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揚在此處停頓瞭很久,久到足夠讓丁之童想起從前,那個錯誤的決定,以及因此受到傷害的每一個人,還有在“夜上海”裡的那一幕,Wilson問她,Tammy你是哪年去的香港?而她回答,2010。然後,便是甘揚突然抬起頭,看向她的那一眼。
“後來呢?”她問,望著前擋風玻璃外單調的街景,不讓自己再想下去瞭。
“後來,我就坐飛機回來瞭,”甘揚輕輕笑起來,語氣中帶著些自嘲,“雖然很難過,但還是挺怕死的,到傢第一件事就去做瞭胃鏡。”
“結果怎麼樣?”丁之童又問,話說出口才覺得有點傻,因為他明明就好端端地坐在她身邊。
果然,緊接著聽見他回答:“其實就是胃潰瘍,醫生說都還沒到要動手術的地步,隻要按照醫囑吃藥調理就行瞭。我那個時候就覺得自己好矯情啊,其實也就兩年多,也沒人讓我肩扛手提,下礦挖煤,犁地插秧,不過就是一點欠債還錢的壓力,居然就能把自己耗成那樣瞭……”
也許已經忍瞭太久,反倒是這一番調侃讓丁之童一瞬潰堤。
她哽咽出聲,俯身下去想要掩住面孔,卻又被安全帶拉住。黑暗中,她伸手去解,手是抖的,卡扣也偏不肯松。甘揚探身過來幫她,然後把她擁進懷裡。她伏在他肩上哭,卻又收攏瞭雙肩,兩隻手在胸前,像是要推開他,甚至想用一直以來陌生人那樣的語氣對他說:你覺得馮晟騙你瞭嗎?其實沒有,我那個時候已經去瞭香港,但是我們的確沒離婚。還有那個房子,我們真的去看過。他很想買,隻是後來沒買成……
Sabotage,蓄意破壞。Jeopardize,使之處於危險的境地。她再一次記起那兩個單詞,時隔多年,她還在做著同樣的事,毫無長進。
“噓——”但甘揚隻是抱著她,一手按在她背後,另一隻手撫摸著她的頭發,像是在安慰一個孩子。
時隔多年,他已經變瞭,沉穩,有耐性,比她好。
也正是這個念頭讓丁之童努力平靜下來,自己也不應該還是從前那個樣子,教訓已經太多瞭。
她手指抹瞭抹臉,推開甘揚,坐直瞭說:“你送我回去吧,明天還要開會。”
甘揚在旁邊看著她,像是還要說什麼,但最後隻是轉頭過去發動瞭引擎。
一直等到車子開到路上,丁之童才又輕聲補上一句:“你讓我好好想一想,我們晚一點再談,好嗎?”
“陳博士的事兒不想再往下聽瞭?”甘揚問她。
“不用,”丁之童拒絕,還是那句話,“我們公事歸公事。”
甘揚點點頭,看著前路靜靜笑起來,然後騰出一隻手給她一包紙巾。
丁之童抽瞭一張,扭頭過去就看到車窗玻璃上自己的映像,簡直叫她臉紅。一直到車開回酒店,她都沒好意思再看甘揚。
車子停在大堂外的廊簷下,門童拉開車門,她從車上下來,往裡面走。
“丁之童——”甘揚在身後叫住她。
她下意識地回頭,就看見他降下車窗對她道:“我等著你。”
此處其實應該說“明天見”,但她懂他的意思,這是對她方才那句話的回應,他願意等她好好地想一想。
丁之童點頭,轉身又朝大堂裡面走,腦中卻是多年以前康村宿舍樓梯上的那一吻,甘揚松開她,對她說:明天,再繼續。
次日一早,還是那輛GL8來接他們,一行人去見陳博士。
房子造在山間,中式風格,庭院裡種著桂樹和海棠。主人傢七十幾歲,還在做董事長,講普通話帶著一口鄉音,坐下就請他們喝茶。
雖然隻是一次非正式的見面,丁之童還是做瞭很多準備。
她知道自己最初把LTCapital當成是財務性收購者是不對的,他們投資那些體育行業相關的線上企業,顯然不是為瞭快進快出,賺一票走人。考慮到其隸屬於一個實業集團之下,而且聯系緊密,他們正在執行的很可能是一個戰略性的收購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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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李佳昕反復討論過,都認為像是在佈局線上銷售。傳統制造業加互聯網,這個概念處處可見。但不知道為什麼,就因為LT還有一個甘揚,又讓她總覺得事情不僅止於此。
開頭關於M行的介紹還是那一套,但後面的部分就比較困難瞭。
如果是一份賣方並購的pitchbook,僅僅列出潛在買傢的經營情況、產品、高管以及財務信息,就可以厚得像一本書,足夠顯示出銀行傢的專業和誠意。但買方並購卻完全不一樣,潛在賣方的估值信息很少,有的甚至根本拿不到確切的數據。多少功夫做下去,人傢未必看得到。
丁之童照著原來的想法說完,房間裡一度有些冷寂。她又一次覺得,事情不僅止於此,甚至開始後悔,昨晚就該讓甘揚再往下說的,拉生意還講什麼面子呢?
陳博士倒是很客氣,並沒有就此送客的意思,續上茶水,反過來給丁之童講故事。
比如他小時候,傢裡在越南開佈莊。1968年打仗,西貢到處都是火災和殘垣斷壁。消防隊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救都救不過來。佈料又是最不經糟蹋的,一點火星就燒起來瞭,一傢人眼睜睜看著什麼都不剩下。後來,他就跟著父母去瞭馬來西亞,還是做佈料生意,長大之後又到香港受教育,畢業出來開瞭服裝廠,專門做歐洲的單子。1975年,越南又打仗,有親戚從西貢出來,船票十二根金條一個人,隻有當地有錢的華人出得起這個價錢,但也等於走瞭個空身,還有不少人死在海上。再到1987年香港股災,又是一個輪回。但就是他們這些人,每次劫後餘生,總會又一次想方設法地做起生意來,就好像血液裡掙錢的基因從來沒有停止過燃燒。
丁之童是做好瞭功課來的,陳博士出過一本傳記,這些故事書上其實都有。她本以為這隻是老年人喜歡想當年,從前的事情反反復復地講,聽到後面,才知道不止是這樣。
陳博士對她說:“什麼都沒有又能怎麼辦呢?從頭再來咯,我們那個時候都是這麼過來的。隻可惜到瞭我這裡的第三代,一個個都學藝術,要麼去大學裡教書,覺得錢算什麼啊?早都沒有那個魄力瞭。”
話說到這兒,老頭兒抬手指瞭指甘揚,說:“但是他不一樣。”
甘揚一直坐在旁邊來回倒著水玩兒茶具,聽見這話也就笑瞭笑。
“我那個時候要買他的廠,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麼嗎?”陳博士看著丁之童問,臉上是那樣一種饒有興味的表情。
丁之童搖頭,以為老人馬上就會揭曉謎底。
結果卻見陳博士又轉頭過去對甘揚說:“你還是帶他們去參觀工廠吧,看過瞭才知道。”
初初聽到這句話,丁之童以為隻是把泉州附近的幾傢廠看一遍,半天足以。一直等到那天下午收到甘揚發來的參觀安排,才發現他還打算邀請她去越南。
至此,她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原來想得太簡單瞭,陳博士非常倚重甘揚,這件事要跳過他進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去不去呢?她猶豫著如何回復,最後做出決定卻又是憑著一股賭性。
雖然在一個不確定的項目上投入太多的時間肯定會影響她的業績,但她還是決定試一試。
結束泉州之行,丁之童回到香港,讓HR替她去辦理越南的商務簽。
後來聊天說起這件事,宋明媚調侃,說:什麼叫憑億近人?甘總這就是憑億近人啊!
丁之童還要辯解:就是為瞭拉生意去的,純屬工作關系。
宋明媚隻回瞭她兩個字:呵呵。
還有2010年甘揚在“墨契”上發的那條私信,也給她找出來瞭。丁之童看到宋明媚發來的截圖,隻是簡短到極致的一句話:很久沒聯系瞭,丁之童她好嗎?
心頭和眼底都湧過一陣熱流,她對著手機屏幕吐出一口氣,看著宋明媚繼續在那裡輸入:你知道我翻瞭多少頁才找到的嗎?本來想罵你的,但找到瞭一看又怕你罵我。
丁之童明白她的意思,覺得就是因為沒看到這條私信,讓他們又錯過瞭許多年。
別瞎想瞭,你也知道那個時候不可能,這件事根本不怪別人,隻能怪我。她提醒宋明媚,然後才把想瞭很久的那個問題說瞭出來,半分認真,半分玩笑:其實就算沒有08年那些事,兩個人處處都不一樣,大概也早就結束瞭。現在反倒因為分得突然,他才會覺得意難平。做生意的人嘛,平常總是談錢,嫌臟,談感情吧,又覺得費錢。思來想去,還是校園裡回憶最美好。但現在的我哪裡還能給他那些回憶啊?
這句話發出去,窗口上方“正在輸入”的狀態持續瞭很久,才終於看到回復:
丁之童,你的確做過不少操蛋的決定,但我們那個時候二十幾歲,誰又不是呢?你覺得現在的你有哪一點不值得他愛嗎?我還是那句話,你隻需要問問自己是不是還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