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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花園

櫃臺座上隻有祐太郎一個人。他轉身看瞭一眼店鋪墻上的時鐘,中午十二點十五分。回過頭來,櫃臺裡正好遞出一碗拉面。

“您的醬油拉面。”

“啊,謝瞭。”

掰開一次性筷子,夾起一口面條吹涼,隨後吸溜到嘴裡。其間,店主一直在櫃臺裡抱著手臂朝向前方。雖然他沒在註視自己,祐太郎還是感到坐立難安,便不動聲色地左右扭頭查看店內情況,朝右扭過去時,順便看瞭一眼玻璃門外來往的行人。這裡是位於新宿的中華料理店“夕樂”,現在明明是中午飯點,店鋪周圍卻好像被罩瞭一層結界,裡面隻有祐太郎一個客人。外面有那麼多人走來走去,卻不見有新客人進店。他轉回去,又開始吸溜面條,還喝瞭口湯。

不難吃,祐太郎想。若這是街坊鄰裡獨一傢的中華料理店,他可能會每個月光顧兩次。然而,這傢店身處東京最繁華的街道,隻要走上五分鐘又能碰到另一傢中華料理店,確實沒有專門選擇這傢店的理由。若店主是個年輕帥哥,或店裡有個穿旗袍的大美人服務生,那倒要另當別論瞭。

祐太郎抬起頭,一下就與滿臉胡楂兒、兇相外露的店主對上瞭目光。看來店主隻是在發呆而已。他一註意到祐太郎,就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祐太郎笑瞭笑對他說,挺好吃的。那張兇相外露的臉上浮現出苦笑。

“兄弟,你以前來過我傢嗎?”

“沒,今天頭一次來。”

是嗎?店主點點頭,抬手摸瞭摸胡楂兒。祐太郎以為他會解釋,結果等來等去,都不見店主開口。

“你為什麼問這個?”祐太郎隻好自己問道。

“嗯?哦,沒什麼,這傢店之前是我老爸在做。面食都由他負責。”

“哦,原來是這樣啊。”

“很多客人都是沖著老爸那碗面過來的,中午飯點等上十分鐘稀松平常。”

“哦,那很厲害呀。”

“老爸做的拉面特別好吃。”

店主看著玻璃門外的道路,瞇起眼睛。

“你的拉面也很好吃啊。”

祐太郎痛快地吸溜瞭一口面條。

“兄弟,如果你那是真心話,證明你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啊。”

店主把視線轉回祐太郎身上笑著說。

“老爸的拉面比這個簡直強太多瞭。你要是三個月前過來,還能吃到他做的面。”

“你父親怎麼瞭?”

“三個月前在店裡倒下瞭。由於病情嚴重,他雖然堅持瞭很久,前天還是去世瞭。今天準備給他守靈,明天下葬。”

“今天……欸?那你待在這裡沒問題嗎?”

“隻有白天。我本來想,為瞭客人,至少白天要把店開起來,這樣也算讓老爸沒有遺憾瞭。可笑的是,客人根本不來,隻有兄弟你一個人。老爸一不在店裡,客人就都不來瞭。”

那可真是……祐太郎低聲咕噥道。

“啊,抱歉抱歉,怎麼能跟你說這種話呢?你這小兄弟讓人感覺特好說話,平時我可不跟客人聊天。對瞭,要不要吃韭菜炒豬肝?我做的炒菜可比拉面好吃多瞭,算我請你的。”

“謝啦。”祐太郎低頭道謝,店主笑著應瞭一聲,拿起旁邊的鐵鍋。

位於地下室的事務所見不到陽光,也聽不到外面的喧囂。不過這裡與其說罩瞭結界,倒更像本身就處在異界。單調無味的水泥墻,挑高的屋頂,好幾臺電腦,而異界之主正坐在那些電腦前。

“你確定他死瞭?”

圭司坐在輪椅上問道。

“他兒子親口告訴我的,肯定沒錯。”祐太郎點頭道,“你要把它刪瞭?”

“那是委托內容。既然已經確認死亡,我就要把它刪除。”

不等祐太郎拉住,圭司就操作鼴鼠把委托人電腦上的文件夾刪除瞭。

“啊啊……”祐太郎嘆瞭口氣。

“幹什麼?”圭司看向他。

“那搞不好是夕樂傢醬油拉面老爹的秘制高湯配方啊。如果真的是,那你剛才的舉動就導致我一輩子都吃不到那碗傳說中的醬油拉面瞭。不僅是我,世上所有人都吃不到那碗拉面瞭。這種事難道不會讓你感到痛心嗎?不會讓你感到寂寥嗎?不會讓你心中流淚嗎?”

“你離我太近瞭。既然吃瞭韭菜炒豬肝,就該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啊。還有,什麼傳說中的拉面,那傢店你不是今天第一次去嗎?”

祐太郎掩住嘴巴,呼瞭一口氣確認,確實有剛才吃的韭菜炒豬肝味兒。

“不過韭菜炒豬肝真的挺不錯,要是能在那碗淡出鳥來的拉面上下點功夫,應該能招徠不少客人。唉,剛才你刪掉的肯定是高湯配方吧。”

“我怎麼知道。”

“如果是真的,那老頭兒為啥要委托我們刪掉呢?莫非他是為瞭記錄下來以防遺忘,卻不想告訴兒子?那可真是太壞瞭。”

“都說瞭我不知道。”

“我看他們關系也不像很差啊。難道是兒子喜歡老爸,老爸卻嫌棄兒子嗎?世界上真有那樣的父子關系?”

“雖然我不知道——”圭司嘆瞭口氣說道,“假設剛才那個文件夾裡裝著高湯配方,那是否可以這樣想,店裡每到中午就擠滿客人,可他們都是循著那位去世父親的味道而來,誰也不點兒子最引以為傲的炒菜。換言之,支撐店鋪的唯一因素就成瞭老父親留下的配方。如果按照那個配方默默制作拉面,可以說那傢店堅持瞭傳統。然而那位父親卻考慮到,這樣會把兒子身為廚師的可能性徹底磨滅掉。”

“哦哦!”祐太郎高聲感嘆,指著圭司說,“哦哦,哦哦!一定是那樣瞭。就是那樣。真不愧是所長,目光深遠。真是太有深度瞭。”

“這無關深淺,我都說瞭我不知道。誰都不可能知道委托人生前的想法,正因為不知道,隻須毫不猶豫地刪除就好。因為有一點很清楚,那是委托人自身的意願。”

“啊?那比如說,有一位極具天賦的小說傢委托我們刪掉寫到一半的小說。他可能覺得寫到一半的東西,絕不能讓別人在自己死後出版。但他本身就是抱著寫好後要出版的意圖在創作。不巧的是,在小說傢全部寫好那一刻,他自己卻死瞭。”

“他死得可真湊巧。”

“比如成就感讓他身心松懈瞭。”

“身心松懈會死人嗎?”

“反正那位小說傢是死瞭。老大,這種時候你要怎麼做?小說已經寫成瞭,委托人本來也想出版。全世界有幾百萬粉絲在期待那位小說傢的新作品,而且那是一部史無前例的傑作。即便如此,按照老大你剛才說的話,那部小說要被刪掉。沒有任何人能讀到它,甚至沒有任何人知道它已經完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刪除掉。這你怎麼想?”

“什麼都不想,那部作品的命運就是如此。”

“你不覺得可惜嗎?不覺得那是對人類罪孽深重的行為嗎?”

“一旦知道瞭,我當然會感到可惜,也覺得罪孽深重,所以隻要不知道就好瞭。”

“遇到難題假裝沒見過,你不覺得那樣很有問題嗎?這種解決方法,未免有點幼稚吧?”

祐太郎正追問時,鼴鼠蘇醒瞭。圭司一把拽過鼴鼠盯著畫面,隨後把手伸向觸摸板。一旦進入這種狀態,無論問什麼問題,他都不會回答瞭。

祐太郎變得無所事事,便走向落在房間一角的足球。他用右腳底把球滾過來,再用上左腳夾住,將其顛起。緊接著開始用左右腳背一下一下地顛球。顛瞭三百多個,圭司好像把信息都整理好瞭,於是他一腳把球踢到視線高度,再用胸口接住。直到那時他才發現,足球上寫著一行小字。

“to K”。

既然球在事務所裡,“K”應該就是圭司(Keishi)瞭。隻是球上沒寫“from”,不知是誰送的。祐太郎又重新把球看瞭一圈,感覺那隻是個陳舊的球而已。這麼說,就是一個沒有署名的人,把一隻足球送給瞭根本不可能踢球的圭司。如果其中含有惡意和挖苦,圭司也不會把球留在身邊。這樣一來,這禮物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祐太郎看向圭司。圭司正把鼴鼠的屏幕轉向他這邊。

“委托人是安西達雄,七十六歲,在大型建築承包公司大堂建設擔任董事,後來還成瞭總顧問。委托時間是一年前,他原本是舞的客戶,在舞的介紹下跟我們簽瞭約。”

祐太郎扔下足球,走向圭司的辦公桌。

“舞小姐的客戶?真不愧是名人禦用律師啊。”

“真麻煩。”圭司不高興地咕噥道。

“為什麼?”

“舞要求不隻是確認死亡。她一定要確認到遺體已經被火化,才允許我刪除數據。她每次介紹自己的客戶都這麼說。”

“為什麼?”

“法律規定,死後二十四小時才能進行火化,主要原因在於死者可能活過來。所以她認為,數據刪除也應該遵守那個規定。在火葬結束前,她都不準我刪除數據。”

“啊,原來如此。真不愧是舞小姐,太有道理瞭。”

“醫生確認死亡後還有可能復活,那已經是過去的事瞭。以現在的技術來說幾乎不可能。而且……”

“嗯?”

“那樣就意味著,委托人原本希望自己一死就從世界上消失的數據,不等到火葬完畢就無法刪除。那有點不好。”

圭司雙手托住後腦勺,嘆息一聲。但他很快重振精神,對祐太郎下令道。

“總之,你先去進行死亡確認。如果委托人已經死亡,就搞清楚是否已經火化。具體怎麼查交給你自己決定。這是安西傢的座機號,這個是手機號。”

祐太郎拿出手機。

“嗯……他是大堂建設的什麼來著,總顧問?”他向圭司確認瞭一遍,然後撥通座機電話,很快就接通瞭,“您好,我叫真柴祐太郎。請問這裡是安西先生傢嗎?我在大堂建設工作時,曾得到安西總顧問不少幫助,最近正準備……正準備結婚,想請安西總顧問撥冗前來參加婚禮……啊?什麼?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啊,原來是因為病重嗎?我一點都不知道,真是太對不起瞭。請您節哀順變。守靈儀式已經……對,嗯……我知道瞭。那請您務必讓我參加告別儀式……好,這種時候打電話來,實在是對不起。好,那就這樣。”

祐太郎一臉肅穆地掛掉瞭電話。圭司用表情問他結果如何。

“聽說他上個月住院進行癌癥治療,今早還是病重去世瞭。”

“是嗎?剛才接電話的是誰?”

“是他兒子。他說後天舉行守靈儀式,大後天是告別儀式。”

圭司皺起眉。

“要等到大後天才能刪除數據嗎?”

圭司拿起手機,對方馬上接聽瞭。圭司開口道。

“你有時間嗎?”

接電話的人應該是舞。圭司向她匯報安西的死訊後,又通知瞭守靈和葬禮日程。

“嗯,知道瞭,火化後才能刪除對吧,啊?”

圭司抬起頭,向站在辦公桌前的祐太郎詢問。

“你有禮服嗎?”

“禮服?啊,有。”

“那你穿上禮服,去參加後天的守靈,或者大後天的葬禮吧。”

“啊?”

“代表我去。慰問金我給你報銷,車也隨便你用。”

對祐太郎說完,圭司馬上轉向手機。

“我跟這傢夥一樣沒見過他。而且我親自去,萬一場地受限,可能需要別人幫忙。”

看來舞也同意瞭他的說法。他們又說瞭幾句,然後圭司掛瞭電話。

“那就拜托瞭。”圭司對祐太郎說。

禮服透著一股防蟲劑的氣味,讓祐太郎想起上一次穿這身衣服的經歷。那是祖母的葬禮,主祭人是他自己。本來應該由祐太郎的父親來當主祭人,隻是祖母堅決不允許。她堅持自己死後,這座房子由祐太郎繼承,那麼自己的葬禮也該由祐太郎擔任主祭人,還專門寫到瞭遺囑裡。既然如此,他父親也無從反對。他擔任主祭人的葬禮上,父親和父親現在的傢人都參加瞭。母親現在的傢人沒來,不過她本人還是到場瞭。直到那時他才意識到,祖母可能是因為這個才指定他來當主祭人。假如主祭人是父親,那父親現在的傢人就會幫忙,那樣不僅母親無法前來,祐太郎也會失去立場。看來,祖母為他專門準備瞭曾經的一傢三口最後一次重聚的場合。

“辛苦你瞭。”父親說。“你今後打算怎麼辦?”母親問。祐太郎對兩人都說“我不要緊”。那是他們三人最後一次相聚。

比起祖母冷清的葬禮,安西達雄的葬禮堪稱盛大。寬敞的儀式會場擺滿插花,還有個高大氣派的祭壇,許多吊唁之人陸續進瞭場。

守靈的燒香儀式已經開始好一會兒,祐太郎站在會場後方等候燒香。

祭壇上擺著安西達雄的遺照。他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眼神卻透著堅強的意志。這個人委托他們刪除的數據究竟是什麼?祐太郎試著想象瞭一番。想一直保留到自己死去,但希望死後馬上消失的東西。他最先想到的還是與性相關的東西。隻是,祐太郎很難想象出七十幾歲男性的性欲,便看瞭一眼遺屬席位。主祭人是他兒子,周圍看不見夫人的身影。他聽舞說,夫人比委托人早兩年去世瞭。明天,舞會跟律所成員一起參加葬禮,所以今天守靈沒有到場。祐太郎想,既然夫人已經不在瞭,他應該不會考慮請人刪掉跟性有關的東西吧。那麼,他到底要刪除什麼內容呢?莫非是暗中喜歡的偶像的資料?偷偷寫下的浪漫情詩?秘密總結的“殺人名單”?他想瞭很多種可能,但沒有一種靠譜。

很快便輪到他燒香瞭。祐太郎按照負責人的引導站到隊列裡。香爐有三個,隊列也有三排,祐太郎站在左邊那排。他一邊排隊,一邊漫不經心地觀察燒香客的樣子。祐太郎那一排有個小個子女性站在香爐前,她先朝傢屬行禮,再朝遺像行禮,然後捻起一撮香末。就在那時,她突然重心一歪,跪倒在地上。

附近的燒香客和傢屬席上的傢屬似乎吃瞭一驚,誰也沒有動彈。祐太郎越過隊列跑到前面,來到女人身旁。

“你怎麼瞭?”

他壓低聲音問瞭一句,同時撐住女人的肩膀。那女人想自己站起來,卻沒有成功,隻好靠在祐太郎身上,一手扶著額頭,喃喃著“不好意思”。她看起來有三十多歲。

“我們先出去吧,你能走動嗎?”

女人點點頭。祐太郎並無所指地隨意點點頭,說沒什麼大事,然後帶著女人離開瞭守靈會場。他扶著女人肩膀走進空無一人的休息室,讓她坐到沙發上,隨後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你要喝點什麼嗎?”

女人癱倒在沙發上,扶著前額搖瞭搖頭。

“你能幫我把主祭人先生叫過來嗎?”她長嘆一聲,這樣說道。

祐太郎從她的語氣發現,這人好像把自己錯當成葬禮會場的工作人員瞭。不過此時的氣氛並不適合糾正錯誤。

“現在把主祭人先生叫走有點不妥吧,大傢正在上香呢。”

祐太郎幹脆換上貌似工作人員的語氣說。

“沒關系,你去叫吧。”

她抬起頭,稍微端正瞭坐姿。

“而且也隻有現在能跟安西先生的兒子單獨說上話瞭。”

“呃……這是什麼情況?”

“我是安西先生的妻子,但他兒子並不知道此事。”

祐太郎一時搞不清狀況,又重復瞭同樣的問題。

“這是什麼情況?”

“我就是想說明情況,所以能麻煩你把他兒子叫過來嗎?另外,別讓其他傢人知道,隻把他兒子叫過來就好。這也是為瞭那邊著想。”

她似乎認定自己該說的都說瞭,再次低頭扶住前額。祐太郎含糊地應瞭一聲,把她留在休息室內,馬上出去給圭司打瞭電話。圭司馬上接通瞭。他把情況一說,聽見那邊悶哼一聲。

“是情人趁安西死瞭不會說話,跑出來一通亂說,還是真有此事?”

“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唉,要是假裝不知道,舞肯定會大發脾氣吧。”圭司抱怨道。

“雖然已經去世瞭,但那畢竟是客戶的麻煩事啊。”

“恐怕還會牽扯到遺產。”圭司長嘆一聲,不耐煩地說,“總之先照她說的做吧。給我一點時間,我去收集跟他兒子相關的信息。你叫到他兒子後,記得不動聲色地把手機留在屋裡,我想知道他們談瞭什麼。”

“知道瞭。”

祐太郎走進守靈會場,順著墻根往前走。人們還在排隊上香,就算沒有圭司的指示,他也知道現在不是叫走主祭人的時候。他等瞭一會兒,手機上收到圭司發來的信息。那是主祭人——安西達雄兒子的信息。圭司寫道:他名叫安西雅紀,四十八歲,在一傢大型外貿公司擔任部長級別的領導,目前妻兒一傢三口住在市中心附近的高層公寓。他與父親之間雖沒有頻繁交流,但雅紀偶爾也會發消息關心父親的近況和身體。從達雄的回信來看,他們之間並沒有矛盾,應該是很正常的父子關系。

收到消息後,祐太郎又等瞭一會兒,上香總算結束瞭。雖然和尚還在念經,但香爐前隻剩下遲來的吊唁客人斷斷續續出現。等那些人也漸漸到齊後,祐太郎走向坐在祭壇旁的主祭人雅紀。途中,他對每一個人都表情肅穆地用目光打招呼,好讓工作人員以為自己是親屬,同時讓親屬以為自己是工作人員。來到雅紀身邊,附近就隻剩下親屬瞭,於是祐太郎用工作人員的口吻耳語道:

“非常抱歉,能借用您兩分鐘時間嗎?”

雅紀驚訝地回過頭。可能因為事先知道他是大型外貿公司的部長級人物,使得祐太郎感覺他非常幹練。他身材不臃腫,也沒有禿頭,面容看起來很精幹。

祐太郎筆直看向雅紀,稍微點點頭,仿佛在說“您驚訝是應該的”,不過事態確實很嚴重。場上已經沒有新客人前來,唯獨誦經聲還在繼續。雅紀掃瞭一眼那個光景,隨後站起身。祐太郎看見一名工作人員走來,主動湊上前去假裝自己是親屬,對他低聲說我們馬上回來。工作人員朝他點點頭,然後退瞭回去。祐太郎躬著身子在前面領路,把雅紀帶出瞭守靈會場。

“剛才有一位女士上香時突然感到身體不適。”

走出會場後,祐太郎說。

“啊,我看到瞭。”雅紀點點頭,表情沉瞭下來,“她情況很不好嗎?我好像沒見過那位……”

“不,那位女士說,自己是已故的安西先生的妻子,叫我去把主祭人請來,她有話要說。她就等在那個房間裡。”

這下連雅紀也無言以對瞭。

“妻子……”

“需要我叫人來嗎?如果您有值得信賴的人能處理這種情況……”

“不,我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能叫什麼人……”

“人傢可能就想趁您方寸大亂時圖謀不軌。那人要我隻把主祭人叫過來,不過我感覺還是帶上另一個人比較穩妥。如果現在不方便,您也可以另約時間帶上同伴前往。”

祐太郎想暗示他聯系舞,不過雅紀卻換上瞭若有所思的表情。

“就算你這麼說,我也很難找到那種人……”

看他那個樣子,雅紀應該不知道父親有個顧問律師。祐太郎想告訴他,不過考慮到安西達雄還向“人生刪除事務所”委托瞭工作,他又不太確定本人是否希望讓兒子知道瞭。他正在猶豫時,雅紀抬起頭,好像想到瞭什麼。

“你等等,我帶個人過來。”

雅紀說完便快步走回會場,不一會兒就領著一個男人走瞭回來。祐太郎本以為他會帶個公司同事或故人朋友過來,沒想到雅紀帶來的男人很年輕,看上去才二十幾歲,一副長臉,身形瘦削。

“這位是父親的護工宇野先生。他每周回到父親傢一兩次,應該數他最清楚父親的近況。他告訴我,父親沒有娶妻。”

“我叫宇野。”男人行瞭個禮,帶著疑問看瞭一眼祐太郎,隨後看向雅紀。沒等兩人提問,祐太郎就在前面帶起瞭路。

“這邊請。”

他敲瞭敲休息室的門,得到回應後把門打開。方才那個女人從沙發上站起來。

“我把主祭人帶來瞭。這位是故人生前的護工。”

女人微微皺瞭一下眉,這沒有逃過祐太郎的觀察。那個表情轉瞬即逝,她深深鞠瞭一躬。

“我叫高島由希子。”

趁幾個人互相打量的空隙,祐太郎打開手機上的錄音軟件,隨後將它放進房間角落的垃圾桶裡。

“那我先告辭瞭。”

他再次趁有人詢問他身份前行瞭個禮,離開瞭休息室。來之前他已經觀察到入口旁邊有公共電話,便在那裡打給瞭圭司。

“我把手機留在裡面瞭。”

“知道瞭。等收回手機再到事務所來。”

結束通話,祐太郎藏身在可以看見休息室大門的地方。既然主祭人在裡面,他們的交談應該很快結束。果然,大約五分鐘後,高島由希子就走出瞭房間。她回頭看向門內的一剎那,臉上露出憤恨的表情。仿佛咬緊瞭牙關的高島由希子轉身離開,走出瞭儀式大廳。不久之後,雅紀也從裡面出來瞭。他雖然表情陰鬱,但並沒有為難之色。隻見他快步回到瞭守靈會場。最後離開的是宇野,他走出休息室,肩膀耷拉下來,仿佛長嘆瞭一口氣。吐完那口氣,他似乎還是心事重重,邁開沉重的腳步回到瞭守靈會場。祐太郎等到他消失在會場門後,才起身返回休息室。收回手機後,他離開儀式大廳,駕車前往事務所。

手機錄下瞭三個人的對話,而且意外清晰。

祐太郎一離開休息室,高島由希子就告訴兩人,安西先生去世兩天前,他們辦瞭結婚手續。護工宇野立刻主張那不可能,而雅紀則猶豫不決。

“你有什麼要求呢?”

“雅紀先生,你說什麼……”

宇野正要勸阻,卻被高島由希子打斷瞭。

“我隻希望人們認同我是他的妻子,除此以外別無所求。”

“具體是指?”

“請把骨灰給我。我不要求全部,哪怕隻有一部分也沒關系。”

“你在說什麼呢?”

宇野高聲道。

“我從未聽安西先生提起過你。再說瞭,安西先生一直住院,你一次都沒探望過他吧?我見都沒見過你。”

“不,我經常去佐山綜合醫院探望他。達雄先生說要把我介紹給大傢,但我考慮到時機不對,就沒讓他這麼做。”

“就算是這麼說,如果你跟安西先生真的在交往,他也不可能對誰都閉口不談吧?一上來就說結婚,怎麼可能……”

“不,宇野君,事情並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樣。”雅紀說,“我記得父親住院前不久,我打電話給他,聽他提過一些暗示性的話。”

“暗示性的……”

“暗示他身邊的女性。我當時想,父親可能註意到一個異性,甚至對她有好感。不過結婚這種事我還是難以相信。結婚手續是你擅自去辦的,因為父親絕不是那種一句話都不找我商量就任意行事的人。我不知道你通過什麼途徑接近瞭父親,想必是為瞭錢吧。父親心裡應該也明白。盡管如此,你還是讓父親在世時有瞭一段快樂的時光,所以我不會譴責你。如果你最後想拿到一筆錢,看在父親生前曾經跟你交往過的分兒上,我也打算給你。所以,要骨灰這種拐彎抹角的事情,你還是省點力氣吧。我會提出申訴,要求判定你們婚姻無效。也希望你不要固執,老實接受。為此,你開個價吧。”

“雅紀先生,這樣不好啊!”

“你怎麼能這麼說,我才不要錢!”

宇野和高島由希子同時喊道。

“宇野君,你的話沒錯。隻是這種事越磨越對我不利。高島女士,沒錯吧。如果你覺得我的話不好聽,那我重說一遍。你與父親是真心相愛,但我作為兒子,不能承認你們的關系。很抱歉,我不認可你跟父親的婚姻,也不打算把骨灰給你。請你開個價讓我做補償吧。”

“那種事我怎麼能開價……”

“主祭人不能離開會場太久。一百萬,你覺得如何?”

“雅紀先生……”

宇野大喊一聲,然後雅紀可能阻止瞭他,接下來是一段沉默。

“……五百萬。”

過瞭一會兒,高島由希子低聲說。

“沒問題。”

“怎麼能……”宇野咕噥道。

“五百萬,我們就算兩清瞭。今後我不想聽任何人提起這件事,若有人提起,我將會對抗到底。請問你清楚瞭嗎?”

“……清楚瞭。”

“麻煩留下你的聯系方式。”

他可能拿出瞭書寫用具,讓高島由希子寫在上面。一段沉默之後,雅紀結束瞭談話。

“那麼請你回去吧。等父親葬禮告一段落,我會再聯系你,屆時請告知你的銀行賬號。這樣一來,我就再也不需要見到你瞭,對吧?”

高島由希子似乎點頭同意瞭。

“那就麻煩你牢記我們的約定。”雅紀說。

然後是開門和關門的聲音。

“雅紀先生,那樣您父親也太……這可是名譽問題啊。”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宇野君,我父親或許也有點結婚的意思。”

“我從沒見過那女人。”

“你跟父親相處的時間也有限。更何況,父親應該會刻意隱瞞那種異性的存在。”

“可是……”

“父親傢裡應該放著他送給母親的訂婚戒指。那是父親年輕時送給母親的廉價貨。我本打算放到棺木裡,可是到處都找不到。所以我想,父親可能把戒指送給剛才那個女人瞭。”

“那怎麼可能?安西先生一直對已故的夫人……”

“這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隻是戒指確實沒在傢裡,那是個嵌瞭廉價紅寶石的戒指,對父親來說意義重大,他應該不會隨手扔掉,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假設父親一時糊塗,真的把戒指送給那女人瞭,事情就會變得更麻煩。如果現在能用五百萬徹底解決,反倒再好不過瞭。讓你聽到如此令人不快的對話,真是不好意思。”

隔瞭一會兒,又聽到開門和關門聲。

“怎麼會這樣……”

那是宇野的聲音。與其說憤怒,更像呆滯的囈語。

“不可能。”

又是同樣的聲音,隨後是開門和關門聲。想必是宇野出去瞭。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聲音。

祐太郎吐出一直憋在胸口的氣,拿起手機停止播放錄音。

“不愧是大公司的部長,六分鐘就解決瞭。”

祐太郎邊說邊把屏幕上顯示的播放時間轉過來給圭司看。

“六分鐘花掉五百萬。”圭司說,“很難說他是否優秀啊。”

“安西總顧問委托我們刪除的資料,會不會是跟那位高島女士有關?”

“嗯,誰知道呢。”

“啊,你又打算看都不看就刪掉?”

“是又如何?”圭司不高興地說。

“剛才那件事要是讓舞小姐知道瞭,她一定想看資料吧?而且有可能牽扯到遺產分配。你要拒絕?要是跟坂上法律事務所鬧翻,這裡還能搞下去嗎?”

圭司想必也知道那個道理,所以他厭煩地咋瞭一下舌,隨後長嘆一聲。

“你就是自己想看吧。”

“怎麼會?”

“麻煩死瞭。”

圭司又咋瞭一下舌,開始操作鼴鼠。

安西達雄死後究竟想刪除什麼資料?

祐太郎正要伸頭去看,卻被彈瞭一下額頭。

“別擋著,我會走神。”

圭司眼睛盯著畫面,左手直指向前。他似乎在指門,但也可以理解為在指沙發。

“知道瞭,我老實等著。”

祐太郎很不爽地咕噥兩聲,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圭司並沒有說什麼,而是專心擺弄鼴鼠。他偶爾會哼哼兩聲,表情也特別嚴肅,從來沒有松懈過。祐太郎一看便知,那些資料想必是特別出人意表。

一個多小時後,圭司才把頭抬起來。

“啊,你怎麼還在這兒?”

看到祐太郎躺在沙發上,圭司說瞭一句。

“你好過分,明明是你命令我在這兒等的。”

“我?命令你?”

“你連這都忘啦?”

祐太郎抱怨著走到辦公桌前,圭司不耐煩地擺擺手,把屏幕轉向祐太郎。

“安西委托我們刪除的文件是照片,刪除條件設定為手機或電腦超過二十四小時無人操作。”

“哦,照片啊。艷照?”

圭司伸手敲瞭一下觸摸板,打開文件夾。屏幕上顯示出幾排縮略圖。雖然都很小,但也能一眼看出不是那種照片。他在圭司的示意下一張張看過去,那些都是隨手拍攝的照片,好像是某個高原的別墅區。很快,祐太郎也驚訝地說。

“啊,欸?還有一個?安西總顧問還有一個情人?”

幾乎所有照片上都有同一個女人。她看起來二十大幾,個子很高,身姿挺拔。那人在很多照片裡都戴著帽子或墨鏡,但還是能看出是個大美人。當中有幾張她與安西達雄的合影,還有一張安西一個人的照片。

“從數據信息來看,最老的照片拍攝時間是一年半以前,最新的則是兩個月前。”

所有照片好像都是同一個地方拍攝的,能看到木制舊長椅,紅磚砌的水池,各種季節開著不同花朵。那兩個人恐怕在不同季節去瞭好幾次那個地方,一定是回憶之地。

“你是說,安西總顧問跟兩個人偷情?”

祐太郎不過腦子地說。

“安西夫人兩年前就去世瞭,所以不算偷情。”

“啊,也對。那就是談對象瞭。腳踏兩條船?嘿,安西總顧問真能幹。”

祐太郎忍不住開起玩笑來,卻聽到圭司冷冷的回應。

“一個當時七十四歲的老爺爺,一下談瞭兩個對象?而且對象都比自己孩子年輕?其中一個可是媲美模特的美人。夫人才去世半年,安西就追到瞭這麼一位美人?”

“可是啊……”祐太郎指著屏幕說,“照片說明一切。”

這些照片隻能解釋為那種關系。

“不對。是一個大美人故意去接近剛剛失去妻子的老富翁。照片說明瞭這個。而今天的守靈儀式上,另一個圖錢的女人現身瞭。”

“唉——”祐太郎沮喪地說,“安西總顧問也夠可憐的。”

圭司點擊鼴鼠的觸摸板,打印機開始工作。祐太郎拿起他打印的三張照片。一張是戴著墨鏡的女人手扶紅磚水池。一張是身穿白色連衣裙,頭戴白色軟帽的女人站在盛開白花的樹下,這恐怕是安西最喜歡的照片瞭。女人含笑看向鏡頭,仿佛女演員的硬照。最後一張可能是定時快門拍攝的照片,女人與安西並肩坐在長椅上。

“如果他有兩個情人,那裡面也該出現高島由希子的照片才對。隻是,文件夾裡隻有這女人的照片。由此可見,安西的情人不是高島由希子,而是這個人。”

“兩個女人什麼關系?”

“高島由希子是什麼人,照片裡的美女又是什麼人,她們與安西有什麼關系,兩個女人之間是否存在接觸。接下來我會把這幾個問題查清楚,你打算幹什麼?坐在沙發上等?”

“啊,我看我挺礙事的,還是先回去吧。”

祐太郎嘿嘿笑瞭幾聲,圭司早已沒有看著他。於是他又打瞭聲招呼,轉身回傢瞭。

回到根津傢中,裡面亮著燈。自從祖母去世後,祐太郎一直獨自住在裡面。會擅自跑進去的人隻有一個。果然,藤倉遙那肚子上頂著老玉,橫陳在榻榻米上睡成瞭“大”字形。祐太郎擔心自己哪天回不瞭傢,就配瞭一把鑰匙給遙那,拜托她照顧老玉。

“啊,祐哥,你回來啦。”

由於祐太郎已經解開領帶,脫瞭外套,遙那似乎並未發現他穿著禮服。

“嗯,好久不見瞭。”

祐太郎走到躺在地上的遙那腦袋邊上,看著她倒過來的臉。遙那住在祐太郎以前那個住處隔壁,又跟他妹妹是同年級同學,時常會到傢裡來玩兒。以前那個鼻頭尖尖、一臉冒失的小女孩長大後,按著原樣長成瞭鼻頭尖尖、一臉冒失的二十三歲女性,讓人忍不住發笑。

“嗯——你累瞭嗎?”祐太郎問。

“沒有啊。”遙那說著,懶洋洋舉起手,“要是祐哥給我做好吃的豬排,我就挑三個地方誇誇你。”

她指著一張桌子,桌上有個塑料袋,裡面放著豬肉。祐太郎去瞭一趟二樓換上居傢服,然後才走進廚房。他挽起袖子洗瞭手,用廚房紙吸去豬肉表面的水分,再用菜刀把筋挑斷。

“今天又有病人去世瞭。”

祐太郎回過頭。遙那雙手抱起肚子上的老玉,仿佛在跟它玩大眼瞪小眼遊戲。老玉向祐太郎拋去求救的眼神。

“那是醫院,有人的病能治好,也有人的病治不好。”

回想起剛才的守靈儀式,祐太郎這樣說。

“嗯,我知道,總為生老病死的事消耗感情會沒完沒瞭。”

祐太郎轉回去繼續做飯。他在豬肉上撒瞭點椒鹽,開始加熱煎鍋。

“那個人去世一段時間後,主治醫師問我有沒有男朋友。”

祐太郎又回過頭。遙那還在凝視老玉,老玉也還在向祐太郎求救。

“是嗎?”祐太郎說。

“他問那個幹什麼?我有沒有男朋友,是第幾個男朋友,每周做愛多少次,那種事,為啥要放到今天來問呢?”

祐太郎把肉放進煎鍋。聲音不錯。過瞭一會兒,又有一股香味飄出來。

“醫生那樣問你嗎?”

“他隻問瞭第一個問題,可他心裡想知道的,不就是那些嗎?他不就是想幻想我跟男朋友媾和嗎?”

“媾和。”祐太郎苦笑道。

妹妹的時間永遠停在初中,但遙那的時間始終在前行。祐太郎心裡雖然清楚,還是經常會把遙那安放在妹妹的時間裡。由此產生的鴻溝,他隻能獨自一笑而過。

“每個人疏導悲傷和悔恨的方法都不一樣,可能也有人喜歡調戲新來的護士疏導情緒吧。”

祐太郎把肉翻瞭一面。遙那看向天花板,終於被釋放的老玉逃到瞭祐太郎腳邊。

“祐哥把人看得太幹凈瞭。”遙那說。

“可能是吧。”祐太郎點點頭,“冷凍櫃有凍起來的剩飯,你拿去微波爐加熱一下。”

他做好豬排,又弄瞭一盤簡單的沙拉,一並擺在飯桌上。再給老玉準備好晚餐,兩人一貓就開吃瞭。吃著吃著,遙那的表情漸漸放松下來。從小時候起,遙那的胃就跟感情緊密相連。

“祐哥,你現在幹什麼工作?”

“公司上班,IT行業。”

“那、那是什麼玩笑?”

“還真不是玩笑,是不是更吃驚瞭?不過那公司隻有老板跟我兩個人。”

“嗯。社長是好人嗎?”

“不清楚,但我覺得他不是壞人。”

“為什麼?”

祐太郎聞言想瞭想。

“因為那人要是真心想幹壞事,一定特別厲害。”

“比如什麼?”

“比如拼命曝光別人的秘密。”

遙那似乎在對著天花板描繪那種人物。

“是嗎?那人挺可怕啊。”

不一會兒,遙那把視線從天花板收回來,繼續吃起瞭飯。祐太郎感覺自己好像傳達瞭錯誤的印象,卻不知該如何糾正,便換瞭個話題。

“你呢?爸媽還好嗎?”

“好得很。獨生女終於長大成人,他們兩個在外面玩得不亦樂乎,所以我就算回到傢也沒人一起吃飯。”

“是沒人給你做飯吧?”

“也包括那個。”遙那點點頭,咧嘴笑瞭起來。她還跟小時候一樣,笑起來有點嬌蠻。不過她小時候的笑臉旁邊,通常會有另一個燦爛的笑臉。突如其來的苦悶讓祐太郎隻能用笑容糊弄過去。

吃完飯,遙那跟老玉玩瞭一小時左右,隨後站在門口拍瞭六下手說:“會做好吃的豬排,會做好吃的沙拉,洗衣服很快。厲害,厲害,祐哥真厲害。”然後就回去瞭。她好像是來看望祐太郎,又好像是來讓祐太郎看看自己,也好像是來跟老玉玩耍。不過祐太郎想,她其實是來看妹妹瞭。因為每次遙那一回去,祐太郎都會感覺傢裡少瞭兩個人。

“你有個好朋友啊。”

祐太郎喃喃著,老玉在他懷裡喵地打瞭個哈欠。

第二天早晨,祐太郎來到事務所,看見圭司正坐在辦公桌旁支著腦袋。他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看向祐太郎的雙眼佈滿血絲,看樣子是工作瞭一整夜。

“那個,查到什麼瞭?”祐太郎走到辦公桌前問道。

“哦,關於那個高島由希子,我已經比較瞭解瞭。”

圭司懶懶地回瞭一句,把三個顯示器其中一個轉向祐太郎。

“安西電腦裡留有她發送的電子郵件。因為上面還寫著單位名稱,稍微檢索就出來瞭。是不是她?”

屏幕上顯示著“浮田葬禮公司”的主頁,還有解說葬禮流程和禮儀的圖文頁面,圖片上出現瞭幾個員工。其中一人就是昨天那個女人。

“啊,對,沒錯,就是這個人。”祐太郎點頭道。

另一個頁面有員工介紹,上面寫著:高島由希子,一級葬禮策劃人。

“原來她在葬禮公司工作啊。他們主持瞭昨天的守靈儀式?”

“不對,昨天的守靈和今天的告別儀式都由別的葬禮公司主持。高島由希子工作的‘浮田葬禮公司’是兩年前主持瞭安西夫人葬禮的公司。”

“哦,因為安西總顧問是主祭人,所以他們認識瞭。”

“很有可能。不過這女人心眼很壞。”

圭司拽過鼴鼠,敲幾下鍵盤,然後把屏幕轉向祐太郎。上面顯示瞭幾封郵件,最前面那封是兩年前葬禮剛結束時,高島由希子發給安西的內容。

“一開始隻是葬禮結束後的禮貌性聯系,其後是關於法事的建議,然後成瞭換季時節的問候郵件。到這裡為止,還能理解為保持顧客黏性,讓顧客今後需要用到相關業務時想起她的公司。”

圭司一個個點開屏幕上的郵件。

“郵件措辭和禮儀都很嫻熟,你瞧,換季時節還會引用中原中也的詩句,讓人感覺這個人很有涵養,都是些值得一讀的郵件。對此,安西每次都會認真回復。隻是從周年忌日前後開始,郵件內容就發生改變瞭。”

祐太郎把屏幕上出現的郵件看瞭一遍。郵箱地址從公司郵箱變成瞭個人郵箱,內容也都是休息日去瞭什麼地方這些私生活信息。下一封郵件裡還寫瞭自己喜歡的電影。

“與此同時,郵件發送次數開始增多,內容也漸漸深入瞭。”

她離過婚,面對男性有點不自信。盡管如此,她偶爾還是會想跟男人交往。下次談戀愛,她希望能找一個比自己年長許多、性格穩重的對象。好幾封郵件裡提到瞭這些信息。

“挺能幹啊。”

把那些郵件粗略看過一遍,祐太郎感嘆道。

“她肯花這麼多時間、精力,也難怪人傢會上鉤啊。”

“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剛剛失去夫人的孤獨老人,更是無法招架。”

“連安西總顧問也不能幸免?”

“隻是,安西並沒有上鉤。”

圭司又打開另一封郵件,那是安西發給高島由希子的內容。上面提到,夫人的一周年忌日已經過去,自己心情也平靜瞭許多,今後不用再勞煩她關心。加上自己眼睛越來越容易疲勞,看電腦的時間漸漸減少,就算她還發郵件過來,這邊也有可能無法回復。

“後來,高島由希子還是繼續給他發郵件,安西也保持著每收到三次就回復一次的頻率。但是上個月,安西用頗為強硬的口吻說,自己要住院養病,今後不要再聯系。其後,高島由希子依舊會給他發送問候身體的郵件,但安西一次都沒回復過。”

“看到這裡,我感覺她已經有點死纏爛打瞭呀。”

“安西可能有那種感覺。隻不過,高島由希子並非執著於安西,隻是他的錢而已。”

“那她說的結婚手續呢?”

“恐怕正如兒子雅紀所說,是高島由希子擅自做出的行動。隻要提出結婚申請,自治體政府就會受理。所以,隻要高島由希子把結婚申請提交給安西籍貫所在的自治體,就不需要戶籍復印件。”

“她怎麼知道安西總顧問的籍貫地?”

“夫人去世時,安西應該提交過死亡報告。報告書上需要填寫提交人的籍貫,而葬禮公司又會為各種手續事項提供咨詢,她應該就是那時候瞭解到瞭。”

“然後她就擅自提交瞭結婚申請,真是太壞瞭。”

“她比你想象的還壞。我認為,高島由希子很可能一直監視著醫院。”

“啊?”

“最後那封郵件裡,安西有點自我放棄的情緒,提到希望可以在妻子上路的地方離開。想必他那次住院已經做好瞭心理準備,同時也打算讓高島由希子別再發郵件糾纏自己吧。隻是,對方是替安西夫人安排瞭葬禮的公司職員,隻憑那一句話應該就能查出安西住院的地方。於是,高島由希子就開始定期監視安西的住院情況,一邊打探他的病情,一邊看準時機提交結婚申請,等安西去世後,再查出葬禮日程,並前去參加。若不這樣,她應該到不瞭守靈場地。”

“看來她說經常去探病也並非全是謊言啊。原來如此,既然下瞭這麼大功夫,隻拿一百萬自然會嫌少。所以她才會坐地起價嗎?”

“可能她一開始想拿更多,搞不好還對遺產動瞭心思。隻不過兒子雅紀比她想象的還要通達世故,一旦鬧上法庭,她獲勝的希望很低。不僅如此,搞不好還會被反咬一口。高島由希子利用葬禮公司員工的身份,應該幹過不少類似的事情。畢竟比起新手,她的手段實在太高明瞭。”

妻子死後,安西達雄不幸遇上瞭高島由希子這個四處搞婚姻詐騙的人。

“原來是這樣啊。安西總顧問真夠可憐的,認識瞭這麼一個人。”

安西達雄與高島由希子的關系已經搞清楚瞭。那麼,照片裡的女人又跟他們有什麼關系?祐太郎看向圭司,希望得到解釋,卻發現圭司面色一沉。

“對,問題就在這裡。我知道。”

圭司把屏幕轉向自己,用佈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不放。

“這位才是安西真正的情人,從照片上就能做出如此判斷。盡管如此,安西的電腦裡卻完全沒有跟這女人有關的東西。我還調查瞭安西自己刪除的數據,同樣沒有任何線索。”

圭司一臉不高興地指著鼴鼠屏幕上那張女人照片。

“不僅是電腦。安西的手機不久前還有電,我也調查瞭一遍。可是,到處都找不到這女人的蹤跡。既沒有發件記錄,也沒有收件記錄。別說通話記錄,連通信錄上都找不到可疑姓名。安西既沒有裝短信應用,也沒有SNS賬號。那你說,這女人究竟是怎麼跟安西聯系的?”

“用座機?”祐太郎說。

他本來對自己的回答沒什麼自信,卻看見圭司動作粗暴地點瞭點頭。

“想必是瞭。應該說,我們隻能這樣想。不過,他們為什麼隻用座機聯系?出門在外,肯定會有想打電話的時候,有時也難免想發發郵件,難道不是嗎?為什麼安西堅持用座機跟那女人聯系?”

“不知道。”

“電腦裡還有一些讓我很感興趣的視頻。”

圭司操作鼴鼠,又把畫面轉向瞭祐太郎。那個視頻從一個男人的面部特寫開始,從裝束來看,那是一名快遞員。幾秒鐘後,男人從畫面上消失,視頻也結束瞭。緊接著下一個視頻開始播放,主角是一個頭戴安全帽的男人,看樣子像是個郵遞員。

“這是啥?”

“安西傢的門禁錄像。上面帶有監控攝像頭,一按門鈴就會自動錄像。存儲錄像的硬盤跟電腦相連,這是昨天那位護工。”

郵遞員後面出現瞭昨天祐太郎剛見過的宇野。

“啊,對,宇野君。”

後面還有不少來訪者的錄像,畫面下方都標明瞭日期和時間。由此可見,安西傢每隔兩三天才會有一個人來訪,且基本上都是宇野,再就是快遞員和郵遞員,偶爾還能看到貌似推銷員的人。

“硬盤設定為空間不足時刪除舊數據,不過因為那裡幾乎沒有訪客,裡面還留著很久以前的數據。盡管如此,我也看不見那女人現身。換言之,女人一次都沒去過安西傢。”

“真有意思。”祐太郎忍不住咕噥道。

“什麼有意思?”圭司不高興地反問。

“啊,沒什麼,那啥,就拿手機舉例子吧。”

“手機?”

“嗯,手機不是會像人一樣說話嗎?比如Siri什麼的。另外,我雖然不玩,但有的遊戲可以養成角色,好多人都特別沉迷,是不是?還有別的東西,也會讓人感覺單純的電子數據像活人一樣,對不對?”

“所以呢?”

“反過來說,如果沒有數據,活人也仿佛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瞭,就像這人一樣。除瞭安西總顧問的秘密文件夾以外,這個人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那就好像隻存在於照片裡的人一樣。要是我們把安西總顧問的文件夾刪掉,感覺這個人就會徹底消失瞭。”

圭司臉上閃過意外的表情,馬上不耐煩地哼瞭一聲。

“這女人肯定在什麼地方,而且有所企圖。”

“她能有什麼企圖?”

“不然她為什麼把自己藏得那麼好?這女人跟安西交往瞭一年半,卻完美藏身到現在。跟她相比,一下就暴露身份的高島由希子簡直像幼兒園級別。我雖然不知道這女人想幹什麼,但我要及時阻止她。總之你先去參加告別儀式。趕緊回傢換喪服,快走快走。”

祐太郎在圭司連哄帶趕下打開事務所大門,然後回頭看瞭他一眼。

“那啥,老板啊,這女人要是不來咋辦?”

圭司隔著辦公桌白瞭祐太郎一眼,馬上轉開視線。

“有事就聯系我,有消息瞭我會聯系你。現在我要睡覺瞭。”

祐太郎看出來,圭司也不認為那女人會在告別儀式現身。隻是,他們並沒有別的線索。

“辛苦瞭,我走啦。”

圭司又揮手趕他,祐太郎離開瞭事務所。

告別儀式會場跟昨天的守靈會場在同一個地方。祐太郎站在前臺附近,一個個打量前來吊唁的客人。他一直提防著雅紀和宇野發現自己,不過雅紀身為主祭人,不會跑到前臺來,宇野也一直沒出現。此時,舞帶著一名貌似律所職員的男性走瞭過來。

“事情我都聽說瞭。”

舞發現祐太郎,走過去小聲說。

“總之先把那女的找到。”

“好嘞。”祐太郎點點頭。

跟守靈那天遲到的人稀稀拉拉進場不同,告別儀式十一點開始後,就再也沒有吊唁客人過來。祐太郎走到建築外圍,看瞭一眼手機。圭司沒有聯系他。於是他便在入口附近等瞭一會兒,可是直到告別儀式結束,那女人都沒有出現。祐太郎在稍遠的地方看著棺木被臺上靈柩車,送葬者開始問候雅紀。為瞭防止跟雅紀對上目光,祐太郎把視線收瞭回來。就在那時,他發現瞭。

遠處,停車場另一頭,有個人站在儀式大廳的外圍大門旁,穿著一身與場合不符的白色裝束。白帽子、白連衣裙、白高跟鞋,長長的黑發迎風飛揚。沒過多久,她深深鞠瞭一躬。祐太郎順著她鞠躬的方向看過去,隻聽見靈柩車鳴瞭一聲喇叭,送葬者紛紛合掌送別。靈柩車緩緩開動,等祐太郎把目光收回來,白衣女性早已不見瞭。

祐太郎慌忙跑瞭過去。他離開儀式場地,站在馬路上四下張望,還是找不到女人的身影。他先往右邊跑瞭幾步,然後停下來,又往反方向跑瞭起來。隻是沒過多久,他還是放棄瞭追趕。女人早已不知所終。祐太郎望天長嘆,靈柩車正好載著安西達雄的遺體從他身邊緩緩開瞭過去。

他拿出手機。

“那女人來瞭,可是又跑瞭。啊,不對,她沒有跑,是我跟丟瞭。”

“她來幹什麼瞭?”

“不知道,好像隻是站在遠處,目送棺木上瞭車。”

“是嗎?那很好啊,至少我們知道確實有這麼個人瞭。”圭司說。

“怎麼辦?”

“既然如此,我看她短時間內不會搞太大動作,所以我們急也沒用。你回來吧。”

“你不生氣嗎?”

“對你生氣能改變情況嗎?”

圭司無可奈何地說。

回到事務所,祐太郎跟圭司商量一番,又到安西傢附近走瞭走,但是沒找到任何有關那女人的消息。圭司也把安西電腦裡的資料全部檢查瞭一遍,同樣徒勞無功。

“沒線索啊。”祐太郎說。

“今後如果沒有任何動靜,那也就算瞭。可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圭司嘆氣道。

“數據怎麼辦,要刪掉?”

“火葬已經結束瞭,當然要刪掉。”

圭司說著操作鼴鼠,把數據刪掉瞭。辦公桌上擺著圭司昨天打印出來的三張照片,祐太郎感覺,她仿佛從一開始就隻存在於這些照片裡。

第二天,高島由希子的消息被登上瞭網絡。

“昨晚十點左右,一名公司職員在澀谷區路邊遭到過路女性刺傷,送醫院後不治身亡。死者是該區某公司職員高島由希子女士,三十一歲。送醫過程中,高島女士告訴急救人員,刺傷自己的女子為陌生人。根據目擊者描述,行兇女子行至高島女士面前,兩人擦肩而過,隨後女子從背後刺中高島女士腰部,當即潛逃。女子年齡在二十歲到三十歲,身高約一百六十五厘米,身穿白色連衣裙,頭戴白帽。警方目前將案件定性為隨機傷害,正在追捕該名女子。”

讀完網上的報道,祐太郎看向圭司。剛才他一走進來,圭司就把顯示新聞網站的屏幕轉過去給他看,自己則一臉不爽地朝墻壁扔棒球。

“為什麼照片上的女人要刺死高島由希子?”祐太郎問。

“高島由希子為謀取安西的財產百般糾纏,那女人從安西口中聽聞此事,恐怕早已對高島由希子心懷怨恨。”

圭司把球往墻上一彈,然後說。彈回來的球在地上跳瞭兩下,又回到圭司胸前。

“所以就要拿刀捅她?”祐太郎問。

“應該不會。如果安西還活著,那倒有可能。可是人已經死瞭,她的行為就變得毫無理由。就算有,也隻能是那女人對高島由希子後來的行動感到憤怒。高島由希子完全無視她這個真正的情人,搶先冒充安西的妻子試圖謀取金錢。這下可好,她將來再去謀財,肯定不會那麼順利瞭,所以她很生氣。要不然,也有可能是兩人因為那筆錢鬧矛盾瞭。”

圭司好像機關人偶一樣重復著相同動作,棒球也順著相同軌道不斷彈回圭司胸前。

“嗯,可是……”

“對,可是,沒有幾個人知道高島由希子去要過錢。你、安西雅紀、宇野護工,隻有這三個人知情。那就意味著,你們其中一人跟照片上的女人有聯系。是誰呢?”

“應該是宇野君吧。”

“從情況來考慮,應該是他。不過,宇野跟這個女人的聯系在哪裡?他們是什麼關系?莫非兩人其實是共犯,正在謀劃更大的動作?”

“不知道呢。啊,對瞭,宇野君沒來參加告別儀式。”

圭司不再投球,把頭轉向祐太郎。

“宇野沒來嗎?”

“我很擔心他見到我,跑來逼問我是誰,所以一直很註意躲開雅紀和宇野君。要問我他是不是絕對沒去,我也不好說。但至少大傢出來送棺木時,我沒見到他。”

“難道宇野在暗中跟那女人見面?女人從宇野口中聽說瞭高島由希子的事,頓生殺意,然後趁她下班時捅瞭一刀。”

“嗯——不過那女人告別儀式上露頭瞭呀。就算他們在暗中見面,那宇野君應該也能來參加才對。”

圭司點點頭,又朝墻壁扔起瞭球。

“宇野就算跟那女人見面,應該也不影響去參加告別儀式,可是他沒去。他明明是這段時間與安西關系最親密,甚至超過安西親兒子的人……”

圭司一把接住跳瞭兩下彈回來的球,然後說。

“不,他應該在吧?”

“我感覺他不在啊。”

圭司並沒有理睬祐太郎,而是拿起一張女人的照片,細細打量許久,隨即遞給祐太郎。那是兩張單人照中,女人戴著帽子那張。這張照片的臉比較清晰。

“掃描儀。”

他指瞭一下,轉向鼴鼠的方向。祐太郎拿著照片走到打印機旁,用掃描儀掃描瞭一遍。他伸頭看向鼴鼠屏幕,隻見圭司打開一個程序,讀取瞭監控攝像頭拍到的宇野圖像。

“這是什麼?”

“面部識別軟件。它可以根據面部輪廓分析出臉頰和下顎的骨骼結構,測定五官的坐標位置。”圭司一邊解釋,一邊把女人的照片也導入瞭程序,“以此來判斷人臉的一致性。”

程序開始分析那兩張臉,面部輪廓、眼頭眼角、鼻尖、眉間、兩端嘴角、耳根上緣與下緣。將這些點用直線連接,就能描繪出死亡面具一樣的圖像瞭。

“雖然精度不高,不過這種簡單的對比一般不會出錯。”

不一會兒,程序得出結論:兩張死亡面具屬於同一個人。

“欸,這是……”

“嗯,這兩人是同一個人。宇野就是照片裡的女人。”

“哈?什麼?宇野君是女人?”

“我可沒說那種話。”

圭司撥通一個電話,把手機塞給祐太郎。

“安西電腦裡有很多關於宇野的資料,我撥通瞭他工作的傢庭護理辦公室,你問問他今天來上班沒。”

“啊,哦。我知道瞭。”

祐太郎謊稱自己是以前客戶的傢屬,問到宇野今天曠工瞭。

“那邊沒說休息,而是曠工,那就是說他應該上班,但人沒有出現吧。”

圭司接過祐太郎還給他的電話,用手轉動輪椅圈向前移動。

“我們到宇野傢去,地點在世田谷。”

祐太郎和圭司駕車去瞭世田谷。宇野傢就在車站附近,是個單身公寓,旁邊有個大公園。他住在兩層公寓的二樓,裡面當然沒有電梯。於是祐太郎把圭司留在車裡,一個人朝他房間走去。門禁對講機無人應答,裡面也不像有人的樣子。祐太郎掏出手機,把情況匯報給圭司。

“你能把鎖打開嗎?”

祐太郎看瞭看鎖,又看瞭看門。這座公寓看起來高檔,用的門鎖也不是輕易就能打開的類型。

“開是能開,不過用撬棍更快。撬嗎?”

“如果你有撬棍。”

“那倒是沒有。”

電話那頭傳來故意讓祐太郎聽到的大聲咋舌。

“我先掛瞭,你把耳朵給我貼到門上去。”

祐太郎把耳朵貼到瞭門上,啥都沒聽見。沒過一會兒,圭司打電話來瞭。

“我剛才給宇野的手機打電話瞭,你聽見什麼沒?”

“啊,啥都沒聽見。”

“那宇野就不在傢瞭。你回來吧。”

這扇門很薄,就算電話隻開瞭振動,應該也能傳出聲音來。於是祐太郎回到瞭停車的地方。

“接下來去哪兒?”

“安西傢。”圭司回答,“宇野殺瞭人,能躲的地方肯定不多。既然他是護工,身上有安西傢的鑰匙也不奇怪。”

祐太郎把車開瞭起來,大約三十分鐘後,他們便來到安西傢附近。他把車停在稍遠處的路邊,把圭司推瞭下來。

“那是斜臺,你把它帶上。”

圭司指著後備廂一個貌似公文包的東西說。祐太郎把它拿起來,跟圭司一道走向安西傢。這裡道路寬敞,兩邊排列著許多大房子。可能因為道路右側朝南,右手邊的房子都緊挨路邊,左手邊的房子則跟道路隔著寬敞的院子。安西傢在右手邊,停車位後面就是大門。他們沒按門禁就走瞭過去,祐太郎直接抬手拉瞭一下門把。

“門沒鎖。”

圭司點點頭,祐太郎輕手輕腳地把門打開瞭。如果裡面是安西達雄的兒子雅紀,他們恐怕百口難辯,不過地上卻放著一雙白色高跟鞋。祐太郎跟圭司交換目光,隨後展開公文包似的東西,變成瞭長約一米半的斜臺。他把圭司推到玄關內,收起斜臺,自己也脫掉鞋,靜悄悄走瞭進去。

穿過門廳打開另一扇門,眼前是個寬敞的客廳。因為拉著窗簾,室內光線昏暗。客廳沙發上睡著一個身穿白色連衣裙的人,乍一看怎麼都像女性。然而定睛細看,就會發現那人皮膚更接近男性,嘴邊還長瞭一圈胡楂兒。他旁邊落著一頂白帽和一頂黑色假發,雙手交疊在腹部,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戒指。祐太郎回頭,圭司朝他點瞭一下頭。

“宇野君。”

祐太郎小心翼翼地叫瞭一聲。宇野睜開眼,認出俯視自己的人是祐太郎,臉上閃過為難的表情。不過,他很快便微笑起來。

“啊,我記得你是……不對,我好像沒問你叫什麼。”

說著,宇野撐起身體坐在沙發上。他又發現瞭圭司,便朝他點點頭。

“我姓真柴,叫真柴祐太郎。這位是坂上圭司。”

“你們是什麼人?”

宇野沒有用詰問的語氣,而是單純好奇地歪著頭。重新隔開一段距離後,祐太郎又感覺他的舉止跟女性一模一樣。他正不知該如何作答,圭司倒先回應瞭。

“我們是接到安西達雄工作委托的人。”

“安西先生嗎?他委托瞭什麼工作?”

“就是你。安西的委托內容是將你從他的人生中刪除。”

聽瞭圭司的話,宇野一時無言以對,但很快勾起瞭嘴角。

“我嗎?我本來就從未踏入過安西先生的生活,又何來刪除?我隻是一介護工而已。”

“我看你長得可不像一介護工。”

“因為你覺得我是男人吧?那如果我是女人呢?這副樣子還會顯得奇怪嗎?”

被那雙筆直凝視他的眼睛追問,圭司略顯慌亂,但宇野並沒有乘勝追擊。

“我懂你的意思,確實很奇怪,對吧?不過對我來說,這個樣子才更自然。安西先生得知此事後,告訴我隻要保持最自然的樣子就好。唯獨在他面前,我可以做最自然的自己。”

“你是跨性別人?”

“如果你覺得那樣稱呼更方便,就請你隨意吧。對我來說,我隻是在做我自己罷瞭。”

宇野與圭司互相凝視著,最後是圭司先移開瞭目光。祐太郎感到有點氣悶,便走向那邊拉開窗簾,想給屋子通通風。陽光灑進房間,他又打開第二層蕾絲窗簾,把手伸向窗戶,隨後忍不住驚叫一聲。

“啊啊。”

窗外是一片寬闊的庭院,草地上有個陳舊的木頭長椅,角落裡還有紅磚水池。盡管不在花期,但正對窗戶的那棵樹看起來非常眼熟。

祐太郎回頭看瞭一眼圭司,發現他也在註視院子。過瞭一會兒,他把目光重新轉向宇野,這樣說道。

“因為安西說可以,所以之後你隻要來到這座房子裡,就會換上女裝。”

“沒錯。唯有在這裡,唯有在安西先生面前,我才能做我自己。”

“你為什麼要傷害高島由希子?”

宇野看瞭圭司一眼,目光隨即落到自己手上。他雙手交疊,用右手擋住瞭戒指。

“因為她太欺負人瞭。安西先生是一位性情高潔的人,他深愛著去世的夫人。可是,那女人卻玷污瞭安西先生的晚年,玷污瞭他對夫人的愛。她沒有任何權利,卻隻為得到金錢就做瞭那些事。你要我怎麼坐視不管?”

“你喜歡安西總顧問,對吧。”

祐太郎說完,宇野的聲音尖厲起來。

“請你別說奇怪的話,那是在侮辱安西先生。我沒資格對那個人說這些話。”

“什麼啊,你沒告訴他?太可惜瞭。”

“什麼太可惜瞭……”

宇野正要反駁,卻轉念一想,露出瞭對幼稚孩童束手無策的苦笑。

“因為戒指。”祐太郎說,“安西總顧問不是把以前送給夫人的戒指,又轉送給你瞭嗎?”

“不對,不對。”宇野搖頭道,“這是拍照時他開玩笑借給我的。安西先生說,這戒指雖然不名貴,但應該很適合你,要不要戴上看看?結果我戴上戒指,拍瞭照片,忘記還給安西先生,就這樣拿回傢瞭。”

“拿回傢後,你就再沒有還回來。因為那是安西總顧問給你的東西,你感到特別高興。”

“不對。他根本不會對我這種人……”

“那安西總顧問為什麼沒叫你把戒指還給他?”

“那是……安西先生一定也忘瞭……”

“怎麼可能?那可是他送給夫人的寶貴戒指,怎麼會忘瞭呢?安西總顧問之所以沒讓你歸還,是因為他希望你擁有那個戒指。”

“就算是這樣,那也隻是出於同情。他一定是可憐我從來沒收到過別人送的戒指……”

“那安西總顧問肯定會買個新戒指給你,而不會單純出於同情,把這麼重要的戒指送給別人。”

“別說瞭!”

宇野大叫一聲站起來。祐太郎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隻見他仿佛要躲開視線,抬手把臉捂住,重新坐回沙發上。

“安西總顧問是怎麼把戒指給你的?”

回答祐太郎的聲音細如蚊蚋。

“請你別說瞭,求求你。”

“肯定不是隨手塞給你吧?那麼重要的戒指,他應該十分鄭重地交給你瞭。”

宇野依舊雙手捂著臉,用力搖起瞭頭。

“就像對待珍重的戀人,就像對待他曾經決心娶為妻子的人。他一定握住你的手,親手給你戴上瞭戒指。”

宇野痛哭起來。

“所以你才沒有還給他。”

“沒錯,安西先生親手給我戴上瞭戒指,就像對待他深愛的女人那樣。我本以為一個女戒根本不可能戴到我手指上,可是,真的戴上瞭。就像專門為我準備的戒指,嚴絲合縫。而且……”

——你瞧,真的很適合你。

“安西先生微笑著對我說瞭那句話。我一輩子都不想忘卻那個瞬間,所以沒有歸還戒指。我並不知道那個戒指如此重要……”

“怎麼會這樣……”“不可能。”

祐太郎想起宇野在錄音裡的喃喃。原來他說的不是高島由希子,而是戒指。宇野那天頭一次得知那隻戒指如此重要,才會感到驚愕。

“那是送給你的戒指。安西總顧問專門去調瞭戒指的大小,就為把它送給你。可見他有多麼喜歡你。”

宇野沉默瞭好一會兒。他坐在沙發上,撐著膝蓋雙手抱頭,沐浴在窗外灑下的陽光中。

“盡管如此,安西先生還是希望把我從他的人生中刪除嗎?”

一段時間後,宇野緩緩抬起頭,看著祐太郎問。

“他具體委托瞭什麼?”

宇野臉上的笑容無比寂寥。祐太郎回答不上來,隻好躲開瞭他的視線。

“刪除照片。”圭司回答,“他委托我們從電腦上刪除所有跟你有關的照片。”

“是嗎?”宇野點點頭,“他果然不好意思讓別人看到我這種人的照片啊。”

“對,他一定感到很羞恥。”

“圭司。”祐太郎叫瞭一聲。

“他都已經七十六瞭,老來卻被一個年輕女人奪走瞭心。這對安西來說,一定是不可原諒的事情。盡管如此,安西還是忍不住轉送瞭曾經交給夫人的定情戒指,可見他已經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安西是對自己心中那份熱情感到羞恥,不希望被任何人知道。可是,他始終不舍得趁自己還在世時刪掉那女人的照片,所以才委托瞭我們。他希望自己死後,不讓任何人發現那些照片。如此強烈的羞恥,也證明瞭安西同樣強烈的感情。”

圭司眺望著庭院,淡淡說出那番話。不知從何時起,宇野的目光也轉向瞭庭院,靜靜傾聽他的話。祐太郎也看著庭院,腦中想象兩人如同青澀的戀人,在那裡交換令人心焦的話語。

“這不是為瞭安西先生。”宇野呢喃道,“我刺傷那個女人,是出於忌妒。哪怕隻是謊言,我也忌妒那個能成為安西先生妻子的女人。哪怕隻是謊言,我也忌妒那個能管安西先生叫達雄的女人。我忌妒那個女人能生為女人。”

祐太郎和圭司一言不發,宇野也不求他們應答。三人又靜靜地看瞭一會兒庭院。

“今後你打算怎麼辦?”

許久之後,圭司問道。祐太郎看向宇野,宇野輕笑著回視圭司。

“是啊,我該怎麼辦呢?”

“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來還戒指。今天雅紀先生要去拜訪親戚,整天都不在傢。我一早就知道瞭。”

“去自首吧。”祐太郎說。“忘掉吧。”圭司同時開口道。

“哈啊?”祐太郎又說。

“警察在找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那女人並不存在,你就在這裡將她埋葬瞭吧。”

“真的可以嗎?身為一個人,身為一個公民,你這樣說真的對嗎?”

“我們的工作是刪除白色連衣裙的女人。你現在去自首,別人就會知道有這麼個白色連衣裙的女人。我要盡量避免那個情況。”

“那我不如自殺吧。盡量找個屍體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悄悄自殺。”

“是啊,那主意不錯。”

“圭司!”祐太郎叫瞭一聲。

宇野輕聲笑瞭起來。

“你們兩位真有意思。”

宇野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櫥櫃前停下。櫥櫃上有一朵已經枯萎的花。宇野把花拿出來,將戒指穿過藤蔓般纖細的花莖,又把花放回瞭瓶中。戒指穿不過細頸花瓶的口子,便卡在瞭上面。

“鐵線蓮。據說這是夫人喜歡的花。”

宇野說完,便轉身準備走出客廳。

“啊,等等。”祐太郎喊瞭一聲,“你可別自殺哦,這人就是在開玩笑。對吧,你是開玩笑吧?”

“不,如果他能不為人知地死掉,還真能幫大忙。”圭司若無其事地說。

“真遺憾,我不打算死。”

“我猜也是。”圭司一臉無聊地點點頭。

“假如安西先生真的愛過我,哪怕隻有一絲一毫,我也不會殺死這個我。關於白色連衣裙的女人,我這邊會想辦法。我會對警察說,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為瞭偽裝而穿上女裝。因為身為安西先生的朋友,我無法原諒那個玷污他的女人。”

“嗯,拜托瞭。”

“我們三個一起出去未免陣仗太大瞭,鑰匙我先放在這裡。等會兒你們出去記得鎖門,再把鑰匙塞進郵筒就好。”

宇野微微頷首,轉身走瞭出去。他們很快便聽到大門開啟和關閉的聲音。祐太郎拿起櫥櫃上的鑰匙,目光瞥到穿在枯花上的戒指。

“圭司先生啊。”祐太郎指尖輕彈那個圓環,問瞭一句,“難道隻能以這種方式結束嗎?”

“這種方式並不壞吧。至少對他來說並不壞。”

“真的嗎?”

“太講究就會沒完沒瞭。好瞭,我們也走吧。”

“啊,嗯。”

“還有你,該統一統一叫法瞭。圭司先生、圭司、社長、老板、所長,還有圭司君。有一次還叫我小哥是吧。小哥是怎麼回事啊?”

“你當我是關西的搞笑藝人嗎?”圭司咕噥道。

“我就覺得怎麼叫都不對勁嘛。你想我叫你什麼?”

“圭。”圭司邊推輪椅邊說。

“圭,先生?”

“圭就可以瞭,有人叫過我這個。”

他想起足球上寫的“to K”(1)

“圭。”祐太郎對著他的背影說,“啊,那你叫我祐先生就好瞭。”

“我為什麼要叫你先生啊?你是你就好瞭,我又沒有煩惱該怎麼叫你。”

“啊,真的嗎?”

圭司先離開瞭客廳。祐太郎走向窗邊準備拉窗簾,看到空無一人的花園,腦中突然浮現出窗前那棵樹開滿白花的光景。

“開車的,我們走瞭。”

圭司在外面喊道。

“來啦。”

祐太郎靜靜拉起窗簾,把那番光景關在瞭外面。

(1)“圭”的日語發音與“K”的日語發音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