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的商務簽三天就辦好瞭,丁之童按照甘揚安排的日期去訂機票,結果發現各航司都大幅調整瞭往來香港的航班,不是幾班並一班,就是換瞭小機型,或者索性取消。好在乘客也少,她跟李佳昕買到兩個飛河內的座位。
那個時候,旅行風險警示已經發瞭有一陣。本以為開學瞭情況就會變好,但到瞭十月之後,反而愈演愈烈。隧道封閉,地鐵停運,還有大學直接宣佈學期結束,就連中午出去吃個飯,都要先查一下餐館是藍還是黃。
局勢也影響到瞭工作,Wilson本來計劃到香港出差,但要拜會的那位富豪臨時推遲瞭見面的日期,最後索性連地點都換瞭,改去新加坡來與他會面。Wilson表示十分遺憾,並且說聖誕節之前無論如何要來一次香港。
但甘揚卻搶瞭先,他那幾天正在上海,拿到丁之童的航班號之後,也訂瞭自己的機票,到香港轉機,再跟他們一起去河內。
丁之童在心裡算瞭算,上海直飛河內三個多小時,而到香港是兩小時半,再飛河內一個小時出頭,非要說順路,也勉強可以說是順路吧。
在出發之前的那幾天裡,她說到做到,好好地考慮瞭他們之間的關系,以及接下去應該怎麼辦,忽然發現自己現在的許多想法與曾經心理師給她的建議何其相似。而在當年,她隻是抱著一種應付的心態,還總覺得人傢說得不對。
那是2012年的事瞭,她跟宋明媚先後查出瞭乳腺病,約好瞭註意飲食,適量運動,每年體檢。
到那時為止,她已經差不多四年沒有跑步,或者進行其他任何形式的運動。還有服務公寓裡的廚房,她隻用過微波爐和電熱水壺。
一方面是因為忙。
歷史證明,秦暢回來的正是時候。歐美市場低靡,熱錢蜂擁而至,全世界都在惦記著中國人的衣食住行。最忙的時候,丁之童需要同一時間看十幾個項目,其中大多是TMT(科技、媒體、通信)和消費品。
另一方面,是因為心理障礙。
就像有些人分手,說好瞭你在城南,我在城北,你坐電梯,我爬樓,絕不再打照面,丁之童也自覺把跑步這回事讓給瞭前任。她一直不敢再去體驗那種心跳的狂飆,呼吸的迫切,肌肉的酸痛,隻怕會喚起曾經那一段記憶,比如伊薩卡的寒冬裡加倍產生的內啡肽,以及事後瑜伽墊上兩個人汗意涔涔的拉伸。
但到瞭那個時候,事情終於有瞭一些改變。
2011年的年底,她跟馮晟分居期滿。最後簽字,他在紐約,她在香港,甚至都不需要見面。
至於甘揚,那就是更久之前的回憶瞭,她釋然地想,也是該讓它過去瞭。
而且,隻因為他,她就不跑瞭?憑什麼啊?再這樣下去,她怕自己會早死。
就是在那一天,她下班之後去買瞭一雙跑步鞋,然後在公寓健身室的跑步機上跑瞭二十分鐘,不知是巧合還是心理暗示的作用,睡瞭格外深甜的一覺,直到次日早晨被七點鐘的鬧鐘叫醒。
那之後,她又開始跑步,還交瞭三個男朋友。當然,男朋友是按順序來的,不是同時。
男朋友之一,是在那個“地攤貨網站”項目上合作過的律師,比她大幾歲。兩人相處瞭幾個月,因為工作關系,全程地下情。兩人年貌相當,背景相似,似乎應該發展出一段佳話,但最後的結果卻是不瞭瞭之,互相ghosting。
男朋友之二,是次年另一個項目的客戶,一傢旅遊網站的股東兼高管,跟她同年,歐洲留學生,戶外達人。兩人又相處瞭幾個月,還是因為工作關系,全程地下情。本來說好等到項目結束,丁之童休假,跟他一起去旅行,但最後的結果卻也是不瞭瞭之,互相ghosting。
第二段出瞭點小小的意外,地下情叫秦暢知道瞭,倒是沒跟她上綱上線地談職業操守,隻是給她介紹瞭個心理醫生,叫她去看看病。
丁之童不以為意,覺得自己的狀態已經調整得很好,體檢報告裡上上下下的箭頭沒有瞭,可以用30分鐘跑完從上環到中環碼頭的五公裡,配速每公裡6到7分鐘之間。但她不求速度,也不和別人比,隻是用這段時間放空自己,聞一聞海水的腥氣。
但既然老板發話,她不能不去,規規矩矩約瞭一個短程的咨詢。心理師是個英國中年人,總是穿著牛津佈襯衣和卡其佈褲,看起來像個大學老師,也讓她有種熟悉的舒適感。後來她才知道,秦暢也在那裡做咨詢。甚至還調侃地想,秦暢面對這個人會不會有種錯覺,好像自己對自己講心事。
她坦白瞭幾段戀情的開始、經過與結束,心理師給她分析,說她的戀愛似乎是有一個pattern的,總是先是遇到某種困難,然後喜歡上那個對她施以援手的人,好起來很好很好,散起來也散得飛快。
丁之童大悟,深以為然。
但心理師還另有看法,又說這種pattern顯然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她一直在試圖重復某一次戀愛的模式,如果不能妥善解決那一次遺留下來的問題,她很難進入新的長期關系。
這一點,丁之童不敢茍同,那個療程結束之後,就再也不去瞭。而且,沒有長期關系又如何呢?這根本並不是一個很大問題,也不一定非得解決。
那是2013年,她二十八歲,年初剛拿瞭豐厚的獎金,一月份升上VP,二月港馬中簽,順利跑完瞭十公裡。
那一年的十公裡賽道從港島東區走廊出發,到筲箕灣折返,然後經由維園道,告士打道,直至銅鑼灣維多利亞公園終點。
與伊薩卡和紐約不同,哪怕在二月,香港也是濕熱,而且因為地勢起伏,城區內基本都是水泥馬路,公路跑中最硬的那一種。
她記得自己呼吸沉重,每一口氣似乎都帶著海風的腥咸,但那種把身心推向極限的感覺,以及跨過極限之後邁出去的每一步,都讓她結結實實地感受到瞭自己的存在。
最後沖線的時刻,丁之童覺得自己的人生終於走回到瞭正軌上。
她滿意她的工作,尤其是收入,也喜歡香港的氣候。
還有男朋友之三,是在2014年,她跑港馬半程的時候認識的。
在終點合影的時候,他走過來對她說:“我不想顯得太猥瑣,但是你的腿真的好美啊!”
同樣的話要是由別人說出來的確有些猥瑣,但他隻是個香港中文大學的學生,勝在年輕,還半紅著臉。
於是,他們十分愉快地相處瞭幾個月。直到初夏,有一次,他約她去中大的山上跑步,跑完之後在步道旁的水池裡洗瞭把臉,整個頭浸在水裡,再甩掉頭發上的水。她在旁邊看著,忽然就想起來瞭,甘揚也喜歡這麼做,她還給這套動作起過一個名字,叫“狗式洗臉”。
她幾乎立刻就想要結束。
正好一個新項目開始,她趁著做globalmarketing的機會,一個個城市地飛,又把人傢ghosting瞭。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不得不承認心理醫生是對的。
後來,她也覺得自己做得有點不地道,回到香港之後,又鄭重其事地去跟人傢分手,反倒被當作有病。
但那件事到底還是結束瞭,她做出一個決定,在收拾好自己之前,暫時不談戀愛。
隨後而來的2015年,丁之童三十歲,過得清心寡欲,專註搞錢,拿瞭更多獎金,完成瞭港馬全程,從尖沙咀彌敦道美麗華酒店出發,至美孚交匯處前折返,再經由西區海底隧道,馬師道,駱克道,東角道,記利佐治街,還是到銅鑼灣維多利亞公園的終點。
最後沖線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的人生並沒有回到正軌上,但她還是喜歡香港的氣候,滿意她的工作,尤其是收入。
雖然資本主義又跟她開瞭個玩笑,2015根本不是個好年份。那年6月,A股暴跌,滬深兩市有1500隻股票跌停,哀鴻遍野。股災之後的2016,又是大幅縮減,各種裁員。但她已經可以更加泰然地看待這一個接一個的輪回,也更加泰然得接受自己偏離計劃的人生。
直到今天,丁之童越來越多地想起當年心理師跟她說過的那些話,比如約會並不代表著與對方確立一對一的親密關系,兩個人應該在互有好感,並且相互坦誠的前提下,去接受開放式的約會,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有足夠的機會去瞭解對方,同時真正弄明白自己的感受。
她起初還覺得有些神奇。就像預言似的,2013年的心理師居然先知瞭她在2019年的劇情,兩個男人同時追求她,她正在考慮如何繼續。
再轉念才又泰然,也許男女之間的故事無非就是這樣。隻是因為她成長在一個根本沒有約會文化的環境裡,在她開始踏足這個領域之前,沒有人教過她,更沒有機會去實踐。就像宋明媚,當年同時保有幾個追求者,就連她這個做朋友的,也不說能完全理解。而等她想明白這一切,已經三十四歲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