支的當地人周圍說一些諸如“其實,我認為打獵就是謀殺”的話。但是她知道其實我很聰明,隻不過從不表現出來。她也知道我很上進,因為我一直都很喜歡讀書。在所有的標準化考試中,我都名列前茅。這其實也讓她和我自己都很意外。她那個時候為什麼不說:“你要不要申請一下哈佛?或申請一下耶魯?”那個時候我甚至對這兩所學校都沒有概念,好像它們隻存在於小說裡。隻是後來我才意識到哈佛和耶魯確實存在。即使我申請瞭,他們也不會錄取我。因為必須承認,我不夠他們的標準。但是我連試都沒試,他們會不會錄取我也不得而知。一想到這一點,我的心都要碎瞭。
但是一切都太遲瞭。而我也明白,要怪就怪我那已經去世、自我封閉又過分樂觀的媽媽。是她沒讓我做好上大學的準備,是她偶爾會棄子女於不顧,也是她抽大麻、揮舞著木勺要打我們,而且讓我們沒大沒小直呼其名。她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沒有。而且她讓我失望透瞭。
我簡直要氣瘋瞭,不得不停下來整理思緒。
然後,我痛哭起來。但是沒有眼淚,隻是一陣陣的怒吼,似乎貫穿瞭我的全身,讓我無法站立。我不得不彎下身來,把手撐在雙膝上,繼續號啕。肩上的包越發沉重,滑雪杖掛在身後,戳到瞭地上。所有的辛酸與委屈,所有愚蠢的回憶,都在大聲哭喊中釋放出來。
命運殘酷地把母親從我身邊帶走,跟我開瞭一個惡劣的玩笑。這是不對的。我恨母親的原因甚至都不對。我在沒有長大時就逐漸跟她疏遠,然後在朋友面前說她壞話,或者質疑她當初為什麼要那麼做。然後隨著年紀增長,我漸漸明白她已經盡瞭力,也知道她所做的已經夠好瞭,最終我們母女和好。但是她的離世讓這一切都變成瞭回憶,也讓我一下子茫然瞭。這件事讓我青春期的傲慢還沒來得及發泄就被攔腰截斷,讓我被迫一夜長大,原諒瞭她作為母親犯下的種種錯誤——但同時也幾乎讓我永遠無法長大,讓我尚未成熟的人生死去,又讓我開啟另一段尚未成熟的人生。她是我的母親,但是她卻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她永遠地困住瞭我,但我卻成瞭一個人。她永遠是我心裡填不滿的那個洞。而我要一直去填補,一遍又一遍。
“去他媽的!”接下來的幾英裡我大聲地喊著這句話。因為生氣,我走得很快。但是過瞭一會兒我放慢瞭腳步,停下來坐在一塊卵石上。腳邊生長著一叢野花,淺粉色的花瓣從石縫中探瞭出來。“藏紅花”這個名字立即閃現在我的腦海中,因為母親之前教過我。在播撒她骨灰的地方,也長著這樣的花。我伸出手,碰到瞭一枝花的花瓣,怒氣慢慢地煙消雲散。
再一次上路的時候,我已經不再記恨母親瞭。實際上,即便過去有過不愉快,她仍然是一個很出色的母親。慢慢長大的時候我就明白瞭這一點。她病入膏肓的時候我明白,現在我也明白。我明白這有很重要的意義。我有幾個朋友,他們的母親比我的母親長壽,卻不曾給予他們全身心的愛,而我的母親做到瞭。她一直認為這種愛是她最偉大的成就。當她明白自己不久於人世的時候,愛是她能夠依賴的東西,也是讓她掛懷我們姐弟幾個、難以安心上路的原因。
“我把一切都給你們瞭。”在離世的前幾天,她一直不停地重復這句話。
“是。”每次我都會連聲答應。她給瞭我們一切,她的確把一切都給瞭我們。她總是給予我們最多的母愛,毫無保留。
“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一直陪在你們身邊的。”雖然身子很虛弱,但是她的語氣平靜而堅定。
“嗯。”我點點頭,輕撫著她無力的胳膊。
後來她的病情開始惡化,我們知道已經回天乏術,喝再多冰草汁也不會見效,母親終究要離我們而去瞭。那一天每靠近一步,我們的心情就沉重一層。但我還是打起精神問她想怎樣處理她的身體,是火化還是埋葬。但她隻是看著我,一臉茫然。
“能捐的就捐吧。”停瞭一會兒,她說,“我是說,我的器官。哪裡還能用就讓他們用吧。”
“好的。”我點點頭。我們倆制訂的計劃從來都是遙不可及的,而想到這次的計劃就近在眼前,想到母親身體的一部分將會在另一個人身上延續,都是極為怪異的。“然後呢?”這句話讓我一陣陣心痛,難以呼吸,但我還是想知道結果。我必須得知道,因為整件事一定會落在我的頭上。“你想要怎麼……處理……剩下的,想要埋葬還是火化?”
“無所謂。”她的眼神滿是疲憊。
“當然有所謂。”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頂這一句。
“我真的無所謂,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就用最便宜的方法處理吧。”
“不行。”我依然堅持,“你得告訴我,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一想到最後需要我做決定,我的心裡就一陣慌亂。
“噢,謝莉爾。”她的語氣聽上去很疲憊,有些無奈,有些不耐煩。在我們的眼神交會的那一剎那,氣氛又陷入悲痛之中。每一次,我被她的過分樂觀氣得直跳腳,而她也對我的強勢做派恨得牙根兒癢癢的時候,我們都會對望一下,雙方也都會立即冷靜下來。
“火化吧。”她最終給瞭我一個答案,“把我燒成灰。”
我們後來火化瞭母親的遺體,但是骨灰的情況跟我預想的有些不同,既不像大火之後的草木灰,也不像沙子那樣柔滑細小,反而像淺色的鵝卵石混合著灰色的含沙碎石,裡面還有一些大塊的東西,能辨認出之前是骨頭。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把骨灰盒給我的時候,上面的收件人很奇怪地寫的是母親的名字。把骨灰盒帶回傢之後,我就把它放在櫥櫃裡的古玩盒下面,從前她總是把最好的東西都放在那兒。骨灰盒從6月一直放到瞭8月18日那天,我們為她定做的墓碑也寄到瞭傢裡。墓碑就放在起居室的一邊,有人來的時候可能會很紮眼,但卻能讓我內心安寧。墓碑是瓦灰色的石材,上面刻著白色的字,寫的是她的姓名、生卒日期,還有她在病重直到去世之前反復對我們講的那句話:我會一直陪在你們身邊。
她希望我們記住這句話,而這句話也刻進瞭我的心裡。這句話好像給瞭我一個承諾,讓我覺得她的確就在身邊,而墓碑則實實在在地讓我覺得她就在我身邊。我們幾個人把墓碑立好,然後開始把她的骨灰撒進泥土裡。但是我沒有全撒掉。我留瞭幾塊大些的骨骼握在手心裡,站瞭良久,卻不願意放手。我不會放手的,永遠不會。
我把這幾塊未燃盡的骨頭放進嘴裡,然後吞瞭下去。
到瞭那天晚上,在本應是母親50歲生日那天晚上,我又開始愛她瞭,但是我仍然不能讓茱迪·科林斯的歌曲在腦海裡回響。天氣很冷,但不如前一晚冷。我戴著手套,裹著厚厚的衣服,坐在帳篷裡,讀著新書《1991年散文精選》。之前我一般會等到第二天早上才把前一晚看完的部分燒掉,但是這一晚,我卻爬出帳篷,把剛剛讀完的部分燒掉瞭。我看著紙張燃燒著,大聲地說著母親的名字,好像是在為她舉行某種儀式。她叫芭芭拉,昵稱是芭比。我沒有喊“媽媽”,而是喊她的昵稱,這讓我醍醐灌頂般明白,她不僅僅是母親,她對我還有更多的意義。她去世的時候也把這些都帶走瞭。但是,現在她似乎又來到瞭我面前,她人性中的完美與不完美,就像一幅全景壁畫——我瞭解的她和不瞭解的她,屬於我的她和不屬於我的她——在我面前一覽無餘地鋪展開來。
母親想用自己的器官幫助別人的意願並沒有實現,或者說,並沒有完全如她想的那般實現。她去世的時候,身體裡除瞭癌細胞就是嗎啡,所以最後能用的隻有眼角膜。我知道這隻是眼睛的一部分,就是一塊透明的薄膜而已。但當我想到母親的眼角膜時,想到的並不是兩片薄膜,而是她深藍色的眼睛在別人的臉上繼續看著這個世界。母親離世幾個月後,我們收到瞭來自器官捐助基金會的一封感謝信。信上說正是因為她的善舉,別人才得以重見光明。我突然不可遏制地想要跟那個人見一面,要看看他或她的眼睛。那個人不必說話,我想做的就是讓他或她看我一眼而已。我按照信上的電話號碼撥過去咨詢,但是很快就失望到瞭極點。我被告知,保密是最重要的原則,而且也是受助方的權利。
“我想跟您解釋一下您母親捐獻器官的實際情況。”電話那邊的女人耐心地說著,聲音裡滿是安慰。這讓我想起來那些情緒咨詢顧問、臨終關懷志願者、護士、醫生還有那些在母親奄奄一息的幾周和去世後的幾天一直跟我聯系的殯儀館工作人員。他們的聲音都有一種刻意的甚至是過分的同情,所傳遞的信號就是——我要無依無靠瞭。“我們移植的不是整個眼睛,”她耐心地給我解釋道,“隻是眼角膜,就是——”
“我知道眼角膜是什麼。”我感覺自己一下子爆發瞭,“我就是想知道這個人是誰,可以的話就去看看他或她。這是你們欠我的。”
我悲傷至極,不能自已,隻能掛掉瞭電話,但是心裡最理智的那一部分仍然清楚那個女人是對的。我在他或她身上找不到母親。母親的藍色眼睛離我而去瞭,我永遠也無法再看到她的眼睛瞭。
最後的那一點火焰熄滅的時候,我起身準備回到帳篷。東邊傳來瞭一陣高聲瘋狂的嗥叫,我知道那邊有一群草原狼。在明尼蘇達州北部的時候,我經常聽到這種聲音,所以現在並不害怕,反而讓我想起瞭傢。我抬頭看著天空,星光閃爍。我禁不住心想,來這裡看到這番美景真是太幸運瞭,所以現在不能回到帳篷裡。一個月後我會在哪兒呢?我應該還在徒步。如果僅僅因為身無分文的話,我最有可能會在波特蘭停一下。離開阿什蘭,我還剩下瞭一點兒錢,但是等我到瞭“眾神之橋”,肯定是一分不剩瞭。
後來的幾天,波特蘭一直在我的腦海裡盤旋。在這期間,我經過瞭天空之湖荒野,進入瞭俄勒岡沙漠,其實就是一片高海拔的平地,長滿瞭美國黑松。旅行手冊上說,這裡曾經有湖泊和溪流,後來梅紮馬火山爆發,噴出大量的火山灰和浮巖,就全部被掩埋瞭。到達火山口湖國傢公園的時候是一個星期六,天色尚早,但是視線內根本看不到火山口湖。其實我到達的地方是湖泊以南7英裡的露營地點。
其實這也算不上露營地點,隻是一個旅遊集合地,有一個停車場,一個商店,一個汽車旅館,一個投幣式自助洗衣店。很多人發動瞭汽車,把音樂聲開到最大,用吸管喝著大杯飲料,或吃著從商店買的大袋薯片。這種情形既讓我心碎,又讓我震驚。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一定不會相信從這裡往任何一個方向走四分之一英裡,就是完全不同的世界。當天晚上我選在那裡露營,美滋滋地在洗澡間洗瞭澡,然後第二天清晨朝火山口湖邁進。
旅行手冊上的描述太對瞭:看到第一眼,你肯定不敢相信。站在海拔7 100英尺的懸崖邊上,我俯瞰著900英尺以下這個著名的湖泊。湖泊邊沿呈鋸齒狀,湖水難以言喻的湛藍清澈,狀如明鏡。湖面上露出瞭小火山,高於水面700英尺形成瞭一座叫“巫師島”的圓錐狀小島,上面長滿瞭扭曲的狐尾松。湖泊四周幾乎寸草不生,偶爾有幾棵狐尾松,星星點點長在湖邊,在遠處群山的映襯下略顯寂寥。
“因為湖水清澈深邃,所以把陽光中的其他顏色吸收瞭,隻有藍色被反射回來。”站在我身邊的陌生人突然娓娓道來,正好回答瞭我差點問出口的問題。
“謝謝。”我轉過頭來對她道謝。因為湖水清澈深邃,所以把陽光中的其他顏色吸收瞭,隻有藍色被反射回來。這聽上去像一個十分合理的科學解釋,但是火山口湖仍然有一些無法解釋之事。我明白為什麼克拉瑪斯族仍然把這個湖泊視為聖地,而且毫不懷疑。身邊都是熙熙攘攘的遊客,或是擠著拍照片,或是駕車緩緩駛過。我能感受到湖泊的力量,恰似這廣袤大地上的傑作:桀驁於世,不可侵犯,就像從過去到未來都不會變化,繼續吸收光線中的其他顏色,反射藍色。
我拍瞭幾張照片,在幾棟專門接待遊客的建築附近沿著湖邊漫步。今天我得在這兒過夜,因為今天是周日,公園裡的郵局關門,隻能明天才能取補給箱。天氣晴朗,而且暖洋洋的。我一邊走一邊想著心事。在決心徒步太平洋屋脊步道的前一夜,我在蘇福爾斯的汽車旅館裡得知瞭自己懷孕的消息,要是我那個時候沒有選擇流產的話,現在就做媽媽瞭。我的預產期就會在母親生日的這周。這些日期交疊在一起,像是一記重拳打在我心頭,但是我仍然沒有後悔當初流產的決定。這一切隻是讓我祈求上蒼能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在成為一個母親之前先變成那個需要成為的人——一個人生境遇和我的母親完全不同的人。
盡管我很愛母親,但是我小時候的願望就是長大瞭不要變成她。我知道她要在19歲的時候跟父親結婚,隻是因為懷瞭孕和那麼一點點愛。小的時候我一直逼問她各種問題,讓她給我講故事。有時她會搖著頭無奈地說:“你為什麼想知道呢?”但是我一遍遍地問,她還是屈服瞭。當她得知自己懷孕的時候,想到瞭兩個選擇:要麼在丹佛進行非法流產,要麼躲到某座遙遠的城市把孩子生下來,然後把孩子給我外祖母,讓她當成自己的孩子養。但是這兩個選擇母親都沒有選。她想要生下孩子,所以她就跟爸爸結婚瞭。後來她就成瞭卡倫,然後是我,再然後是利夫的母親。
我們的母親。
“我永遠無法掌握自己的人生。”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之後的某一天,她突然啜泣著對我說,“我永遠做著別人讓我做的事,永遠是別人的女兒、媽媽或妻子。我從來就不能僅僅做我自己。”
“噢,媽媽。”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隻能這樣無力地安慰她,然後摸瞭摸她的手。
那個時候我太年輕瞭,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中午,我走進附近某個建築物裡的餐廳吃午飯。之後,我穿過停車場向火山口湖度假屋(Crater Lake Lodge)走去,然後慢悠悠地從鄉村風情的大廳穿過。我背著“怪獸”,在這個優雅的環境裡顯得很突兀。經過餐廳的時候,我停下來想看看裡面有什麼。裡面有三三兩兩的人,衣冠楚楚,手握酒杯,品嘗著霞多麗葡萄酒和灰皮諾白葡萄酒。淡黃色的酒映著閃亮的玻璃杯,似珠寶般晶瑩剔透。我走出大廳,到瞭走廊上,從這條走廊上能俯瞰整個湖泊。我走過一排豪華的搖椅,最後找瞭一張單獨擺放的椅子坐瞭下去。
那天下午,我就坐在那裡眺望著湖泊。要到達“眾神之橋”還得再走334英裡,但是我有種已到達目的地的感覺。這藍色的湖水似乎在對我呢喃著什麼。之前我需要走完全程才能找到的答案,這湖水似乎已經告訴我瞭。
我不斷地提醒自己,這裡曾經是梅紮馬山。這座山曾經有12 000英尺高,後來它的心沒瞭。這裡曾經是一處荒原,隻有火山巖漿、火山灰或浮巖。這裡曾經像一個空碗,歷經幾百年才積滿瞭水。但是不管我怎麼努力嘗試,我仍然無法在腦海中描繪出這一切,想象不到原先的高山或荒原或空碗。它們都已經不在原處瞭,有的僅僅是那一湖寂靜的碧水。
(1)此次火山爆發是美國歷史上死傷人數最多和對經濟破壞最嚴重的一次,造成57人死亡,250座住宅、47座橋梁、24公裡鐵路和300公裡高速公路被摧毀。火山爆發引發的大規模山崩使山的海拔高度從爆發前的2950米下降到瞭2550米,並形成瞭1.5公裡寬、125米深的馬蹄形火山口。—譯者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