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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記憶

那座房子外觀就是座普通住宅。雖然地皮很大,建築物也很大,卻沒有一點豪宅風情。其實上個時代的獨棟房屋,都是按照這種規模建設的——大房子在被分割成兩塊、三塊的宅基地圍繞下,仿佛傾吐著這番借口。

宅基地被石墻包圍,還有門柱裝飾。穿過掛著“廣山”名牌的門柱,就來到瞭裝著拉門的玄關前。周圍沒有看似門鈴的東西,裡面似乎有人,於是祐太郎猛地拉開瞭門。

一股熱氣撲面而來,祐太郎不禁瞪大眼睛。

近五十平方米的木地板間裡擺著一排排長桌,等間距就座的二十幾個孩子各自對著教材認真學習。孩子們都坐在祐太郎右手一側。旁邊幾個孩子可能察覺到動靜,朝祐太郎瞥瞭一眼,但除此之外並無更多反應,而是重新面向書桌。祐太郎一邊感嘆那些孩子的精神集中,一邊環視室內。裡面大多數都是初高中生,似乎還有幾個小學生。三個二十歲前後的男女在周圍走動,不時回答一下問題,或是提供建議。其中有個戴眼鏡的男人朝祐太郎看瞭過來。祐太郎行瞭個禮,他便微笑著靠近瞭。此人鼻梁中部像弓一樣隆起,因為鼻夾正好在那個位置,使他的眼鏡看起來架得很高。也因為這樣,看到他的人都會有種傻傻又滑稽的印象。他身穿藍色條紋襯衫,下身是一條黑色長褲。

“請問您是打電話過來的真柴先生嗎?”

為瞭不打擾專心學習的孩子,他刻意壓低聲音說。

“沒錯。您就是廣山先生?”

他對祐太郎點點頭,說自己叫廣山輝明,然後把祐太郎請瞭進去。祐太郎脫下鞋走進屋裡,按照廣山的指示把鞋放進瞭旁邊鞋櫃裡。

“我們去二樓吧。”

廣山依舊壓低聲音說瞭一句,然後走在前頭。他們從忙著學習的孩子們身後穿過房間,把門打開,就來到瞭走廊。往右手邊走幾步有一扇門,從房子結構來看,此處應該是洗手間。他跟著廣山走向左手邊,在走廊盡頭上瞭樓梯。打開樓梯口的門,裡面搖身一變成瞭私人住宅的樣子。前面是木地板的餐廳兼廚房,裡面是鋪著地毯的起居室。從一樓的面積來推斷,二樓應該還有兩個房間。

廣山拉出餐桌旁的椅子。

“請坐吧。”他用正常音量說,“啊,請讓我重新介紹一下自己。我叫廣山輝明,我們以前見過嗎?”

他從襯衫胸前的口袋裡掏出名片,遞給祐太郎。

“NPO法人大傢的學舍廣山輝明”

這是委托人廣山達弘的獨子。

“啊,不知道呢。”祐太郎說。

委托人達弘在一傢外企投資顧問公司工作,並且長年在自傢開辦免費學堂。祐太郎這次來訪,假稱自己是曾經上過學堂的人。

“您什麼時候參加的這個學堂?”廣山問。

“十一二年前吧,我當時念初中。”

“我那時候可能才小學三四年級吧,難怪會不記得。我們可能見過幾次面,也可能說過話。”

在當時的廣山眼中,學堂的人可能就是每天跑到傢裡來的陌生大哥哥大姐姐,而對學生們來說,廣山則是用自己傢開辦免費學堂的廣山達弘老師的獨子。若不至少依稀記得這麼一個人,就會顯得不自然。可是祐太郎很難想象眼前這個青年讀小學三四年級時是什麼樣子,與其胡亂想象,倒不如幹脆不去提及。

“我上初中時有點刺兒頭,可能沒對你說過話,你當時恐怕也不太敢對那樣的人說話吧。”

“隻是有點嗎?”廣山笑瞭,“十一二年前對吧?當時來學堂的人,好像全是您說的那種刺兒頭吧。跟現在不一樣,過去好多學生看起來像不良少年。啊,這麼說肯定很冒犯吧。”

“沒事沒事。”

“可能因為我還小,所以看人都有那種感覺。總之學堂裡有好多嚇人的大哥哥大姐姐,我平時都盡量避免下樓。不過老爸倒是很懷念那段時光,直到最近還總提起來。”

廣山說著,走向廚房流理臺。

“咖啡可以嗎?不過隻有速溶的。”

“啊,不用瞭,我馬上就走。就是想來上一炷香。”

“我還得再說一次,隻是速溶的而已。”廣山笑著往水壺裡裝水,放到爐子上,“佛壇在那邊,您請便。”

祐太郎聞言,從剛坐下的椅子上站瞭起來。鋪著地毯的起居室墻邊有個高及腰部的日式鬥櫃,佛壇就擺在上面。

“香燭和火機都在下面抽屜裡,您隨便用。”

廣山說完,重新轉向爐子。

佛壇高度有點尷尬,站著拜太矮瞭,跪坐著拜又太高。祐太郎從底下抽屜裡拿出線香。按照祖母教給他的規矩,應該先給蠟燭點火,再用蠟燭火點燃線香,不過他到處都找不到蠟燭。實在沒辦法,祐太郎隻好用火機點燃線香,貓著身子把香插到香爐裡,又貓著身子合掌拜瞭拜。

“老先生什麼時候去世的?”

祐太郎用十二分恭敬對素未謀面的達弘牌位合掌祭拜,隨後轉身看問廣山。

“大約兩周前。沒能通知到您,真是失禮瞭。我給父親手機通信錄上的人都打過電話瞭,隻不過要聯系上過去的學生實在太難,好多人都沒有聯系方式……”

“哦,沒什麼。那當然可以理解。”

他在電話裡也確認到委托人兩周前就去世瞭。隻是,鼴鼠昨天才收到信號。根據委托人的設定,他的手機和電腦兩方均超過二十四小時無人操作,鼴鼠就該收到信號。那麼,委托人是否真的死瞭?如果死瞭,為何死亡時間跟信號發送時間存在超出設定的時差?祐太郎這趟過來就是為瞭確認這件事。根據剛才廣山的說法,應該是他一直在操作委托人的手機,所以信號才遲遲沒有發給鼴鼠。

在廣山邀請下,祐太郎又回到餐桌旁落座。廣山泡好咖啡,也坐在瞭他對面。

“我一直沒跟老師碰面,前不久碰巧從熟人那裡聽說老師去世瞭,才大吃一驚,趕緊打電話過來問。”

其實,委托人達弘才五十三歲。

廣山與祐太郎對上目光,露出寂寥的笑容。

“因為是心肌梗死,他走得很突然,我和母親一開始都慌瞭手腳。啊,不對,其實我們到現在也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

你母親——祐太郎正要開口,臨時換瞭個說法。

“師母現在怎麼樣?”

對曾經來這裡上過課的學生來說,那人應該是“老師”的“夫人”,所以應該叫師母才對。

“母親從昨天起一直待在我姨媽傢。她說待在這裡會感覺到父親的氣息,所以想離開一段時間。”

“原來是這樣啊。”

“我倒是想感覺到父親的氣息,看來每個人的處理方式都不一樣啊。”

“嗯,我很明白。”祐太郎說。

“欸?”

“啊,沒什麼,就是感覺自己能明白那種心情,想感覺到已經去世的親人的氣息。”

“是嗎?”

廣山點點頭,兩人喝著咖啡聊瞭一會兒往事。不過祐太郎幾乎沒怎麼說話,單純在聽廣山說。

達弘結婚生子後,很快就把自己傢改造成瞭免費學堂。當時他才三十二三歲。學堂剛開始隻在周末兩天開放,老師也隻有達弘一個人。不久之後,他的行動漸漸被人傳開,吸引瞭越來越多學生和志願者老師。最初那段時間,多數學生都是不去上學的差生,被父母強行帶到這裡來。不過現在大多數學生都是想多學一些,卻因為傢裡經濟拮據上不起補習班,因此便來到這裡。

“所以當老師的輕松瞭不少。”

廣山兩年前剛考上大學,就開始在學堂裡輔導功課,成瞭老師們的一員。

“現在學堂裡有幾位老師?”

“加起來大約有十五位吧。工作日由我和另外三四個大學生輔導,雙休日也有社會上的人過來,基本上都有五六個人在場吧。啊,如果是十一二年前,裡見老師已經在這裡瞭吧?那時候裡見老師可是大傢的偶像呢,而且現在裡見老師偶爾也會來。”

“哦,裡見老師,好懷念她啊。”祐太郎順著他的話說。

“你想見她嗎?我打個電話吧。”

“不過裡見老師現在已經是個老阿姨瞭吧。我怕失望,還是算瞭。”

祐太郎笑著說完,心想自己該撤瞭。

“啊,我能借廁所用用嗎?”

祐太郎準備給自己找個離開的時機。

“哦,請吧。”

祐太郎站起來,用目光問他廁所在哪兒。廣山不好意思地笑瞭笑。

“抱歉,廁所隻有樓下有,麻煩您下樓用吧。”

祐太郎下瞭樓,一路直走,打開剛才看到那扇門。他以為這裡就是廁所,沒想到隻是個小儲物間。他一開門,裡面堆得亂七八糟的塑料箱就垮瞭下來。

“哎呀。”

他慌忙扶住一個,結果另一個也滑瞭下來。他先把第一個盒子往裡一塞,然後彎腰撿起另一個盒子放回去,最後把門關上。做完這些動作,正要回頭找廁所,卻看見廣山走下樓來。

“你沒事吧?哦,廁所在那裡。”他指著教室說。

“啊,原來是那邊。謝啦。”

走進教室,祐太郎看見門口對角處有扇門,那裡就是廁所。他上完廁所出來,發現廣山坐在樓梯底下。

“謝謝你,我差不多該告辭瞭。”

“是嗎?”廣山點點頭站起來,臉上卻沒有笑容,“真柴先生?這是真名嗎?”

“啊?”

“莫非連名字都是假的?你到底是誰?”

“呃,那個,我以前在學堂裡……”

“學堂的學生會不知道廁所在哪兒?不可能吧。”

“不,我知道那邊是廁所,隻是想這邊會不會也是廁所。畢竟已經過瞭這麼久。”

“而過瞭這麼久的往事,剛才卻隻有我一個人在說,你卻一個字都不提?”

“不是,那個嘛……”

祐太郎說到一半,被廣山抬手打斷瞭。

“脫鞋進門時,隻要是這個學堂的人,應該會條件反射地把鞋放進鞋櫃裡。因為這是學堂的規矩。更重要的是——”廣山說,“裡見老師就算上瞭年紀,也不會變成老阿姨。不過他倒是變成瞭老頭子。裡見順平,就算有瞭啤酒肚,依舊是人見人愛的偶像。(1)

被廣山冷冷地看著,祐太郎隻得訕笑兩聲。

看來蒙混不過去瞭,那就隻能跑。如果這裡是戶外,祐太郎肯定會拔腿就跑,因為他對自己逃跑的本事特別自信,另外也有過不少實績。隻可惜,這裡是室內。不等他從門口鞋櫃裡把鞋取出來穿上,就會被廣山捉住。要不幹脆拎著鞋光腳跑?

祐太郎剛做好決定,廣山就大聲說。

“神林君!”

通往教室的門打開,一個男老師探出頭來。他皮膚被曬得黝黑,隔著衣服也能看出體格精壯。

“嗯?怎麼瞭?”

“這位是真柴先生,他說以前在學堂上過課。這位是神林君,在體育大學的橄欖球部,是當三分衛嗎?”

“啊,哦。”他點點頭,對祐太郎說,“我是中衛。”

那人說完看瞭一眼廣山,以為要聊橄欖球。

“沒什麼,就這些。謝啦。”

“好吧。”他對廣山說完,又對祐太郎點點頭說,“回見。”然後便進瞭教室。

“你瞭解橄欖球嗎?我一點都不懂,不過聽說他很擅長擒殺。”

“哦。”祐太郎點點頭。

“而且速度很快。”

“是嗎?”

“請告訴我,你對我父親那些錢的事知道多少?”

祐太郎莫名其妙地看著廣山,而廣山則一直用同樣的姿勢和表情盯著祐太郎。

“錢?”祐太郎反問道,“什麼錢?”

反正他已經暴露瞭,背後房間裡又有近二十個孩子,想必廣山也不會亂來。想到這裡,祐太郎膽子就大瞭起來。

“你是說,有人侵吞瞭學堂的錢?”

廣山依舊盯著祐太郎,仿佛在觀察他的表情變化。

“父親死後,我查看瞭銀行賬戶。他有一個工資賬戶和一個用來投資的賬戶,兩者加起來都達不到我印象中的金額。至少有兩千萬日元不知所終。你可能覺得我很摳門,但要把這個學堂辦下去,就得用到錢。雖然我們能領到人壽保險金,可是那並不足以保障我今後的學費和母親今後的生活費。我們不能把所有錢全都投到學堂裡去。為瞭保證學堂能辦下去,確實需要那筆消失的款項。你知道我父親的錢到哪兒去瞭嗎?”

“不知道,這個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假冒身份跑到我傢來,還給不認識的人上香,到底是為瞭什麼?你明顯是來打探的,對不對?”

廣山的目光雖然銳利,但也有點底氣不足。祐太郎感覺他並不像生氣,倒更像受到瞭傷害。盡管不知道他被什麼傷害瞭,祐太郎還是一屁股坐瞭下來。

“我確實沒上過這個學堂,不過認識一個學堂的老學生。那傢夥是單親傢庭,傢裡經濟很困難,雖然腦子很靈光,也上不起一般的補習班。後來他聽說有這個地方,就開始過來學習,還特別高興地跟我談論這裡。”

廣山居高臨下地看著祐太郎,這樣問道。

“那人現在怎麼樣瞭?”

“死瞭。他在這裡學習,上瞭個還不錯的高中,可是前路一片迷茫。畢竟那個高中還不錯,周圍的同學都有一定前途。然而那傢夥卻沒有。盡管也考慮過申請獎學金,可是傢裡就算能出學費,也給不起生活費。他母親又是個無可救藥的人。於是那傢夥開始自暴自棄,當起瞭小混混,到最後也死得像個小混混。今天我其實是替他來上香的,騙瞭你真是抱歉。”

“真的嗎?”

廣山還是目不轉睛地俯視祐太郎,不一會兒,就學祐太郎的樣子坐在瞭走廊地上。

“我已經搞不清楚真假瞭。”

廣山垂頭喪氣,仿佛比剛才縮小瞭一圈。這麼一看,他還是個略顯青澀的大學男生。祐太郎這才想起,眼前這個人比自己還小五歲。

“你問過令堂嗎?她說不定知道些什麼呢?”

“我母親也對此一無所知。我們傢的錢都由父親管,隻有生活費定期轉到母親賬戶上,這就是我們傢的生活方式。母親之所以說不想感覺到父親的氣息,是因為她再也無法相信自己死去的丈夫瞭。其實我也——”

廣山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而是搖搖頭。

“你覺得有誰會知道那件事?比如令尊的父母,他們還在嗎?還有親戚之類的人。一般傢裡少瞭錢,不是出軌就是賭博,要麼就是被黑心親戚給敲詐瞭,不是嗎?”

廣山連連搖頭。

“我爺爺奶奶早在父親上高中時就因事故去世瞭。連母親都隻見過爺爺奶奶的照片。而且,爺爺奶奶都是獨生子女,應該沒有近親。至少我傢沒有跟那邊的親戚來往。為父親舉行葬禮時,我們通知的基本都是他公司的同事。”

“那公司同事有沒可能知道點什麼?”

“大部分都是外國人,他們跟父親似乎有私交,但我感覺都沒有像朋友之間那樣的信任。”

“那令尊有別的朋友嗎?錢可能是借出去瞭。”

“父親生活一直很窘迫,二十二歲才上大學,所以他大學時期好像沒交到特別親密的朋友,至於以前的朋友,我甚至連名字都沒聽說過。”

“既然如此,這話說出來可能有點不好聽,會不會因為女人或賭博?”

“我很想說怎麼可能,可我真的不知道。或許真有可能。現在我感覺,自己對父親無法做出任何斷言。”

廣山擰著一張幾乎要哭出來的臉說。

“電腦查過嗎?”祐太郎盡量不著痕跡地問,“裡面會不會有線索?”

“我是想打開,可是電腦被上瞭鎖。更何況,父親生前並不怎麼使用電腦,所以我猜,裡面應該沒什麼東西。他應該隻在上網買書時用用電腦,至於學堂的主頁,則是我在管理。”

由於不怎麼使用電腦,僅憑這一樣終端無法確定生死,於是委托人就在設定時加上瞭自己的手機。這樣解釋起來就說得通瞭。不過祐太郎知道,委托人死後想刪除的數據,其實存放在電腦裡。

“是嗎?”

祐太郎不知該如何開口,隻能說瞭幾句不痛不癢的安慰之詞,心情沉重地離開瞭委托人的傢。

他回到事務所,圭司正坐在自己辦公桌旁看書。

“確認死亡瞭嗎?出現時間差的原因呢?”

“啊,這個……”

祐太郎欲言又止,圭司放下書,狐疑地皺起眉。

“我假冒的身份被揭穿瞭。”

“被揭穿瞭呀。”圭司嘲諷地勾起嘴角,“算瞭,結果如何?”

“哦,嗯。廣山老師原來搞瞭個學堂,把傢裡沒錢卻想用功讀書的孩子召集起來,免費輔導他們。還有不少大學生和職員都來當義工教孩子做功課。”

“我記得應該叫‘大傢的學舍’對吧?還有個網站。你是說那個嗎?”

“嗯。其實我有個熟人也在那種地方讀過書。雖然不是‘大傢的學舍’,不過他初中時去過類似的學堂。那傢夥後來墮落瞭,還販賣非法藥品,到最後竟搞起瞭什麼一氧化二氮。”

“笑氣嗎,簡直太害人瞭。然後呢?”

“嗯,那傢夥幹的是害人生意,自己也成瞭害人精。不過他時常跟我提起那個學堂,說那裡把他當成一個人來對待,他這輩子隻喜歡那裡。”

“普通人隻要活得像個普通人,就能被當成普通人來對待。那傢夥在怪別人之前,應該反省一下自己的行為。”

“你說得可能有道理吧。後來那傢夥被卷進一場毫無意義的爭端,把命也送瞭。”

圭司不耐煩地哼瞭一聲,但祐太郎還是說瞭下去。

“那傢夥說,把一個人當成人來對待,就是要告訴他,應該為瞭自己的將來而使用自己的現在。讓那個人認識到,為瞭自己的將來,應該珍惜自己的現在。”

祐太郎想起,那傢夥每次說起這些,都會露出有點得意又有點寂寞的表情。

“那麼,你到底確認瞭死亡情況沒?”

“我想讓廣山老師留下的學堂繼續辦下去。”

“留下?那委托人確實去世瞭,對吧?”

“廣山老師賬戶裡有一筆錢不見瞭,不知道去哪兒瞭。如果那筆錢還在某個地方,我想幫他取回來。那是辦學堂需要用到的錢。所以,能讓我看看他委托刪除的資料嗎?”

“不行。”

他早就預料到瞭這個答案。不等圭司伸手,祐太郎就把辦公桌一角的鼴鼠拽過來抱在胸前。

“喂。”

圭司盯著祐太郎,沉聲說道。

“你過分瞭,還給我。”

“好大一筆錢不見瞭。廣山老師可能覺得沒有那筆錢也無所謂,因為他能賺錢維持傢庭和學堂。正因為他覺得那筆錢不太重要,所以拿走瞭。可是,廣山老師沒想到自己會這麼早去世。”

“那跟我們沒關系。還給我。”

圭司一下一下勾著右手指頭。

“好吧。”

祐太郎舉起鼴鼠,往後退瞭兩步。

“我要把這玩意兒砸瞭,好爭取時間。在此期間,我會跟廣山小哥商量,想辦法阻止圭刪除數據。隻要請個律師想想辦法,就能做到吧?”

圭司冷冷地看著祐太郎。

“你這樣做,委托人的遺志誰來執行?他突然去世瞭。而委托人之所以做這樣的委托,就是為瞭這種時候有備無患。你忽視瞭他的想法,還自以為幹瞭好事?你以為你是誰?”

“我可砸瞭。”

“砸就砸吧,我用這臺電腦也能刪除。爭取時間?笑死人瞭。看我兩分鐘就給你刪掉。”

“不僅是學堂,事情變成這樣,現在夫人和兒子都無法信任廣山老師瞭。你要是把數據刪掉,就再也搞不清楚廣山老師到底在守護什麼。你覺得,他真有那種情願自己開的學堂關掉,情願讓妻子和兒子再也無法相信自己,也要堅持保護的東西嗎?你這麼做,廣山老師的人生就真的不復存在瞭呀。”

圭司的目光突然晃瞭一下。那道目光瞥過擺在桌上的書籍。祐太郎看瞭過去,那是他之前從書架上拿到的書。

“《民事訴訟法》。”當時圭司這樣對他說,“是我父親的書。”

祐太郎知道,那本書一點意思都沒有。就算圭司能理解裡面的東西,應該也一樣會覺得沒意思。

“我覺得有些事情可以通過刪除來守護,有些事情則要通過保留來守護。你隻要給我看一眼就好瞭。如果那些數據跟消失的錢沒關系,那我就乖乖讓你刪掉。”

圭司盯著桌子邊看瞭好一會兒,然後長嘆一聲,又朝祐太郎勾瞭勾手指。

“還給我。”

“你要幫我嗎?”

“數據隻能用鼴鼠調出來,你要是砸瞭我可受不瞭。所以這次破例幫你一把,快還給我。”

“謝謝你。”

話雖如此,祐太郎還是不太相信圭司真的會幫他,隻把鼴鼠放在桌子一角,遲遲不願松手。圭司抬頭瞥瞭一眼祐太郎,一臉不高興地伸手拽過鼴鼠。他打開屏幕,操作鍵盤和觸摸板。祐太郎則放棄掙紮,在一旁看著他。反正能接觸到數據的隻有圭司,說來說去也隻能請圭司調出來給他看。

“死亡和信號有時間差的原因是什麼?”

圭司一邊操作鼴鼠一邊問。

“哦,是手機。他兒子一直在操作手機。”

“原來如此。委托人設定手機和電腦兩者均二十四小時無人操作,才將電腦裡的文件夾刪除,所以鼴鼠一直沒收到信號。他的手機之所以沒上鎖,是因為裡面沒有不想讓人看見的資料吧。”

圭司邊說邊動手,隨後停下動作,嘖瞭一聲。

“看來你說中瞭。”

他把屏幕轉向祐太郎。

“文件夾裡放著管理在線銀行的應用。把它刪除,就不會有人知道這個賬戶存在。”

“真的嗎?”

“如果沒有存折跟銀行卡,別人怎麼知道這人在銀行開瞭賬戶?道理都一樣。”

“能看見這個賬戶裡的東西嗎?”

“沒辦法。”

圭司打開應用,跳出瞭填寫賬號密碼的界面。

“我們既不知道賬號,也沒有密碼。”

“不能想辦法嗎?電視上不是演過?嘩啦啦一串數字跑出來那種。然後啊,就對上瞭,那樣的。”

“強行突破嗎?那都多少年前的做法瞭。而且隻要是擁有最低限度安全意識的網站,一旦輸入密碼錯誤超過幾次,那個賬戶就會被暫時禁用。更何況,我們連賬號都不知道。”

“啊……不過你想啊,以前不是說過?信息泄露不是系統有問題,而是人有問題。既然如此,我們可以看看廣山老師的電腦,從裡面找線索啊。”

“找賬號密碼嗎?”圭司咕噥著,點瞭幾下頭,“試試看吧。雖然我總感覺你在考驗我,讓我非常不爽。”

“我才沒考驗你。”祐太郎說,“一點都沒有那種想法。”

圭司並不理他,而是開始操作鼴鼠。很長一段時間,房間裡隻有圭司敲擊鍵盤的聲音。祐太郎聽著那個聲音,心裡暗想到底是他說的哪句話觸動瞭圭司。不過他不用想也知道答案,即使想瞭,那個答案也沒有改變。

“他真有那種情願讓妻子和兒子再也無法相信自己,也要堅持保護的東西嗎?你這麼做,廣山老師的人生就真的不復存在瞭呀。”

那句話讓圭司動搖瞭,而祐太郎又給他動搖的感情添瞭一把火。

“有些事情可以通過刪除來守護,有些事情則要通過保留來守護。”

那是他無意識中找準目標說出的話。

父親死後,圭司可能從他的電子終端裡刪掉瞭某些數據。正如舞所懷疑的那樣。

祐太郎思考道。

圭司刪除瞭什麼數據?他將來打算把這件事告訴舞嗎?最重要的是,圭司是否後悔自己做瞭這件事?

“吵死瞭。”

祐太郎聽到滿是不高興的聲音,轉頭看向圭司。

“別扔球瞭,吵得我沒法集中精神。”

被他這麼一說,祐太郎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拿起棒球對著墻扔瞭起來。

“啊,我沒註意。”祐太郎說,“抱歉,我不扔瞭。”

“沒關系,已經結束瞭。”

“結束瞭?你查到瞭?”

祐太郎立馬扔掉棒球,回到圭司辦公桌前。

“如果讓系統安全技術人員來裁決,委托人估計要被判終身監禁。就是因為這種用戶太多,安全人員才會特別辛苦。”

“啥意思?”

“他用瞭跟網上書店一樣的賬號密碼,而且還把書店的賬號密碼記在瀏覽器裡瞭。這已經超出終身監禁的范圍,要判斬立決瞭。”

“賬戶裡面有啥?”

圭司把屏幕轉向祐太郎。

“這個賬戶開設時間很早,十二年前就有瞭。開設後不久,委托人就分幾次往裡面匯瞭一大筆錢。”

“有多少?”

“一共匯款五次,合計八百萬日元。詳情我不清楚,但可能是創建賬戶時,把以前瞞著傢人偷藏的私房錢一口氣存進去瞭吧。”

“就好像以前把私房錢藏在各種犄角旮旯裡,後來買瞭秘密金庫,就全部轉移到裡面去瞭?”

“差不多吧。後來賬戶也會接到不定期的匯款,匯款人就是委托人本人。另外還有櫃員機存款,這可能也是委托人自己存的。加上最初那筆錢,匯款總額是兩千兩百萬日元。”

委托人的兒子也說,賬戶上少瞭兩千多萬日元。

“他存瞭這麼多私房錢,同時還能維持傢庭和學堂,真夠瞭不起啊。”

“投資顧問公司給的工資很高嗎?”

“那要看公司,也要看人,最重要得看時期。如果市場整體不振,再怎麼賺錢也有限。那種時候到手的收入肯定會降低,嚴重時還可能遭到裁員。不過跟一般企業相比,收入應該算非常高瞭。事實上委托人確實有能力存下這麼多私房錢。”

“不過這麼大一筆錢,他到底要用來幹什麼?”

“賬戶建立後,有五年完全沒有支出,一直隻存不取。不過從七年前開始,那筆錢就被動用瞭,而且每次都是匯給同一個人。”

“誰?”

祐太郎瞬間就想到女人,不過圭司調出來的收款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快樂護理楓葉之鄉。”

“快樂護理?什麼玩意兒?”

“是這個。”

圭司把連著另一臺電腦的三個顯示器之一轉向祐太郎。上面顯示瞭“快樂護理楓葉之鄉”這個提供護理服務的有償養老院的主頁。這座養老院約有四十個房間,地方在千葉縣千葉市。

“委托人每次給那邊匯款,都是用三笠幸哉的名義。七年前第一次匯瞭一百五十萬,其後每月都匯二十萬。”

“你說七年前?從那時起每月二十萬?那就是……”

“一千五百萬出頭。再扣掉一開始的一百五十萬,賬戶餘額剩下這麼多。”

圭司把鼴鼠轉回去,調出瞭賬戶餘額界面。

“五百四十萬?進去兩千多萬,隻剩這些?”

“賬戶設定每月自動轉賬二十萬。”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按照正常思路,這應該是養老院居住費用吧。委托人為養老院裡的某個人支付瞭費用。而頭一次轉過去的一百五十萬,應該就是入住費。”

圭司從“快樂護理楓葉之鄉”的網站上找到瞭養老院使用費頁面。根據房間和合同形式不同,金額各有不同,不過“一次性入住費”為“零到二百五十萬日元”,“每月使用費”則是“十四萬到二十五萬日元”。

“不過那人究竟是誰?廣山老師的父母應該都去世瞭,我聽說早在廣山老師上高中時就因事故死瞭,而且他也沒有跟其他親戚來往。”

“如果關系正常,他應該不會瞞著傢人,而且用假名這點也很奇怪。可以推測,委托人在替三笠幸哉這個人支付使用費。”

“莫非他被三笠幸哉威脅瞭?”

“這我可就不清楚瞭。”

“這個能停掉嗎?如果放著不管,這個月也會轉過去吧?”

雖然沒有廣山想要的金額,不過至少得把剩下的都保住。

“那不行。”

圭司擦著探頭來看的祐太郎的鼻尖合上電腦,把鼴鼠拉到自己手邊。

“賬戶的支出隻有這筆定期轉賬。委托人之所以要刪除,是為瞭讓轉賬繼續下去。我絕對不會把它停掉。”

圭司的手一直按在鼴鼠上。考慮到他的運動能力,要搶走鼴鼠可不簡單,而且祐太郎也不打算做如此出格的事情。

“我想知道他為瞭誰,出於什麼原因轉這筆錢。”祐太郎說,“如果理由能接受,我覺得應該讓委托人的夫人和兒子知道。現在他們兩人已經越來越不信任廣山老師,那種不信任感總有一天會壓垮兩人心中對廣山老師的印象,把他徹底趕出去。我覺得那種事也不能發生。”

祐太郎其實想再次打動圭司,然而圭司並沒有那麼軟弱,怎麼會在同一個地方栽倒兩次。

“你怎麼想不重要。委托內容很明確,我們也已經接受瞭。所以,隻要把工作完成就好。”

圭司淡淡地說完,再次打開鼴鼠,飛快地按起瞭觸摸板。

“抱歉。”

一聲細小的呢喃。咚,圭司的指頭最後敲瞭一下觸摸板。看來委托已經完成瞭。他把重新合上的鼴鼠放到桌上,轉動輪椅背向祐太郎。

回到傢中,祐太郎發現大門沒鎖。他拉開拉門,迎接他的是老玉和一股食物香味。

“我回來啦。”

他抱起老玉走進去,朝向廚房的遙那扭過身子看著他。

“怎麼這麼早啊?人傢好難得想做一頓大餐來著。”

“我早回來又不影響你的計劃。大餐?好期待啊,我在這邊等你。”

祐太郎指著矮飯桌說。

“既然祐哥回來瞭,那當然是祐哥來做比較快,而且更好吃啊。真是的,氣死人瞭。”

遙那把卷起的袖子放下來,指著廚房說:“你請吧。”祐太郎放下老玉,卷起袖子,洗好手後看瞭一眼廚房。遙那嘴上雖然這麼說,實際已經煮好瞭一鍋築前煮。接下來她好像準備做西京燒,旁邊還有味噌醃漬的馬鮫魚。既然如此,味噌湯就用綠色食材來做吧。想到這裡,祐太郎打開冰箱,拿出瞭小油菜。

“今天好早下班啊。”遙那說。

現在才剛過五點。

“啊,嗯。”

他找到瞭炸豆腐,但沒找到事先做好的高湯。祐太郎想起今天早上剛把高湯用完,便輕嘆一聲。

“難道你已經被炒魷魚瞭?”

見遙那誤解瞭他的嘆氣,祐太郎正要苦笑,又轉念一想,覺得那說不定不是誤會。其實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剛才那口氣到底為什麼而嘆。

圭司完成委托後,祐太郎實在受不瞭兩人獨處的壓力,便決定早早回傢。他說我今天先回去瞭,圭司並沒有挽留他。

“雖然沒有被炒魷魚,不過我打算辭職瞭。”

他關上冰箱,從架子上找到高湯粉,同時說瞭一句。

“怎麼瞭?跟老板吵架瞭?”

“沒吵架,就是覺得跟我想的有點不一樣。”

“什麼東西不一樣?”

“啊,怎麼說呢,對工作的看法?”

“哦,哦。”

“圭——啊,公司老板叫圭。圭有種信念,也不對,好像不太恰當。那不是一根筋,而是怎麼說呢,更像鎮石的感覺。有種從上面用力壓住的感覺。正因為有瞭那塊鎮石,他會十分冷靜,切實完成工作。隻不過我還是感覺啊,那塊鎮石實在太重瞭,讓人太痛苦瞭。不過我也覺得,就是因為有瞭那塊鎮石,圭才是圭這樣的人。”

祐太郎邊說邊把小油菜和炸豆腐切好。

“我就希望他偶爾能把那塊鎮石拿下來放在一邊,大傢毫無負擔地說話。然而圭不會做那種事。怎麼說呢,不是不做,而是不允許自己做。嗯……那種感覺你明白嗎?”

一陣沉默讓祐太郎轉過頭,看見瞭笑瞇瞇的遙那,和被遙那舉起來的,隻有兩條後腿著地的老玉。

“幹什麼?”祐太郎問。

“我和老玉正忙著吃醋呢。”

“哈?”

“我頭一次聽祐哥那樣談論一個人。對吧,老玉?”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從來沒這麼積極地提過哪個人。我還有點擔心祐哥雖然為人友善,卻沒有朋友呢。”

“真的?”

祐太郎說著,又恢復瞭手頭的工作。他把小油菜跟炸豆腐放進鍋裡,又拿出烤盤開始烤味噌馬鮫魚。

“社長那邊什麼態度?”

“嗯?”

祐太郎一邊註意不讓味噌烤焦,一邊反問道。

“那位社長怎麼評價祐哥啊?”

“誰知道呢?反正我就像個跑腿的,人傢可能覺得換成誰都無所謂吧。因為誰都無所謂,所以我這傢夥也無所謂。”

“哇,你在鬧別扭。”

“才沒有。那邊是用人單位,我是被用的人。我倆隻是工作關系,不是朋友。”

飯做好後,兩人坐在矮飯桌旁,老玉則蹲在一旁,提前吃起瞭晚餐。

“那你隻要讓社長決定不就好瞭?”

“什麼?”

“你要幹到什麼時候,這讓對方決定就好。你隻要待在那裡,直到別人叫你辭職。畢竟那邊工資還是會給的吧?”

雞肉、蓮藕、牛蒡、胡蘿卜,遙那將它們接連塞進嘴裡,邊吃邊說。

“哦,嗯。雖然也沒多少錢。”

“我倒是覺得你這份工作比以前那些按天算錢,幹一天算一天的活兒放心多瞭。自從祐哥進瞭那個公司,我感覺你變好瞭很多。”

“變好瞭?”祐太郎反問道,“什麼變好瞭?”

“是什麼變好瞭呢?”

遙那叼著筷子尖,對自己的話發出瞭疑問,隨後目不轉睛地看著祐太郎。

“相貌?整體姿態?或者類似的東西。”

“啊,那你意思是,我以前那些方面都挺難看的?”

祐太郎一反問,遙那就嘻嘻哈哈地糊弄過去瞭。於是祐太郎便意識到,這個話題牽扯到他妹妹。自從妹妹去世後,祐太郎在遙那眼中就好像缺瞭點什麼。她恐怕是這個意思吧。在圭司那裡工作,究竟能恢復什麼,能找回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隻不過,這種感覺確實比以前當“跑腿小鬼”,幹一些灰色工作要好多瞭。

“那我就再做做看吧。”祐太郎說。

“這就對瞭。”遙那說。

老玉也頂著“沒有異議”臉在旁邊嘎吱嘎吱嚼貓糧。

翌日,祐太郎來到事務所,發現圭司沒有對著鼴鼠,而是在看另一臺電腦。

“早上好。”祐太郎說完,圭司瞥瞭他一眼,朝打印機努努嘴。

“那個。”

托盤上有幾張打印好的紙。祐太郎覺得他應該是叫自己拿過去,便把那些紙拿在手上,正要交給圭司,目光卻停留在紙面的文字上。

“三笠幸哉。”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對那幾個字有反應,就念瞭出來。

“三笠幸哉。”

聽到聲音他才意識到,這是委托人廣山達弘給養老院匯錢時用的名字。他連忙看向那幾張紙,發現上面印著地方報紙的簡短報道。報道本身並非復印,而是直接從數據庫裡提取出來的文章。

“對,三笠幸哉。此人三十二年前在海裡淹死瞭,當時二十一歲。我花瞭整個晚上搜索,都沒找到其他看似有關系的‘三笠幸哉’。”

“你幫我查瞭?”

“反正也沒別的事做。”圭司說著,很快把話題轉瞭回去,“報道上說,三十二年前的八月,三笠幸哉到靜岡海岸遊玩,結果在海裡溺死瞭。”

報道確實寫瞭這些內容。居住在靜岡市內的二十一歲無業男性三笠幸哉先生,跟朋友到海邊遊玩時不幸溺水,行蹤不明。人們很快在海裡找到他,並叫來救生員救助,但他最後還是在送院後不治身亡。另外,似乎為瞭緩和事件的沖擊性,報道還輕描淡寫地補充道:三笠先生事發時飲用瞭大量酒水。

“廣山老師假裝成三十二年前在海裡淹死的三笠幸哉,幫某個人支付瞭養老院費用,是這樣嗎?”

“沒錯,就是這樣。”

圭司看向祐太郎的手,朝他努努嘴。祐太郎翻開手上的紙,下一頁是“大傢的學舍”主頁上介紹來歷的文字。上面寫著創建者廣山達弘,底下還介紹瞭他的簡歷。隻見籍貫地是靜岡縣靜岡市。

“這兩個人認識?”

“委托人兩周前去世,享年五十三歲。三十二年前,他二十一歲,跟三笠幸哉同年。而且,委托人出生於三笠幸哉居住的靜岡市,但不知道在那裡待到幾歲。關於兩人的關系,現在隻知道這些。”

這種說法讓祐太郎有點在意。

“兩人的關系還能有別的可能?”

“我打電話給那個‘楓葉之鄉’養老院瞭,因為三笠幸哉的母親或父親可能住在那裡。”

“結果呢?”

“住在那裡的是三笠泰臣。養老院回答,那裡可以讓老人接電話,隻是三笠先生不太方便。看來對方正處於口齒不清楚的狀態。”

圭司說完看向祐太郎。

“故事輪廓你看出來瞭嗎?”

“廣山老師以前是三笠幸哉先生的朋友,並且一直代替死去的朋友,為他父親支付養老院費用,是這樣嗎?”

“僅僅是朋友應該不會做到那一步。他那個朋友三十二年前就死瞭,如果隻是普通友情,想必早已過期。”

“那是為什麼?”

“三笠幸哉是跟朋友去海邊玩的時候溺水身亡的,而且當時三笠幸哉還喝瞭很多酒。當然,那一定是跟朋友喝的酒。”

“那個朋友就是廣山老師?”

“這樣就能說通瞭。委托人對三笠幸哉的事故抱有罪惡感,比如強迫他喝酒,半開玩笑地讓醉酒的三笠幸哉下海遊泳,或是幹脆強迫他下水。總而言之,委托人很可能是三笠幸哉溺死的原因。”

“所以他才替三笠幸哉先生的父親支付費用?”

年輕時,廣山達弘害死瞭朋友,並對此懷有很深的罪惡感。隨著年齡增長,他娶妻生子,成傢立業,比別人多賺瞭不少錢。那本來是人人羨慕的美滿生活,而廣山達弘的罪惡感卻在那種生活中愈發膨脹起來。從某個時候起,廣山達弘就瞞著傢人存起瞭贖罪的錢。後來他找到朋友的父親,支付瞭那個人的養老院入住費用,並且直到現在還在支付使用費。為瞭防止自己出意外,他還安排好瞭網上銀行的賬戶以防被人發現,保證支付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可是——”祐太郎突然想到一件事,“三笠泰臣先生?他應該就是三笠幸哉先生的父親吧。”

“嗯,有可能。”

“泰臣先生知道是誰給他支付瞭養老院費用嗎?如果他知道那是兒子以前的朋友,肯定不會同意吧?無論怎麼想,這都太奇怪瞭。”

“或許委托人向他坦白瞭三十二年前那場事故的責任,請求三笠泰臣原諒?”

“嗯……”祐太郎陷入瞭沉思。

把自己兒子害死的人跑來道歉,還提出經濟援助。一般人肯定不會接受吧。就算出於某種原因接受瞭,身為父親,肯定也不會允許那個人使用自己兒子的名字。

祐太郎說完,圭司也想瞭想,然後點點頭說:“確實不太對。”

“地方在千葉?”祐太郎說。

圭司似乎知道祐太郎在想什麼,哼瞭一聲看著他。

“你往深處打探想幹什麼?”

“如果有些事情能告訴廣山小哥和廣山夫人,我還是想告訴他們。當然,是在不暴露委托的前提下委婉告知。”

“我剛才不是說他口齒不清楚嗎?你們可能聊不起來。”

“說不定能筆談啊,而且養老院的人可能也知道些什麼。”

“千葉啊。”

“開車不用一個小時就到瞭。我去打聽打聽就回來,三小時後過來匯報。”

“不需要你匯報。”說著,圭司推瞭一把手推圈,“愣著幹什麼,走瞭。”

“快樂護理楓葉之鄉”位於千葉市郊外的狹窄縣道旁邊。那座樓有三層高,外形方正規整,仿佛選錯瞭址的城市酒店。祐太郎想瞭一會兒,為什麼這地方看起來像酒店而不是公寓。然後發現,原來這裡沒有陽臺。

他把車開到停車場,在後門搭起斜坡把圭司和輪椅推下來。就在那時,樓裡走出來一個中年男子。他似乎是來幫忙的,不過等那人走到車旁邊,祐太郎已經把輪椅放下來瞭。男子胸前扣著“林”的名牌,原來是養老院的事務員。

房間沒有陽臺是出於安全考慮嗎?祐太郎一問,他回頭看瞭一眼樓房。

“不是不是,並非所有養老院都這樣。我們隻有二樓的娛樂房有陽臺。不過確實是啊,被你這麼一說,房間還真沒有陽臺。”

事務員感慨地說著,笑瞭起來。

他走在前頭,把兩人領向小樓。門口邊上的楓樹應該就是這座養老院的名稱由來。那棵樹雖然很高,但並不是很茂盛。

走進自動門,正前方是個小前臺,旁邊有幾張沙發。連這點都很像鄉下小鎮門可羅雀的城市酒店。

“二位今天來是……”

事務員轉到前臺後面,向他們問道。

“我想看看三笠泰臣先生。”

“這裡不是醫院,隻要在探望時間內,就可以自由會面。”事務員說完,又換上一臉抱歉的表情繼續道,“不過最近規定得很嚴格,所以我還是要確認一下。兩位跟三笠先生是什麼關系?”

祐太郎還沒來得及思考設定,圭司就開口瞭。

“我們不認識泰臣先生,不過是幸哉先生的朋友。”

對方似乎沒發現兩人屏住瞭呼吸,等待他做出反應。

“你說幸哉先生——”事務員目光彷徨瞭一會兒,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是他兒子對吧?”

“你認識嗎?”

“對,泰臣先生入住時,我跟他見過一面。”

祐太郎和圭司飛快地交換瞭目光。三十二年前已經死掉的三笠幸哉不可能出現在這裡,那就意味著,是委托人廣山達弘偽裝成三笠泰臣的兒子,跟他一起來辦瞭入住手續。圭司好像突然想起什麼,抬頭問道。

“我看瞭你們的網站。要入住必須有身份保證人,對吧?那麼泰臣先生的身份保證人就是幸哉先生啦?”

“嗯,那當然瞭。”

事務員說完,略顯驚訝地看著圭司。

“這有什麼問題嗎?”

“哦,就是關於這件事有點那個。”圭司敷衍道。

“有點什麼?”

“不好意思,這是兩人的私事,我不能擅自說出來。”

“哦,是嗎?原來如此。”

事務員含糊地點點頭,隨後重振精神,從前臺探出來指著兩人的右手邊。

“朝裡面走有電梯,乘電梯到二樓去吧。三笠先生應該不在房間,而在娛樂室。因為他一有時間就會待在那裡。反正兩者都在二樓,如果有需要,我會跟負責人說一聲,因為我看二位好像想知道三笠先生平時的情況。”

“不,隻要能跟本人說上話,就不必麻煩瞭。他能說話嗎?”

“我覺得你們說的他都能聽懂,隻是沒法回答。雖然好像不影響日常生活,隻是我也無法告訴你們他到底能理解多少。”

看來不僅是口齒不清,認知方面也有輕微障礙。

“是嗎?我明白瞭。謝謝你。”

圭司一邊催促祐太郎,一邊推著輪椅前進。等走到事務員看不見的地方,祐太郎說。

“身份保證人嗎,所以廣山老師才冒充瞭三笠幸哉?”

“嗯。可能也因為這個,他才把轉賬人寫成瞭三笠幸哉。”

兩人來到電梯前,途中沒有碰到任何人。祐太郎按瞭向上的按鈕。

“廣山老師的死訊呢?”

“應該告訴他。對泰臣來說,還有兩年多就不再有人替他支付費用瞭。如果他有其他收入還好,若沒有,恐怕會很困難。啊,你就忘瞭剩下那五百萬吧。”

“哦,嗯。”

祐太郎跟圭司一起走進瞭電梯。

娛樂室裡應該有很多老人。不過這隻是祐太郎憑房間名稱擅自做出的想象。他還發愁要如何從這麼多人裡找到三笠,結果娛樂室裡一個人都沒有。

“咦?”

這是個空蕩蕩的木地板房間,應該是用來做體操或唱歌用的。房間角落有一臺風琴,還有許多折疊椅靠墻放著。祐太郎看瞭一眼空無一人的房間,正滿心疑惑,卻被圭司敲瞭一下手。

“是那位吧?”

他順著圭司的視線看過去,發現玻璃門外的陽臺上站著一位老人。他身穿襯衫,外面套著薄毛衣,下身是一條長褲。老人右手拄著拐杖,身體稍微向那一側傾斜。

陽臺跟房間沒有高度差。祐太郎脫掉鞋,圭司則直接把輪椅推瞭進去。兩人穿過房間,打開通往陽臺的玻璃門。老人還是一動不動地眺望遠方。祐太郎朝那個方向看過去,並沒有什麼東西。眼前是狹窄的縣道,還能遠遠看到一個高爾夫球場。然後就隻有舊廠房和覆蓋樹木的小山丘,以及烏雲密佈的天空。由於實在沒什麼可看,祐太郎怎麼都猜不到老人究竟在看哪裡。

“你就是三笠泰臣先生吧?”

圭司把輪椅推到他身邊問瞭一句。老人沒有任何反應,甚至看都沒看他們。此人長著個鷹鉤鼻,面頰凹陷,看起來很頑固。

“不行啊。”祐太郎說。

“我們有事要通知你。”圭司不顧他毫無反應,而是繼續說道,“廣山達弘先生去世瞭。”

祐太郎以為他又會毫無反應,結果反倒被嚇瞭一跳。隻見老人猛地瞪大眼睛,盯著圭司。

“非常遺憾。”圭司說著,好像連他也被老人的反應鎮住瞭。老人還是盯著圭司,仿佛隨時都要朝他撲過去,“大約兩周前,死因是心肌梗死。”

老人張開口,但沒有說話。手裡松開的拐杖“咔嗒”一聲倒在地上。他雙手伸向圭司胸前,然後彎下腰,抓住瞭圭司的外套領口。

收回剛才的話,給我收回去——他那副樣子仿佛混合著憤怒和祈願。祐太郎正要上前阻止,老人已經跪倒在地,發出痛苦的呼吸聲。

“叫人來。”

圭司對祐太郎下令,不顧自己外套還被老人抓著,傾身向前輕撫老人背部,低聲對他說。

“請你振作一點。”

祐太郎回過神來,轉身跑出陽臺。與此同時,一名女性職員把腳上拖鞋踢掉,跑進瞭娛樂室。

“三笠先生,您沒事吧?”

那是個四十歲上下、身材圓潤的女性。她看也不看祐太郎,一路跑到陽臺上,在老人身邊跪瞭下來。

“怎麼瞭?”

她用譴責的目光看向圭司,又用同樣的目光看向瞭跟在後面回到陽臺的祐太郎。

“我們有個比較沉重的消息。”圭司說,“可能傳達方式有問題,實在抱歉。”

就在此時,老人身子一軟,靠在圭司腿上。女職員抓住老人的手腕把瞭把脈,過瞭一會兒才點點頭,叫瞭一聲老人。

“三笠先生,您能走動嗎?”

雖然沒有回答,但老人的呼吸稍微平復瞭一些。

“你過來幫忙。”

祐太郎跟她一人扶著老人一邊肩膀走瞭起來。圭司拾起落在地上的拐杖,跟在後面。他們穿過走廊,走到電梯廳另一頭,然後就看見她努瞭努嘴。

“就是那間,二〇六。”

二〇六號房的門上掛著“三笠泰臣”的名牌,推拉式房門沒有上鎖。祐太郎把門拉開,跟她一起把老人扶瞭進去。房間裡有床和一個小書桌,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傢具。他們扶老人躺在床上睡下,她又解開瞭老人的襯衫領口。

“三笠先生,能聽見我說話嗎?”

老人艱難地抬起手把她推開,點瞭幾下頭。

“看來不需要拿藥啊。”

她把手放在老人額頭上咕噥道。老人又不耐煩地拂開瞭她的手。

“您沒問題對吧?”

老人又點瞭幾下頭。

“我知道瞭。要是感覺不太好,請隨時叫我,好嗎?”

老人又點點頭。

她催促祐太郎和圭司走出瞭老人房間。隨後頭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仿佛認定他們會跟過來。

“我叫福島,是三笠先生的房間負責人。啊,就是負責照顧他日常生活的人。”

祐太郎和圭司各自報上姓名。她把兩人帶到一樓食堂,裡面有好幾個老人正在跟各自的傢人談笑。仿佛要避開那股和睦的氛圍,她特意把兩人帶到瞭最邊上的座位。

“說吧,到底發生瞭什麼事?”

她給兩人倒瞭飲水機沖的茶,開門見山地問道。那個語氣仿佛兩人理所當然會回答。祐太郎跟圭司相視一眼,圭司開口道:

“不久前,三笠先生的兒子三笠幸哉先生亡故瞭,我們這次來是為瞭告訴他這個消息。”

她倒吸瞭一口氣。

“怎麼會這樣?”

不一會兒,她緩緩把氣吐出來。

“唉,真是太可憐瞭。”

“因為是心肌梗死,他走得很快。”

“還很年輕吧?”

“對,才五十三歲。你見過他嗎?”

“入住時見過一次。而且他偶爾也會來看一看老先生,我見過兩次吧。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瞭。有一次他兒子回去後,三笠先生很感慨地說,那傢夥實在太辛苦瞭。還說自己讓他有過很痛苦的回憶。”

聽瞭她的話,祐太郎正要開口,卻被圭司一個眼神阻止瞭。

“很痛苦的回憶?那是什麼?”

“詳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應該是經濟上的問題吧。老先生說,他從小頭腦就好,自己卻沒怎麼讓他學習。後來還是他一個人努力,才打開瞭人生道路。據說他兒子二十二歲才上大學,畢業已經二十六歲瞭,你們知道嗎?聽說那種年齡很難在日本企業找到工作,所以他才進瞭外資公司?而且現在已經是精英瞭。老先生說,那傢夥很瞭不起。”

祐太郎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委托人廣山達弘為瞭成為泰臣的身份保證人,借用瞭三十二年前去世的三笠幸哉之名。養老院費用也是用那個名義轉賬過去的。假設那是真的,現在這個情況就不可能發生。為什麼泰臣會感慨廣山達弘現在的成功呢?

祐太郎看向圭司,但圭司臉上也是困惑的表情。

“泰臣先生跟他兒子關系很好嗎?”

“我不明白你說的關系很好是什麼意思。”她為難地說,“至少他們看上去關系並不壞。我感覺,應該是為彼此著想的關系。”

說完,她就被別的居住者叫走瞭。於是兩人走出食堂。

“這是怎麼回事?”祐太郎問,“我都糊塗瞭。這不就是說,來見泰臣的是三笠幸哉先生本人?他還活著?是這個意思嗎?啊,還是說,泰臣先生已經老糊塗瞭,把廣山先生錯認成自己兒子瞭?”

“怎麼可能?”圭司不高興地回答,“泰臣聽到廣山達弘死瞭,慌亂成那個樣子,你沒看見嗎?”

“哦,你到哪兒去?”

圭司並不理睬祐太郎,而是一個勁兒推著輪椅前進。他乘上電梯,回到二樓,折返三笠泰臣的房間,敲瞭一下門說,我要進去瞭。隨後,他也不等裡面回應,就把門打開瞭。

泰臣躺在床上閉著眼。乍一看他還以為老人已經死瞭,不過很快發現他胸口在緩緩起伏。圭司瞥瞭一眼泰臣,推著輪椅來到房間一角的書桌旁。桌子底下有一個大抽屜,右側還有三層小抽屜。那上面沒有電腦,別說智能手機,連老式手機都沒有。圭司掃瞭一眼桌面,把手放在抽屜上。

“欸?等等,這樣好嗎?”祐太郎小聲說。

圭司還是不理他,把大抽屜拉開來翻找瞭一遍。很快,他就把抽屜關上,又拉開旁邊的三層小抽屜翻找,最後從底下那層抽屜裡拿出一個東西。原來是一捆紮起來的信。圭司毫不猶豫地抽出最外層的信封,發現那東西已經有些年頭瞭。他盯著信封看瞭一會兒,然後抽出信紙,把信封遞給瞭祐太郎。收信人是三笠泰臣,地址是千葉縣千葉市,寄信人是靜岡縣靜岡市的三笠瞳。

圭司掃瞭一遍信紙,皺著眉拿出手機。

“信封。”

祐太郎聞言把信封遞瞭回去。圭司邊看信封邊操作手機,不一會兒又把手機轉向祐太郎。屏幕上顯示著千葉監獄的信息。

“嗯?”祐太郎問,“千葉監獄?”

“我就覺得信中內容很奇怪,上網一查,收信地址原來是千葉監獄。這是一個叫三笠瞳的女性,寫給正在監獄服刑的丈夫的信。”

“欸?啊,這種普通信封能寄到嗎?”

“我也不知道啊。內容可能被審查過,不過外表看起來很普通。”

圭司解開捆住信的繩子,把信封一字排開。一共有十二封信,收信人全是千葉市的三笠泰臣,不過最後兩封字跡明顯不同。圭司拿起其中一封翻過來,發現寄信人從“三笠瞳”變成瞭“三笠幸哉”。不過上面並沒有註明寄信地址。

圭司把第一封信遞給祐太郎,等他接過去,便拿起瞭第二封信查看起來。祐太郎猶豫瞭一會兒,還是把目光落到手中那封信上。開篇那幾個字就極具沖擊力。

“殺人。”祐太郎咕噥道。

兩人默不作聲地按時間順序讀瞭一會兒信。

案件發生在四十年前。三笠泰臣當時在靜岡市經營一所食品加工廠。被害者是住在附近的人,泰臣似乎借瞭很多錢給他。

“庭審並未采信你毫無殺心,想必你特別不甘心吧。原本以為隻要三天便會歸還,沒想到事情竟變成這樣。”

三笠泰臣因為殺人罪被判十三年徒刑。妻子三笠瞳為躲避周圍的冷淡視線,帶著兩人的獨生子去瞭東京。但是兩年後,泰臣的父親病倒,而母親又已經去世。於是,三笠瞳回到靜岡照顧無依無靠的公公,直到兩年後公公去世。

“你托付給我的父親去世瞭,請原諒我。”

三笠瞳的信到此為止,後來就成瞭三笠幸哉寫的信。

雖然過去瞭兩年,周圍人們看待殺人犯傢屬的目光依舊非常冷淡。三笠瞳頂著外界的捉弄和挖苦,照顧瞭泰臣的父親整整兩年,在寄出最後那封信後,就自殺瞭。

“我本以為送走祖父後,我們終於可以從你的陰影,從這個城市的陰影中解放出來。”十七歲的幸哉在給父親的信中寫道,“可是事與願違。在這個地方照顧你父親這兩年間,母親被一點一點侵蝕瞭。你作為殺人犯蹲在監獄裡,和母親作為殺人犯的妻子生活在這個地方,究竟誰更痛苦呢?”

信中的字跡十分狂躁,仿佛融入瞭十七歲的憤怒。

“我也曾無法忍受你的兒子這種身份,我也曾希望自己消失。那是一種無比強烈的沖動。”

三笠瞳寫的信都在安撫丈夫,激勵丈夫,而幸哉的信卻充滿攻擊性。

“我目前住在市裡的福利院,不過隻能待到十八歲。等我長到十八歲該幹什麼,現在根本無法想象。不過反過來,我倒是經常想,如果我不是你的兒子,如今會做些什麼。我會一直上完高中,還想去上大學。現在生活如此淒慘,我卻沒有選擇去死,是因為不想因為你這種人而死。我不想讓自己的死也跟你扯上關系。”

寫完這封信,三笠幸哉就斷瞭聯系。直到四年後,他才寄出瞭第二封簡短的信件。

“我似乎終於能擺脫你的孩子這種身份瞭。我終於能獲得自由。今後想必不會再見,永別瞭。”

最後那封信的郵戳是七月。

“三笠幸哉先生溺水是……”

“對,那年八月。”

也就是說,收到那封信一個月後,泰臣在監獄裡收到瞭兒子在海中溺死的消息。那該是一種多麼深刻的絕望啊。祐太郎忍不住轉頭看向躺在身後的泰臣。

“我們走吧。”圭司說。

兩人收好信紙,重新捆好,放回抽屜,隨後離開瞭泰臣的房間。

“三笠幸哉先生果然死瞭啊。”祐太郎在走廊上說。

“是啊。那兩個人可能在彼處埋葬瞭三笠幸哉這個名字吧。”

“兩個人?”祐太郎反問,“什麼兩個人?誰和誰?”

“三笠幸哉和廣山達弘啊。”

“廣山老師?”

“你說的廣山老師,並不是出現在這裡的廣山達弘。”

“什麼意思?”

圭司再也沒說話,而是回到瞭娛樂室。直到兩人走出陽臺,圭司才繼續道。

“三十二年前在海裡溺死的是廣山達弘。當時,三笠幸哉謊稱溺死的人叫三笠幸哉,自己則頂替瞭廣山達弘的身份。‘我似乎終於能擺脫你的孩子這種身份瞭’說的就是這個。”

“換過來瞭?那兩個人當時換過來瞭?啊?那廣山老師,不,三笠幸哉先生殺瞭真正的廣山達弘先生,還偽裝成瞭溺水?”

“應該不是。一個如此厭惡父親殺人犯身份的年輕人,無論出於什麼理由,都不可能犯下跟父親一樣的罪行。與此同時,他提前一個月就預言瞭三笠幸哉的死,證明溺水不是突發事故。兩者結合起來,答案隻有一個。”

“什麼?”

“廣山達弘是自殺。人生路途不順的三笠幸哉跟懷有自殺願望的廣山達弘結識瞭,或者兩人原本就相識,後來又重逢。廣山達弘想死,所以對自己的身份毫無興趣。三笠幸哉並不想死,他隻是不想再當三笠幸哉瞭。”

這裡面可能需要一些操作。不過廣山達弘年輕時,雙親就在事故中去世,而且也跟親戚沒有來往。說不定他連關系親近的朋友都沒有。三笠幸哉失去瞭母親,生活無著,又是“無業”,兩人要互換身份恐怕並不困難。本來應該要過來確認遺體身份的三笠泰臣還被關在監獄裡。隻要跟他同去的朋友指認這是三笠幸哉,肯定沒有任何證據能推翻他的證詞。

“三笠幸哉獲得廣山達弘的身份,重新開始人生。廣山達弘應該讀到瞭高中畢業,所以他利用這個資質考上大學繼續學習。因為他原本就腦子很好,大學畢業後便加入瞭外資的投資顧問公司,不久後結婚生子。”

“我要給這孩子很多很多關懷。”成為廣山達弘的三笠幸哉當時一定高興得忍不住顫抖。隨後他突然想到,現在的自己能給更多的孩子更多關愛。

祐太郎眺望著遠處的高爾夫球場,低聲說道。

“成為廣山達弘的三笠幸哉先生開放瞭自傢住宅,辦起免費學堂。那是為瞭給那些像自己一樣條件不好的孩子提供更多關懷。又或者,給那些像自己一樣曾經走上歧路的孩子,提供第二次機會。”

“應該是瞭。”圭司也眺望著遠方,點點頭說,“與此同時,泰臣刑滿釋放,當然他做夢都沒想到兒子還活著。他不想回到那個逼死妻子的故土,便在監獄所在的地方開始瞭新生活。”

時間就這樣流逝,三笠幸哉也漸漸年長。不知從何時起,他改變瞭對父親的看法。十二年前,他開設瞭網銀賬戶,並在十二年間存下瞭一千四百萬日元。按照這個數額進行計算,一開始那八百萬應該存瞭七年時間。這樣一來,三笠幸哉十九年前就開始為某個目的存錢。當時他三十四歲。從那時起,三笠幸哉已經一點點原諒瞭父親。假設那筆錢是他為父親而存下的,那就證明三笠幸哉發生瞭這個思想轉變。從時間來看,那應該是他孩子出生沒多久的時候,跟學堂開辦時間差不多。他跟這麼多孩子接觸的過程中,一度被埋葬在心底的,對父親的記憶又復蘇瞭。祐太郎不禁想象,他回想起的並不隻有負面記憶,也有一些散發著小小光芒的美好時刻。

“三笠幸哉找到瞭刑滿釋放的父親。”圭司繼續道,“我猜測不到兩人是否很快和解,後來又有過什麼交流。但是一段時間後,泰臣開始需要護理,三笠幸哉便把他托付給這傢養老院,成瞭他的身份保證人,並為他支付費用。”

身份保證人:三笠幸哉。關系:長子。

養老院的登記資料上一定是這樣寫的。那份資料是唯一正確顯示瞭兩人關系的東西。

“今後怎麼辦?”祐太郎問。

“兩年後錢就沒瞭,我們必須把這件事告訴他。”

“嗯。”

說完,兩人呆呆地看瞭一會兒沒什麼可看的風景。將餘暉灑在陽臺上的夕陽徐徐傾斜,平淡的風景陷入昏暗中。

兩人進來一小時後,三笠泰臣重新來到陽臺。他拄著拐杖出現,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已經變回瞭兩個小時前的樣子,呆呆眺望遠處。

“方才已經告訴您,令郎去世瞭。”圭司安靜地說著,低下瞭頭,“請您節哀順變。”

跟剛才不一樣,老人表情沒有變化。他凝視著遠處,口中念念有詞。

“您說什麼?”圭司反問。

“我沒有。”老人依舊凝視著遠方,“我沒有兒子。”

“怎麼會沒有?三笠幸哉,他是你兒子。”祐太郎說。

“他死瞭,好久瞭,老早就死瞭。”

老人仿佛在向虛空呢喃。

他仿佛要靜靜地變成一副硬殼,整個人僵在那裡。

祐太郎想,或許,這個人並沒有認知障礙。他隻是縮在殼裡,假裝愚鈍,以此抵禦由內而生的疼痛,和由外而來的痛楚。

是圭司讓他的硬殼裂開瞭。

“你想見孫子嗎?”

老人吐出一口氣。不知那股源自腹腔的氣息是被何種感情擠壓出來的。隻見老人轉動脖子,用黯淡的雙眼看向圭司。

“令郎去世瞭,這裡的費用隻能再支付兩年多。能照顧你的人,隻有孫子瞭。”

“沒有。我沒有孫子。”

“既然你這樣說,那就算瞭。不過,還有兩年,你就要被趕出這裡。如果突然被人如此對待,你肯定會為難,我自然也良心不安。所以,特此知會你一聲。”

圭司推動手推圈,打開玻璃門。

“走吧。”

祐太郎沒有理睬圭司,而是站到老人面前。

“要見一面嗎?就算不管錢的事情,你也想跟孫子見一面吧?”

“我沒有孫子。”

老人生氣地轉過來,祐太郎在想象中給他戴上瞭眼鏡。由於鼻夾正好架在鷹鉤鼻上,眼鏡一定會架得很高。

“您孫子長得很像您。”祐太郎說。

老人咬緊瞭後槽牙,舉起手中拐杖用力揮動。拐杖打到祐太郎上臂。老人無聲地再次舉起拐杖,再次打下去。一次,又一次。

嗚嗚嗚嗚,老人嘴裡冒出聲音。嗚嗚嗚嗚,伴隨著震顫的呼吸,拐杖不斷打在祐太郎身上。不知何時,老人眼角已經滑下淚水。祐太郎用手臂夾住瞭又一次打下來的拐杖。

“您再這樣興奮下去,對身體不好。”

祐太郎緩緩松開拐杖。老人沒有再舉起來。

“我兒子死瞭。老早以前,老早以前就死瞭。”

老人再也不看祐太郎,悶聲說著。兒子已經死瞭,他想保護他的名譽。如果他有孫子,他隻希望孫子的生活風平浪靜。想必,這兩種想法都存在他心中。

“是嗎?”祐太郎說。

“走吧。”

圭司再次催促,祐太郎離開瞭陽臺。他走出娛樂室前回頭看瞭一眼,老人仿佛一尊雕像,拄著拐杖,將體重微微傾向拐杖那邊,眺望著遠處。那個身影,已經開始被夜幕侵蝕。

他們在養老院前臺找到剛才那位事務員,把三笠幸哉先生已經亡故,泰臣的費用隻夠支付兩年多的事告訴瞭他。

“費用中斷後,三笠先生會怎麼樣?”圭司問。

“一旦費用不再匯過來,應該會請老人離開吧。啊,不過現在是連身份保證人都去世瞭,對吧?”

“沒有身份保證人會怎麼樣?”

“本來應該請老人另找身份保證人,不過隻要費用不中斷,就沒什麼問題。至於後面的事情嘛,特別養護養老院如果能接收,那是最好的,不過應該沒辦法,因為所有特養養老院都要排長隊。隻能幫他找一個能接受低保人員的養老院,利用成年監護人制度幫他找一位身份保證人瞭吧,雖然這個做法稍有不妥。”

事務員撓頭想瞭好一會兒,對二人笑道:

“總而言之,根據到時候的情況,總會有辦法的。因為現實高於制度。隻要現實中有老人遇到困難,大傢都會想辦法。老人看護行業本來就是這樣的。更何況,那是兩年後的事情吧?在我們看來,那麼遙遠的事情,再怎麼想也沒用。要優先考慮今天的事情,這就夠我們忙一壺瞭。”

是嗎?圭司點點頭,拿出一張“坂上法律事務所”的名片遞給事務員。

“如果有什麼突發情況,請聯系這個地方。他們會把事情轉告給我。”

“啊,好。”

兩人對事務員行瞭個禮,離開養老院。祐太郎把圭司的輪椅固定在後座上,繞到前方坐進駕駛席。兩人一路上沒說什麼話就回到瞭事務所。

“你要把這件事告訴委托人的兒子嗎?”

回到待慣的書桌後面安頓下來,圭司對祐太郎問瞭一句。祐太郎坐到待慣的沙發上取出手機,裡面已經記錄瞭“大傢的學舍”電話號碼。

“說瞭能怎麼樣?”

圭司又問瞭一句,祐太郎氣哼哼地轉頭看著他。

“三笠泰臣先生是廣山老師的親生父親。廣山老師的夫人和兒子得知此事,一定會去認領泰臣先生。或是在附近幫他租一間公寓,或是跟他一起生活。那樣一來,剩下的五百萬就能用在學堂上瞭。”

他自己都知道這種話像小孩子說的,滿心以為很快就要聽到嚴厲的反駁。沒想到圭司的聲音意外平靜。

“委托人的兒子不是一個人,他還有許多願意幫忙的同伴。隻要借用他們的力量,學堂應該能辦下去。”

圭司用循循善誘的語氣說。

“夫人那邊,隻要過一段時間,心情也一定能平復下來。他們沒必要知道三笠幸哉這個名字,委托人也是這個意思。”

祐太郎低下頭。

“我們就什麼都不能做瞭?”

“能做的隻有什麼都不做,僅此而已。”

祐太郎也知道,那句不算回答的回答,才是正確答案。

三笠幸哉的三十二年,隻存在於泰臣心中。兩人再會時,三笠幸哉如何叫住瞭泰臣,泰臣又是如何回應?或許他與泰臣共同回憶瞭去世的母親,也曾有過一同落淚的夜晚。入住養老院應該是兒子的建議,泰臣一定因為金錢問題回絕過。他最後如何說服瞭老人?兩人前往養老院辦理入住手續,在文件上簽名時,看到“身份保證人:三笠幸哉”“關系:長子”這些文字,兩人臉上出現瞭什麼表情?極為稀少的會面中,兩人聊過什麼話題,交換瞭什麼話語和表情?這些都將在泰臣死亡後,永遠被遺忘吧。

“我說。”

祐太郎收起手機,問瞭一句。

“圭因為什麼開始瞭這種工作?”

“不為什麼,沒有特殊理由。”圭司回答完,又反問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沒什麼。”

“是嗎?”

“不過啊,我要是開公司,可能會幹完全相反的事情。”

“相反的事?”

“把你死後想留在世界上的東西交給我。我幫你把它留在世界上,並全力守護。”

“全力嗎?”圭司淺笑一下,“真像你的性格。”

祐太郎從褲子後袋裡掏出錢包,拿出裡面的照片看瞭一會兒。隨後他閉上眼,看見瞭熟悉的光景。

耀眼的陽光、夏日庭院、水管噴出的水、淡色彩虹。戴帽的少女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背後搖曳著盛開的向日葵。

“圭,我有個請求。”

祐太郎睜開眼說。

“請求?”

祐太郎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站定。

“我要是死瞭,你把這張照片收下吧。”

圭司猶豫瞭片刻,但還是接過照片,仔細端詳瞭一會兒。

“這是誰?”

“妹妹。我十三歲就死掉的妹妹。”

“十三歲嗎?”圭司呢喃道,“怎麼死的?”

“生病。她從小就有很難治愈的病。”

“是嗎?”

“妹妹死瞭不到一年,我爸媽就離婚瞭。現在他們擁有各自的傢庭,過得很幸福。”

“好過分的父母。”

祐太郎驚訝地看著圭司。他花瞭一點時間才意識到,那句話是為他說的。祐太郎笑著搖瞭搖頭。

“太痛苦瞭。我隻是大哥都這麼痛苦,他們一定痛苦得好像被人生生撕掉瞭手腳和腦袋吧。所以,如果他們能在稍微遠離妹妹的地方過上幸福生活,那樣就夠瞭。他們兩個人的心意,我都會一塊兒記著。”

“是嗎?”

圭司點點頭,把照片還給祐太郎。祐太郎又端詳瞭一會兒,然後閉上眼。

刺眼的陽光,庭院青草的氣味,閃閃發光的水滴,搖曳的彩虹邊緣,帽子的顏色,妹妹光滑的臉頰,向日葵綻放的生命力。

一切都比從前稍微褪瞭色。

“我要是死瞭——”祐太郎睜開眼說,“圭,你要第一個趕過來。我一定隨身帶著這張照片,所以你要找到它,替我保管。隻要這樣就好。你別扔瞭,也別讓她跟我一塊兒被燒成灰瞭。”

祐太郎指著照片裡妹妹的臉頰。

“她一直在消失。我很想留下她,可每一天,每一天,我心裡的妹妹都會消失一點點。”

“從年齡來看,我會比你先死。你找個更年輕的人吧。”圭司說。

“我沒有朋友能托付這種事。”

“我真是太高估你瞭。”

說完那句話,圭司便沉默瞭。他抓過電腦鍵盤,卻沒有進行任何操作便把手縮瞭回去,隨後推動輪椅,背向祐太郎。

“我記下瞭。”

過瞭一會兒,圭司低聲道。

“嗯,拜托瞭。”祐太郎說。

“不是那個。”圭司說,“我會記著你。”

“欸?”

“就算你死瞭,我也會記著你,會記著你今天跟我說過的話。隻要有機會,我就會告訴別人,還有你妹妹的故事。”

“嗯。”

祐太郎點點頭,把照片放回錢包裡。

鼴鼠安靜地沉睡在辦公桌上。祐太郎想到瞭連接在鼴鼠上的許多數據。那些數據都在等待刪除。它們應該也是每個人的一部分,那麼,它們就應該徒然等待被刪除的命運嗎?正因為有瞭能夠將一些東西永遠留存的技術,人們才會為此煩惱嗎?

祐太郎長出一口氣,再次閉上眼睛。

眼前的場景格外鮮明,妹妹朝他露出瞭柔和的笑容。

(1)上文隻說“裡見”老師,沒說全名。祐太郎誤以為是女性名“裡美”,因為兩者發音都是“sato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