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天涯書庫 > 人生刪除事務所 > 玩偶之夢

玩偶之夢

打開事務所房門,祐太郎正要像平時那樣隨意打聲招呼,卻把到嘴邊的話咽瞭回去。因為事務所裡坐著圭司和舞,還有一個不認識的男人。自從祐太郎過來上班,平時隻有舞會到事務所來。這還是他頭一次看見別的客人。三個人表情都很平靜,但屋子裡的氣氛卻非常緊張。祐太郎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那個男人。四十歲左右,五官深邃,個子沒有祐太郎高,胸膛卻很厚實。穿著一套貌似很昂貴的深灰色西裝,沒系領帶。祐太郎進來時,男人朝這邊瞥瞭一眼,但似乎沒看出剛進來的人有什麼價值,又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重新看向辦公桌另一頭的圭司,不一會兒又轉向站在旁邊的舞。

“換言之,你們不承認跟我妻子簽過合同?”

他那異常平靜的語調反倒暴露瞭內心瀕臨崩潰的感情。似乎為瞭照顧馬上就要失控的男人,舞用格外溫和的態度回答道:

“剛才對您說的無可奉告,也包括瞭是否承認合同的存在。非常抱歉,請您理解我們的立場。”

“說到立場,你不是我的顧問律師嗎?”

“正是。”

“但還是無法回答我的問題?”

“我的意思是,就算我想回答,也無法回答。畢竟我們不是隻服務渡島先生一個人。若是關系到其他客戶的提問,我們就不能回答,就算那位客戶是您的配偶也不行。”

“那你不用回答,隻須點頭、搖頭就好。”

“渡島先生。”

舞認真看著男人,似乎在勸誡他。男人毫不退讓,目光堅定地說:

“明日香是我的妻子。我向我妻子介紹瞭我的顧問律師,我妻子用我的錢向我的顧問律師委托瞭工作。”

“嚴格來說不是這樣。”

圭司從辦公桌另一頭很不耐煩地插瞭一句。他的語氣讓男人眉毛抽瞭一下。

“假設夫人確實委托瞭工作,那也是委托給我的。這裡是‘人生刪除事務所’,與傢姐的‘坂上法律事務所’存在業務合作,但從組織結構上說,是兩個不同的公司。假設夫人向我委托瞭工作,您對傢姐提出查看資料的要求,我也可以拒絕。當然,如果有法院開出的搜查令則另當別論。”

圭司說完,男人緩緩點瞭兩下頭。

“如果換成你站在我的立場上,會怎麼想?”

男人像是在等他回答,但圭司毫無反應,隻是淡淡地看著他。

“我妻子快死瞭。而我得知她打算死後刪除一些資料。那有可能是見不得人的醜陋過往,但如果不是呢?假如那是妻子寫下的未盡之願呢?如果裡面滿是自己活著時希望做的事情呢?那恐怕是我無法實現的東西吧,所以妻子才不願意讓任何人看到,情願把它刪除。盡管如此,我也很想看一眼,不是嗎?哪怕隻是一點也好,假設我能實現,就想替她實現,你難道不會嗎?”

圭司還是毫無反應。男人的聲音開始顫抖。

“我妻子三十八歲,她才三十八歲啊。可我隻能對她見死不救。”

聽到男人硬擠出來的聲音,圭司瞇起眼,微微咬住嘴唇。可他的反應隻有這些瞭。

男人盯著圭司的臉,最後放棄似的點瞭好幾下頭。

“很久很久以後,當你最珍重的人去世時,我希望你能意識到自己有多殘忍。”

說完,男人就離開瞭事務所。他留下那句話聽起來還有點像詛咒,而那些話語依舊縈繞在虛空中。

“啊,那個,剛才那位是誰?”

祐太郎故作戲謔地問瞭一句,回答他的是舞。

“是渡島隼人。他創建瞭專門從事護理服務的勞務派遣公司,並大獲成功。我們跟他簽瞭合同,提供一些經營方面的法律咨詢。我好久以前對他提起過圭的公司,結果好像讓夫人知道瞭。”

“大約兩個月前,那位夫人通過舞,對我發起瞭委托。”

舞點點頭,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夫人去年好像診斷出癌癥瞭。後來經過手術,一直在治療,隻不過情況似乎不太樂觀。考慮到後事時,她可能心裡有瞭想法吧。”

祐太郎知道,那件事一定傳到瞭渡島耳中,所以他才會找上門來。

“啊啊啊啊啊!”舞心煩意亂地喊瞭起來,身子一軟,把頭靠在瞭沙發背上,“新人君,給我泡杯咖啡唄?”

“啊,我去買。普通裝可以嗎?”

舞叫住瞭正要離開的祐太郎。

“你們這兒連咖啡機都沒有嗎?那算瞭,我到樓上喝。”

舞嘆瞭口氣站起來,朝門口走過去。

“你站在我的立場上會怎麼想?”

那句話細若蚊蚋,仿佛在自言自語。舞抓著門把,深吸一口氣,隨後轉頭看向圭司。

“你珍視的人委托第三方在自己死後刪除一些資料。如果能看到那些資料,圭會看嗎?”

圭司的視線與舞糾纏在一起。先移開目光的是圭司。

“老爸不是那種人。”

“電腦、手機、平板,作為一個突然死掉的人,你不覺得他把這些整理得太幹凈瞭嗎?這難道隻是我的錯覺?”

舞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圭司。

“是你的錯覺吧。他本來就不是那種有意思的人。”

舞似乎一直在等,可圭司並沒有重新看向她。又過瞭一會兒,舞笑瞭起來。

“我真沒想到他會找到這裡來。今後我會註意不讓這種事發生的,抱歉瞭。”

說完,舞便擺擺手,走出瞭事務所。

“你老爸?”祐太郎問。

“沒什麼。”圭司說。

一個月後,渡島明日香的手機向鼴鼠發送瞭信號。

“委托人是渡島明日香,三十八歲。她的委托內容是:當自己的手機二十四小時無人操作,就將這個雲端文件夾裡的資料完全刪除。”

圭司確認完信息,就把鼴鼠屏幕轉向瞭祐太郎。那個文件夾被命名為“T. E”。

“哦,雲端啊,嗯。”祐太郎點點頭,然後笑道,“雲端?”

“意思是不把數據保存在電子終端裡面,而是保存在網絡上。那樣一來,就能從任意終端獲取到那些資料。你暫時理解這些就夠瞭。”

“哦,嗯。那麼她說,不是刪除那個雲端文件夾,而是刪除裡面的東西?”

“按照這個設定,她的委托就是留下文件夾,隻刪除裡面的數據。”

“就是把這個叫‘T. E’的文件夾清空,單獨留下來?”

“正是如此。”

雖然說不上難以理解,但這個設定確實有點奇怪。

“總而言之,你先去確認死亡情況。這是委托人的手機號碼。”

圭司說完,祐太郎就撥打瞭那個號碼。然而等待接聽的信號音並沒有響起,而是直接進入瞭留言電話。

“不行啊,響都不響,直接切換留言瞭。”

“可能因為之前在住院,就改成瞭那個設置。”

圭司把一張便簽遞給他。

“再打這個號碼看看,那是渡島的手機號碼,我問舞要來的。”

“要不叫舞小姐打……好像也不行啊。”

祐太郎想起渡島闖進事務所的光景,這樣說道。

“對,你照平時的方法做就好瞭。”

祐太郎想瞭想設定。

“他們住哪兒?獨棟小樓還是公寓?”

圭司敲瞭一會兒鍵盤。

“住公寓。從房號判斷,應該在十六樓。”

至少有十六層樓高,那就是個大公寓。既然如此,想必住戶之間沒什麼交流。於是祐太郎決定假冒管理協會的幹部給他打電話。然而渡島的手機沒開機,也沒有切換到留言箱。這讓祐太郎滿腦子都是不好的預感。

“是不是在醫院啊,如果不是……”

“那就是處在無暇接電話的狀態。你到他傢去看一下,如果夫人去世瞭,那裡應該有動靜才對。”

“要是渡島先生……該怎麼辦?”

“這個委托已經讓他察覺瞭。要是被他發現,那也沒辦法。總之你先做好被他纏上的心理準備。”

“知道瞭。”

渡島住在江東區一座高層公寓裡。祐太郎獨自出發瞭。

祐太郎使勁仰頭看著高聳的公寓頂端,然後走進大門,在自動門旁邊的操作面板上輸入房號。他本來想,要是渡島接瞭,隻能老實詢問,但沒想到應答的竟是個年輕女人聲音。

“你好,哪位?”

背景傳來微弱的鋼琴聲。那好像不是曲子,隻是哪個人手閑瞎敲琴鍵,發出來的聲音不成旋律。

“啊,我……不是,您好,敝姓真柴,請問明日香女士現在……”

“她不在這裡。”

那人的回答很含糊,可能因為不想對一個陌生人說她在住院吧。從她的語氣來看,委托人好像沒有去世。

“啊,那請問她丈夫隼人先生在醫院嗎?我剛才給他打電話,可是他沒接。”

祐太郎報出夫妻倆的名字,又表示自己知道夫人在住院。這可能讓門禁另一端的人多少放松瞭警惕。

“對,渡島先生一大早就過去探病瞭。”

“明日香女士情況不太好嗎?”

“那個,詳細情況我不好擅自……”

她的說法很委婉,但如果病人已經去世瞭,對方一定不會用這種說法。

“哦,也對啊。”

說完,祐太郎打算掛電話,卻聽見鋼琴聲停瞭下來,隨即傳來另一個聲音。

“是誰呀?”

“嗯?好像是爸爸的熟人,小奏不用在意喲。”

他早已說明自己來找渡島明日香,對方卻沒有說是媽媽的熟人。祐太郎感到,說出“媽媽”這個詞可能已經在這個傢裡成瞭比較敏感的行為。

“那我去醫院看看,謝謝你瞭。”

祐太郎對門禁的操作面板說完那句話,便轉身走出瞭公寓大門。他給圭司打電話問醫院地址,圭司馬上調查瞭渡島明日香的手機。從位置信息來看,她應該在手機所處區域內的一間大型綜合醫院裡。

“可能那就是她住院的地方。”

“從剛才的通話來判斷,她好像還沒去世。不過我還是去看一眼吧。”

“知道瞭。”

“啊,圭。”

“幹什麼?”

“渡島先生好像有個女兒。”

“對,我剛才在委托人的手機上看見瞭。渡島奏,演奏的奏。今年才五歲,大概在讀幼兒園大班吧。”

“是嗎?”

委托人有可能留下年僅五歲的女兒離開人世。祐太郎對著頭頂那片藍天瞇起瞭眼睛。

“手機裡還有照片,那孩子背著小學生書包呢。”圭司說。

委托人拍那張照片時可能在想:不知自己能否看到明年的入學典禮。

“是嗎?”

“有消息瞭馬上聯系我。”

圭司說完,結束瞭通話。

祐太郎收起手機,正要邁開步子,卻看見瞭渡島。他應該剛把車停好下來。渡島鎖好車門後,朝公寓大門走瞭過來。他看見祐太郎,皺著眉停下瞭腳步,但他好像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這個人。

“你來幹什……”

渡島可能問到一半就想到瞭答案,表情一下變得凌厲起來。他大步走向祐太郎,在他面前站定,雙肩還在輕輕顫抖。祐太郎早已準備好接他的拳頭,然而下一個瞬間,渡島卻渾身一軟。

“你就像個死神啊。”

“怎麼能……”

“怎麼,你不是來確認明日香是否死亡的?”

“啊,那個……”

見祐太郎無言以對,渡島歪著嘴笑瞭。

“真不湊巧,她還活著。我剛剛還在醫院,可以確定這點。”

“啊,是嗎?那太好瞭。”

他猶豫瞭片刻,但很快便想,事到如今恐怕沒必要隱瞞這件委托瞭。於是祐太郎轉頭看向從他身邊經過的渡島。

“那個,你能跟夫人說說嗎?隻要夫人許可,我們也能把資料……”

渡島停下來,回過頭。

“我當然問過瞭。可每次問她都會被敷衍過去,所以我才去求你們瞭。”

“那你再努力一把……”

“已經太晚瞭。明日香現在大部分時間都處在藥物導致的昏迷狀態,我不想逼問她什麼。”

渡島闖進事務所後不到一個月,夫人的病情好像在不斷惡化,甚至已經糟糕到二十四小時都碰不瞭手機。

“是嗎?也對啊。”

渡島正要轉向公寓,但是又改變瞭想法,對祐太郎說。

“你要上來坐坐嗎?”

“啊?”

“你不是來找我的嗎?那我至少得請你喝杯咖啡。”

不等祐太郎回答,渡島就走瞭起來。他的動作似乎在說,你不跟過來也無所謂。

“啊,好。”

祐太郎快步跟上渡島,走進瞭公寓。兩人穿過門禁,乘坐電梯上到十六樓。渡島打開大門,一個小女孩和一個二十幾歲的女性到門口迎接瞭他。女人看見渡島背後的祐太郎,開口說道。

“啊,您就是方才那位真柴先生?”

“我叫真柴祐太郎。”他對女人點點頭,又對躲在她腿後面,隻露出半邊臉的小女孩說,“你好呀。”

女孩朝祐太郎咧嘴一笑,把臉藏瞭起來。不過,她很快又探出半個頭,凝視著祐太郎,兩隻大眼睛帶著笑意。

“這是我女兒奏,這位是佐藤女士。我不在傢時,都請她幫忙帶女兒。”

渡島含糊地說祐太郎是工作上認識的人,隨後便進瞭屋。

“你用那雙拖鞋吧。”

祐太郎穿上拖鞋,看見小奏朝渡島張開瞭雙臂。渡島輕哼一聲,抱起奏向前走去。一連串動作很流暢,應該是兩人常做的事。他跟在渡島身後,自然就對上瞭從渡島肩頭探出腦袋的小奏。

“剛才你在彈鋼琴吧。你很厲害嘛!”

小奏害羞地笑著,使勁搖頭。

“彈個曲子給我聽吧?”

小奏哈哈一笑,把臉埋進瞭渡島胸口。

走廊另一頭是采光良好又寬敞的起居室。裡面有張挺大的餐桌,擺著一套挺大的沙發。挺大的窗戶外面是陽臺,還能遠眺東京站附近的高樓群。起居室墻邊擺著一臺立式鋼琴。

“一、二、三!”渡島喊著號子把小奏扔到瞭沙發上。

他對歡鬧的小奏微微一笑,轉身走向廚房。

“佐藤,你要喝咖啡嗎?”

“啊,咖啡我來沖吧。”

佐藤女士正要坐在沙發上,聞言又站瞭起來。

“沒關系,你是小奏的保姆,不是用人。哦,你能讓奏彈鋼琴嗎?”

“小奏,我們彈鋼琴好不好?”

聽到佐藤女士的話,被扔到沙發上就地躺倒的小奏身子一滾下瞭沙發,走向墻邊的鋼琴。佐藤女士拉開椅子讓小奏坐上去,再把椅子推回去,幫她打開鋼琴蓋。

“啊,錄音。”小奏說。

“好嘞好嘞。”

佐藤女士把手伸向鋼琴頂部,拿起瞭一臺手機。

“你用手機錄音嗎?”祐太郎說。

“這好像是夫人以前用的手機。”

“現在是奏的手機。”小奏說,“媽媽給我的。”

“這就是所謂的數碼一代吧。”

佐藤女士對祐太郎笑瞭笑。這臺設備可以錄音,還能拍照錄像。如此想來,現在的手機即使已經完成瞭本身的使命,也有許多別的用途。對孩子來說,那一定是特別好玩的玩具。

“那我要錄咯。”

佐藤女士輕點屏幕,把手機放回鋼琴上。

確認完她的動作,小奏看向琴鍵,挺直瞭身子。她雙手輕撫琴鍵,認真的目光看向虛空,一個年幼的女孩子仿佛突然成長為少女瞭。

祐太郎屏住呼吸看向她。隻見少女身體微微向前傾,手指按動琴鍵。那個瞬間,祐太郎險些笑出聲來。他拼命忍住笑,目光瞥向一邊,看見佐藤女士正盯著他。別笑。她用嚴厲的眼神警告祐太郎,但自己的嘴角也在抽搐。小奏的動作和表情看起來很像鋼琴傢,可每個音符都斷斷續續,並沒能把握整體旋律。方才他在門禁對講機裡聽見的聲音,原來不是隨手亂按,而是真的演奏。

忍住最開始的沖動後,她那與年齡相符的笨拙演奏就隻會讓人會心一笑瞭。祐太郎坐在單人沙發上聽她演奏。渡島泡好咖啡端過來,坐在三人長沙發上。佐藤則跟渡島隔開一段距離,坐在沙發另一角。磕磕絆絆的演奏持續瞭片刻,突然中斷瞭。過瞭好久,下一個音符都沒有出來。祐太郎還以為她找不到下一個琴鍵,結果定睛一看,發現小奏已經結束演奏,正沉浸在餘韻中。她一本正經地從椅子上下來,有模有樣地朝三人行瞭個禮。祐太郎站起來用力鼓掌。小奏似乎沒想到自己會得到如此贊譽,害羞地低著頭一路小跑,在渡島旁邊坐下瞭。這次輪到佐藤女士站起來,拿起鋼琴上的手機結束錄音。

“剛才那是什麼曲子?”祐太郎坐下來問,“我好像聽過。”

“《多麗的夢與醒》。”

“嗯,我沒聽說過呢。那首曲子很有名嗎?”

小奏歪著頭說。

“媽媽教我彈的。”

“哦,原來是這樣。”

“她並不打算把奏培養成鋼琴傢,也不準備讓她接受嚴格訓練。隻是有一天奏想彈瞭,明日香才教的。明日香小時候也練過琴,因為她接受的訓練特別嚴格,所以不希望奏以那種形式接觸音樂。”

渡島輕撫小奏的頭說。他好像在為小奏的實力辯解,又好像是觸景生情。

“奏現在隻會彈這首曲子,不過曲子本身很可愛吧?”

“是啊。”

“媽媽住在醫院裡,所以我會錄音給她聽。”小奏說。

“爸爸明天再帶過去。”渡島說。

“媽媽一定很高興。”祐太郎說。

“嗯!”

小奏咧嘴笑瞭起來。

跟祐太郎混熟以後,小奏就講瞭很多關於鋼琴和幼兒園朋友的事。她的口才在這個年齡應該算很好瞭。就連不瞭解小奏的祐太郎,也瞥見瞭她的日常生活光景。趁兩人的聊天告一段落,渡島叫瞭一聲佐藤女士。

“能麻煩你把奏帶回房間去嗎?我跟真柴君有話要談。”

“啊,好的。小奏,我們走吧。”

佐藤女士帶著小奏離開瞭起居室。兩人一離開,起居室就顯得空蕩蕩的,仿佛在預示夫人去世後這個傢的光景。

“小奏真可愛呀。”祐太郎說,“又很聰明。她那個年紀一般說不瞭這麼流利的話吧。”

“哦,是嗎?”渡島說,“再來杯咖啡?”

“啊,不用瞭,謝謝。”

“好吧。”

渡島剛撐起身子又坐瞭回去。他輕吐一口氣,兩手交疊,看向祐太郎。

“我能求你件事嗎?”

“啊?”

“就是明日香委托你們刪除的資料。能讓我看看嗎?我想你一定會幫我這個忙。”

“啊,哦……”

“明日香時間不多瞭。我希望她能活下來,但也明白那接近於奇跡。奏才五歲,想必很快就會淡忘母親。盡管如此,我還是希望她能盡量記住母親的模樣。我感覺,明日香交給你們的資料是拼圖的重要碎片。假如奏一直牢記著母親,那些記憶可能在她十五歲,或是二十歲的時候成為支撐自己的力量。等將來奏也成為一位母親,或是奏為養育孩子而心懷煩惱時,我希望她能記住母親的這個部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祐太郎點點頭,“應該明白。”

“我也不是叫你現在就給我看。等明日香去世以後,我希望你們別把資料刪除,而是讓我看看。”

“我可辦不到。隻有圭——啊,就是我們所長能接觸到客戶委托刪除的資料。”

“哦,是嗎?”

渡島肩膀耷拉下來。

“不過,我會問問看。”

渡島抬起頭。

“因為我也感覺那些資料很重要。”

“謝謝你。”

渡島深深行瞭個禮。

盡管同在一座大樓,他這還是第一次造訪“坂上法律事務所”。祐太郎來到二樓前臺,對妝容略顯凌厲的女性詢問能否見到舞。

“你要找所長?我這裡沒接到預約,請問有什麼事呢?”

“啊,那個,能麻煩你轉告她真柴祐太郎來瞭嗎?我找她有事,你就說是地下室那件事。”

“地下室那件事?”

“對,地下室。就這棟樓的。”

祐太郎指瞭指腳下,前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剛才真是失禮瞭。請您在那邊稍等片刻。”

祐太郎坐到前臺旁邊的沙發上。時不時會有律所成員從他面前走過,所有人都西裝革履,步伐散發著自信。祐太郎合上敞開的風衣外套,拉起瞭拉鏈。他還想把兜帽戴上,不過那樣實在太可疑,就忍住瞭。

沒過一會兒,舞走瞭出來。她看見祐太郎坐在沙發上,便朝他招瞭招手。祐太郎站起來,跟著舞走瞭進去。事務所裡的人都在忙碌,舞則大搖大擺地從中間穿過,走進瞭一個小房間。辦公桌兩側各擺著一張椅子。木質的桌子和設計感很強的椅子,使得這裡並沒有冷漠的感覺,不過依舊十分樸素。看來這裡不是會客間,而是用來談自傢事務的會議間。

“真難得啊。應該說,這是第一次?”

“是啊。嗯,這裡果真有點不一樣。”

祐太郎順著舞的指示坐到椅子上說。

“什麼?”

“跟地下室氣氛有點不一樣。這裡更明亮,人也更多。怎麼說呢,仿佛時間在正常運行的感覺。”

“畢竟你待的那個地方時空是扭曲的啊。我從那邊回到這邊,偶爾會需要倒時差呢。”舞笑瞭笑,馬上變回嚴肅的表情,“說吧,怎麼回事?”

祐太郎挺直瞭身子。

“關於渡島先生那件事,我有個請求。能麻煩你讓圭把資料放出來嗎?”

祐太郎對舞說瞭今天在渡島傢的經歷。

“我知道不應該做委托人不希望看見的事,隻是感覺這次可能有點不一樣。我們當然要尊重委托人的心願。可是我也認為,夫人去世後,還是應該把文件夾裡的數據留下來,作為小奏心中對母親記憶的一部分。”

“可你不是連數據是什麼都不知道嗎?小奏隻有五歲,真的要告訴她?”

“當然要看那些數據究竟是什麼。不過我還是覺得,應該由渡島先生決定什麼時候、如何告訴小奏,而不應該由我們來刪除。”祐太郎說,“不會有人希望留下臭屁味兒,對不對?不過將來有一天,小奏聞到自己的臭屁味兒,可能會想起媽媽以前的臭屁味兒。我覺得這也算一種珍貴的回憶。就算將死之人並不希望這樣,可我還是覺得應該留下來。”

“臭屁啊。”舞笑瞭起來。

“我感覺,就算那種東西,有時也會讓人想:留下來真是太好瞭。因為無論再怎麼珍重,記憶都會漸漸消散。”

舞凝視著祐太郎,隨後露出微笑。

“我不會對你講公私混淆的大道理,不過真遇到這種事,我還是會在意。你說,這件事到底跟你有什麼關系?”

他沒覺得自己混淆瞭,不過既然舞有這種感覺,那想必就是瞭。祐太郎閉上眼,用大拇指根部揉著眼瞼。

夏日庭院,戴帽的少女。回頭嫣然一笑。帽子的顏色是……

“沒什麼關系啊。”祐太郎睜開眼,笑著說。

“真的?”

“真的。”

舞深深看進祐太郎目光深處,帶著一種奇怪的親切感。

“知道瞭。”她點點頭,“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聽我說,但我可以問問他。現在嗎?”

“如果不麻煩的話。”

“等我一會兒。”

待舞解決瞭幾項工作後,兩人一起來到地下室。走進事務所,圭司果然困惑地皺瞭皺眉。隨後,他靠在輪椅背上,悠然看著辦公桌前的兩人。

“明日香女士還活著。”祐太郎說,“我問瞭渡島先生,不會有錯。”

“是嗎?”圭司點點頭。

然後呢?他用疑問的目光看著祐太郎。

“我跟渡島先生聊瞭幾句。他說,關於明日香女士委托的資料,她還活著的時候,不給他看也無所謂。隻是希望明日香女士死後,不要把數據刪除。他還說,希望你把數據留下來,將來交給小奏。”

“不行。”

圭司冷冷地回答。

“事務所以委托為重,就算相關人士全都反對,我也要完成委托。”

他的語氣堅定,讓人無法反駁。舞在旁邊幫腔道:

“我猜你應該知道,從法律上說,死亡與繼承同時發生。委托人死亡那一刻,其手機的所有權就轉移到瞭繼承人身上。在繼承人明確反對的情況下入侵手機,涉嫌未經授權違法訪問數據。”

圭司看著舞,哼瞭一聲:“是嗎?那你想告就告吧,律師閣下。”

圭司說完,轉動輪椅手推圈背向二人。舞張嘴想反駁,但好像不知道說什麼好。她看向祐太郎,搖瞭搖頭。

“那隻要委托人取消委托就行,對吧?”祐太郎雙手撐在辦公桌上說,“這樣你就沒意見瞭吧?”

“哈啊?”

圭司背對著他說道。

“我去說服她。”

連丈夫渡島都辦不到的事,祐太郎並不覺得自己能辦到。隻是他實在不能坐視不管。背後傳來圭司不相信他有這個能力的哼聲,但祐太郎沒有理睬,徑直走出瞭事務所。

渡島明日香住的醫院建在面朝東京灣的填埋地上。根據院內引導圖所示,內科病人住在東住院樓和西住院樓的七樓。祐太郎先乘坐中央電梯上到七樓,走出來左右張望,正不知該走向哪邊,旁邊就有一名中年護士對他說話瞭。

“你來探病?那先去前臺登記一下吧。來看哪位病人?”

祐太郎聞言走向對訪客開放的前臺。

“我來看渡島女士,渡島明日香。”

走在祐太郎身邊的護士停下瞭腳步。

“你是傢屬?”

“不是。”

“那今天探望不瞭她。病人傢屬正在那邊等候,你可以去看看。”

那好吧。祐太郎微微頷首,護士快步走進瞭護士站。他走向護士指給他的會客室,發現渡島坐在椅子上,兩肘撐著膝蓋,雙手抱著頭。會客室裡沒有別人,祐太郎走過去,渡島聽見動靜抬起瞭頭。

“今天跟你真有緣啊。”渡島說,“又來確認瞭?”

“不。我剛才沒能說服所長,就想著來說服夫人取消委托。”

渡島嘆瞭口氣,搖著頭說。

“你走後,醫院來電話瞭,說她病情突然惡化。現在已經換病房瞭。”

“是嗎?”

“就算你想說服她,恐怕也來不及瞭。”

祐太郎不知對他說什麼好,隻能呆站在那裡。渡島淺笑一下,又低下瞭頭。

“小奏她……那個,請問我能做些什麼嗎?”

“哦,佐藤女士跟奏在一起。我跟明日香商量瞭很久,覺得讓奏親眼看著媽媽離世可能太殘忍瞭。對兩者都太殘忍瞭。所以我們決定,不讓她看到那個瞬間。這些都跟佐藤女士說過瞭,我拜托她關鍵時刻一直陪著奏。”

舞說,夫人是去年診斷出的癌癥。隨後,兩人花瞭很多時間來討論如何面對自己的死亡,如何面對妻子的死亡。祐太郎意識到,這種時候根本沒有他能幫上忙的地方。

“今晚會很漫長啊。”

渡島抱著頭,低聲說。

“是嗎?”

祐太郎點點頭,隔開一段距離坐瞭下來。

“我再勸勸我們所長。”

“算瞭,別勸瞭。”

渡島的話讓祐太郎忍不住看瞭過去。

“可是……”

“既然明日香要刪除,那就刪除吧。”

“可是小奏……”

“抱歉,那隻是借口。我隻是把奏當成看資料的理由瞭。”

“啊?”

渡島長嘆一聲。

“不記得是手術結束後第幾次出院瞭。”

渡島沉思瞭一會兒,又搖搖頭。

“最近明日香一直反復住院,我都記不清瞭。總之是不知第幾次出院,明日香回到傢時,我感覺,明日香好像看瞭我的手機。那天我從洗手間回到起居室,發現她有點尷尬地躲開瞭目光。那可能隻是我的錯覺吧,不過當時,我的手機就擺在明日香面前的桌子上。”

“裡面有不能讓明日香女士看見的東西嗎?”

渡島瞥瞭祐太郎一眼,輕笑一下。

“我跟你這麼大的時候,一直以為等到四十歲瞭,性欲應該會消失。就算沒有完全消失,也能控制住自己。”

這是在說什麼?

祐太郎正要問,卻把話咽瞭回去。渡島說的話再明白不過瞭。

“你出軌的對象是佐藤女士嗎?”

“是之前請的保姆。佐藤女士是第二個保姆瞭。我跟之前那個人犯瞭錯誤,很快便給瞭她一筆錢讓她離開。”

渡島說完便沉默下來,仿佛在等祐太郎批判。可是祐太郎並不打算那樣做。

祐太郎不禁想象,先出手的應該是對方吧。五官深邃的面孔,健碩的體格,既是成功商人,又是溫柔的爸爸,而且妻子還時日無多。這樣的渡島,大概很受追捧。他之所以想象佐藤女士與渡島有染,並非空穴來風。連頭一次見面的祐太郎,都能感覺到佐藤女士對渡島有意思。可是,那種事情自然無法讓任何人得到安慰。

“你手機裡有出軌的證據?”祐太郎問。

“我也沒那麼神經大條。隻不過,手機上有我跟那個人往來的郵件。雖然隻說瞭工作上的事,但作為保姆發給雇主的郵件,那些措辭也太親密瞭。”

“明日香女士看到那些郵件瞭?”

“不知道。她可能看到瞭,也可能沒看到。看到後有可能發現瞭,也可能沒有發現。我真的不知道。過瞭一段時間,明日香便叫我把坂上律師介紹給她。我問她為什麼,她說自己死後想刪除一些數據。我再問是什麼數據……”

“不告訴你。”她微笑著回答。

“那種回答可以理解成任何意思,但不管理解成什麼,我都無法拒絕。於是我把坂上律師介紹給明日香,坂上律師又給明日香介紹瞭你們公司。最後,明日香就把數據委托給你們瞭。隨著明日香病情惡化,我越來越想知道那些數據究竟是什麼,所以便闖到你們事務所裡去瞭。”

“你是覺得,明日香女士托付給我們的數據裡,可能含有她是否知道你出軌的線索嗎?”祐太郎說。

“要是明日香發現瞭那件事,我想對她道歉。相反,要是她沒發現,我就絕對不會主動提起來。”

妻子的病情越來越嚴重,贖罪的期限正在臨近。他一定感到坐立不安。

“不過現在看來,我因為那種事而煩惱還真是有點可笑。對那時的我來說,明日香還是活著的人,所以我才想向她道歉。可是,明日香後來成瞭將死之人,對這樣的人道歉又有什麼用呢?那隻不過是幸存者的自我滿足罷瞭。”

“自我滿足就不好嗎?”祐太郎說,“因為幸存者今後還要繼續生活啊。”

渡島在隔開一段距離的座位上,陰鬱地看著祐太郎。

“誰知道呢,反正我不知道。今天求你讓我看數據,其實是為瞭認識到自己的罪孽。”

“罪孽嗎?”

“面對死亡時,最應該讓明日香信任的人,反倒成瞭最不值得她信任的人。人類作為一種生物,需要有一個對象來發泄內心最深處的不安和憤怒,但明日香卻失去瞭那樣的對象。所以,明日香才把數據交給瞭你們。唉,她想必是發現瞭我犯的錯誤吧。文件夾裡可能放著明日香心裡最黑暗的部分。我需要知道那是什麼,需要知道自己的罪孽有多麼深重。”

可是……渡島無力地繼續道。

“可是事到如今,連那個都無所謂瞭。罪孽重不重無關緊要,反正我正在承受最重的懲罰。我馬上就要失去明日香瞭。”

渡島再次把手臂撐在膝蓋上,雙手捂住臉。

祐太郎想不出能對他說什麼。沒過一會兒,另一個護士走進會客間。

“渡島先生,病房準備好瞭,請過來吧。”

渡島抬頭站瞭起來,祐太郎也跟著站瞭起來。護士困惑地看著那兩人。

“如果要探望病人,不是親屬應該也沒問題瞭。您打算怎麼辦?”

護士在暗示這是最後一次見面的機會。

“你就別來瞭,我想跟她單獨在一起。”

渡島頭也不回地說。

“當然。”祐太郎點點頭,“我可以在這裡等嗎?”

“我不能答應你任何事,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變成什麼樣。”

“請別在意,這隻是我的自我滿足而已。”

渡島邁開步子。

“會客室開放時間隻到二十時,如果過瞭那個時間您還要等,就得到一樓大堂去。”

護士對祐太郎說完,跟著渡島離開瞭會客室。

祐太郎拿出手機,給遙那發瞭條信息。

“今晚回不去瞭,能麻煩你喂一下老玉嗎?”

遙那很快回瞭消息。

“幹什麼?!約會?!”

“幹活兒。”

“你這人真沒用。”這句話底下還附瞭一張老玉熟睡的照片。

“原來你在我傢啊。”祐太郎咕噥著,收起瞭手機。

這是個漫長的夜晚。八點過後,又有一位護士走過來,讓他離開住院大樓。

“渡島先生呢?”

“還在病房裡。今晚他可能會一直陪著病人。”

護士表情平靜地對他說。祐太郎不禁想,遙那也會像這樣面對臨死的患者及其傢屬嗎?

祐太郎來到一樓,坐在大堂的椅子上。一開始還有幾個文員和工人走來走去,隨著時間流逝,那些人也漸漸離開瞭。九點鐘,大堂熄瞭燈,隻留下祐太郎坐的那個角落還亮著。

祐太郎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伸長雙腿,閉上眼睛。

已經沉睡十多年的記憶又湧瞭出來。年紀還小的妹妹很不願意去醫院,還跟母親鬧別扭。要是對她說哥哥陪你一起去,她就會多少聽話一些。妹妹小學畢業升上初中後,那依舊是他們的習慣。祐太郎會陪母親和妹妹上醫院,然後一個人在醫院裡打發時間,直到治療或檢查結束。那些記憶絕非苦楚,因為父親也時常在下班後到醫院去,然後一傢四口去餐廳吃完飯才回傢。對那時的祐太郎來說,醫院是最能讓他感到四個人是一傢人的地方。每次回憶傢人,他腦中經常出現的往往不是當時住的房子或一傢人去旅行的光景,而是在醫院的場景。

十一點,大堂一角的照明也被熄滅,隻剩下一點微光照亮瞭樓層。

他上瞭好幾趟廁所,去自動售貨機買瞭巧克力能量棒來果腹。幾臺救護車開瞭過來,急救中心那邊幾次響起一陣嘈雜,卻聽不清在說什麼。快天亮時,他淺眠瞭一會兒。睡夢中,他聽見瞭斷斷續續的音樂聲。

啊,那是熱水器的聲音。

祐太郎在淺淺的睡意中意識到。

小奏彈的曲子,是他傢熱水器通知水已經燒好的音樂。

他感到有人,便轉過頭去。

渡島就站在他旁邊。祐太郎頓時清醒瞭,從椅子上站起來。渡島對上他的目光,表情沉痛地咬緊瞭牙關。

“剛才她去世瞭。”

不小心發出的哽咽又被渡島咬牙憋瞭回去。

“是嗎?”

“現在正在整理遺容。”

節哀順變。真是太可惜瞭。請接受我的哀悼。

祐太郎無法把腦中的話說出來,隻能無聲地低下頭。就在那時,他發現渡島左手緊緊握著什麼。

“那是……”

察覺到祐太郎的視線,渡島攤開手掌。

“是手機,明日香的手機。她去世前把這交給我瞭。”

渡島表情一擰,眼淚再也不受控制地流瞭下來。

“她對我說,一定不能關掉電源。那就是我聽到的明日香的遺言。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明日香到底……她究竟想讓我……”

嗚咽蓋過瞭他的話語。渡島右手捂著嘴,用拿著手機的左手不斷擦拭眼淚。然而他沒能堅持多久,很快就兩腿一軟跪倒在地。隨後他垂下雙手撐住地面,大聲哭號起來。

祐太郎既沒能把手搭在他肩上,也沒能出言安慰。他隻能定定地看著痛苦地倒在眼前渡島。

清晨的電車很空。他本想坐回傢,卻在半路改變瞭想法。於是,祐太郎坐上開往市中心的電車,向“人生刪除事務所”而去。

五點半,他已經來到大樓門口。入口當然上瞭鎖。從人行道到門口有三級臺階,祐太郎在中間坐瞭下來。他準備等人來開門,八點左右應該就有人瞭吧。他心裡這樣想著,卻不到六點就聽到背後傳來聲音,回頭一看,發現圭司正從裡面出來。

“早上好。”祐太郎說。

“你還真早啊。”圭司說。

他這是頭一次看見身穿全套運動服的圭司。

“啊,欸?你要出門嗎?”祐太郎問瞭一聲,隨即站起來。

“去散步。”

圭司順著臺階旁邊的斜坡來到下面。

“哦,散步啊。一大早出來散步,你怎麼像個老頭子似的?”祐太郎跟在旁邊說道。

“我要是跑起來,你不就追不上瞭?”

“啊,你原本打算跑嗎?”

“沒關系,偶爾慢慢走也好。”

圭司沒有收回轉動手推圈的手,而是順著車輪的動作轉瞭一圈又返回原位,再次推動手推圈。祐太郎看著他的動作,與他並肩前進。

“你平時都這麼早出來嗎?”

“再過一會兒,人行道上就會充滿上班的人。到時候就太礙事瞭。”

“你為瞭不給別人添麻煩,所以這麼早?”

圭司皺著眉,抬眼看向祐太郎。

“是別人太礙事,給我添麻煩瞭。實在沒辦法,隻好這個時間出來活動。”

“哦。”祐太郎點點頭。

“你怎麼樣?難道真的去勸說委托人瞭?”

祐太郎想起昨天離開事務所時,曾說要勸委托人取消委托。

“沒有啦。明日香女士去世瞭。”

圭司停住瞭輪椅。緊接著,他把輪椅掉過頭來,開始順著原路返回。祐太郎也原地轉身,跟瞭上去。

“你既然有工作要匯報,就直接說啊。為什麼要跟我聊天?”

“啊,你要執行委托嗎?”

“對。”

“可是,那不是舞小姐介紹的客戶嗎?得等到火葬結束吧?”

“人雖然是她介紹的,可委托人並不是舞的客戶,所以這次無須等到火葬結束。”

說著,圭司突然停下輪椅,抬頭看向祐太郎。

“你要阻止我?”

“我也不知道。”祐太郎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所以不會阻止你。”

圭司哼瞭一聲,又推動瞭輪椅。

回到事務所,圭司來到辦公桌另一頭,把鼴鼠拽到面前。祐太郎站在桌前,看著圭司操作鼴鼠。

“你確定委托人已經死亡,對吧?”

圭司抬頭問瞭一句。

“對,不會有錯。這次比以前都確定。”

既然確認瞭死亡,圭司本應不再猶豫。隻是他點瞭點頭,並沒有馬上操作鼴鼠。過瞭一會兒,他雙手離開鍵盤,把頭一仰,嘆瞭口氣。

“怎麼瞭?”祐太郎問。

“委托可能出錯瞭。”

“出錯?”

圭司把鼴鼠的屏幕轉向祐太郎。

“委托要求刪除雲端‘T.E’文件夾裡的東西,也就是清空這個文件夾。”

“啊,嗯。那裡面有什麼?”

圭司從屏幕後面伸手點瞭一下觸摸屏,打開“T.E”文件夾。

“欸?”祐太郎說。

文件夾裡什麼都沒有。

“沒錯,這個‘T.E’文件夾是空的。委托人從一開始就委托我清空一個空文件夾。”

“怎麼會……”

“要麼是她搞錯瞭文件夾,要麼是她忘記把數據放進去瞭。”

祐太郎想起倒地哭泣的渡島的背影。

“查到什麼瞭嗎?”

“查什麼?”

“什麼都行。如果搞錯文件夾瞭,那麼哪個文件夾才是對的?如果忘記放數據瞭,那麼數據是否在別的地方?有線索或者提示嗎?這樣渡島先生實在太可憐瞭。”

“反正他也不會知道什麼東西被刪瞭,這對他沒什麼區別。”

“話雖如此,可那實在太過分瞭吧?渡島先生已經為這件事十分痛苦瞭。”

祐太郎把他在醫院聽到的話告訴瞭圭司。

“我是打算想辦法求圭讓我看看委托刪除的資料,並在大傢都認為明日香女士應該會允許的范圍內對渡島先生坦白,好安慰安慰他。所以,真的沒辦法查到嗎?”

“怎麼可能查到?一切皆有可能。那些數據有可能是照片,有可能是視頻,也有可能是文檔或郵件,甚至組合起來都有可能。這東西沒法找出來,要說提示,也隻有這個文件夾名稱而已。”

“T.E嗎,那是什麼意思呢?”

“按照一般人思路,應該是姓名縮寫。”

“誰的姓名?”

“我怎麼知道?就算T是姓,那渡島明日香、奏和隼人都對不上後面的E。(1)

圭司滿不在乎的語氣讓祐太郎有點惱火,可他也覺得再也沒有別的線索瞭。而且,如果委托人不是忘瞭放資料進去,而是搞錯瞭文件夾,那“T.E”的意思就會變得毫無意義。

“這個委托這就算結束瞭?”祐太郎問。

“我不能隨便瞎猜,刪除別的數據,所以這就算結束瞭。”

“是嗎?也對啊。”

他毫無反駁的餘地。圭司把鼴鼠拽回來,合上瞭屏幕。

十天後,祐太郎再次來到渡島居住的公寓。他上午十點就在門口附近的花壇邊上坐下來,心裡盤算著幼兒園放學時應該能碰到那傢人。然而佐藤女士出現的時間比他想象的更早,十一點剛過就來瞭。佐藤女士看見祐太郎站起來,便點點頭走瞭過去。

“你這是怎麼瞭?”

“我就想來看看你們後來怎麼樣瞭。”

“你沒來參加葬禮啊。”

“嗯,我感覺自己不該去。”祐太郎說。

渡島可能把祐太郎的身份告訴瞭佐藤小姐,她隻是應瞭一聲,微微點頭。

“那個,他們父女倆稍微平靜一些瞭嗎?”

“渡島先生算是稍微平靜瞭一些吧,但他有可能隻是在硬撐。”

“那小奏呢?”

佐藤女士表情一沉,隨後搖搖頭。

“她一直很消沉,不過這也難怪啊。”

“是嗎?”祐太郎說。

“啊,你今天有時間嗎?哦,不過我也不能擅自邀請你上去。這樣吧,我跟渡島先生說一聲,再邀請你到傢裡來。請你一定要來,再聽聽小奏彈鋼琴。小奏這段時間都不彈鋼琴瞭。隻在夫人去世後,大約過瞭三天的時候,彈瞭那麼一次,然後就再沒碰過。每次叫她彈,她都說反正媽媽也聽不見。”

“啊……”祐太郎說。

他不禁想象小奏坐在客廳的大鋼琴前垂頭喪氣的樣子,同時也想象瞭渡島在她身後,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光景。

“你要不要跟小奏見一面?我正準備給她烤點麥芬蛋糕,再去幼兒園接她回來。差不多一點出發吧,你能等到那個時候嗎?”

“今天可能不行。”

“哦,這樣啊。”

“那個,我想問點事情。”

“嗯?”

“佐藤女士知道在你之前給小奏當保姆的人嗎?”

“哦,你說遠藤女士啊,我不認識她。因為我是在她離開後才過來的,沒跟她見過面。”

“她姓遠藤嗎?那你知不知道她叫什麼?”

“那我可就不清楚瞭。還是渡島先生把我叫錯過一次,我才知道她姓什麼。”佐藤女士說完,好像突然想起瞭什麼,“啊,是多惠。沒錯,小奏是這麼叫的。她有一次對我說,以前那個人叫多惠。我不知道是多惠還是多惠子,又或者是別的名字。總而言之,小奏就管她叫多惠。”

遠藤多惠。T.E。(2)

“原來是這樣。”祐太郎點點頭,“不好意思,問瞭這麼奇怪的問題。真是太謝謝你瞭。”

祐太郎對佐藤女士鞠瞭一躬,轉身邁開步子。

“啊,那個,請你下次一定再來,我這邊也會跟渡島先生說好。你再聽聽小奏彈琴吧。”

祐太郎轉身,又行瞭個禮。

“我知道瞭,一定來拜訪。”

他笑著說完,心中卻罩上瞭一層暗雲。

祐太郎回到事務所,把佐藤女士的話對圭司說完,又分享瞭自己的看法。

“你覺得裡面是空的才對?”圭司問。

“應該是。”祐太郎點頭道,“明日香女士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往文件夾裡放東西,她創建那個文件夾隻是為瞭折磨渡島先生。明日香女士看到渡島先生和保姆遠藤女士的郵件,可能懷疑兩人有染。但是,她並不能確定,所以就創建瞭那個文件夾。要是他跟遠藤女士什麼都沒發生過,那麼‘T.E’隻是兩個毫無意義的英文字母。可是,如果他跟遠藤女士發生過關系,那麼‘T.E’也就有瞭特殊的意義。渡島先生看到空文件夾,可能會猜測裡面曾經裝過什麼,並開始苦思冥想裡面到底裝過什麼。難道不會嗎?如果要刪除數據,那麼連同文件夾一塊兒刪除就好瞭。委托內容卻是讓我們保留文件夾,隻把裡面的東西刪除。你不覺得很沒意義嗎?”

“那倒是有點道理。”圭司點頭道。

“所以,那個文件夾單純是為瞭向人展示‘T.E’這個名稱。它的存在隻是為瞭折磨渡島先生。也因為這樣,明日香女士才會在彌留之際囑咐渡島先生,千萬不要關掉這臺手機的電源。那樣一來,渡島先生自然就會去註意那臺手機,並且遲早會發現那個文件夾。”

“所以我們被她利用瞭?”

“明日香女士可能想起渡島先生很久以前提起過我們公司,然後就靈光一現有瞭主意。對她來說,讓渡島先生得知那個委托是很重要的一環。因為那樣一來,渡島先生就會一直苦思冥想,明日香女士究竟從這個文件夾裡刪除瞭什麼。”

“如果真是那樣,就太可怕瞭。”

“是啊。”

希望渡島一直不要發現這個文件夾。祐太郎忍不住在內心祈禱。

第二天傍晚,渡島就邀請他們到傢裡做客瞭。

“我知道瞭,當然會去拜訪。”

通話結束後,祐太郎問圭司是誰打來的,圭司回答是渡島請他們去做客。

“明天下午三點我們要去渡島傢,還約好瞭聽他女兒彈鋼琴。”

“圭也去?”

“人傢明說瞭上次真是對不起,然後才發出邀請。我也不能隨便拒絕啊。畢竟渡島現在還是舞的客戶。”

“是嗎?”

“這也是業務一環。明天你就別穿那件臟兮兮的風衣瞭。”

第二天,祐太郎上身穿瞭正裝襯衫和針織開衫,下身是一條斜紋棉長褲。那是祖母以前買給他的行頭。祖母在世時,祐太郎穿過幾次給她看,隻是總覺得不適合自己,所以她去世後就再沒穿過。

“原來你也能穿得像模像樣啊。”

圭司還是跟平時一樣著裝整齊,看到祐太郎的樣子似乎有點吃驚。

“這樣比平時更像個正經工作的人瞭。”

“啊,你覺得我平時也穿成這樣比較好?”

“我可沒這麼說,你穿成什麼樣跟我有什麼關系?”

時間一到,兩人便驅車前往渡島傢。渡島和佐藤女士來到大門口迎接瞭他們。

“請您節哀順變,並接受我的哀悼。”

圭司低頭問候瞭一聲,渡島也深深鞠瞭一躬。

“我也是,上回真是失禮瞭。後來您是否完成瞭……”

問到一半,渡島搖搖頭。

“您一定回答不瞭吧。沒什麼,我也不打算重提舊話,今天請二位安心做客吧。”

“小奏呢?”祐太郎問瞭一聲,渡島含糊地應瞭一聲,請兩人進門。他把圭司的輪椅推上去,給輪子裝上佈套以免弄臟地板,隨後兩人穿過瞭走廊。他們跟著渡島和佐藤女士來到客廳,發現小奏正趴在沙發上。

“奏,你還記得祐太郎君嗎?這位是圭司先生,他叫坂上圭司。”

小奏懶懶地撐起身子,看瞭一眼輪椅上的圭司,吃驚地愣住瞭。

“你好。”圭司說。

“啊,你好。”小奏回答。

桌上擺著三明治和沙拉等輕食。

“要來點紅酒嗎?”渡島問。

“不用瞭,我酒品有點差。”圭司說,“而這傢夥要開車。”

“哦,那我去沖咖啡吧。”

渡島走進廚房,佐藤女士也跟過去幫忙瞭。

小奏明顯不知道該對眼前這些人用什麼態度。圭司肯定不會救場,於是祐太郎便要開口,沒想到卻被圭司搶瞭先。

“你知道一百米賽跑的世界紀錄嗎?”

“啊,欸?”

“嗯,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九秒五幾吧。那你知道輪椅一百米賽跑的世界紀錄嗎?這個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十三秒多。另外,二百米和四百米的輪椅賽跑,成績都沒有健全者的好。不過到瞭八百米,就是輪椅更厲害瞭。這個差距會越來越大,輪椅運動員一小時二十分就能跑完馬拉松全程,而健全者的全馬時間要想低於兩個小時,首先從生理學上就不可能實現。”

小奏頭頂上冒出一堆問號來。

“你跟她講生理學,人傢怎麼懂啊?”祐太郎對圭司耳語道,“小奏才讀幼兒園。”

果不其然,小奏十分困惑地歪起瞭頭。

圭司並不在意,而是繼續道:

“所以你不用覺得我很可憐,我不習慣別人這樣看我。你也一樣,對不對?”

“啊,欸?”

話題突然轉向自己,小奏好像有點蒙。

“你覺得自己可憐嗎?”

小奏搖搖頭。

“對,你隻是很傷心,並不可憐。要是大人看到你在傷心,心裡覺得你很可憐,那是大人的錯,而不是你傷心錯瞭。你隻要盡情傷心就好,隻要使勁傷心就好。”

“啊,嗯。”小奏點點頭。

“嗯。”圭司也朝她點點頭。

兩人對上目光,朝彼此笑瞭起來。

“啊?”祐太郎喊瞭一聲,“你們這樣也能心靈相通?話說,圭你對小孩子原來沒問題嗎?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小孩呢。”

圭司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著祐太郎。

“我怎麼會不喜歡小孩?這個樣子走在外面,能跟我對上視線的基本都是小孩子。”

“哦,原來如此。”

“他們的反應都比大人直率,還經常主動對我說話。”

“對你說話?真的嗎?”

“問我痛不痛,叫我走邊上去,說的內容多種多樣,很有意思。”

“哦,原來如此。”

渡島和佐藤女士拿著一托盤飲料走出廚房。幾個人圍坐在餐桌旁,就著小吃聊瞭一會兒,隨後渡島說:

“奏,你去彈鋼琴好嗎?”

小奏為難地看瞭一眼父親,隨後垂下目光。

“再讓我聽聽吧。”祐太郎也說,“我今天來就是想聽小奏彈琴。”

小奏看瞭一眼祐太郎,然後看向圭司。

“不用逼自己彈。”圭司邊吃三明治邊說,“也不用假裝自己有精神。你隻要做想做的事就好。”

小奏再次垂下目光。過瞭一會兒,她從椅子上滑下來,走向鋼琴。

“啊,你要彈給我們聽嗎?”

佐藤女士站起來,為小奏擺好琴凳,翻開琴蓋,最後拿起鋼琴上的手機。

“錄個音吧?”

“不用,反正媽媽都不聽。”

“可是以前你一直都要錄音……”

“不用瞭,反正都沒人聽。”

佐藤女士拿著手機回到瞭餐桌旁。小奏盯著琴鍵看瞭一會兒,把雙手懸在上方,不一會兒就彈瞭起來。祐太郎想起自己還沒跟圭司提醒過小奏的琴技,便朝他看瞭一眼,發現他並沒有嗤笑的征兆。圭司一開始還面帶微笑專心聆聽每個音符,但表情慢慢地變僵硬瞭。

“這……”

祐太郎沒聽清圭司後面的話。

——土門摁愛拔汗。

祐太郎覺得自己好像聽到瞭這麼一串聲音。

“嗯?”

他小聲反問回去,圭司並沒有重復剛才的話,而是低聲道:“是夢與醒啊。”

“嗯,對。這首曲子就叫《多麗的夢與醒》(3)。”

祐太郎小聲說完,圭司並沒有回話。他看著小奏,似乎在沉思。很快,小奏演奏完畢。祐太郎站起來鼓掌,圭司也鼓起瞭掌。小奏從琴凳上下來,行瞭個禮。

“剛才那首曲子是跟媽媽學的嗎?”

圭司一問,小奏便點點頭。

“錄音是怎麼回事?”

他又問佐藤女士。佐藤女士把手上那臺手機遞瞭過去。

“這是夫人的舊手機,小奏練琴時,我都會替她用這個錄音,然後請渡島先生探病時帶到醫院去,或是小奏自己帶過去。前段時間夫人身體不好,基本都是渡島先生把手機帶過去的。每次聽完演奏,夫人就會刪除錄音,再把手機交給渡島先生,讓小奏在上面錄新的。”

“她會刪除嗎?”

“是的,這麼做是為瞭告訴小奏,媽媽確實聽過瞭。”

“我能看看嗎?”

“請看吧。”

圭司拿過手機,操作瞭幾下。

“用什麼錄的音?”

“那個應用。以前夫人吩咐,今後都用它來錄音。”

“我特別不擅長弄這種東西,所以明日香出院在傢時,全權交給佐藤女士管理瞭。”渡島插話道,“有什麼問題嗎?”

“哦,也不算什麼問題。”圭司說著,繼續操作手機。

“媽媽說會一直聽!”

突如其來的尖厲聲音讓祐太郎嚇瞭一跳。他轉頭看見小奏站在琴凳邊,小小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媽媽說,她會一直聽,所以我要一直彈。可是,媽媽都不聽瞭。明明約好瞭,媽媽說謊。”

“小奏……”

佐藤女士跑過去,抱住那個顫抖的小身體。

“媽媽沒有說謊,她不會說謊。隻是沒辦法啊。我覺得,小奏的媽媽一定也想一直聽小奏彈琴。可是現在沒辦法聽瞭,小奏要理解媽媽,好嗎?”

佐藤女士抱緊小奏,一邊用哭腔說著這些話,一邊輕撫她的背部。渡島看著她們,臉上滿是悲傷。

“媽媽說謊。”

小奏扭動身體,想從佐藤女士懷裡掙脫出來。

“不是的。”佐藤女士死死抱住小奏,“不是這樣的。”

“說謊,說謊,大騙子!我討厭媽媽,最討厭媽媽!”

小奏最後還是一把推開佐藤女士跑瞭出去。坐在椅子上的祐太郎和渡島一時反應不過來,但圭司把她給攔住瞭。看見眼前突然出現一臺輪椅,小奏嚇得腳下一滑,跌坐在地上。她瞪著紅紅的眼睛看向圭司,坐在地上踢瞭一腳輪椅。

“走開!”

又踢瞭一腳。

圭司沒有動,而是身子前傾,朝小奏伸出手。

“媽媽死瞭。”

“圭!”

祐太郎忍不住喊瞭一聲。圭司並不理睬,而是讓手懸在空中,看著小奏說。

“你猜,人死瞭會去哪裡?”

小奏著魔似的看著圭司,用力搖搖頭。

“你不知道吧,其實我也不知道。雖然不知道,但我猜,那一定是很遠很遠的地方。你覺得呢?”

小奏似乎想瞭想,隨後點點頭。

“嗯。”圭司也點點頭,“所以,媽媽來聽你彈琴,路上要走很長時間。可是,媽媽一定會來聽你彈琴。因為她跟你約好瞭,所以無論花多長時間,無論在多麼遙遠的地方,她都一定會來聽你彈琴。”

“一定?”

“對,一定。這種事我可清楚瞭。”

“真的嗎?”

圭司又一次堅定地點頭。

“因為這是第一次,所以要花很長時間。從第二次開始就不會瞭。所以,第一次的時候,你也要耐心等等媽媽,好嗎?”

小奏定定地看瞭圭司一會兒,然後點瞭一下頭。圭司說瞭一聲“來”,輕輕揮動伸出的手。小奏握住他的手,圭司把她拉瞭起來。

“去把臉洗幹凈吧。”圭司柔聲說。

小奏又點瞭一下頭,跟佐藤女士一起離開瞭起居室。目送她們離開後,圭司把輪椅轉向餐桌。

“渡島先生,我聽說夫人把手機交給你瞭,這是真的嗎?”

“啊,嗯。她臨終時交給我瞭。”

“夫人還說,你一定不能關掉手機電源。”

渡島看瞭一眼祐太郎,隨後對圭司點點頭。

“對,是這樣說的。”

“那有什麼問題嗎?”祐太郎問。

“《多麗的夢與醒》,這是德國作曲傢西奧多·奧斯坦的作品。‘夢與醒’用德語說就是‘Träumen und Erwachen’。”

“啊?”

“縮寫就是T&E,也就是T.E。”

“哦,你是說那個文件夾。”

“文件夾名稱並不是姓名縮寫,而是‘夢與醒’的縮寫。換言之,那其實是用來放置《多麗的夢與醒》演奏錄音的文件夾。”

圭司擺弄瞭幾下佐藤女士給他的手機。

“用這個應用制成的錄音資料,被設定為儲存在這個文件夾裡。”

圭司把手機遞給祐太郎。屏幕上果然有個被命名為“T.E”的文件夾。

“嗯?這是名稱相同的文件夾?”

“應該說,是同一個文件夾。”

“在另一個手機上?同一個文件夾?”

“那是雲端文件夾,所以本質是同一個。這臺手機雖然不能打電話,但可以使用傢裡的Wi-Fi聯網。然後,文件就能通過雲端文件夾同步到委托人的手機上。”

“啊,嗯。”祐太郎點點頭,想瞭一會兒,決定直接問結論,“那是什麼意思?”

“隻要這臺手機的‘T.E’文件夾新建瞭數據,就會同步到委托人手機上的‘T.E’文件夾。而委托人手機上的‘T.E’文件夾資料一旦被刪除,這臺手機上的‘T.E’文件夾資料也會被刪除。”

“那是……”

“對小奏來說,演奏錄音被刪除,證明媽媽聽過瞭。”

“哦哦!”祐太郎高聲說。

小奏會給演奏錄音,有可能抱著那臺手機睡覺,第二天早晨醒過來,發現手機上的演奏錄音已經消失瞭。那就好像母親在她睡覺時,聽過瞭錄音一樣。

圭司打開“T.E”文件夾,裡面裝有錄音數據。那可能是媽媽去世三天後,小奏唯一一次演奏的錄音吧。如果現在用鼴鼠登錄委托人的手機,應該會發現“T.E”文件夾裡出現瞭同樣的數據。

“原來明日香女士委托我們刪除的,是將來會出現的數據啊。”祐太郎說。

“委托人面對死亡,思考瞭自己死後能為女兒做些什麼。然而,委托人有個誤解。她誤以為我們提供的應用會自動刪除指定路徑裡的數據,而且今後但凡有新數據出現,也會不斷自動刪除。”

“網站上不就掛著讓人誤會成這樣的介紹嗎?”

“那雖然不是我本意,不過我會負責任。”

說著,圭司看向渡島。

“請你保證夫人托付給你的手機一直有電。哦,最好放在小奏看不見的地方。我這邊一旦確認收到新錄音,就會將其刪除。雖然不能說永遠持續下去,但我會盡量一直做。不過,隻要過上一段時間,小奏應該就能從母親去世的陰影中走出來瞭。畢竟那是一位非常聰慧的小姑娘。”

“我不是很懂。明日香是委托你們刪除奏彈琴的錄音嗎?”

圭司給祐太郎使瞭個眼色,仿佛在說我可不想解釋得這麼詳細。

“啊,是這樣,應該沒錯瞭。”祐太郎點點頭,“之所以沒告訴渡島先生,可能隻是因為明日香女士比較調皮。她是那種人嗎?”

渡島抬頭看著天花板,吸瞭吸鼻子。

“嗯,她就是那種人。沒錯,她是個有點調皮、招人喜歡的人。”

“不告訴你。”

她對渡島露出的微笑仿佛在說,就算我不告訴你,將來你也會明白。每次錄完音都會消失的演奏數據。小奏發現後,一定會吃驚地告訴渡島。渡島已經知道她找“人生刪除事務所”委托過工作,應該能明白過來到底是怎麼回事,明白妻子的願望,以及妻子想對自己表達的話語。

你不是一個人。

祐太郎想,面對死亡的委托人,一定想對丈夫傳達這句話。

我也會跟你一起守護小奏。你不是一個人。

“笨蛋。”

渡島轉回目光,用拳頭擦掉眼淚,微笑著說。

“真是笨蛋。”

過瞭一會兒,小奏洗完臉回來瞭。五個人又聊瞭一會兒,然後祐太郎和圭司便離開瞭渡島傢。臨走時,祐太郎把圭司給他的手機放回瞭鋼琴頂部。

回事務所路上,圭司在後座靜靜地說瞭一句。

“我們可能被過去束縛得太緊瞭。”

“啊?”祐太郎說著,看瞭一眼後視鏡裡的圭司。圭司正眺望窗外的風景。

“將死之人還會放眼未來。要是我能早點發現如此簡單的事實,就能早點做出對策,也不會讓小奏受到傷害瞭。”

“可能是吧。”祐太郎點點頭說,“不過最後還是趕上瞭,不是嗎?”

那個起居室對兩個人來說過於寬敞瞭。不過,當小奏彈鋼琴時,在旁邊聽的卻不隻有渡島一人。手機也在傾聽音樂的旋律。那在旁人看來或許顯得寂寥,但也是一幅溫馨的傢庭光景。

祐太郎這樣想著。

(1)三人姓名分別為Toshima Asuka、Kanade和Hayato。

(2)遠藤多惠的羅馬音為Endo Tae,部分日本人在用羅馬音表述姓名時,習慣以西方姓氏在後的形式表述,故為T.E。

(3)德語名稱為“Püppchens Träumen und Erwachen”,就是上文祐太郎沒聽清的那句話。多麗亦有“玩偶”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