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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等到一頓飯吃完,過去一年的事也講得差不多瞭。

剛出獄時的甘坤亮,站也不能站,飯也不能自己吃飯,面孔癱瞭半邊,連講話都講不清楚。柳總把他送進瞭省會三甲醫院的康復科住瞭小半年,那裡的條件自然比監獄醫院好得多,天天有護工盯著他上各種器械鍛煉,這才漸漸恢復到現在的樣子。出院之後,甘坤亮就住在他們傢從前的老房子裡,出來拋頭露面也就是這幾個月的事。

甘揚聽著,判斷應該是真的。新房子裡的確沒有父親的痕跡,吃完飯離開賓館,柳總還是開車把人送回老房子去瞭。而且這裡隻是個巴掌大的小城,本地人大都直接或者間接地認識,曾俊傑也是才剛在電視上看到的甘總。

送完甘坤亮,車上又隻剩下母子二人。這一個晚上氣氛和諧,柳總看上去心情不錯。

甘揚一直等到這時候才問:“他現在每天都幹點什麼呀?”

這個“他”,自然是指甘坤亮。

柳總看瞭他一眼,倒是沒強求他叫爸爸,隻是平平淡淡地回答:“他休息瞭一段時間說無聊,我就讓他去新區那傢生產中底材料的分廠上班瞭,給他一間辦公室坐坐,其餘什麼都不用他管。”

甘揚將信將疑,又問:“那怎麼我同學在電視上看到他瞭呢?”

柳總一聽就笑出來,說:“你就因為這個回來的吧?跟你老媽搞突然襲擊啊?”

甘揚一囧,但還是等著聽她解釋。

柳總笑著嘆瞭口氣,這才道:“那就是個走過場的新聞,電視臺派人來拍攝的那天我剛好有事,你爸爸閑著也是閑著。我看他挺想上鏡的,就讓他去瞭。”

甘揚點點頭,沒說什麼。

柳總看出他的擔憂,伸手過來揉瞭一把他的頭,說:“我知道你擔心我,但你老媽又不是傻子。應該保護好的東西,我是肯定不會松手的。”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甘揚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瞭。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覺得柳總傻?母親雖然一向對丈夫和婆傢人厚道得有些過分,但畢竟經商多年,腦子還是有的。他不禁覺得,自己這一次大概真的是想得太多瞭。

這一件心事似乎可以放下瞭,接下去的那幾天,甘揚在小城故地重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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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約瞭曾俊傑一起吃飯,還打算多叫幾個人。

班群裡的同學聽說他回來,倒是也想要聚一聚。但他們這個年紀,還在當地的真是不多。有的像他一樣出瞭國,有的考去瞭大城市讀書,然後就留在那裡工作。還有一些就是柳總說的那種情況,嫌空氣不好,搬傢去瞭鄰近的城市。不是逢年過節,根本湊不齊。被填充進來的是來務工的外地青年,尤其是工廠和職工宿舍密集的新區,走在路上許久聽不到一句本地方言。

最後還是曾俊傑叫來兩個人,都是初中裡挺要好的朋友。一個大專畢業進瞭小城水利局做公務員,另一個也是傢裡在本地開廠的,已經子承父業,做瞭兩年小老板。

曾胖子做東,約在自傢飯店。一桌四人,有三個看起來已經相當社會瞭,在餐桌上推杯換盞,隻有甘揚沒喝酒。

當年他們在一起集訓,有個教練說過,酒精影響反應、平衡和協調能力。甘揚本來就沒酒量,也不怎麼喜歡喝,一直拿這個當借口。

曾胖子鄙視他,說:“你怎麼還這樣呢?現在又沒教練管你。”

甘揚答:“沒教練,但是有女朋友管啊。”

“洋妞?”曾俊傑來瞭興趣。

甘揚搖頭,說:“也是留學生。”

曾俊傑又問:“人呢?帶回來沒有?”

“在紐約。”甘揚回答,話說出口,就跟著笑起來。

“人都不在這兒,能管得著你?”胖子嘲他,揭他老底,“從前班主任陸老師那麼兇,都拿你沒辦法。”

小老板在旁附和,說:“我記得,我記得,陸老師叫他站起來,看著他說……”

“甘揚,你別以為我喜歡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曾胖子跟上,女聲學得還挺像。

甘揚隻是笑,點菜,斟酒,在旁邊聽他們海聊。

公務員說自己每天朝八晚四,單位離傢步行五分鐘。除瞭難得跟領導出去應酬,傍晚五點太陽還挺大的時候,他就已經吃完晚飯,坐在自己屋裡開始打遊戲瞭。最近傢裡給他安排相親,女方也是本地人,小學老師。兩人在QQ上聊瞭聊,還沒見過面,但他興趣不大,說問過生辰八字,每個月多少錢,好像已經看到瞭退休之後慶祝金婚的那一天。同一個辦公室裡那幾個中年科員就是他將來的樣子,實在閑得沒事,在轄區內的河灘上開一小塊地,琢磨著種點什麼。

曾俊傑摸摸公務員的肚子,說:“嗯,是有點中年人的意思瞭。”

公務員一把摸回去,反問:“就你?還好意思說我?”

小老板的樣子倒是比從前好,梳油頭,噴香水,穿著時髦,保時捷鑰匙跟煙盒LV錢包一起擱在手邊,但喝到後來也對甘揚吐瞭點苦水,說:“今年生意難做瞭不是一點點,我都不敢仔細算賬。”

“是訂單少瞭?”甘揚問。不久之前,他和柳總也聊過這個問題。

小老板點頭又搖頭,說:“要光是少瞭倒還好,怕的就是跟預期不同。你是不知道去年訂單多到什麼程度,大傢都新招瞭工人,增加瞭流水線,誰知道隻過瞭幾個月就會變成這樣呢?”

OEM可不就是這樣麼?甘揚心裡說。不管是市場需求,還是匯率變動,風險反正都在代工廠這裡。品牌方一概不用承擔,旱澇保收。

“不過再想想,”小老板繼續往下說,“我們這種小廠還算好的,真要不行,最多就收攤不做瞭。不像那些規模大的廠傢,去年銀行貸款放得松,就算你不想借,都有客戶經理天天盯著,說借點吧借點吧,拿去隨便投點什麼都掙錢,給我也充點業績。現在錢借來都花出去瞭,突然碰到這狀況,銀行再把額度一撤,真得完蛋。”

話說到一半,大概想起來甘揚傢就屬於那種規模大的,又笑著改瞭口:“你們做運動品牌應該還好些,畢竟本來利潤就高,門檻也高嘛,不是隨便什麼小廠都能拿到訂單,競爭沒那麼激烈。”

甘揚還想細問,曾俊傑卻已經動瞭別的心思,拉著小老板商量一會兒再去哪裡玩。

聽著某某水磨桑拿的名字,甘揚品出點那方面的意思來,先說他就不去瞭。

曾俊傑看不慣他這造作的樣子,摟著他的肩膀揶揄:“哎呀我們揚揚是真不一樣瞭,就算你要去,我都不好意思把你帶到那種低俗的地方去。”

甘揚反正無所謂,一把推開他說:“我從前就跟你不一樣啊。”

曾俊傑氣結,又裝女聲,指著他說:“甘揚,你別以為我喜歡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

一桌人大笑。可鬧到最後,曾俊傑老婆來瞭,還推著個嬰兒車。結果就是誰都沒去成,很是文明地散瞭席。

緊接著的那個周末,甘揚又去吃瞭一場喜酒。

他跟丁之童說過,這次回來是因為親戚結婚。當時隻是隨便找的借口,月份也不太對,不是結婚的旺季。但到瞭本鄉本土,婚禮總歸是有的。新郎官是他的一個表兄,小名還記得,看到臉卻已經不大認識瞭。他全程隻是聽著長輩的指揮,跟著去新娘傢接親,然後坐下吃飯,做個稱職的男方親友。

婚禮過後,他發瞭幾張照片給丁之童,當作他回鄉理由的證明。等到郵件發送成功,才覺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

其中有一張是他坐在圓臺面旁邊吃飯,身邊的椅子上站著個一歲多的小男孩兒,牙還沒長齊,卻一手一隻帝王蟹腳,左右開工地啃。

後來跟丁之童視頻,他趴在床上,帶著點笑看著她問:“知道我旁邊那個孩子是誰嗎?”

紐約那邊已經是半夜瞭,丁之童照舊在加班,眼睛都沒朝他看,答:“你在老傢的兒子?”

甘揚:“……”

丁之童這才笑出來,正經瞭點,問:“是誰啊?”

“新郎官和新娘子的兒子。”甘揚公佈答案。

丁之童:“……???”

甘揚解釋給她聽:“我們這裡的規矩,先訂婚,生瞭孩子再辦婚禮。”

丁之童聞所未聞,說:“真的假的啊?”

甘揚眉毛擰在一起反問:“你這是對你自己沒信心,還是對我沒信心啊?”

丁之童愣瞭一下,總算聽出他的言下之意,罵瞭聲:“滾!”

甘揚這才笑起來,但那邊卻已經直接下瞭線。

生氣啦?他趕緊發消息過去。

沒有,嚇掉線瞭。丁之童回答,倒是沒有不理他。

這句話讀起來像是冷面玩笑,其實是她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這種調侃。

卻不料那邊直接撥瞭電話過來,問:“想我沒有?”

“嗯,”丁之童開著免提,繼續保持她的電報風格,但一個字說出去之後頓瞭頓,又追上一句,“你幾號回來?”

甘揚輕輕笑起來,返程的日期和航班號碼他早就告訴過她瞭,丁之童還在日歷上做瞭標記。她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她知道,卻還是重復瞭一遍,不嫌多似的。

緊接著還有後話,甘揚問:“你來接我嗎?”

“不一定。”她實話實說。

甘揚那邊不響瞭。

她隻好解釋:“下周可能還得出差。”

“哦……”聽起來有些失望。

“我還有活兒沒幹完,不跟你說瞭。”丁之童又道。

“哦……”失望乘以二。

“那我掛瞭。”她繼續加碼。

“哦……”失望乘以三。

丁之童忍著笑掛斷,這才發消息回他:要是那天我在紐約,肯定去接你。

一秒之後,電話又震起來。

她忽覺煩亂,直接按掉,還是打字:我是真的有事沒做完!

對話窗口上“正在輸入”的狀態持續瞭好幾秒,最後隻發過來幾句言簡意賅的三字經:你先忙,早點睡,我愛你。

我也是。她回復,按下“發送”之後直接退出,但一抬頭就在寫字臺前的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臉,正抿唇在笑,像個傻子。她摘掉框架眼鏡,大力揉揉瞭臉,又做瞭一節“擠按睛明穴”,繼續加班。

那天夜裡,丁之童做瞭個夢。

在夢中,她真的要飛去舊金山出差,出發的那天正好趕上甘揚回來,兩人便約在機場見面。

她的航班起飛時間眼看就要到瞭,他卻一直不慌不忙,幫她拖著箱子,牽著她的手,帶她找地方吃飯,跟她說著過去兩周的見聞。

有時,夢中的她被他影響,也覺得沒什麼好著急的,甚至暫時忘記瞭那個即將起飛的航班,跟他說說笑笑,親吻擁抱。但時間分秒流逝,到瞭最後,她真的沒趕上飛機。甘揚給她出瞭個很是詭異的主意,讓她坐火車去。更加詭異的是,她居然同意瞭。於是,兩個人又離開機場去火車站,穿過整個城市,經過各種荒誕不經的磨難,堵車,拋錨,忘瞭東西,丟失瞭車票……

時間漫長得像是一生都過去瞭,卻又永遠都到不瞭目的地似的。

盡管知道是在做夢,而且夢境就是這麼荒誕不經,但作為旁觀者的另一個她還是急得要死。

清晨醒來,一身冷汗。丁之童仰面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驚魂甫定,心說要是告訴甘揚她做瞭個因他而起的噩夢,不知道他會是什麼反應。

讀書的時候,她就常做關於遲到的夢,後來也曾在網上查過,專傢們都說做這種夢是因為現實裡壓力太大。但這一次卻跟從前的不一樣,夢裡的她甚至會為那些磨難大笑,隻因為他一點兒都不著急,一直陪在她身旁。

那一瞬,丁之童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很想念他的,比一個“嗯”字更甚,不是那種分明的欲念,而是更像是結束漫長的一天之後得到一個紮實溫暖的擁抱,夜裡睡到一半,有隻手伸過來握著她的手,或者一條腿非要挨在她身上。她會想著那些時刻,一動也不想的,感覺就好像連時間都靜止瞭。

她曾經總是那樣想,甘揚跟誰都能相處得很好,她遇到他,和他在一起,隻是因為機緣巧合,對兩人之間的關系最遠也隻能看到瞭這一年的十一月,紐約馬拉松。

但現在,他們竟然已經互相說過“愛”這個字,不止一次。他甚至還隱晦地向她提到瞭結婚的可能。她簡直難以想象,但真的想瞭卻又覺得很好很好,以至於躺在床上靜靜地笑起來。

不過等到起瞭床,丁之童又不得不接受另一個現實——甘揚不在,她反而覺得輕松,不用焦慮地看著時間,擔心加班太晚,可以隨便加熱一盒冷凍方便食品打發掉一頓飯,甚至一邊吃一邊對著電腦。或者就像今天這樣的清晨,她醒得太早,幹脆不睡瞭。

洗漱,化妝,她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面,發現自己年紀輕輕已經有瞭一張看起來有點神經衰弱的臉,趕緊加瞭點遮瑕,蓋住兩個黑眼圈。

也是在那一天,她回到中城的辦公室上班,正好就是新一屆的summerintern入職的日子,也像去年的他們一樣開始瞭為期十周的實習。填充進來的新人當中還有一個熟悉的名字,管文苑。

趁著這個機會,IBD的開放式辦公區調整瞭一下佈局,JV原本空著的那個位子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