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秦暢的辦公室出來,丁之童回到自己位子上,撥瞭甘揚的號碼。
“甘揚——”電話很快接通,她叫他的名字,卻像是突然忘瞭接下去要說什麼。
那邊聽出些不對,即刻輕聲地問:“怎麼瞭?”
“沒什麼,”丁之童緩瞭緩,“我就想告訴你,我們這裡投售材料已經改好,想再跟陳博士約個時間見面聊一聊。”
短暫的停頓之後,甘揚才答:“好,等時間定下來,我馬上告訴你。”
丁之童道謝,又添上一句:“最好能給我們留幾天的餘量,最近香港出發的航班不太正常。”
“行,知道瞭。”那邊一概應下。
丁之童沒有別的要說的,就這麼掛斷瞭,心裡全都是秦暢和宋明媚的事情。
尤其是宋明媚。
趕完那一天的工作,她早早下班回到公寓,跟宋明媚視頻。
視頻畫面中,宋明媚看起來狀態倒還不錯,已經吃過晚飯,在傢陪著孩子。語琪正在練習鋼琴,語林在旁邊搗亂,不時傳來兩個人吵嘴的聲音。宋明媚出聲制止,還是平常的語氣,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丁之童聽著,突然記起從前她說過的一句話:你以為我回傢就能哭嗎?想多瞭。
小孩子是很可愛,但是為母則剛這句話,真的有些殘酷。一旦在這個角色裡,憤怒、恐懼、悲傷、怯懦,都得自己藏著。
宋明媚當然知道她是為瞭什麼來的,很快拿著手機進瞭另一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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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之童這才說:“你把檢查報告給我看看。”
“幹嘛?”宋明媚笑出來,“這我個人隱私好不好?”
丁之童不管:“隱私什麼隱私啊?我的都給你看過。”
宋明媚無奈去找,隔瞭一會兒發瞭幾張照片給她,上面寫著“實性腫物,呈毛刺分葉狀,邊緣模糊”,醫生的建議是手術切除之後進行活組織病理檢查,如果明確為惡性,那就還需要接受放化療。
丁之童其實也看不懂,隻是剛在網上查的一些資料而已。她記得其中有這樣一種比喻,說患者每經歷一次放化療,就好像在身上投瞭一枚汽油彈,渾身浴火,能否重生,靠得就是本身的體質和意志力瞭。
她不知道這裡面有沒有誇張的成分,作為旁觀者,所能做的似乎也隻是說幾句無力的安慰的話:“我看瞭幾篇文章,都說這個病現在治愈率特別高。你就拿它當成個慢性病治療,不要太在意那個名字瞭。”
宋明媚當然註意到她連“癌”這個字都不敢提,笑著道:“醫生可不是這麼說的。”
“那醫生怎麼說?”丁之童問。
幾年前,她們倆剛成病友,宋明媚聽說上海某院甲乳外科有個男醫生超級帥,口口聲聲一定要去那裡看,但後來一直去復診的卻還是一位女醫生,想必一定有過人之處。
宋明媚像是回憶瞭一下在診室裡的情景,而後才答:“她叫我務必重視起來,要當成打仗一樣,別以為是開玩笑。”
丁之童覺得這醫生說話就挺生硬的,雖說戰略上藐視,戰術上要重視,但“重視”一般不都是對病人傢屬說的嗎?
“大概是因為你看起來太淡定瞭,根本不需要鼓勵,”她給醫生的態度找理由,“要是換瞭別的病人,人傢才不會這麼說呢。”
“可能吧,”宋明媚解釋,“醫生看我總是一個人去看病,跟我說最好有人陪著一起,接下去的手術和治療,光是我自己恐怕很難承受。但我已經仔細考慮過瞭,好的傢人才是後盾。像鄧柏庭這樣的,對我的治療和恢復沒有一點幫助。他今天來我這裡哭,明天說不定就有哪個女人來怪我傷害他太深。隻有徹底分開瞭,像合夥人那樣心平氣和地談拆夥,我的焦慮感才會消失。”
丁之童聽得咋舌,說:“哪個女人啊?怪你傷害他太深?”
“不止一個,有他媽,還有他現在的女朋友,”話說開瞭,宋明媚竟然覺得好笑,語氣平常得就好像在說門口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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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不早告訴我呢?”丁之童也是怔瞭怔才反應過來,事情發生已經有段日子瞭。
宋明媚卻還是笑著回答:“大事肯定告訴你,這個就算瞭吧。”
丁之童無言以對,跟命比起來,其他的確都不是什麼大事情。
離婚其實早就在考慮瞭,但決定是拿到檢查結果之後突然做出的。
在那之前,宋明媚已經知道鄧柏庭在外面有人。說起來好笑,她從來沒有刻意去找過線索,是線索自動找她這裡來的。
那個女孩子被鄧總帶到一套新裝修好的房子裡,完事之後用瞭浴室裡的智能電子秤,一條稱重信息發到宋明媚的手機上,45公斤。
宋明媚報瞭警,理由是非法入室,以那個時間點為中心,劃出前後一小時的范圍,讓物業查瞭那天的監控,再拿到公司一對,清清楚楚,是鄧總去年簽的一傢創業企業裡的人。
什麼爭吵,什麼對質,宋明媚發現自己毫無興趣。她隻是去找瞭律師,第一次開口跟鄧柏庭提離婚,就是帶著草擬的協議書去的。
鄧柏庭措手不及,向她保證不會再有這樣的事發生,但也說瞭一大堆她的不是,比如不理解他,不關心他,不夠愛他,提出要跟她一起去做婚姻咨詢。
而宋明媚就是在這個時候拿到瞭4C的檢查結果,態度堅決地要分。
鄧總求也求瞭,吵也吵瞭,威脅也威脅瞭。最後當然還是他心態先崩,光火搬出去,帶走瞭自己一屋子手辦和一抽屜名表,離婚的程序也在進行中。反倒是他媽媽和那個45公斤的女孩又找上門來,指責宋明媚傷害鄧柏庭太深,前者叫她適可而止,後者叫她不要再糾纏鄧總瞭。
丁之童聽得咋舌,說:“這什麼人啊?怎麼說得出這種話?”
宋明媚替這二位說瞭句公道話:“其實也怪不著人傢,肯定是鄧柏庭跟她們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他,他在我這兒也這麼說過。”
“這算什麼屁話?”丁之童氣死瞭,“他出軌,難道還要算是你的錯?”
宋明媚卻說:“這件事,我已經向他道過歉瞭。”
“憑什麼啊?!”丁之童急瞭,“你可別告訴我你還要在分財產的時候放他一馬。”
“那怎麼可能?”宋明媚隻覺荒謬,“他說我不愛他,那就算我的錯好瞭。但作為他的合夥人,不管是事業還是傢庭,我都問心無愧。‘對不起’我已經說瞭,剩下的就是分錢,分公司,還有孩子的撫養權。這些我都有把握,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不愧是你。”丁之童這才放心,但也知道這一聲“對不起”隻是嘲諷罷瞭,她記得在皇後區的那間出租屋裡,宋明媚說起老鄧,“可還是覺得他好像丁丁”時的表情,以及後來婚禮上的那個玩笑,如今徹底的“不愛”隻是慢慢消磨之後的結果罷瞭。
的確,那段時間,宋明媚時常想起從前。
比如經歷瞭卞傑明那件事之後,鄧柏庭給她打的那一通電話,告訴她“墨契”的瀏覽量超過瞭1000萬,對她說“我去接你回來,你等著我”,雖然他並沒有真的去紐約,但那還是她聽到過的最讓她心動的話。
以及後來,墨契的官司陷入僵局,她從香港辭職回去幫老鄧談判。談到最後,對方總算讓瞭一步,給瞭他們比較好的收購條件。
“接受嗎?”她問鄧柏庭。
鄧柏庭心態早崩瞭,看到這個結果已是意外之喜,說:“我覺得就這樣吧。”
宋明媚把話跟他講清楚:“現在談到的條件是還可以,但你要知道,賣掉之後就不由你做主瞭。而且,他們做事就是這種不上臺面的風格,雖然給瞭股份,給瞭職位,但是你真的看好以後的合作和發展嗎?”
鄧柏庭嘖瞭一聲,說:“這些我當然都明白,不過人傢是大廠,就憑我們怎麼跟他們打啊?現在有機會出手,落袋為安也好啊。”
宋明媚看著他,卻覺得他根本不明白。墨契做得很不錯,已經有瞭自己的風格。而大廠隻是想整合起來抄出一個中國的facebook,一口吞下去,骨頭都沒瞭。
但鄧柏庭顯然想好瞭要賣身,覺得幾年的辛苦換一個財務自由的機會就已經足夠。
再細想想,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當初明明是她看不上這個項目,覺得處處都是問題,各種調整、包裝,都是奔著被收購的方向去的。真的到瞭要出手的時候,也是她,比鄧柏庭還要不舍得。
反倒是鄧柏庭來勸她,說:“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反正有瞭錢,我還可以再做別的。”
現在回過頭去看,宋明媚才發現自己那個時候其實就已經開始對鄧柏庭失望瞭。隻是在當時,賣掉“墨契”是最合理的選擇,就像鄧柏庭向她求婚,答應下來,也是最合理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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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可惜,鄧總後來再也沒有做出過什麼。有錢,但是心裡虛著,勢必需要不斷有人捧著他,知根知底的宋明媚反而做不到,後來發生的事簡直就是順理成章的結果。
隻可惜,婚姻就是這麼難,最初的那一點“心動”早磨沒瞭,剩下的“合理”遠遠不夠。她發現錯瞭,便知錯能改。那聲“對不起”既是對他,也是對她自己說的。
她繼續對丁之童道:“現在就連我父母都當我腦子壞掉瞭,這個時候還非要離婚。他們跟我說,鄧柏庭在你面前都哭瞭,你還要怎麼樣啊?”
“他還有臉哭?”丁之童聽到也有些意外。
“我生病的事情根本沒告訴他,隻告訴瞭我父母。他們一開始還以為是老鄧拋棄我,打電話去把他罵瞭一頓,然後老鄧又跑到我這兒來哭瞭,”宋明媚仍舊是玩笑的語氣,這次是真的覺得好笑,“哭瞭我就要原諒他啊?是聽他媽媽的話,適可而止?還是聽他女朋友的,停止對他的傷害啊?”
要是換瞭別人,這估計會是個破鏡重圓的契機,但宋明媚不是別人。許多年過去瞭,她仍舊像從前一樣,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必須符合經濟學原理中的帕累托改進,而鄧柏庭早已經破壞瞭這個規則。
丁之童完全同意,隨即脫口而出:“你放心,我陪著你。”
宋明媚可以找最好的醫生,請最好的護工,卻沒有足夠好的後盾。但她可以做她的後盾。
這話說出來,宋明媚也怔瞭怔,還是像白天那樣問:“那你香港的工作怎麼辦?”
“我已經跟我老板說好瞭,下周就去上海,暫時留在那裡工作一段時間。”丁之童解釋,說完又想到瞭秦暢。
恰如2010年的紐約,她再一次覺得2019年的香港也沒有什麼值得讓她留戀的東西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