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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擁抱

鼴鼠蘇醒的聲音,讓真柴祐太郎猛地回過神來。

耀眼的陽光、夏日庭院、水管噴出的水、淡色彩虹。戴帽的少女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背後搖曳著盛開的向日葵。

為瞭趕走腦中攢動的記憶,祐太郎從沙發上一躍而起。

“有活兒瞭?”

他對辦公桌前的坂上圭司問瞭一句,卻沒有得到回答。下午三點,鬧市中心,地表的喧囂並沒有滲透位於大樓地下的事務所。圭司把鼴鼠拽到面前,正忙著敲打鍵盤。室內隻有咔嚓咔嚓的打字聲。

祐太郎走向辦公桌。

他剛才躺的沙發、圭司面前的辦公桌、墻邊安放的高大木書架(上面並沒有幾本書),這就是事務所內僅有的傢具,除此以外空空如也。他一開始以為圭司是為瞭空出地面空間方便行動,可後來發現,那單純因為事務所用不到其他東西。整個事務所最重要的物件,就是圭司正在擺弄的纖薄銀色筆記本電腦,圭司管它叫鼴鼠。鼴鼠平時都躺在辦公桌一角沉眠,一旦蘇醒,基本上就是有人死瞭。若有人死瞭,這個事務所便有活兒幹瞭。

“是有活兒瞭對吧?什麼活兒?”

祐太郎站在桌前,又問瞭一遍。圭司依舊不回答,室內隻回蕩著咔嚓咔嚓的鍵盤聲。

除瞭平時躺在角落裡的鼴鼠,辦公桌上還有三臺顯示器,一臺放置中央,兩臺呈八字形分立兩側。祐太郎感覺那就像某種特殊交通工具的座艙。

三個月前,祐太郎才初次踏足這間煞風景的事務所。圭司看似比他年長六七歲,而他也早已習慣瞭圭司這個雇主的冷漠。

“有些人死後,會留下不願為任何人所見的數據,我們的工作就是代替那些人刪除殘留在數字設備上的數據。”

他來上班第一天,“人生刪除事務所”所長兼唯一工作人員圭司這樣介紹道。

“嗯——你說數字設備?”

“主要指智能手機、電腦、平板。”

“殘留在裡面,不願為任何人所見的數據……啊,色情的?是色情的玩意兒沒錯吧?”

圭司坐在原地,冷冷地看著興奮的祐太郎。

“這個嘛,有情色內容、驚悚內容、古怪內容,或者與那些都不相關的內容,各種各樣。”

“在您死後,為您刪除不再需要的數據。”

祐太郎在來事務所前看過瞭事務所的官網,首頁上就掛著這句話。大標題旁邊還加上瞭這樣的描述:“為免遺屬擔憂……”“防止管理者泄露數據……”雖然有點可疑,但總歸是跟電子數據有關的生意。他這種耍不好電腦的人,似乎跟這份工作毫無緣分。祐太郎想不起自己為何拿著這種公司的名片,不過,那張卡片確實就放在“找不到下一份工作時的備用盒”裡。盒子裡放著很多名片,都是他以前結識的各種人物,有人對他說:“要是金錢上遇到困難——”有人對他說:“等你有空瞭——”還有人對他說:“如果你改變心意——”總之都是要他“聯系我”。大部分名片都是簡陋的便條,與更接近黑的灰色世界相關聯。比如讓下傢從虛假賬戶裡取錢,上傢再去回收的“代收錢款”工作;假裝善意第三方為回收業者搬運偷盜物品的“貨品運送”工作。祐太郎自稱“自由跑腿人”,每次幹的活兒都不一樣,但他在選擇下一份工作時,還是有優先考慮事項:不會被抓,最好別違法,就算違法瞭也不容易被告發,或被告發瞭也容易潛逃。按照這個順序來考慮,那些擁有正經名片和官網的公司就極具魅力。若隻是維持一段時間便解散的公司,不會把工作做到這個地步。

“你覺得這個怎麼樣?”

祐太郎把貓抱在膝上,尋找下一個工作。他將名片舉到貓咪鼻子前問瞭一句,貓咪嗅瞭兩下,抬頭看向祐太郎,喵瞭一聲。

“好吧,既然老玉都這麼說瞭。”

祐太郎把名片塞進牛仔褲口袋,當天便造訪瞭那間煞風景的事務所,然後被一個臭臉男人聘用瞭。

那個臭臉男人此時還在擺弄鼴鼠。

“若是老人還好。”祐太郎想起上周那趟活兒,兀自咕噥道,“我可不喜歡年輕的。”

圭司還是沒理睬他,祐太郎便開始回憶上次的工作。

委托人名叫小宮山貴史,是個二十四歲的男性。他設定瞭發信程序,若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連續五天沒有操作,就給鼴鼠發信號。

鼴鼠一旦收到信號,就能遠程操作發信設備。確認委托人死亡後,圭司就會操作鼴鼠,將委托人設備中的某項數據刪除。確認死亡這個工作通常隻須編造一個關系打電話過去即可完成,但小宮山貴史簽約時登記的手機號碼無人應答。僅憑這點無法判斷他是真的死瞭,還是出於某種特殊情況五天沒有碰筆記本電腦。圭司用鼴鼠進入小宮山貴史的電腦,查出瞭他的住處,以及他在社交網站交流過的幾個線上好友。接到圭司命令,祐太郎假裝成其中一人造訪瞭小宮山貴史傢。前來應門的人是他嫂子,從她口中,祐太郎問出瞭小宮山貴史的人生概況。

小宮山貴史幼時患上難治疾病,所幸傢中有樂觀豁達的父母和比他大六歲的兄長,讓他在艱難的生活中長成瞭不失幽默、陽光開朗的青年。後來兄長結婚,成為兄長妻子的女性用與傢人同樣的溫情,悉心照料幾乎完全失去行動能力的小宮山貴史。然而,盡管一傢人對他照料有加,四天前他還是去世瞭。葬禮在昨天已經舉辦完畢。

“我一直以為,這個小房間和我們一傢人就是貴史的全世界。沒承想,原來他還在網上交瞭朋友啊。”

小宮山貴史的嫂子將他領到死者曾經生活過的房間裡,說著說著眼角便濕潤瞭。看來這是一位性格溫和、氣質穩重的女性。祐太郎實在不忍心對這樣的人假冒身份,便說瞭兩句笨拙的哀悼詞,慌忙離開瞭那個傢。

“那麼你確定客戶已經死亡瞭?”

祐太郎站在辦公桌前做完匯報,圭司追問瞭一句。

“不會有錯,我還給他上瞭炷香。”祐太郎點點頭。

圭司把手伸向鼴鼠,卻突然被祐太郎抓住瞭。

“等等。你要刪除數據瞭?”

“當然,委托內容就是刪除這個文件夾。”

祐太郎按著圭司的手臂繞過桌子,看向鼴鼠屏幕。圭司準備刪除的好像是一個名為“Dear”的文件夾。他想象不出裡面裝著什麼。

“刪掉就回不來瞭?”

“回不來瞭。雖然理論上也許可以恢復,但依照目前人類的信息技術,基本不可能。”

“那不如看看文件夾內容吧?既然要刪掉,在此之前能讓我看一眼不?”

“不行。我不會去看,也不會讓你看。”

圭司稍微抬起手臂。祐太郎暫時松開手,馬上又抓住瞭。

“不,等等。我感覺那東西好像很重要。貴史從小就得病,行動不怎麼自由,到最近基本過的都是臥床生活。不過他還是會照顧周圍的人,時常講笑話逗他們開心,是個善良有趣的傢夥。這樣一個人留下的數據,一定不是什麼色情視頻,而是更重要的東西。不如我們看看裡面是什麼,如果感覺沒問題,就交給貴史傢人吧?他嫂子應該會很高興的。”

圭司想瞭一會兒,哼瞭一聲,又抬起手臂。祐太郎把手放開,本以為圭司會檢查文件夾內容,沒想到他毫不猶豫地把它刪掉瞭。

“啊!”祐太郎喊瞭一聲。

“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委托人付錢,我們幹活兒。”

小宮山貴史希望刪除那個文件夾。盡管祐太郎明白,還是難以接受。他感覺,數據消失的瞬間,連小宮山貴史這個人也從世界上突然消失瞭。

祐太郎道出想法,圭司難以置信地看瞭他一眼。

“不管消失不消失,委托人已經死瞭。”

我不是那個意思——祐太郎急得不知該怎麼說,圭司卻用哄小孩子的語氣悠然說道。

“我不知道那些數據是什麼。但正因為相信自己死後那些數據將被刪除,委托人才把文件夾一直保留到瞭最後。我們不能辜負委托人的信任。”

被他這麼一說,祐太郎無從反駁。然而,方才那種不甘心依舊沒有被消化殆盡,還沉淀在他內心深處。

“不湊巧,這次的客戶很年輕。”

一直默默擺弄鼴鼠的圭司終於抬起頭來,將屏幕轉向祐太郎。那是網站的委托頁面。

“委托人名叫新村拓海,二十八歲。”

他們大多數工作都是委托人通過“人生刪除事務所”網站直接委托的。新村拓海上個月便在網站上登記瞭訂單。屏幕上顯示著他的姓名、出生日期、地址和電郵、手機號碼等信息。由於網站隻能用信用卡支付,很難使用偽造的姓名。

“委托內容是:當電腦和手機兩者超過四十八小時無人操作時,就要將某個文件夾從兩個終端上刪除。”

委托人完成信用卡結算,合同成立後,就要用自己指定的電腦或手機從網站上下載圭司自己制作的程序並將其開啟。程序會常駐那些終端,時刻與“人生刪除事務所”的服務器通信。當終端無人操作的時間超過委托人設定時間時,服務器就會做出響應,讓鼴鼠蘇醒。

“電腦數據可以刪除,但手機那邊處於關機狀態,無法完成刪除。可能是沒電瞭。”

“嗯?關機瞭就刪不掉嗎?你不能像平時那樣用這臺電腦噼裡啪啦把活兒幹完嗎?”

剛被聘用那段時間,祐太郎也盡量註意使用敬語,但很快便現瞭原形。本以為會遭到責備,但圭司並沒有說什麼。剛才說完那句話,圭司好像也沒在意祐太郎的措辭。

“不能。沒接通電源的數字設備就是個東西。”

這說法真奇怪。這麼說的話,那接通電源的數字設備難道就不是個東西瞭?他很想問問,但還是沒說話,因為他感覺自己會聽不懂圭司的回答。

“那要怎麼辦?”祐太郎問。

“找到手機,給它充電,然後開機。”

“找到手機……哦,我嗎?”

除瞭你還有誰。圭司用那種眼神抬頭看向祐太郎。

“有道理。”祐太郎笑著,又問瞭一句,“啊,不過這人真的死瞭嗎?”

鼴鼠蘇醒後,圭司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確定委托人是否死亡。因為可能出現某種意外,使委托人不操作設備的時間超出本人設定值。因此,圭司才要首先確認委托人的情況。

“姑且算是死瞭。”

他抬手操作觸摸板,打開瀏覽器,翻出一篇新聞。新聞上說,昨天凌晨荒川區河岸發現一具包裹在毛毯中的男性屍體。經查證,死者名叫新村拓海,二十八歲,無固定職業。屍體身上有兩處刺傷,警方目前已按照屍體遺棄嫌疑立案調查。

讀完簡短的報道,祐太郎重新看向圭司。

“這就是委托人?那他手機應該在警察手上吧?”

“警方並沒有扣押手機,可能因為沒有出現在遺體周圍。”

“你怎麼知道?”

“若手機掉落在遺體周圍,警方調查必然包括檢查數據。遺體發現時間是昨天凌晨,到現在尚未超過四十八個小時。若發現遺體後有人操作過手機,鼴鼠就不會收到信號。”

“哦,原來如此。”

“應該不會有同名同姓這種巧合,不過為瞭保險起見,你還是去確認一下這是不是我們的委托人。一旦確認無誤,就找到他的手機接通電源。哪怕隻有一瞬間,我也能完成刪除操作。”

“啊?你要刪掉嗎?可是警方在調查呀,我們不用配合?這恐怕是殺人案吧?”

“我們要優先完成委托人的要求。”

“這樣不好吧,你不覺得這是犯罪嗎?銷毀證據什麼的。我可不能讓警察給抓住。”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我傢有貓啊。要是我不回去,老玉就得餓死瞭。”

“老玉?”

“玉三郎。最近它腿腳和眼睛有點不行瞭。”

圭司目不轉睛地盯著祐太郎,仿佛在考慮他的話究竟什麼意思,但很快便認命地嘆瞭口氣。

“就算我們配合警方,已死的委托人也無從抱怨。但正因為死人無法開口,我們才要為委托人而行動。若警方對此有怨言,我們聽就是瞭。”

“他們隻會抱怨嗎?不會直接逮捕?”

“沒問題,我會請個還算可以的律師。”

圭司說著指瞭指天花板。樓上有一傢律師事務所。“人生刪除事務所”與那傢律所有合作,而且在雙方網站上都有明確標記。這個標記同時還成瞭“人生刪除事務所”的信用保障。那傢律所名叫“坂上法律事務所”,所長是圭司的姐姐坂上舞。

“哦,你要給我請個還算可以的律師啊。”

這傢公司所在的大樓還算可以,也跟律所有業務合作。然而看起來正規的公司不一定有正規工作。更何況,那種特別正規的工作本來就不可能雇他來做。想到這裡,祐太郎放棄瞭。

“好吧,委托人傢在哪裡?”

“他的筆記本電腦上有網購記錄,就是這個。”

圭司操作鼴鼠調出一個東京板橋區的地址。

“委托人還註冊瞭社交軟件,我把他的自拍照也發到你手機上。除此之外,我還會繼續調查他的電腦,若找到有用信息,也會追加發送給你。你要盡快找到委托人的手機。”

圭司趕人似的揮揮手,把輪椅方向一轉,看向桌上另外三個顯示器。從他熟練的操作來看,他應該使用輪椅很長時間瞭,但究竟用瞭多久,為什麼要用,祐太郎卻一點都不知道。他隻猜到那就是圭司聘用自己的原因。

“你將負責完成我不想做的工作。”

上班第一天,圭司對祐太郎說。祐太郎問他是什麼工作,圭司回答:

“跑腿。”

圭司困惑地看瞭一眼愣在桌前的祐太郎。

“幹什麼?”

“啊,沒什麼,我這就去。”

祐太郎邁開雙腿,離開瞭事務所。

新村拓海住在一個住宅區的公寓裡,步行到地鐵車站約有十五分鐘路程。由於那裡是案件被害人住所,祐太郎本以為會撞到記者或警察,但並沒有見到什麼人。看來既非名人也非小孩,區區二十幾歲無業男性被刺死後卷在毯子裡橫屍河岸,還不足以引起世人關註。

他在公寓前看瞭一眼手機,圭司給他發來瞭新村拓海的追加信息。從他最近的郵件收發記錄來看,新村拓海接受瞭好幾傢公司的聘用考試。他還向其中一傢公司發送瞭簡單的個人簡歷。簡歷上說,他老傢在茨城,從當地高中畢業後,曾在二手車銷售店就職,二十一歲來到東京。他在東京幾傢飲食店打過工,兩年前辭掉瞭最後一傢店的工作。四年前,他還在飲食店工作時創建瞭一個社交賬號,但隻更新過兩次便再也沒有登錄,無法從中瞭解他最近的情況。

祐太郎又看瞭一眼照片。那是新村拓海在社交賬號上留下的二十四歲時的照片,一頭褐色短發,耳朵上掛著銀色大耳釘,故意擺出瞭展示右手腕刺青的造型。

從照片和簡歷判斷,他甚至從未安頓下來,反倒像個吊兒郎當的小混混。但祐太郎心裡並不這麼想。

明知道工作經歷有兩年空白,他還是給公司投瞭那樣的簡歷。可能因為走投無路,也可能因為過於天真。不管怎麼說,新村拓海都想找一份正經工作。他已經在東京待瞭七年,可能這七年間,他一直無法在這裡紮根,一直在掙紮。而他今後可能會遇到善良的人,找到好工作,過上跟別人一樣的生活。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開始那樣的人生,就被人刺死瞭。他不知道新村拓海在沒有工作的兩年裡究竟幹瞭什麼,但祐太郎可以想象他身在何處。運氣好的人、運氣不好的人,這兩類人在普通社會很難區分,但越是踏入灰色區域,那種區別就會越明顯。新村拓海所在的就是那種環境,而他屬於那種運氣不好的人。

祐太郎收起手機,來到公寓一樓新村拓海的住所。他覺得裡面應該沒人,就在按門鈴時順便看瞭一眼鎖孔形狀,萬萬沒想到裡面竟有人回應。一個跟祐太郎年齡相仿的女人來開瞭門。

“啊,請問這裡是新村拓海哥的住處嗎?”

“是啊,你有什麼事?”

女人說完就閉上嘴,從門縫裡把祐太郎端詳瞭一會兒。她好像才剛睡醒。

“你是記者嗎?”

他有點想順著她的話承認,但隨即想到報社和雜志社都不可能有他這樣的記者,便把話吞瞭回去。因為他隻穿著T恤牛仔褲和運動鞋,外面還披著一件陳舊的風衣。

“呃,我是拓海哥的後輩,叫真柴祐太郎。你沒聽拓海哥說起過我嗎?”

如果自稱前輩,會讓對方心生戒備,若謊稱朋友未免顯得咄咄逼人,而且太假瞭。祐太郎自以為選擇瞭最不容易被懷疑的身份,可她還是皺起瞭沒有描黑的細眉毛。

“什麼後輩,什麼時候的?公司後輩?”

“公司?不是,我是他初中後輩,茨城那兒的。最近在這邊偶然碰到,就跟他交換瞭聯系方式。”

眉頭的皺褶消失瞭。

“等等。”

她先關上門,很快又穿著涼鞋走瞭出來。再次把門關上後,女人就站在瞭屋前走道上。見她的寬松針織衫被豐滿的胸部撐起,祐太郎硬是阻止瞭幾乎要滑落到乳溝的視線,並低頭行瞭個禮掩飾過去。女人回瞭一聲問候,說自己叫高木由美,是新村拓海的戀人,跟他在這裡同居。

“拓海哥初中時很照顧我。我那時候特別狂,有好多前輩都看我不順眼,每次都是拓海哥幫我擋下瞭。”

“你說小拓嗎?嗯——”

她笑瞭起來。這人一笑,下垂的眼角就顯得特別嬌俏。

“啊,拓海哥平時可不那樣,有點那個。”

二十歲出頭就來到東京的年輕人,基本上都是沒在傢鄉混出頭的傢夥,因此很難想象那種人在初中能有什麼作為。為避免言過其實,祐太郎故意說得很含糊,悄悄觀察她的反應。

“嗯,是啊。那傢夥膽子小,又凡事都抓不住要領。”

果然如此。她說完之後,露出瞭苦笑。

“感覺總在瞎忙活。”

沒膽量,抓不住要領,一直瞎忙活,蝸居在東京的陳舊公寓裡渾渾噩噩度日。這樣的人最近突然開始找正經工作,可能是為瞭同居女友吧。

“可是他很溫柔。”祐太郎說。

“是啊。”她難過地點點頭,“沒錯。”

她眼裡噙著淚水,祐太郎險些被影響瞭情緒,但很快便想起自己來這裡的原因。

“我在網上看到拓海哥被殺的消息,嚇瞭一大跳。那是真的……”

“嗯,我也嚇瞭一跳。應該說,根本搞不清楚狀況。小拓竟真的死瞭……”

“啊!”祐太郎耷拉著肩膀,“果然是拓海哥嗎?我想確認那消息是不是真的,給他打瞭好幾個電話,可是打不通。因為上次還問瞭住址,我就直接過來瞭。是嗎,果然是拓海哥啊……本來他不接電話,我就有糟糕的預感瞭,還打瞭好幾次呢。”

他自己都覺得演技很糟,但她絲毫沒有懷疑。

“哦,電話。啊?對瞭,他手機去哪兒瞭,在警察那裡嗎?”

“沒放在傢裡?”

“沒在這兒,警察也沒交給我。莫非要跟遺體一塊兒移交過來嗎?”

“拓海哥出門時帶手機瞭嗎?”

“嗯,他從來都手機不離身,說是工作需要。”

“工作?拓海哥有工作嗎?我沒聽他說過。”

新聞說新村拓海目前無業。就在她開口要回答時,屋裡突然傳來尖厲的聲音。他一開始還以為是貓叫,但很快意識到那是嬰兒的哭聲。隻見她慌忙轉身開門走瞭進去。祐太郎擋住即將關上的門,看瞭一眼室內。廚房兼餐廳另一頭有扇紙門,她走瞭進去。

“原來你們有孩子嗎?”

他在門口問瞭一句,卻沒有得到回應。孩子哭聲愈發響亮瞭。那充滿能量的高亢哭聲讓祐太郎忍不住微笑,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瞭敲墻壁的“咚咚”聲。隻聽她高喊一聲對不起,孩子的哭聲又變大瞭。墻壁再次響起“咚咚”聲,這回並沒有停下來。他意識到那是鄰居的抱怨。

“我去跟那邊說吧。”

祐太郎感到無名火起,對屋裡說道。

“不用,別去瞭。”

過瞭一會兒,敲墻聲終於停下來。祐太郎聽到她在堅強地哄著孩子。又過瞭一會兒,嬰兒哭聲漸歇,她從屋裡走瞭出來。孩子正在她懷裡吮著指頭睡覺。

“小拓租這個房間時,本來打算一個人住。我也跟他商量過早點搬傢,隻是我們錢不夠。”

她說話時伴隨著嬰兒吮手指的聲音。

“真可愛呀。”

祐太郎用指尖輕戳一下孩子光潔的臉頰。嬰兒睜開瞭眼,但很快又閉上,繼續吸吮手指。祐太郎實在忍不住,便問瞭一句。

“我可以嗎?”

“啊?”

“抱抱孩子,就一小會兒。”

“啊,嗯,可以啊。”

祐太郎從她手上接過寶寶。嬰兒再次睜開眼,略顯不耐煩地看著祐太郎,但祐太郎露出微笑後,孩子便換上瞭拿他沒辦法的表情,又睡瞭過去。他極力忍住使勁蹭臉蛋的沖動,抱著那團暖融融的小身體享受瞭好一會兒,才把孩子還給瞭她。

“小拓沒跟你提起這孩子嗎?”

她輕輕搖晃孩子,問瞭一句。

“啊?哦,沒提過。”

祐太郎有點擔心她是不是起疑瞭,但她絲毫沒有警惕的樣子,反倒露出瞭有點寂寥的表情。

“是嗎?因為這是我前男友的孩子,不是小拓的。”

“啊,哦。原來是這樣啊。”

“跟女人同居,還帶著那女人跟別人生的孩子,這種事太丟人,肯定不好意思跟後輩說吧。我們來到這裡已經快半年瞭,小拓從來沒抱過這孩子。有時孩子哭瞭他也不去哄,總是氣呼呼地來找我。”

祐太郎實在不知說什麼好,隻得反復說“是這樣嗎”。

“那個,話說回來,拓海哥在做什麼工作?”

“我也不太清楚。他好像在什麼組織工作,那裡經常打電話找他。不過每次打電話他都很小心,不讓我聽到,我覺得那應該不是什麼好工作。所以警察來問時,我也回答瞭不知道。明明在一起生活,卻不知道他幹什麼工作,我這種女人真是夠嗆。”

“其實我也一樣,有時要幹些不太正經的工作。每到那種時候,我都不會讓自己珍重的人知道,因為那樣隻會讓他們擔心。”

她抬起頭,露出微笑。

“謝謝你。祐太郎君真是個好人。”

“沒什麼。”

“最近那個組織的聯系少瞭,他也開始找正經工作,其實我也放心不少。所以現在說他被殺瞭,我還是很難相信。”

“是嗎?也是啊。”

他已經看到餐桌一角放著筆記本電腦,那想必就是新村拓海委托他們刪除資料的電腦吧。另外一樣委托物品雖然不知道在哪兒,但他至少知道東西不在這裡瞭。

為瞭保險起見,祐太郎留下自己的聯系方式,隨後便離開瞭。

祐太郎走進事務所,眼前突然落下一個籃球。他抓住落地後彈起的球,反手投向圭司。圭司接過球,用投籃姿勢往門頂的墻上一扔。籃球擊中墻上畫的圓圈,掉瞭下來。圭司轉動輪椅的手推圈上前,接住球往前輕輕一拋,隨即用力轉動手推圈。輪椅快速前進,他接住彈起的球,飛快轉瞭一圈,再次投籃。籃球又擊中墻上的圓圈,落瞭下來。

圭司思考時習慣運動。事務所裡放著籃球、棒球手套和網球拍。他不僅會揮拍,有時還會對著墻壁打球。雖然這裡也有足球,但祐太郎尚未見過他怎麼用。

圭司的輪椅與祐太郎見過的普通輪椅不一樣,在膝蓋下方有一根鐵棒,好似保險杠一樣擋在前方。那應該是受到撞擊時能起到保護作用的裝置,可祐太郎從沒見過安著保險杠的輪椅。除瞭那根保險杠,整個輪椅看起來還十分堅固,似乎比普通輪椅重瞭不少。圭司一言不發地操作著那臺輪椅,不斷重復投球動作。就算隔著衣服,祐太郎也能想象他上半身結實的肌肉隨著動作伸展和收縮。他看瞭一會兒,然後坐在圭司的辦公桌上,開始匯報情況。

“他們發現的屍體確定是委托人拓海哥,而我們要找的手機被拓海哥本人帶出門瞭。既然不在警方那裡,說不定被殺死拓海哥的兇手拿走瞭。”

圭司又投瞭一個球,然後轉過來。

“拓海哥?”

“我的前輩,以前在傢鄉上初中,時常受他照顧。”

“那種設定啊。”圭司哼笑一聲,又拿起籃球,“兇手為什麼拿走手機?”

“肯定不是拿去賣吧。有可能看見拓海哥想刪除的數據瞭?”

圭司一邊運球,一邊思考。

“殺死委托人後馬上看到文件夾內容,從那以後便沒動過手機。雖然不可能,但怎麼說呢,身上帶著一臺手機,一般人都會拿出來操作兩下吧。一旦有人操作,鼴鼠就不會收到信號。莫非兇手發現文件夾後馬上處理掉瞭?”

圭司歪著頭喃喃自語。

“也有可能是本人將手機藏起來瞭。”

“他自己藏起來瞭?”

“新村拓海才二十八歲,為什麼要對我們發出委托。他看起來不像得瞭什麼病,那一定是感到自己陷入瞭危險。事實上,委托後不到一個月,他就被殺害瞭。所以,新村拓海有可能把手機藏在什麼地方,以保證即使自己遇襲,數據也不會被盜走。”

有可能啊,圭司咕噥著,又拍瞭一會兒籃球,隨後把球扔給祐太郎。

“不管怎麼說,既然已經確定死亡,就先把電腦裡的數據刪掉吧。”

“要刪掉嗎?”

“那是委托內容。”

圭司來到辦公桌另一頭,把鼴鼠拽瞭過來。祐太郎慌忙扔掉籃球,抬手按住瞭屏幕。

“啊,不,你先等等。呃,這回你真的要等等。”

圭司不高興地看著祐太郎。

“拓海哥是被殺掉的,跟病死不一樣,對不對?得知自己的戀人突然被殺害,現在跟他同居的人非常困惑。能讓我看看拓海哥想刪掉的數據嗎?那樣或許能知道他為什麼被殺。”

“兇殺案調查交給警察就好,我們的工作是刪除數據。”

圭司把祐太郎的手推開,準備翻開鼴鼠屏幕。

“既然如此——”祐太郎又按住瞭屏幕,“哪怕為瞭完成工作啊,他想刪除的數據說不定會提示手機去向。”

“你隻是想看數據而已吧?”

“那也不能說絕對不想。”

右手被推開,祐太郎又把左手按瞭上去。

“可是,你想啊,我們不是沒別的線索嗎?你把數據刪瞭,然後怎麼辦?怎麼找到手機?”

圭司抬頭看著祐太郎,祐太郎咧開嘴對他笑瞭笑。圭司冷冷地看著他的笑容思考片刻,然後點瞭兩下頭。

“確實,這樣下去會沒完沒瞭。那就聽你的吧。”

祐太郎抬起手,圭司翻開瞭鼴鼠。祐太郎繞到書桌另一頭看向畫面,這是他頭一次看委托人要求刪除的數據。

文件夾名叫“新建文件夾”,可能新村拓海創建文件夾時沒有改名字。祐太郎開始想象裡面的內容:他那個組織的殺人錄像、關於下一次犯罪的會議錄音、不知從何處得知的贓款藏匿地點。

圭司當著祐太郎的面打開瞭文件夾。

“嗯?哈?這是啥?”祐太郎忍不住喊瞭一聲。

祐太郎本以為,就算跟想象有出入,文件夾裡至少也得是很刺激的東西。畢竟這都出人命瞭。

“如你所見,是通信錄。”圭司說。

那是四頁紙的照片,紙上羅列著姓名、住址和電話號碼,加起來至少有兩三百人吧。除瞭住址都在東京都內,完全看不出別的共同之處。裡面既有男人的名字,也有女人的名字,既有獨棟住宅,也有看似集體住宅的地址。

“這我就搞不懂瞭,拓海哥因為這個被殺瞭?”

“不一定是……”

圭司沒有把話說下去,而是轉動手推圈,把輪椅換瞭個方向,朝向另一個電腦屏幕。

他似乎在查什麼東西。祐太郎等瞭好一會兒,圭司遲遲不把頭抬起來。見他一門心思操作電腦,祐太郎決定離開事務所,免得打擾他。

“我去便利店買零食,你要什麼?”

圭司沒有給他回答,於是祐太郎輕手輕腳地離開瞭。沿著走廊往前走就是電梯,中途兩側各有一扇門。右邊那扇拉門裡面是圭司的住處,但他隻是如此聽聞,從未進去過。左手邊是圭司姐姐管理的“坂上法律事務所”的倉庫,他同樣沒進去過。

乘坐電梯上到一樓,祐太郎碰到瞭圭司的姐姐舞。她好像剛出門回來,跟兩個貌似律所員工的西裝男人走在一起。

“哦,新人。出去幹活兒?”

即便看見明顯跟她不在一個世界的祐太郎,舞也毫不猶豫地揚起瞭聲音。她的視線高度與身高一百八十厘米的祐太郎差不多,減去腳上高跟鞋的高度,至少也有一百七十厘米吧。跟小臉蛋有點不相稱的大嘴格外引人註目。

“不,就是到便利店跑一趟。”

祐太郎說完,舞張開大嘴哈哈笑瞭起來。

“別偷懶啊新人,好好幹活兒。”

“是。”

祐太郎朝她敬瞭個禮,舞揮揮手,跟員工一起走進瞭電梯。祐太郎呆呆地看著一路朝上走的電梯數字。

“她是個不錯的律師。”這是圭司對姐姐的評價。

據說,舞擔任所長的“坂上律師事務所”原本聚集瞭許多企業法務的精銳,在業界十分出名。幾年前兩人的父親去世時,把這棟樓連同律所留給瞭舞。然而,即便是前所長的親女兒,那些經驗豐富的精銳律師也不會乖乖聽命。於是在兩人的父親死後,幾乎所有律師都離開瞭事務所。舞趁此機會展開瞭大膽的業務轉型,把目標客戶從企業切換為個人。律所主要瞄準富裕人群,成瞭提供一切咨詢援助的一站式法律事務所。按照舞的說法,就是“從性騷擾冤案到遺產繼承問題”通通包攬。如今,事務所擁有七名律師和二十多名員工,知名度和業績都蒸蒸日上。部分原因可能是外面很少見到專業從事個人業務的律所,但如果舞本身不是一名優秀的法律從業人員和創業者,律所發展也不可能如此順利。

圭司那句“不錯的律師”就是這個意思。

“可惜——”當時圭司還補充道,“她是個變態。”

都怪他那句話,祐太郎每次跟舞碰面都提心吊膽。這個身材曼妙、個性十足又美貌的三十幾歲的優秀律師,究竟哪方面變態呢?

祐太郎凝視數字時,電梯已經升到瞭四樓。舞的律所占據瞭二樓到四樓所有空間,今天想必也有許多人在裡面工作。祐太郎看向自己腳下。地上與地下,姐姐與弟弟,服務有錢人的律所和擺弄數字信息的秘密基地,變態與偏執。

他在便利店買瞭巧克力,一回到事務所,就聽到圭司慍怒的聲音。

“你去哪裡瞭?”

“啊,便利店。欸?我跟你說瞭呀。吃不吃巧克力?”

圭司不耐煩地搖搖手,把其中一個顯示器轉向祐太郎。

“我把新村拓海委托我們刪除的地址簿上所有罕見的名字都檢索瞭一遍,結果發現瞭這個。”

那是某個非營利組織的演講會記錄,內容為“預防詐騙的防衛術”。演講會主要以年長者為對象,介紹如何預防轉賬詐騙和私募股權詐騙。地址簿上的“作田良治郎”先生似乎作為嘉賓介紹瞭自己遭到詐騙的經歷。

“還有這個。”

那是一則老人自殺的報道。死者“柘植丈人”兩年來不斷遭到詐騙,幾乎失去瞭所有財產。報道還說,自殺原因可能與此有關。

“你是說,那幾張紙記錄瞭詐騙受害者的聯系方式?”

“那兩個人隻是碰巧被點出瞭姓名,一般情況下,詐騙受害者的名字不會公開。既然這兩個名字罕見的人都是詐騙受害者,那應該可以認為,這就是詐騙受害者的地址簿。”

祐太郎忍不住皺起眉。

“‘肉雞’名單嗎?我聽說過這玩意兒。”

一般人可能會想,曾經遭受詐騙的人會心生戒備,不會再受詐騙。但實際並不一樣。隻要是被詐騙過的人,第二次、第三次還是會被騙。因為他們就是容易受騙的人。據說,那些理想詐騙對象的名單會不斷更新,並被人們暗中交易。

“拓海哥的工作原來是詐騙嗎?”

“他恐怕是想利用我們毀滅證據。至於他設定的四十八個小時……哦,原來是送檢時間。”

“送檢?”

“警方逮捕嫌疑人後,必須在四十八小時之內送檢。若超過那個時間,就不得不釋放嫌疑人。新村拓海的盤算是,萬一自己遭到逮捕並被送檢,就讓我們把這份關鍵證據刪掉。”

“可是,不確認死亡我們不能刪除啊。”

祐太郎說完,圭司移開瞭目光。

“沒錯,不過有許多委托人並不理解這個原則。”

他的語氣有點含糊。

“真的嗎?欸?怎麼回事?”

“許多委托人以為,隻要從我們網站上下載瞭軟件,它就會在超過指定時間後自動激活,自動刪除指定文件。事實上,超過指定時間後,軟件隻能激活遠程操作設備的功能。畢竟我們要刪除對委托人來說十分重要的數據,必須慎之又慎。正因為如此,我才要在確認死亡後,手動進行刪除。軟件功能都寫在合同上,隻要仔細閱讀就能瞭解,而且合同上也寫明瞭隻在委托人死亡後刪除數據,並沒有違反契約。”

他不高興的語氣聽起來仿佛狡辯,不過仔細想想,畢竟那些都是人死瞭也想帶進墳墓裡的數據,委托人恐怕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考慮到那種心情,圭司可能在網站上用瞭刪除時軟件會自動運行的表述。更何況,圭司基本上不會看內容,而是直接刪除,所以結果差不多。隻是若不在表述上處理得曖昧一些,委托數量恐怕會劇減。

祐太郎還想多調侃兩句,但轉念一想,覺得不應該過分刺激雇主,便言歸正傳道:“說到底,這是怎麼回事?”

圭司拿起桌上的棒球往地上一扔,重新接住瞭。隨後,他邊扔球邊說:

“新村拓海是詐騙團夥的末端之一,某天,他得知組織有一份名單,那就是所謂的‘肉雞’名單。新村拓海認為那是一個聚寶盆,便用手機拍下瞭名單照片。他恐怕打算脫離團夥單幹吧。然而事情敗露,組織把新村拓海殺死,處理掉手機,但沒有意識到新村拓海還把那份名單拷貝到瞭電腦裡。”

嗯——祐太郎沉吟片刻。

“這樣確實說得通,隻是怎麼說呢,感覺有點不像拓海哥。背叛組織出來單幹這種事,對拓海哥來說不會太難瞭嗎?”

“你瞭解委托人嗎?”

“他女朋友都說拓海哥膽子小,抓不住要領啊。”

“女朋友不一定真正瞭解自己的戀人,而且記憶會扭曲,記錄卻不會。新村拓海電腦裡確實存在這份名單,這是不可動搖的事實。可能他想要錢吧。”

祐太郎又抱著胳膊沉吟瞭一會兒,還是沒能找出圭司那番話的破綻。

“那就是說,被盜走名單的詐騙團夥殺瞭拓海哥?”

“嗯,應該是瞭。你去查出新村拓海加入的詐騙團夥,搞清楚他們把手機怎麼處理瞭。”

“啊——欸?”

祐太郎正要反問,桌子一角的打印機突然動瞭起來。他定睛一看,原來是那四張名單。圭司在鼴鼠屏幕前抬起頭來。

“電腦上的數據已經刪除瞭,如果手機數據已經被處理掉也就罷瞭,若隻是扔到河裡,那就有點麻煩,必須找到實物並將數據刪除。考慮到遺體出現在河岸邊,那個可能性很高。你會潛水嗎?”

“我哪會潛水啊。那啥,你還在說數據?不是說殺人案?我們剛才不是追查到兇手瞭嗎?”

“我們的工作是按照委托刪除數據,殺人案歸警察管。”

“可是——”

“警方現在或許也在尋找可能成為兇案證據的手機。要是他們先找到瞭會怎麼樣?若還能開機尚可,要是無法開機,他們恐怕會直接提取內存,將數據導出來。一旦發生那種情況,我們就無法刪除數據瞭。所以你必須先於警方找到手機。”

“現在還有必要刪除數據嗎?拓海哥隻是把它當成自己被逮捕時的保險措施吧。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必要?”

“既然接受瞭委托,就要履行到最後。我們不應該揣摩委托人的想法,因為我們出動時,委托人都已經死亡瞭。”

“可是,你要我怎麼找詐騙團夥,還要搶先警察一步?”

“你沒有那方面的熟人嗎?”

“哪方面的熟人啊,我怎麼可能有?”

“我感覺你像是有那種熟人啊,真是看錯你瞭。”

“你到底對我有什麼期待?”

話音剛落,祐太郎就想起瞭自己的盒子。裡面應該有那麼幾個能牽扯到詐騙團夥的工作,但他可不指望自己能碰巧找到新村拓海的組織。

“反正我會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查一查,你可別太指望我。”

“我就說你有嘛。”

祐太郎正要反駁,圭司卻擺擺手。

“快去找吧,我就指望你瞭。”

祐太郎連抱怨都懶得抱怨瞭。這時他的肚子咕嚕嚕響瞭起來,他看瞭一眼時鐘,快七點瞭。

“聯系方式都在傢裡,今天我先回去瞭。”

“嗯,替我向老三問好。”

他滿腦子困惑地走出事務所,一路來到電梯門前才反應過來。

“人傢叫老玉啊。”

祐太郎回到根津的住處。那雖是一座老舊的木房子,但對比周圍那些號稱從東京大空襲中幸存下來的房子,已經算非常年輕瞭。他打開玄關拉門,抱起早已等得不耐煩前來迎接的老玉,走進屋內。鋪著榻榻米的房間還保持著他跟祖母生活時的樣子。祐太郎把老玉輕輕放到榻榻米上,走進瞭廚房。他對做飯這件事既不算喜歡也不算討厭,隻是祖母在世時,命令他每天都要做飯。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人就不會輕易死掉。我會把這座房子留給你,讓你有地方睡覺。不過吃飯這件事你得自己想辦法。”

那是祖母一直掛在嘴上的話。也不知道她真的是為孫子著想,還是自己想偷懶。總而言之,她命令祐太郎一早一晚必須做飯。為此,祐太郎無論什麼日子都保證自己傍晚六點回到傢。直到後來他才發現,多虧瞭那個習慣,自己才沒有走上太偏頗的道路。

“我傢有個奶奶,要是我不回去,她就得餓死瞭。”

一個男人每到傍晚就留下這句話匆匆回傢,換誰也不會把他拽到太深的水裡。畢竟那樣的人無法信任,也靠不住。祐太郎曾經好幾次無意中接觸到黑色世界,但從未沉浸其中。黑與灰之間的界限雖然很難看清,卻關乎性命。他之所以沒有跨過那條線,還是多虧瞭祖母,因此祐太郎對她心懷感激。

留下好朋友老玉,祖母已經去世瞭一年多。現在,祐太郎把每天喂飽老玉當成瞭自己的使命。他擔心自己哪天太忙回不瞭傢,還在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傢裡寄存瞭一把鑰匙,但實際上,他從未把老玉的就餐問題托付給別人。反倒是那個受他托付的朋友,每個月會有那麼一兩次擅自跑到祐太郎傢裡,等他回來蹭飯吃。不過那朋友最近一直沒露臉。

他把做給自己吃的快手飯菜放到矮桌上,再把老玉的貓糧盛到盆子裡。老玉吃慣瞭祖母的剩飯剩菜,看見貓糧果然又露出瞭不滿意的表情。

“你吃這個是不是不拉肚子瞭?毛發是不是更光滑瞭?附近的貓都特別喜歡呢。”

祐太郎拿起貓糧送到它嘴邊,老玉這才不情不願地叼過去,嘎吱嘎吱地咀嚼起來。

“別一臉很難吃的樣子嘛,這種貓糧可貴瞭。”

看到老玉湊到食盆前吃起來,祐太郎才走到架子旁拿起“找不到下一份工作時的備用盒”,邊吃邊翻看裡面的便條和名片。

“要說可疑,這裡面的東西全都很可疑,真是太難挑瞭。”

吃著吃著,手機響瞭起來。他拿過來一看,是個陌生號碼來電。祐太郎舉起瞭手機。

“你好。”

他接通電話,吸溜瞭一口味噌湯。

“你是真柴祐太郎吧?”

他沒聽過那個聲音。祐太郎咽下味噌湯,反問一句:“你有事嗎?”

“你是什麼人?真是新村的初中後輩嗎?”

“啊?什麼?”

“白癡,別裝傻,新村的女人都告訴我瞭。你要真是他初中的後輩,就說說他初中叫什麼名字。”

祐太郎想起自己把聯系方式給瞭新村拓海的戀人。這男人怎麼從她那兒問到電話號碼的?他稍加想象,立刻怒從心起。

“你沒弄哭寶寶吧?”

“哈?我為啥要弄哭寶寶。”

“這號碼你從哪兒搞到的?”

“我聽說新村死瞭,就到他傢看看,是新村的女人告訴我的。她還說,有個初中後輩比我先一腳來過,現在連高中前輩也來瞭,小拓果真是個好人,都感動得哭瞭。那女人真是太蠢瞭。”

“你是拓海哥那個組織的人嗎?”

“組織。”男人笑道,“真不錯,感覺很要好嘛。”

“是你們殺瞭拓海哥,對吧?”

“白癡,白癡。你真是太白癡瞭。殺人犯還會拿著慰問金到被害人傢裡去嗎?”

“慰問金?”

“新村雖然是個蠢貨,但心眼不壞。”

“哪怕他偷瞭組織的名單?你們用的名單被拓海哥偷拍瞭不是嗎?我都知道。”

“偷拍?”

男人沉默瞭一會兒。老玉可能聽到他聲音裡的緊張,安撫似的跳到祐太郎膝上坐下。

“你不知道嗎?”

“沒什麼關系,反正都沒用瞭。要是你想用就隨你的便,不過那份名單已經很老瞭。你花多少錢從新村手上買的?啊,莫非你是為瞭那個上門投訴?哦!”

男人的語氣一下變瞭。

“莫非是你小子因為那種事殺瞭新村?”

那個聲音充滿迫力。雖然祐太郎曾在各種場合被威脅,卻也不敢保證自己真正面對那個人時,能馬上反駁回去。

“怎麼可能?拓海哥難道不是你們殺的嗎?”

對方似乎想瞭一會兒,聲音又恢復瞭正常。

“殺什麼殺,活兒都幹完瞭。他雖然不是個壞傢夥,但是派不上用場,我們已經不想跟他扯上關系瞭。”

“這份名單你們不要瞭?”

“要是不要瞭,但希望你也別用。萬一你因為那份名單被抓,恐怕連我們這邊的‘肉雞’也要被查出來。不如我們見一面吧?要是你想用名單,或許能合作合作。”

“知道瞭,在哪兒見?”

“下次再聯系你。”

沒等祐太郎挽留,對方就掛斷瞭電話。

翌日,祐太郎再次來到新村拓海的公寓。問過新村拓海的女朋友後,祐太郎得知原來昨天他離開後,一個自稱新村拓海高中前輩的男人帶著慰問金來拜訪瞭。從她說的話來看,那人並沒有打探什麼,似乎隻是來確認新村拓海被殺對他們是否存在不利因素。給祐太郎打電話應該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

“那也就是說,殺死新村拓海的人並非來自那個組織?”

祐太郎在事務所匯報那通電話之事時,圭司先發瞭一頓牢騷,問他為何不馬上聯系,隨後向他確認道。

“應該是,而且我感覺他們還有點喜歡拓海哥。”

想到男人驟變的聲音,祐太郎補充道。

“那傢夥聽起來好像對叛徒從不客氣,不過他們並不知道拓海哥偷拍瞭名單。”

“那是誰殺瞭他?手機在誰手上?”

“不知道。”祐太郎應瞭一聲,但圭司好像並沒有尋求他的回答。他正困惑的時候,一張紙遞到瞭他面前。

“我們分頭行事吧。”

祐太郎條件反射地接過那張紙,目光落到上面。那是文件夾裡的名單。昨天圭司在刪除新村拓海電腦資料前打印瞭一份。

“你去打電話,就說是警視廳犯罪被害對策室,正在調查詐騙受害者的後續情況,問他最近是否接到過可疑電話和拜訪。”

“嗯?幹什麼?”

“這份對組織來說已經沒有用處的名單,對新村拓海卻別有意義。所以,新村拓海應該是想用這份名單做什麼事情。既然如此,他應該與名單中某個人有所接觸。你要幫我找到那個人。”

於是,祐太郎和圭司就開始撥打電話瞭。祐太郎心裡很厭煩,因為要打的電話實在太多瞭。但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有點多餘,因為第一通電話就有瞭反應。

“啊,又要調查嗎?”

祐太郎按照圭司的吩咐報上身份,對方這樣回答道。他在名單第一行,住址在江東區,名叫中村和夫。

“哦,不過上回那位是深川警署的人吧。你不是因為那個案子嗎?”

那是個老人的聲音,聽起來幹澀含糊,很難搞清楚他在說什麼。

“我是警視廳的人,這次聯系您是想確認,您作為曾經的詐騙受害者,有沒有被卷入新的詐騙案件中。請問分署的聯系事項是什麼?”

“分署?”

“啊,我是說深川警察署。深川警察署跟您說瞭什麼?”

“哦,他們說找到被詐騙的物品瞭,打電話來問是不是我傢的,不過好像跟我傢沒什麼關系,所以我就如實說瞭。雖然我傢也遇到那種人瞭,不過沒被拿走什麼東西,嗯。對,對,來瞭好幾次,你說對吧?”

其後,祐太郎耐著性子保持對話,好不容易瞭解瞭情況。上個月,一個自稱深川警察署警員的青年男子打來電話,說署裡最近接到舉報,有個組織正在實行惡性低價收購,遂將其查封並收繳瞭一件涉案物品。那是一個舊盒子,警方正在尋找物主。

“那人還說,是個貼著裝飾品、閃閃發光的黑盒子。”祐太郎對圭司說。

“貼著裝飾品、閃閃發光的黑盒子?莫非是螺鈿工藝的漆器文房盒?新村拓海在找被騙走那個文房盒的受害人。可是為什麼?”

“不知道。”

“新村拓海的組織對這個名單上的人實施瞭低價收購詐騙。有一次,他發現騙來的文房盒裡裝著東西,比如能夠用來敲詐的材料。新村拓海想利用那些東西進行敲詐,卻不知道文房盒來自何處。於是,他便試圖用名單找到受害人。”

“很難說啊。”祐太郎歪頭道。

“那些低價收購到的東西一般都會馬上轉手,所以保管時應該是用瞭品類分類法。貴金屬就歸為貴金屬,奢侈品就歸為奢侈品。這樣一來,確實會無法查到物品的來歷。隻不過,我感覺敲詐不符合拓海哥的性格啊。”

“你很瞭解委托人嗎?”圭司說,“既然委托人曾是詐騙集團的成員,那麼敲詐勒索並不奇怪。”

“啊?可是低價收購跟敲詐不一樣吧?”

“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低價收購,冒充身份,幹那種事的組織全都有自己的理由。比如日本的錢大部分都在老年人手裡,老年人又不花錢,就辛苦瞭我們這些年輕人,所以年輕人從老年人那裡拿錢,並不是什麼壞事。諸如此類。啊,那當然是不對的,我隻是想說,他們都有用來給小嘍囉洗腦的歪理。像我這種笨蛋有時還真會信瞭他們那一套。所以我就感覺,拓海哥就是那種情況。那些犯罪組織的小嘍囉同樣屬於被盤剝對象,因此與其說是加害者,倒更像是被害者。”

“你小子。”圭司無可奈何地抬頭看著祐太郎,“對著名單上的人也能說出那種話嗎?”

“那確實說不出口,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別看他是詐騙集團的成員,就感覺他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兩者應該不太一樣吧。”

“別管瞭,我們還是問問被騙走東西的當事人吧。”

“被騙走東西的當事人?”

“剛才你第一個電話就正中目標,其實並非巧合。新村拓海跟我們一樣,按順序聯系瞭名單上的人,所以我們也照做就對瞭。你負責奇數行吧。就說前幾天分署聯系過您,不知您是否想起瞭什麼。”

“想起瞭什麼?”

“怎麼說都行,隻要告訴對方,分署應該聯系過您,不知後來有沒有進展就好瞭。”

“嗯?哦,原來如此。”

祐太郎跟圭司一起打瞭好多個內容相同的電話。那份名單似乎確實很舊,基本隻有一半號碼能撥通。其他要麼是搬傢瞭,要麼已經去世瞭,要麼換瞭號碼。大部分接到電話的人都在半年前到三四個月前與低價收購詐騙集團有過接觸,其中大約兩成遭到瞭詐騙。慨嘆和悔恨、認命與自我厭惡,重復瞭許多氣氛陰鬱的電話,快把第一張名單過完時,他們終於得到瞭不一樣的反應。

“你說分署的電話嗎?那個分署是不是目黑警署?不,應該沒有吧。”

那個聲音聽起來像老年人,但很清晰有力。他說自己接到過疑似低價收購詐騙的電話,不過斷然拒絕瞭。關於此事,分署並沒有打電話向他詢問。

其後他們又打瞭幾個電話,總算接通之後,回復同樣是沒接到過分署聯系。

“新村拓海在這幾行中間放棄瞭打電話,所以盒子主人應該在這裡面。”圭司說。

從接到分署聯系,也就是新村拓海那些冒充電話的人,到聲稱自己沒接到電話的人中間有三個名字。其中一人的號碼已經不使用瞭;還有一個是傢人接的電話,說他三年前已經去世瞭;最後一人的電話撥打後能聽見等待鈴聲,但無人應答,也沒有轉接到留言電話。

“赤井惠子女士。這人就是盒子主人?”

“不知道呢。她住在足立區,不如我們去看看。你有駕照吧?”

祐太郎吃驚地看向圭司。他可是頭一次聽到圭司要外出。

那輛小貨車後方可以安裝斜板,將輪椅推上去,即可固定在後座位置上。推輪椅和固定輪椅的方法,都由舞在事務所大樓停車場裡演示瞭一遍。原來她正巧要坐另外一輛車出去。舞見到兩人在停車場便走瞭過去,不顧圭司驅趕,向祐太郎仔細說明瞭順序。

“你竟然要坐車外出,自從夏目離開後就從未有過這種事吧?不過出門走走確實不錯,多虧瞭新人。”

舞高興地說著,圭司卻擺出瞭一張苦瓜臉。祐太郎問夏目是誰,原來是他來之前在“人生刪除事務所”工作的人。

赤井惠子的住處在一座舊公寓一樓。他們把車停在附近的投幣停車場,隨後來到房間門前。按過門鈴之後,並沒有人應答。

“剛才車經過的那座橋——”圭司說,“你發現沒?橋這邊是足立區,那邊是荒川區。而發現新村拓海屍體的地方就是荒川區河岸。”

“你是說,這裡離屍體發現地點很近?”

“我說有那個可能性,這個理由足夠我們進去瞭吧?”

圭司看向祐太郎,祐太郎看向門把手。那是個樣式陳舊的圓筒鎖,祐太郎抬手取下瞭掛在牛仔褲皮帶環上的鑰匙串。那上面有傢裡鑰匙,還有鐵鉤和壓片各一根。雖然隻是很基礎的開鎖道具,但這種老舊圓筒鎖不消一分鐘就能打開。

“你身上總帶著那些東西嗎?”圭司問。

“嗯,這是以前別人送的,用起來意外方便。比如很難開的易拉罐,不知從何下手的點心封膜。你看到那些東西不覺得慪氣嗎?”

圭司無奈地搖搖頭。祐太郎按照指示將圭司的輪椅推到室內。因為裡外沒什麼高度差,他也沒費多大力氣。隨後他又把圭司給他的佈套裝在輪椅的輪子上,推著他進瞭裡屋。短短的走廊左手邊是洗手間和浴室,一走進內部房間,祐太郎就忍不住憋瞭一口氣。

“這是……”

圭司也掩著鼻子無言以對。空氣裡充斥著帶有鐵銹味的強烈腐臭,祐太郎環視四周,想找到氣味源頭。隻見灰色地毯上蓋著一塊黑佈,看著有點像浴簾。祐太郎走過去掀開浴簾,馬上轉開瞭視線。那並不是因為撲面而來的惡臭,而是眼前那片駭人光景。不用細想他就知道,那片黝黑的痕跡是血跡。可能為瞭藏匿屍體,地上有拖曳痕跡,旁邊還放著洗滌劑和刷子。再看一眼不遠處的垃圾袋,他猜到曾經有人把地毯擦拭瞭很多遍,因為裡面裝著大量臟毛巾。

“赤井惠子女士殺瞭拓海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祐太郎蹲下身子,一邊打量地毯一邊說。從氣味和血跡大小來判斷,當時應該流瞭不少血。

“不,應該不是。”

從一旁連通的日式榻榻米間傳來圭司的聲音。祐太郎走過去,看見圭司在角落的佛壇旁,還扔瞭個東西過來。祐太郎接住一看,是牌位。

“這種東西別亂扔啊。”

牌位後面寫著“赤井惠子”這個名字,去世時間是今年初,享年七十六歲。祐太郎把牌位放回佛壇,發現旁邊還有一個牌位。那後面寫著“赤井元”,十年前去世,享年七十歲。佛壇旁還擺著一對老夫婦的照片,想必那就是赤井元和惠子夫婦瞭。祐太郎敲一下鈴,合掌拜瞭一會兒。

回到鋪地毯的房間,圭司拿起矮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放在腿上擺弄起來。

“能用嗎?沒鎖嗎?”

“大部分人會使用四位密碼,而數字鍵盤有四個磨損比較嚴重:0、1、4、5。首先嘗試生日,其次是電話號碼。如果是生日,那麼組合就有四月十五日和五月十四日。經過嘗試是五月十四日,也就是0、5、1、4。”

祐太郎覺得他的解釋根本不算解釋,再聽幾遍也聽不懂。但圭司並不理會祐太郎的反應,一邊擺弄電腦一邊繼續道。

“這裡的住戶名叫赤井良樹,四十六歲,貌似單身。”

“是那兩位的兒子嗎?”

“應該是。他經常打開黃色網頁,但三天前開始沒有瞭動靜。不過對河岸發現遺體一案,他倒是在千方百計瞭解調查情況。”

“沒跑瞭吧。”

“對,沒跑瞭。”

“怎麼辦?”

“他可能正在上班,等他回來吧。”

此時剛過中午,圭司又埋頭擺弄起電腦。祐太郎沒辦法,隻好看看電視打發時間。房間裡別說沙發,連坐墊都沒有,長時間坐著屁股會痛。可是,他又不能躺在旁邊全是血跡的地毯上,隻好站起來抻抻腰,再把周圍環視一圈,發現房間裡簡陋得很。他隻看到一張小矮桌,連電視都放在塑料盒上。旁邊的日式房間更是隻有一個佛壇,連衣櫃都沒有。就算是單身漢生活的房間,這個樣子也太簡陋瞭。假設他直到年初還跟母親一塊兒生活,東西如此之少更是顯得異常。

傍晚六點多,赤井良樹終於回來瞭。他似乎是個性格安靜的男人,以至於祐太郎根本沒發現他回來瞭。他上瞭個小號,沖水走出廁所,正要回房間,才看見一個大張著嘴愣在原地的男人。這人身材微胖,穿著一套軟塌塌的西裝。可能因為幾乎全白的頭發和松垂的臉頰,他看起來比四十六歲要老。

“啊,你好。”祐太郎慌忙行瞭個禮,“你是赤井良樹先生吧?打擾瞭。”

赤井良樹條件反射地點點頭,隨後表情緊張地退後一步。

“你終於回來瞭。”

聽見背後傳來聲音,赤井良樹嚇得跳瞭起來。

“什……你們是誰?”

他似乎嚇軟瞭腳,靠在墻上慌張地看著右邊的圭司和左邊的祐太郎。

“我們是誰並不重要,對不對?重要的是你幹瞭什麼。”圭司說。

“什麼……我、我什麼都……”

“站在一攤血旁邊,你真說得出口。”

圭司不耐煩地朝地毯上的血跡努努嘴。

“這不是……”

“夠瞭,你別說瞭。我們不是警察,也沒有報警。新村拓海的手機在哪裡?”

“啊……欸?”

“手機。被你殺死的新村拓海的手機。你隻要告訴我把手機放哪兒瞭就好。”

祐太郎發現,男人原本驚惶的眼中慢慢恢復瞭思考的神色。他們不是警察,隻有兩個人,一個人還坐在輪椅上。赤井良樹開始註意到這個情況。圭司對面是通往露臺的落地窗,而這裡又是一樓。他正要提醒圭司,沒想到圭司先笑瞭起來。

“你真是太好懂瞭。不過我建議你,要動手請找那位。”

圭司朝祐太郎努努嘴。

那人一開始被不合時宜的笑聲嚇瞭一跳,很快便反應過來,朝圭司撲瞭過去。然而圭司比他更快,飛速拉動手推圈向後退開,下一個瞬間,又猛地向前一沖,撞在失去重心的男人身上。一聲鈍響過後,房間裡響起尖叫,男人跌倒在地。圭司低頭看著那個抱腿倒地的男人。

“為什麼你僅僅是會走路,就認定自己占瞭上風呢?”

男人護著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圭司背對落地窗,朝他悠然一笑。他猛地轉頭看向祐太郎。

“啊,我?等等,我什麼都不會啊,不過學武術的人都誇過我,說我很靈巧。嗯,不過也說不上有多厲害……”

他還沒說完,男人便撲瞭過來。祐太郎躲過他的撞擊,繞到背後把對手腳一鉤,同時扭住手臂一轉,便按倒在地毯上。

“果真很靈巧啊。”圭司說。

“啊,嗯。”祐太郎坐在俯伏的男人背上,扣住他的手臂點點頭,“很多人都這麼誇我。”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祐太郎身下的男人喊道。

“是那傢夥的同夥?來找我報仇瞭?”

圭司緩緩靠近,冷冷地看著在祐太郎身下掙紮的男人,然後說。

“我要手機,你沒聽見嗎?新村拓海的手機在哪裡?”

“手機?你說什麼呢?”

靠近男人的頭部後,圭司並沒有停下輪椅。其中一個車輪抵住瞭男人頸部,那人緊張地咽瞭口唾沫。

“我在問你,殺死新村拓海後,你把他手機放哪兒去瞭?”

圭司用車輪一點一點碾軋他的脖子。男人已經漲紅瞭臉。

“扔掉瞭。”

他控制不住口角流涎,艱難地回答。

“扔到哪裡瞭?”

他報出的地點是遠離新村拓海遺體發現處的下遊。

“有沒有明顯標記,比如旁邊有棵大樹。”

“在橋附近。我是在橋底下扔的,沒有扔遠。我本來想扔進河裡,但是沒夠到。”

圭司咋瞭一下舌,操作車輪離開男人脖子。那人軟倒在祐太郎身下。

“太麻煩瞭,你再把地點詳細問一問。想必你知道,要是找不到手機,辛苦的人是你。”

說完,圭司便推著輪椅朝門口走去。祐太郎急忙叫瞭一聲。

“啊?就這樣瞭?你不用問他為什麼殺人嗎?警察那邊怎麼辦?”

圭司轉頭看向祐太郎。

“沒什麼怎麼辦。要是你想知道動機,就自己問吧。抓緊時間。”

“啊,那我問瞭。”祐太郎把體重壓上去,扣緊瞭被他拽住的手臂,“你為什麼要殺死拓海哥?”

男人痛苦地悶哼一聲,兩條腿胡亂踹瞭幾下。

“你那樣他怎麼說話?”

被圭司一提醒,祐太郎放松瞭力道。男人顧不上理順呼吸就尖聲喊道。

“還不是那傢夥,一直跑到我傢來,不是嗎?趁我在外地工作,跑過來騙一個人生活的老太太。等我回來,傢裡已經空蕩蕩瞭。別說電視機,連餐桌都被他搬走瞭。老媽當時裹在毯子裡,整個人都呆瞭。她一個人待在被洗劫一空的房間裡發抖啊。之後沒多久,老媽就死瞭。”

原來,新村拓海待過的組織曾經到這裡來行騙,從獨自生活的赤井惠子那裡奪走瞭一切。

“拓海哥到你這兒來幹什麼瞭?”

“他冒充警察打電話來,問我有沒有被騙走一個黑盒子。我一聽就知道他在說傢裡的文房盒。我說那是我傢的,他就找上門來瞭。那傢夥怎麼看都不像警察,對吧?我一追問,他就拿出一個口袋說想歸還那東西,請我一定收下。我打開一看,裡面放著照片。那是我小時候的照片,跟老爸老媽一起拍的照片。他就把那些照片裝在便利店塑料袋裡給瞭我。我聽說那是老媽放在文房盒裡的東西,當場就哭瞭。結果那傢夥看見我哭,竟然心滿意足地笑瞭起來,還說這些東西他無論如何都想還回來。我對他說,開什麼玩笑,你以為你做瞭好事嗎?你知道我媽死的時候是什麼心情嗎?你能懂嗎?她臨死的時候,還一直跟我說對不起,對不起,所有東西都被騙走瞭,媽媽對不起你。沒能給唯一的兒子留下任何東西,真是對不起。你爸爸留下的手表,想送給你未來妻子的珍珠戒指全部被拿走瞭,真是對不起。”

說著說著,赤井良樹哭瞭起來。祐太郎再也沒有氣力將他按住,便放開他的手,撐起身子挪到一旁。

“所以你殺瞭拓海哥。”

“對,我打瞭他,打瞭他好多下。那傢夥一次都沒躲。我很生氣,他以為這樣就算受到懲罰瞭嗎?開什麼玩笑!既然你想受到懲罰,那好,我來懲罰你。於是我就從廚房拿瞭菜刀,然後……”

“把他刺死瞭?”

男人點點頭。

“為什麼要做那種……”

“我能有什麼辦法?要懲罰那種白癡,隻能傷害他,不是嗎?跟那種人說什麼都沒用,不是嗎?說瞭他就能懂嗎?我一心想讓他痛,就刺下去瞭。可是那傢夥顯得不怎麼痛。我想讓他更痛,就又刺瞭一刀。結果那傢夥就死瞭。死掉瞭。”

“屍體呢?”

“裹在毯子裡,租瞭一輛車,趁夜扔到河岸上瞭。不過等我回到傢,發現他手機落在房間裡。”

“於是你又出去扔手機瞭。”圭司飛快地說,“因為不想靠近拋屍地點,就找另一個地方扔掉瞭。這就是所有事情經過,好瞭,我們走吧。”

“不用報警嗎?”

“沒關系,不過我感覺,你還沒有堅強到能夠一個人背負著罪孽度過餘生,所以如果我是你,會馬上去向警察自首。讓別人懲罰你,不是更輕松嗎?你就是那種人,在此意義上說,跟新村拓海一樣。”

男人緩緩抬起頭來。

“反正你殺人拋屍的方法都很不講究,過不瞭多久警方就會查到你。哦,對瞭,如果你要自首,最好別提我們。你必須出於自身意願向警方自首,否則好不容易獲得的減刑就要打折扣瞭。”

圭司用目光催促祐太郎。他扔下倒在地上的男人走瞭過去。他剛把圭司的輪椅推到門口,就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

“錯嗎……的錯嗎……”

第三次是一聲吼叫。

“是我的錯嗎?”

“對,是你的錯。”圭司回答,“但錯的不是隻有你一人。”

不等男人回答,祐太郎與圭司就離開那裡,回到瞭停車場。祐太郎拉出車尾的斜板,把輪椅推上去,用鉤子固定住,然後坐上駕駛席,回頭看向圭司。

“我們把他扔下不管真的好嗎?那人該不會自殺吧?”

“比起成天擔心罪行敗露的時候,現在自殺的可能性更低瞭。他應該會選擇自首,而不是自殺。”

“你確定?”祐太郎問。

圭司笑著搖搖頭。

“不確定,我隻是這麼猜測而已。”

祐太郎看向公寓樓,卻被圭司戳瞭一下肩膀。

“走吧,這是業務命令。”

兩人駛向男人說的那座橋。天色已經轉暗,河岸又長著高高的雜草,圭司似乎不打算幫忙,既沒有說我要下去,也沒有讓祐太郎放他下去。祐太郎打著手電筒,花瞭一個多小時才找到手機。

他們用車上的點煙器給手機充瞭電,然後找到圭司想要的文件夾,把它刪掉瞭。

“刪除完成。”圭司喃喃道。

開瞭一條縫的車窗外傳來流水聲,徐徐涼風很快便融入瞭車中溫熱的空氣。

“拓海哥曾是低價收購詐騙集團的小嘍囉。有一天,他在組織騙來的文房盒中發現一疊照片,意識到那是一個母親精心收藏的孩子成長記錄。當然,那些東西對組織來說隻是一堆垃圾。盡管如此,拓海哥還是沒扔掉那些照片,因為他已經狠不下心瞭。結束組織裡的工作後,拓海哥決定歸還那些照片,於是開始尋找文房盒的主人。與此同時,他還開始找工作,希望能在正經地方上班。他之所以委托我們刪除資料……一定是做好瞭被移交警方的覺悟吧。他認為自己被逮捕隻能認命,但不能出賣組織,便決定刪掉會成為證據的名單。”

“嗯,大致上是這樣吧。”

打電話給祐太郎的男人也說,要是連他們那邊的“肉雞”也被連帶著查出來可不行。所以他認為,新村拓海想刪除資料,並非出於對組織的忠誠,而是害怕他們報復到女朋友和孩子頭上。

“拓海哥應該不是想得到懲罰。”祐太郎說,“他隻想改變而已,舍棄以前的自己,變成父親的角色。”

圭司哼瞭一聲,冷冷地點頭。

“是這孩子嗎?”

圭司遞過來的手機畫面上,是那個嬰兒和母親熟睡的照片。聯想到新村拓海趁兩人睡著瞭,輕手輕腳走過去舉起手機的模樣,祐太郎不禁微笑起來。圭司讓他翻動畫面,後面又出現瞭好幾張偷拍到的母子倆的照片,也有不少嬰兒一個人的照片。

“有時孩子哭瞭他也不去哄,總是氣呼呼地來找我。”

那一定是因為新村拓海很寶貝那個孩子。實在太寶貝瞭,讓他感到不知所措。

“我能把它交給拓海哥的女朋友嗎?”

聽到祐太郎的問題,圭司搖搖頭。

“不行。手機要從那座橋上扔下去。”

“我想告訴她,拓海哥拍瞭這些照片。”

“我果然是看錯你瞭。”圭司說,“隻要赤井良樹自首,證詞裡自然會出現手機。把它扔到好找的地方就好。隻要完成充當證據的任務,它自然會回到那女人手上。”

“是嗎?也是啊。我懂瞭。”

祐太郎拿著手機走下車。

當她拿到手機時,她心中的新村拓海將會抱緊嬰兒。那個覺得自己一抱就會弄壞孩子,會玷污孩子,甚至連孩子哭瞭都無法安撫的新村拓海,將會頭一次把孩子擁入懷中。

祐太郎把裝滿瞭新村拓海心意的手機,投向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