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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國內的社交網站差不多都興起於2000年左右,那時的甘揚正在準備出國讀書,同學也都是才初中畢業的小孩子,沒趕上那一波流行。這一回因為宋明媚的強行推銷“墨契”,卻是連小學同學都聯系上瞭,尤其是從前一起訓練過的那幫體育生。

剛開始總是最起勁的,一群人在“墨契”上建瞭個小組,然後又拉QQ群。那幾天,丁之童總是聽見他在說——

“你知道嗎?這我同學,居然去德國踢職業隊瞭。”

“你看這個人,從前練跨欄的,現在在我們那裡開飯店,把自己吃到兩百多斤,居然還結婚瞭,女兒都已經滿月瞭!”

“還有這個,他也在美國,買瞭條船做遊客生意。你什麼時候休假,我們去舊金山找他玩吧?”

這種大冬天清早到校跑圈,暑期集訓躲在宿舍裡學抽煙建立起來的同袍情誼,丁之童其實不是很懂,隻是很現實地想,德國,中國,美國東西海岸,天涯若比鄰,鄧總網站似乎做得挺成功,大概真要起飛瞭。

丁之童其實能看出來,宋明媚為“墨契”做著一半產品經理一半融資顧問的工作,其實卻不太看好手上這件“產品”,覺得這也不行,那也要改,分明就是奔著快進快出,拿幾筆投資,再被收購的目標去的。雖說“投資組合”比從前精簡瞭許多,但丁之童還是有點摸不清宋明媚的路數,現在的鄧柏庭到底算是她的“投資對象”還是創業夥伴呢?

也是在那幾天,JV的事稍稍有瞭些後續。

之所以說“稍稍”,是因為最初還真有幾則新聞上瞭報紙和電視上,標題類似於“華爾街投行分析師突然離世,疑為過度勞累引發”雲雲,但後來就再也沒有新的消息瞭。

究竟是不是過勞死,難有定論,M行也隻出瞭個申明,十足官方的措辭,說公司方面已經聯系JV的傢人表達瞭慰問,安排瞭醫療保險和喪葬事宜,並且為相關員工提供瞭心理疏導。

這個“相關員工”當然也包括丁之童,但HR給她介紹的治療師她沒功夫去看,隻參加她那個層級的員工短會。會上除瞭重申封口令,還傳達瞭一條新的員工守則——每次刷卡進入底樓大堂門禁之後,如果超過48小時沒有再次刷卡離開,系統就會自動報警,並且通知到相關人員的直屬領導那裡,要求此人立即離開辦公室。

“那多久能回來呢?”旁邊有同事問,倒不是抬杠,而是真的想知道。

HR的講話人回答:“按照規定,是八個小時。”

按照規定。

丁之童隻覺諷刺,因為不管規定如何,他們手上的工作都必須完成,沒人能受得瞭突然被迫離開八小時。可想而知,以後又會多出一種內行操作,他們必須算好自己進入辦公室的時間,比如在手機上設個鬧鐘,趕在四十八小時之前刷卡出去,再轉身刷卡進來。

那一場短會開完,秦暢也來找她談瞭一次。

丁之童知道前輩擔心她有事,想要開導開導她。

兩人一起吃瞭頓午飯,她存心表現得很輕松,說自己已經好好休息過,也有朋友陪在身邊。

秦暢點點頭,又說他接下去有個TMT的項目,問她有沒有興趣做?

丁之童自然是願意的,而秦暢臉上還是那種溫和出世的表情,似乎又在說,我帶你上的賊船,總不能不管你。丁之童看著他,忽覺幸運,倘若兩個月前不是他對她說瞭那番話,她還一直在跟JV死磕,不敢想象今天又會是怎樣的心情。

隻是秦暢在行業組,負責客戶接洽。而她在產品組,如果有工作分配下來,跟的也是同組的VP或者經理。她起初還有點懷疑,他是不是真能把自己安排上,結果當天就接到staffer的郵件,事情還真成瞭。

通過這件事,丁之童發現秦暢在IBD還是挺吃得開的,並不像宋明媚本來分析得那麼尷尬。

這一次帶她的是產品組的一個經理,比她大幾歲的美國小哥,跟戴伯拉比起來,完全換瞭一種風格。他會放手讓她去做模型,一旦遇到問題,又會搬個凳子坐在她旁邊給她解釋。

丁之童簡直感激涕零,直到跟行業組一起開會的時候,才發現此人跟秦暢熟得很,開完會一起吃飯,小哥指著秦暢對她說:“我做實習生的時候,他是分析師,也是這麼教我的。”

丁之童突然頓悟,秦暢轉去行業組之前已經在執行方面做到專傢級別,自己的事情做得漂亮,也從來不吝嗇於幫助新人,不光對她一個人是這樣。一個留學生,之所以能夠留下來,升上去,也許就是因為這種為人處事的方式。教會徒弟未必餓死師父,也可以成為師父領導能力的證明。

這不禁讓她又想起瞭JV。身邊那張辦公桌仍舊空置著,但暑假眼看就要開始瞭,等到新一屆的實習生入職,必定會有人被填進這個位子。到瞭那個時候,這個人就可以悄無聲息地被忘記瞭。

緊接著,便是XP能源項目順利結束的日子。

許多年之後,丁之童早已見識瞭無處類似的場景,知道紐交所是小木槌敲鐘,納斯達克是撳電鈴,港交所是面大鑼。而那一次是定向增發,隻有一場小小的儀式,在warroom裡開瞭香檳,留給她的印象卻最為深刻。

既是因為JV,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在繽紛斑斕的印度天堂裡聽見這金錢落袋的聲音。

也是因為那一天是2008年的5月12日,僅僅幾個小時之前,她剛剛從甘揚那裡得知國內傳來的消息,美國東部時間的凌晨,汶川發生8.0級的特大地震,災難波及瞭當地兩百多個縣市,數十萬人傷亡失蹤。

如果是後來的她,一定會覺得生命如此脆弱而無常,財富其實也是一樣。

但在那個時候,她還無暇去想其他,隻是跟著街上的中國留學生一起捐瞭款,並在網上關註著幾千公裡之外直播的新聞。

也是在那一天,柳總打電話給甘揚,對他說,因為工作忙,不能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瞭。

甘揚很是意外,問:“是廠裡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就是準備IPO的事情,本來以為有龍總監就可以瞭,結果要我本人在。”柳總給他解釋,說完又拿他玩笑,“你現在反正有女朋友看著瞭,又沒空應酬老媽,拍幾張照片給我看看也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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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行瞭啊,知道啦。”甘揚被她說煩瞭,但電話掛斷之後又覺得有些怪異。

他是真沒想到柳總會缺席他的畢業典禮,倒不是說一個儀式有什麼瞭不起,而是因為他前一陣剛剛交代自己有瞭女朋友,本以為母親肯定是要來見上一面的。他甚至還為此擔心過一陣,比如柳總要見,但丁之童沒有空,或者不願意。

不知為什麼,他總有那麼一種感覺,丁之童可能會不願意。

他試著解釋這個念頭,也想過事情要是真的這樣,怎麼去說服她,但最後還是不得其解。現在柳總說不來瞭,問題似乎就此解決,他反倒有些失望。

伊薩卡的房子租到五月末,畢業典禮那天,丁之童請瞭一天假過來找他。五月份的畢業生果然比冬季多瞭許多,黑壓壓的一片擠滿瞭整個體育場,陽光把眼前所有的景物照成最鮮明悅目的顏色,包括那些拋向天空的方帽子,一角墜著代表學院的各色流蘇。

那天夜裡,畢業生們在小鎮酒吧狂歡。丁之童和甘揚也都喝瞭酒,她笑話他酒量差,其實自己醉瞭,兩個人瘋瘋癲癲地拉著手跑過小鎮,滾在草地上。月光下,她突然發現初夏才是此地最美的季節,即使是在深夜,也能感覺到身下綿延起伏的草場透出來的馨香與綠意,看到夜空中隱約可見的銀河,聞到不遠處卡尤佳湖的水汽。

想到第二天就要離開,她很是留戀的感嘆:“最後一次瞭……”

甘揚卻隻是笑,說:“怎麼會呢?我們以後可以再來的。”

第二天,他們裝上剩下的一點行李,開車去紐約,如宋明媚所說——正式同居。

但也就是那天夜裡,開著一傢飯店,把自己吃到兩百多斤的前任跨欄運動員曾俊傑在QQ上對甘揚說:“哎,我昨天在外面看見你爸爸瞭。”

甘揚沒當真,罵瞭一句:“你個神經胡說什麼?!”

93年,甘坤亮涉嫌詐騙,逃亡在外。直到四年之後,他在廣西北海一傢小旅館裡招嫖,撞上當地的掃黃行動,意外落網。逮捕之後,起訴,庭審。當時最高法已經出瞭司法解釋,他當初的行為最終被定性為集資詐騙,判瞭十二年。從97年入獄服刑算起,總還有一年多才能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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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看錯瞭吧……”被他這麼一說,曾俊傑也不確定瞭。

但隔瞭幾天,甘揚收到曾俊傑發來的一張照片,拍的是電視新聞裡的畫面,左上角是他們傢鄉小電視臺的臺標,關於本地企業為5.12災區捐款捐物資的報導。中間坐在大班椅上的人分明就是甘坤亮,看著倒是很見年輕,好像還白瞭胖瞭些,穿著一身新,完全就是個老總的樣子。

收到那張照片之後,甘揚立刻想要打電話給柳總,可拿起手機,號碼撥瞭一半,又停在那裡。

甘坤亮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是剛剛從裡面出來的。顯然,在這件事情上,母親瞞著他已經有一陣瞭。

哪怕是前幾天跟他視頻,柳總也隻是祝賀他大學畢業,沒有流露出絲毫的異樣。但這種“正常”反而讓他更加擔心,因為他太瞭解母親瞭,按照她一貫的性子,不要求甘坤亮出獄之後改過自新,隻要在過去的一年裡沒闖什麼禍,她都一定會找機會給他們彌合一下父子情。但柳總什麼都沒對他說過。

現在刑期未滿,甘坤亮顯然是減瞭刑出來的。而減刑勢必要有一個過程,柳總也許早兩年就已經在為這件事忙著瞭,與此同時,卻也一直在對他說:畢業之後不要回去,要是嫌美國太遠,那就呆在香港吧,連房子都給你準備好瞭。

那時,他隻當柳總就這脾氣,對一個人好,就喜歡大包大攬,無論什麼都要一片冰心地給出來。但此時此刻,他卻又有瞭一種不太好的預感。柳總不光對兒子是這樣,對丈夫也是一片冰心,不管對方是玉壺還是尿壺。

他想瞭最好的可能,也想瞭最壞的可能,而後才撥出瞭那個電話。夏令時差十二個小時,那邊已經是深夜瞭,但還是很快有人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