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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屋脊步道女王

第二天早上天邊泛白的時候我就醒瞭,天正下著雨。我的帳篷搭在路上一塊兩英尺寬的窪地上,這是我昨夜摸黑找到的唯一還算是平坦的地方瞭。半夜天開始下雨,到我上午趕路的時候,雨依然時下時停。我想到瞭那兩個男人的種種行為,那幾乎發生的事,或是永遠都不可能發生的事。這些畫面在我腦海中一遍遍地播放,讓我感到既惡心又害怕。但是到瞭中午,這件事情已經被我拋到九霄雲外瞭。我重新回到瞭太平洋屋脊步道上。看來不小心繞的這段路迂回曲折還是帶我回到瞭原路線上來。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雨水打得樹枝啪啪響。路上被沖刷出瞭水溝,裡面渾濁的水奔湧著朝低處流去。大樹參天,樹冠枝枝蔓蔓,像是一把天然的傘,為我遮風擋雨。但是路邊茂密的灌木和低矮的植物卻像路障一般,讓我寸步難行。盡管空氣濕漉漉的,讓人感覺很難受,但是森林的景色太神奇瞭——鬱鬱蔥蔥,壯觀雄奇,既顯翠綠明亮,又有黑暗神秘之感,頗有哥特之風。各種植物欣欣向榮,讓人有種置身仙境的超脫之感。

雨一直下,停一會兒,然後又開始下,一直到第二天都是這般情景。第二天上路不久我就到瞭面積240英畝的歐拉利湖。找到護林站時,我的心一下子輕松瞭很多。但是我的身體像灌瞭鉛一樣,踏著泥地和踩著濕草地走路都是很耗費體力的事情。護林站沒開門,我又穿過幾張野餐桌,走到幾座黑色木質建築物前面。這就是所謂的歐拉利湖旅遊勝地瞭。在我開始俄勒岡這一段的徒步之前,我對“旅遊勝地”這個詞的理解跟眼前的景色完全不同。這裡一個人也沒有。十座破舊的小木屋散建在湖邊,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而這裡唯一的小商店,今晚卻不開門。

我站在商店旁邊的一棵黑松樹下,望著眼前的一切,又茫然又絕望。這時,天又開始下起雨來。我隻好又把雨衣的帽子戴好,望著湖水有點出神。按理說,在這兒應該能看到南面高聳的傑斐遜山山峰,以及北面又矮又圓的歐拉利山,但是天色漸晚,加之霧氣漸濃,隻能看到影影綽綽的輪廓。如果沒有高山,僅有這些松樹和大湖,我會有種錯覺,以為自己身在明尼蘇達州北部的森林裡面。這裡的空氣也很像明尼蘇達州。勞動節已經過去瞭一周,秋天還沒來,但是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萬物蕭條,讓人有一種淒涼之感。我從雨衣裡掏出旅行手冊,想找一個附近的宿營點。書上說,在護林站旁邊有一個地方可以宿營,那裡可以俯瞰海德湖。海德湖毗鄰歐拉利湖,但是面積要比後者小得多。

我在那裡搭好帳篷,冒著雨做好瞭晚飯,吃過飯就鉆進帳篷裡,穿著濕乎乎的衣服躺進濕乎乎的睡袋裡。頭燈電池沒電瞭,所以我不能看書瞭,隻能聽著雨滴打在頭頂帳篷上的啪啪聲。

明天就能拿到新的補給箱瞭,裡面會有新的電池,也有“好時之吻”巧克力,省著吃可以吃一周呢。當然,還有最後一批脫水食品和幾袋已經不新鮮的堅果。想到這些東西既是一種折磨,也是一種安慰。我蜷曲瞭一下身子,盡力避免睡袋碰到帳篷的邊緣,以防漏水進來打濕睡袋。但是我仍然睡不著。盡管現狀看上去很暗淡,但再過大概一周,我就能走完計劃的全程瞭,想到這,我的眼前似乎閃過一道光。到時候我就到瞭波特蘭,再一次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我會找到工作,晚上在餐廳當服務員,白天就寫作。我的腦子不停地想象著回到“現實世界”會是一種什麼感覺。在那個世界裡,有美酒佳肴,有音樂咖啡,能滿足這一路上所有的物質渴求。

不過,我又想到,那裡也會有海洛因。但是我並不想再沾染一絲一毫,或者,我從未真的想沾染過。我現在終於明白當初為什麼會做出錯誤的決定瞭:當時想要尋找的是一種抵達內心的通道,卻歇斯底裡地選擇瞭追求逃避自我的通道。我現在已經找到瞭那條通道,或者說,已經快要找到瞭。

第二天早上到達護林站的時候,護林員正準備開著卡車離開。我追著車大聲叫住瞭他:“應該有我的一個箱子。”

他停下車,把車窗搖下來,笑瞇瞇地說:“你是謝莉爾吧。”

我點點頭。“應該有我的箱子。”我又木然地重復一遍。我用雨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露出的兩隻眼睛急切地盯著護林員。

“你的朋友跟我談起過你。”他一邊下車一邊對我說,“就是那對夫妻。”

我眨眨眼,把帽子摘掉,興高采烈地問道:“山姆和海倫?”他點點頭。一想到他們倆,我渾身一下子溫暖瞭很多。護林員要領我進車庫,我又把帽子戴好。車庫跟護林站是相通的,而護林站看起來又跟他住的地方相通。

“我要去鎮裡,但是今天下午晚些時候我會回來。看看你還缺什麼。”他邊說邊遞給我一個箱子,還有三封信。接東西的時候,我快速打量瞭一下他:棕色頭發,留著胡須,三十八九歲的樣子。

“謝謝。”我緊緊攥著信,懷裡抱著箱子。

天還在下雨,外面的空氣似乎都能擰出水來。我走到小商店裡,點瞭一杯咖啡。收銀的是一位老人,剛開始要求我現場結賬,我好說歹說,答應他一會兒打開供給箱就給他錢,他才給我倒瞭一杯。我坐在柴火爐邊的一張椅子上,一邊啜飲著熱咖啡,一邊讀信。第一封是艾梅的,第二封是保羅的,第三封是埃德的。這倒讓我大吃一驚,想不到在肯尼迪草原碰到的這個熱心腸竟然會給我寫信。他在信裡寫道:“如果你看到瞭這封信,那麼你就已經成功瞭。謝莉爾,祝賀你!”看到這一段,我心裡一陣觸動,不由自主地大聲笑瞭出來。收銀臺的老人抬起頭,用關切的眼神看著我。

“傢裡有好消息?”他微笑著問我。

“是啊,”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裡帶著笑意和幸福,“算是吧。”

我打開補給箱,裡面不僅有一個裝著20美元的信封,還有另外一個信封,裡面也有20美元。這個信封原本應該裝進謝爾特科夫度假勝地那個補給箱裡的,看來是當初搞錯瞭。不過現在也沒什麼差別瞭。我已經懷揣著兩個硬幣走完瞭前一段路,回報便是我一下子成瞭富翁,現在我有40美元2美分。我把咖啡的錢付瞭,買瞭一包曲奇,然後又打聽這裡有沒有澡堂。但是老人隻是搖搖頭,我一下子泄瞭氣。這個所謂的旅遊勝地,既沒有澡堂,也沒有飯店。雨仍然下個不停,室外氣溫隻有55華氏度的樣子,可真夠“歡迎光臨”的。

我又點瞭一杯咖啡,盤算著到底要不要在那天繼續趕路。其實沒有什麼理由留下來,但是渾身濕漉漉地上路不僅讓人沮喪,而且也可能很危險,這種無處不在的濕冷會讓我體溫過低而患病。至少在商店裡我不用受凍。過去的三天,天氣要麼熱得讓人冒汗,要麼能把人凍僵。連續趕瞭三天路,我已經身心疲憊瞭。有幾次我走半天休息半天,但是離開火山口湖後,我就一直沒有拿出一整天休息過。而且,盡管我很想到達“眾神之橋”,但是現在不需要著急。最後的路程很短,我能輕而易舉地在我生日之前到達目的地。所以,我可以慢慢來。

“姑娘,我們沒有澡堂,”老人突然發話,把我從思緒裡拉回現實,“但是我可以請你吃晚飯。你要是願意的話,5點的時候可以跟我和幾個員工一起吃。”

“晚飯?”我立即下定決心要留下來。

我回到營地,不下雨的時候就趕緊把東西拿出來晾曬,然後又燒瞭一鍋熱水,脫光衣服,凍得蜷著身子,好歹用大手帕把身子擦瞭一遍。我把凈水器拆開,把上次黃毛男吸進去的泥沙費勁地清理出來,用清水沖瞭沖活塞部分,以便能再次使用。快到5點的時候,當我準備動身前往老人跟我說的那間小屋吃晚飯時,“雄鹿三壯”突然像落湯雞似的出現瞭。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高興得又蹦又跳。我跟他們解釋說我準備去吃晚飯,他們應該可以跟我一起去,要是可以的話我待會兒就來叫他們。我到瞭小木屋,把情況解釋瞭一遍,但是管事的女人並不為所動。

“我們準備的吃的也不夠。”她的語氣很堅定決絕。隻有我能坐下來享用晚餐讓我心中充滿瞭負罪感,但是我已經餓瘋瞭,隻能先填飽肚子瞭。晚餐就是一般的傢常菜,小時候我在明尼蘇達州吃過無數次。一道菜是車打奶酪牛肉塊砂鍋,一道是罐裝玉米,還有一道是土豆拌生菜沙拉。我把餐盤裝得滿滿的,狼吞虎咽四五口就吃沒瞭,然後隻好矜持地坐著,等著那個女人給我切蛋糕。黃色的蛋糕放在茶幾上,上面還有白色的糖霜,看得我直咽口水。她給我切的那一塊,我兩三口就吃掉瞭。然後我又過去小心地拿瞭一塊——盤子裡最大的一塊——用紙巾包瞭一下就放進瞭雨衣的口袋裡。

“謝謝你們,”眾目睽睽之下,我臉不紅心不跳,“我得去找我朋友瞭。”

我小心地穿過積水的草地,縮在衣服裡的手小心地拿著蛋糕。時間雖然隻有五點半,但是四周一片黑暗沉寂,仿佛已入半夜。

“你在這兒啊,我到處找你呢。”突然有個男人叫住我。在夜色中,好容易才辨認出是早上給我箱子和信件的護林員。我註意到他一直在用紗佈擦著嘴唇。“我說話有點搞笑。”他含混不清地說,“我今天剛在嘴上做瞭個手術。”

天又開始下起瞭雨,我重新戴好帽子。他除瞭嘴有點兒毛病,好像還有點微醉。

“你現在要不要去我的地方喝點東西?去避避雨。”說話的時候,他得噘著嘴,所以嘴嚴重漏風,發音都不準瞭。“我住的地方就在那兒,護林站另一半就歸我住。我的壁爐裡生著火,我還能給你調一兩杯雞尾酒。”

“謝啦,但是我去不瞭。我的朋友剛到這裡,我們都搭好帳篷瞭。”我指指路那邊我的帳篷,估計“雄鹿三壯”也已經把帳篷搭好瞭。我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他們的樣子:在霏霏淫雨下,他們幾個或許正披著雨披,蹲在一起吃著難吃的晚餐,或百無聊賴地坐在帳篷裡。然後我又想到瞭溫暖的壁爐和美酒,以及他們三個陪我一起去可以給我壯膽,等等。“但是,可能……”我最終還是屈服瞭,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用紗佈不停地擦著口水,咬咬牙繼續說,“我是說,要是能帶我的朋友去就好瞭。”

我帶著蛋糕回瞭營地。“雄鹿三壯”已經鉆進瞭帳篷。“我帶瞭蛋糕!”我高呼一聲,他們幾個像受到感召一般紛紛爬出帳篷,圍在我身邊,從我手裡拿著蛋糕滿足地吃著。他們很默契地相互謙讓,盡量克制自己的欲望,想讓別人多吃一點。這一路上幾個月的忍饑挨餓,造就瞭他們的團結友愛。

上次小別到現在再聚已經有九天瞭,但是我們似乎變得更加親密、更加熟悉瞭,這種感覺像是這九天以來我們一直都朝夕相處,不曾分離過一般。對我來說,他們還是“雄鹿三壯”,但是潛意識裡他們已經有瞭變化。裡奇很搞笑,但也有點奇怪,他身上那種神秘感對我有著莫名的吸引力。喬希很溫柔聰明,比起其他兩個也更加內斂。裡克風趣直接,心地善良,又很會跟人聊天。看著他們三個人從我手裡分著蛋糕,我意識到盡管我對他們三個都有點喜歡,但是更加喜歡裡克。我知道這很荒唐。他比我小四歲,而且這個年代裡四年就會有代溝。我們倆的行事方式差別太大,我更像他的一個大姐,並不適合想一些跟他約會之類的浪漫事情。所以我沒考慮到那一層,但是也不能否認每次跟他四目相對時,心裡那種小鹿亂撞的感覺越來越強,而且我也不能否認從他的眼睛裡,我也能讀到他的心動。

“晚飯的事情很抱歉。”我滿臉愧疚地把來龍去脈說瞭一遍,又試探性地問瞭一句,“你們吃瞭嗎?”心裡的愧疚感讓我不敢直視他們。他們都點點頭,不停地舔著手指上的糖霜。

“晚飯好吃嗎?”裡奇抬起頭來問我。他說話帶有新奧爾良口音,讓他魅力大增,但我還是最喜歡裡克。

“隻有砂鍋和沙拉而已。”我刻意表現出很無所謂的樣子。

但是他們三個卻看著我,眼神無辜而可憐。

“所以我就給你們帶瞭蛋糕啊!”我也覺得自己說錯瞭話,趕緊彌補,“而且,我還有一個消息,你們可能會感興趣。這邊的護林員邀請我去他住的地方喝東西。我跟他說我去行,你們得陪我。但是我警告你們,他有點古怪,今天剛剛做瞭嘴部手術還是什麼的。所以他可能吃瞭止痛藥,藥性來瞭,加上喝瞭點酒有些醉。但是他傢有火爐,有酒,而且是在室內。你們想去嗎?”

他們三個立即露出他們獨有的表情,像三個野人撒歡兒似的開始慶祝起來。幾分鐘後,我們就敲響瞭護林員傢的門。

“你來瞭。”他嘟囔著讓我們進門,“我還在想你是不是不肯來瞭呢。”

“這是我的朋友,裡克、裡奇和喬希。”我很高興地把他們三個介紹給護林員,但是他隻是用紗佈摁著嘴唇,眼神裡滿是厭惡地看著他們三個。他其實最開始並不希望我帶著他們三個,隻不過我表示瞭他們不來我就不來以後,他才勉強同意。

但是他們三個人並不介意,快速地在沙發上坐成一排。面前的火光把他們的臉照得通紅,他們幸福地把腳放在石頭做的壁爐邊上安靜地烤著火。

“你想喝東西嗎,美女?”我跟著護林員走進廚房的時候,他轉過身來問我,“對瞭,我叫蓋伊。不知道之前有沒有跟你說過。”

“很高興認識你,蓋伊。”我在廚房門口停下瞭腳步,既不想看起來跟他單獨待在廚房裡,又想找到他和三個男生之間的平衡距離,讓人感覺這是個很高興的聚會。

“我給你特制瞭點東西。”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對我說。

“給我嗎?謝啦。”我不想給他某種錯誤的信號,加上又不能冷落瞭三個男生,所以就吆喝他們三個,“你們想喝東西嗎?”他們齊齊地表示肯定。蓋伊先在一個大塑料杯裡裝上冰塊,然後把各種不同的酒都倒瞭進去。最後,他又從冰箱裡拿出一個罐子,從裡面又倒瞭一點兒水果賓治酒。

“這相當於自殺啊!”他把杯子遞給我的時候,我打趣道,“我們大學的時候就這麼喝,把各種酒都倒在一起,起瞭個名就叫自殺酒。”

“你嘗一嘗,看看好不好喝。”蓋伊不斷慫恿著我。

我喝瞭一小口。酒的感覺很奇怪,但是是好喝的那種奇怪。反正這種感覺比在淒風冷雨裡幹坐著要好很多。“好好喝!”我本來想表現出味道很好的樣子,不想有點過頭。“我想他們三個——裡克、裡奇和喬希——他們也想來一杯。你們想來一杯嗎?”我一邊快步向沙發走去,一邊大聲地問他們。

“當然。”他們異口同聲地答道,但是蓋伊並沒有做出任何回應。我把酒遞給裡克,然後擠著坐在他身邊。現在我們四個人擠在沙發上,在火爐前安靜地享受著這一刻。裡克的身體輕輕地蹭著我的身體,爐火就像我們幾個人的太陽,把所有的寒冷、黑暗和潮濕全都趕走瞭。

“你想要談自殺,親愛的,那我就跟你談一談自殺。”蓋伊走過來站到我的面前,靠著石質壁爐做出一副很嚴肅的樣子。裡克喝瞭一口酒,然後又遞給旁邊的喬希,喬希喝瞭一口又遞給旁邊的裡奇。“我們也處理一些自殺事件,挺悲慘的。不過這才讓這個工作有意思呢。”蓋伊的眼睛突然閃爍起來,他仍然用紗佈摁著嘴唇,胡子以下都蓋住瞭。說話間,杯子又轉回到我手中。我小酌一口,給瞭裡克,他又往下傳,就像是在輪著抽大煙一樣。我們喝酒的時候,蓋伊繪聲繪色地講述瞭他在某個下午見證的自殺案。事情就發生在附近森林的移動廁所裡,有個男的拿著槍對著腦門兒開瞭一槍。

“真是腦漿四濺啊!”他隔著紗佈誇張地說,“你都想象不到。就想一下你能想到的最惡心的事情,謝莉爾,而後再想那個腦漿迸射的情景。”他的眼睛隻盯著我,就好像“雄鹿三壯”不在屋裡。“不光是腦漿,還有血啊,肉啊,腦殼啊,哪兒都是。移動廁所裡一片慘象。”

“真不可思議!”我做出很震驚的表情,搖著杯子裡的冰塊。到我手裡的時候,酒一滴都不剩瞭。

“想再來一杯嗎,辣妹?”他殷勤地對我說。我點點頭,把杯子給瞭他,然後他就去瞭廚房。我們幾個面面相覷,做出意味深長的表情,然後盡量壓制著我們的笑聲。

“我得再告訴你另一次的事兒。”蓋伊拿著酒回來的時候說,“隻不過這次是謀殺,是他殺。也不是腦漿,是血。幾加侖幾加侖的血,都得用桶盛啊,謝莉爾。”

然後,我們就聽他這麼說瞭一整晚。

走回營地時已經很晚瞭。我們幾個在帳篷邊上站成一圈,帶著酒意說著笑著。天又開始下雨,我們隻好互道晚安回到自己的帳篷裡。我爬進帳篷裡,看到最裡邊已經形成瞭一片水窪,到第二天醒來,已經成瞭一個小湖,睡袋也濕透瞭。我一個激靈爬出睡袋,抖抖水,在營地看瞭一圈想要找個地方把睡袋掛起來晾一晾。但是現在仍然是瓢潑大雨,隻會讓睡袋變得更濕。後來我們幾個去商店的時候,我就帶著睡袋,喝咖啡的時候坐在火爐邊上,可以烤幹。

閑聊時,喬希突然說:“我們給你想瞭一個名號。”

“是啥?”我有些不情願地問。我把手裡的睡袋稍微往上提瞭一下,遮住瞭半邊臉,兩隻眼睛從睡袋上沿看著喬希,好像這樣就能避免他們說一些奇奇怪怪的名號似的。

“太平洋屋脊步道女王。”裡奇俏皮地搶先回答說。

“因為人們總想給你東西,為你做事情。”看我一臉疑惑,裡克又補充道。“他們什麼都沒給過我們。實際上,他們什麼忙都沒給我們幫過。”

我把睡袋放低,看著他們懊惱的表情,放聲大笑起來。他們也開始笑起來。這一路上,我都在想一個問題,那就是,一個女人單獨上路會處於被動,那我會不會害怕呢?但是這一路上,大傢一直都在幫助我,這似乎已經圓滿回答瞭這個問題。除瞭那個猥瑣的黃毛男,還有在加州把我趕出營地的那對夫妻,其他人對我都很慷慨友好。每當我困頓時,這個世界和善良的人們就會向我張開臂膀,讓我頓有豁然開朗之感。

恰巧在這個時候,老人從收銀臺裡探出身子問我:“姑娘,你要是想多待一晚上,把東西弄幹的話,我們可以讓你住一間小木屋。房費很低的。”

我轉向“雄鹿三壯”,疑惑地看著他們。

不到15分鐘,我們就把東西搬進瞭小木屋。我們忙著把濕漉漉的睡袋掛到落滿灰塵的椽子上之後,才仔細觀察起這間小木屋。這間小屋的墻壁都是木頭做的,隻有一間房,兩張雙人床幾乎占滿瞭整個房間。床的金屬框架年歲有些久遠,躺在床上會發出咯吱聲響。

把東西收拾妥當之後,我冒著雨回到商店想買點零食。我踏進商店,看見麗莎站在柴火爐邊烤火。那個住在波特蘭的麗莎!那個整個夏天給我寄箱子的麗莎!那個再過一周就要和我生活在一起的麗莎!

“好久不見!”她興奮地叫喊出來,緊緊地抱住瞭我。“我知道你差不多現在就應該到這兒瞭。”我們從重逢的喜悅中緩過神來,她跟我解釋說,“所以我們就決定開車過來看看。”她轉向她的男朋友——傑森,我們握瞭握手。其實我們倆不算太熟,我離開波特蘭要徒步的時候,他們剛剛開始約會。所以,我隻在那幾天跟他見過幾面。在這裡看到來自那個熟悉世界裡的人有點讓人難以置信,也有點讓人傷感:他們的出現似乎讓到達終點那一天提早到來瞭,也不得不讓我正視再過一周就要結束行程,以及到波特蘭隻有90英裡這兩個事實。

晚上,我們都擠進傑森的皮卡,準備沿著蜿蜒的森林小路開車去巴格比溫泉(Bagby Hot Springs)。巴格比就像森林裡的一處天堂:從高到低有三層木板,上面有不同大小的浴盆,遠在1英裡半以外的溫泉水通過管道跟浴盆相接。這個地方不作商用,不是旅遊勝地,也不是療養中心,隻是一個大眾場所,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把自己浸泡在熱氣騰騰的溫泉水裡,抬頭看著綠樅、鐵杉和雪松的樹冠,好不愜意!麗莎站在我面前的時候已讓我有些不敢相信,這個地方的存在就更像做夢瞭。

那裡空無一人,好像讓我們包場瞭似的。“雄鹿三壯”和我走到較低的木板那邊,因為那裡的浴盆像獨木舟那麼大,能夠把手搭在上面。這些浴盆都是用雪松掏空做成的,而且在高聳的樹蔭下能夠通風,所以不會太悶。雨滴偶爾透過樹枝,輕柔地滴落下來。脫衣服時,借著一絲光亮,我做賊般偷瞄瞭一下他們三個人的裸體,不禁一陣臉紅心跳。裡克和我進瞭附近的浴盆,然後打開瞭水龍頭。富含礦物質的溫泉水流瞭進來,升起一陣熱氣,燙得我們幾個嗷嗷直叫。我突然記起遭遇大雪之前,在塞拉城的飯店裡洗的那次熱水澡。此時此刻,在距離結束這一切隻有一周的時候,我就像從一場艱難但美妙的夢境中醒來,坐在這個地方享受人生——一切都顯得那麼水到渠成。

去巴格比溫泉的路上,我跟麗莎和傑森擠在前面,但是回歐拉利湖時,我爬到後座上,跟他們三個擠在一起,覺得神清氣爽,通身溫暖,心中無比滿足。我突然意識到,卡車後座上鋪著一張墊子。

“忘瞭跟你說,那張墊子是你的。”麗莎站在車下跟我解釋著,然後把車後門關好,“我從你的車裡拿的,萬一今晚決定在車裡過夜,也舒服點。”

“男生們,歡迎來坐我的床!”我故意用開玩笑的淫蕩的聲音嫵媚地對著三個男生說,就是為瞭掩飾我的慌亂。這真的是我的床,我和保羅在上面共枕瞭好幾年。一想到他,我原本高漲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他給我寫的信,我還沒有打開過。而一般情況下,收到別人的來信時我都會很開心地打開。但是這次看到他的筆跡,我卻猶豫瞭。之前我就想好瞭,上路之後再讀這封信,可能是因為我知道這樣我就不會立即給他回信,也就不會不顧後果地在信裡寫一些充滿激情的話瞭。因為我知道,這些話,都已經失真瞭。離婚那天,我曾對他說:“在我心裡,我一直都是你的妻子。”時間過瞭五個月,但是我已懷疑自己是否曾經說過那些話瞭。我對他的愛不容置疑,我對他的忠誠卻已經慢慢流失。我們已勞燕分飛,不再受婚姻束縛瞭。而跟“雄鹿三壯”擠著坐在我和保羅以前的“床”上時,我突然坦然接受瞭這一切,這充滿未知但又塵埃落定的一切。

車子在黑暗裡顛簸。我們四個按照“我、裡克、喬希和裡奇”的順序擠在後座狹小的空間裡,就像前一晚在護林員的沙發上那樣,裡克的身子靠著我,甚至故意有點遠離喬希,微微傾斜向我。天空終於放晴瞭,月亮在墨藍色的夜空裡投下清輝。

“瞧。”我指著車窗外的天空對裡克說。車子裡很靜,我們倆輕聲談論著一路上看到的各種月亮,以及當時身在何處,還談瞭接下來要走的路。

“你得把麗莎的號碼給我,這樣我們就能在波特蘭一起玩兒瞭。”他認真地看著我,睫毛在黑暗裡忽閃忽閃的,“我走完全程後也會住在那兒。”

“肯定啊,我們一定要一起玩兒。”我微笑著對他說。

“一言為定。”他註視著我,眼裡盡是溫柔,讓我一陣心旌蕩漾。不過,我明白,盡管我喜歡他,超過之前很多與我有過魚水之歡的男人上千倍,但是無論我心裡有多麼渴望,我也不會對他下手。這不僅因為他比我年紀小,或因為他兩個朋友在身邊,更是因為生平第一次,我能坐在這裡跟一個溫柔善良、強壯、性感又聰明的男人享受著這種快樂。即便這種快樂克制又不摻雜肉欲,即便他註定隻能是我的朋友,我也滿足瞭。這一次,我沒有那麼渴望身邊有個人;這一次,“內心千瘡百孔的女人”這個短語沒有在我腦子裡激蕩。這個短語,甚至都不再適用於我瞭。

“我非常高興碰到瞭你。”我低聲說。

“我也是。”裡克的語氣突然又變得調皮,“誰不想拜見太平洋屋脊步道女王呢?”

我對他笑笑,然後轉過頭望著車窗外的月亮。他的身體擠著我的身體,有些發燙。但是我們就靠著坐墊,盡管都心知肚明,但是並沒有點破。

“妙極瞭。”過瞭一會兒,裡克仿佛自言自語道,“妙極瞭。”他又說瞭一遍,這一次,語氣加重瞭一點。

“什麼妙極瞭?”雖然心知肚明,但我還是問出瞭這個問題。

“這一切。”他喃喃地說,聲音溫柔而低沉。

確實如此,這一切,都妙極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