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危機,在振華控股和杜鐵林這裡,成瞭重新瓜分勢力范圍的歷史機遇。那種興奮感和蠢蠢欲動,已經按捺不住地要從杜鐵林的神情裡湧出來瞭。
林子昂註意到瞭老板言語風格的調整,尤其是語氣語態的潛在變化。好像是哪本心理學專著裡說的,說看一個人說話,切莫完全聽信瞭他所說的內容,與之相比,倒情願相信一個人說話的語氣和語態做不瞭假,那是最接近內心深處的表現。總之,這段時間裡,杜鐵林很多場合說的那些話,乍一聽,輕描淡寫,但話裡的口氣,卻是霸道十足的。
“行業是不會死的,但是行業既有的做法確實需要改一改瞭。”這句話幾乎成瞭杜鐵林這段時間的口頭禪。林子昂聽著,感覺老板這是要幹嗎啊?心裡的小鼓一陣敲,猜想著,老板跟過去好像真的有些不一樣瞭。
別人貪婪的時候,他恐懼,別人恐懼的時候,他卻貪婪瞭。外部的雜音,絲毫抵擋不瞭杜鐵林的“野心”和“激情”,而且是與日俱增的“野心”和“激情”。振華控股內部的核心高管們,無一例外,都看到瞭杜鐵林的變化,隻是每個人的反應和對策,不盡相同。
說來也巧,這一年的10月末,杜鐵林、沈天放、薛翔鶴恰巧都在香港,林子昂辦完北京的事,杜鐵林也讓他到香港待命。林子昂到的那天是10月31日,周二,恰巧是西方人的萬聖節。當天晚上,杜鐵林有自己的安排,並沒有召集他們幾個人,但說好瞭周三上午一起去中環開會。於是,沈天放主動提出來,這個洋人的萬聖節稀奇古怪的,跟咱也沒啥關系,要麼咱們三個人一起吃晚飯吧。薛翔鶴平時有點不待見沈天放,但這次在香港,卻沒有回絕沈天放的好意。林子昂是小弟,兩位大哥說啥就是啥,跟著去就是瞭。
沈天放推薦瞭海港城海運大廈那裡的一傢牛排店,正好挨著維港郵輪碼頭,便叮囑店傢預留瞭戶外的座位。這傢牛排店總店在紐約,但香港這傢分店絲毫不比總店遜色,牛排超正,甜品也到位,連贈送的餐前面包也超好吃,頗受沈天放推崇。但你問沈天放,這餐前面包能好吃到什麼程度呢?沈天放的說法就是,沒法形容,反正就是好吃。並且,沈天放強調,在這個戶外位置吃牛排,能找到一種夏天在北京霄雲路喝啤酒、擼串的快感,這種霄雲路快感一旦嫁接到香港,在此時此地,最讓他流連忘返。
薛翔鶴覺得,沈天放大概是最近“騷氣”過頭瞭,便問林子昂是否有這種感覺?林子昂答,沈總一直都這樣,不管是白襯衫還是花襯衫,內心裡永遠住著一個“騷氣”的靈魂。
那頓晚餐,沈天放點瞭一個大份T骨牛扒,一份NewYorkStrip,又加瞭一打半生蠔,一份冰凍鮮虎蝦,外加蔬菜沙拉,三人share已經足夠。然後,他又輕車熟路地要瞭一款自己常喝的西班牙Muga紅酒,總共要瞭兩支。
沈天放說,難得我們三個人還能在香港吃這頓萬聖節晚餐,有意義,來,我們舉杯慶祝。
或許是身處第三地的緣故,又因為這香港“北京霄雲路”的愜意,又或者是西班牙紅酒的醇厚滋潤瞭味蕾,酒足飯飽之後,話題自然而然地就扯到瞭公司的事情上。
沈天放對薛翔鶴說:“老薛,我知道你平時有點不待見我,但是,咱們都是成年人,規矩咱們都懂。所以,我敬你一杯,希望我們永遠是‘和而不同’的好同事。”
薛翔鶴說:“難得你用瞭這麼高級的詞匯定義咱倆,我也敬你一杯,敬我們共同的目標。”
兩個人各喝瞭一個半杯,沒有絲毫的含糊,這酒裡面有較勁,但更多的是,心有戚戚。林子昂在一旁,看得真切。
沈天放接著說:“老薛,你說咱倆的性格,你心思縝密,我橫沖直撞,我們就
是老板跟前的‘哼哈二將’啊。但是,我怎麼最近總感覺不對勁呢,你有沒有感覺到老板的心理變化啊?我因為習慣瞭直來直去,老板對我也是直來直去,但我最近跟他溝通事情,總覺得他有心事呢。平時吧,我橫沖直撞的時候,老板負責踩我剎車。但老板最近張羅的這幾件事情,連我看著都覺得太激進瞭。”薛翔鶴想瞭想,答道:“連你都覺得激進,到我這裡,還不成害怕瞭啊?”
沈天放說:“你也有這種感覺?”
“廢話,我以為你在北京,離老板近一些,應該早就感覺到瞭呢。”薛翔鶴說。
“我就說吧,小姚結婚那事兒,對老板還是有刺激的。反正從那以後,老板就不泡妞瞭,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他多餘的精力沒處消耗,會不會用力過猛啊?”沈天放感慨道,臨瞭還加瞭一句,“這男人怎麼能不泡妞呢?陰陽不調和瞭呀。”
“你別這麼八卦好不好?老板凡事分得那麼清楚,他不是那種人。我倒是覺得,老板眼界那麼高,身邊起起伏伏的事情看得多瞭,一般的事情根本就亂不瞭他的分寸。隻是,最近.”薛翔鶴疑惑的眼神看向林子昂,“子昂,你是貼身助理,你沒感覺到老板最近有什麼變化?他最近來香港,都見瞭些什麼人192-
“薛總,杜總的行程,在公司高管群裡都有通報的。您這問題,我沒法回答啊。”林子昂說。
“對,對,老板見什麼人,是老板的事情,我不該多問的。”薛翔鶴自覺失禮,問瞭不該問的。
“不過,有時候,杜總晚飯後,還會單獨去頂樓會所喝威士忌,一般我不參加。他最近去頂樓會所次數比較多。”林子昂說道。
“會不會真的是去跟K總見面瞭?江湖上都在傳,說老板最近和K總走動得比較近。我就不明白瞭,K總那些生意全跟航空母艦似的,老板一向保持距離,怎麼突然就熱絡起來瞭呢?”沈天放猶疑,便問薛翔鶴對此怎麼個看法。
“那除非隻有一種可能,老板看上K總手上那塊信托牌照瞭。”薛翔鶴喃喃低語。
“不可能吧,那可是刀尖上舔血啊。”沈天放倒吸一口氣,往身後的椅背靠過去,試圖有所依靠,緩解一下壓在胸口的重力。
“也不是沒有可能啊。咱們這行當,資金就是子彈,誰傢子彈多,源源不斷,誰就掌握更多的話語權。我這邊也好,你那邊也好,說到底都是這些資金的出口。如果海量的資金放在上遊端,我和你這兩個出口,永遠會比一般人傢更有優勢。我們現在賬上又不缺錢,如果手裡再拽著一塊信托牌照,這牌打起來,就更加花樣無窮瞭。你覺得這個誘惑大不大?老板會不會動心?”薛翔鶴反問沈天放,沈天放一時答不上來。
“薛總,我看杜總超脫得很,我以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能夠誘惑得瞭他的東西瞭。”林子昂可能因為也是喝瞭不少紅酒的緣故,也有點放肆直言瞭。
“大傢都是凡夫俗子,怎麼可能沒有誘惑呢?隻是,老板這境界,我是在想,這誘惑得有多大,才會讓他心動呢?不敢想,不敢想啊。”薛翔鶴端起紅酒杯,又放下,看著遠處港島璀璨的燈光夜景,心向往之,但又不知今夕此地,是福是禍。
沈天放這時也仿佛知道瞭謎底,便稍微輕松些,說道:“老薛,咱倆跟著老板這麼多年,你見過他像最近這樣激進嗎?反正我是沒見過。所以,我覺得有疑問。肯定不是為瞭錢,老板已經這麼有錢瞭,平時他也沒啥大愛好,能花得瞭幾個錢啊?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你有什麼好疑問的?說到底,振華控股能有今天,靠的都是杜總這麼些年的辛苦打拼,你我也就是幫他打個下手,按照既定方針去執行就是瞭。論資格,我們兩個人都沒資格質疑他。老板就是老板,我們就是打工的,更何況,老板
對我們很厚愛瞭,待咱兄弟不薄。所以,這個公司永遠得按照這個方向來,成
瞭敗瞭,都得接受。”薛翔鶴又湊近身子,對沈天放說,“再說瞭,你真覺得這個世界上會有百年老店嗎?尤其是咱們這個投資行當,也就是這幾年市場空間大,擱過去,我們還能有機會在這邊喝紅酒吃牛排?”
“呵呵,不說這些瞭,這種討論也沒啥意思。咱們就好好打好這份工,老板說怎麼辦,咱們就怎麼辦。”沈天放邊說邊給薛翔鶴和林子昂倒酒,“來來來,喝酒,喝酒。”
維港的夜色,分外迷人,微醺之後的眼神,卻多有遊離。
酒足飯飽之後,沈天放、薛翔鶴、林子昂三人各自“打道回府”,回瞭各自的賓館。反正第二天還要再碰面的。身處異鄉,神情反而更放松,也就著這些事情的討論與吐槽,拉近瞭關系。
第二天上午10點,一眾人準時到達中環開會的地點。杜鐵林隻說是去拜訪客戶,也沒說具體什麼事情。等進瞭會議室,各自入座,坐在對面的果然是K總及其團隊,沈天放、薛翔鶴心裡頓時就都明白瞭。林子昂初出茅廬,並不知曉這K總究竟是何方神聖,但看沈、薛兩位的神情,也自然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瞭。
K總中等個頭,乍一看還以為是一個普通大叔,但眼神堅毅,說話的時候,特別喜歡用自己的右手搓自己的大腿,也算是一個標志性動作。
“杜總,今天團隊都到齊瞭,我們就把方案大致過一下。其實吧,我還真有點舍不得,華光信托可是我的心肝寶貝啊,想想就這麼給人傢瞭,心裡真不是個滋味。”K總一邊右手搓著大腿,一邊說著。
“K總,華光信托沒有您,也不可能到今天這個規模。但振華控股一定會珍惜這個品牌,不會糟蹋瞭您的一番心血。”杜鐵林說道。
“其實,也沒那麼誇張瞭,大傢都是生意人。說得難聽點,我除瞭兒子不能賣,什麼不能賣啊?”K總自嘲道,“杜總這些年經營振華控股做得有聲有色,而且這些年,我們兩傢是英雄惜英雄,生意上也是互相給面子,從來沒紅過臉,鬧過別扭。所以,我把華光信托交給杜總,我心裡是放心的。好比把自己的親生兒子過繼給瞭同門兄弟,這有啥好難過的,說來說去,還是一傢人嘛。”
“K總,您放心,我會對華光信托視如己出,而且我會讓它再上一個臺階,回過頭來,還會孝敬各位的。”杜鐵林繼續說道。
“那就好。不過,這個過繼費,我們還是要好好談一談的。”K總笑呵呵地說著,“杜總後續對華光信托怎麼個規劃,我也想聽一聽,看看我這個親爹還能給兒子做點啥,至少,扶上馬,送一程嘛。”
杜鐵林便將大致的想法一一說出,和K總來來回回地交流著。不知不覺中,會議前前後後開瞭有三個小時,結束時,已經快1點鐘瞭。雙方團隊又一起吃瞭中飯,臨到分手時,已經是下午3點多的樣子瞭。
中飯吃到中途,K總在飯桌上不經意地對杜鐵林說道:“杜總啊,前兩天,老六過來看我,說是有個生意想和你聊聊。”
“是,六哥已經和我見瞭一面,大致意思我已經知道瞭。”杜鐵林說道。
“我可有言在先,華光信托的事,和老六自己的生意,是兩碼事。你覺得老六的東西好,你就接,你要是覺得不好,你也不用理他。這兩樣東西不是搭在一起賣的,這個我得和你說清楚。當然,如果杜總覺得老六的東西還有點價值,那麼,能幫就幫一下吧。”K總話裡有話,雲山霧罩地說著。
“六哥的那個殼,當然有價值。我呢,本來也想著把華光信托和這個上市公司做點嫁接,但一時半會急不得。不過,我可以和六哥先談起來,如果K總也同意,不妨站在一個更高的角度,咱把這幾件事統籌起來。”杜鐵林又詳細地講瞭講這其中的設計,“所以,K總您在具體華光信托的價格上,能否稍微低一點,給我多留點空間,然後我們再一並打算,各自多賺點後面的錢。您覺得怎麼樣?”
“嗯,杜總這個想法很有創意,我還沒仔細琢磨過呢,容我這幾天也仔細想一想。”K總說道。
“當然,K總,這兩件事情,能夥在一起最好,如果您不願意,那我們還是一碼歸一碼。華光信托是華光信托,六哥的事情,我單獨處理。”杜鐵林說道。
與K總見面完畢,各自道別,杜鐵林與K總約定,兩周後,再在香港碰一次。
會後,沈天放和薛翔鶴分別回瞭北京和上海。兩人分住在兩個酒店,可見平時確實並不怎麼多來往。但這次不同,兩個不住同一酒店的人,卻約好瞭一同前往機場。一路上,不知道在叨咕些什麼。
林子昂因為要跟著杜鐵林去趟H省,便沒有直接回北京。杜鐵林說是去H省見領導,林子昂知道這領導指的便是張文華。黃秘書已經事先來過電話瞭,因為第二天中午張文華要外出訪問,於是便安排杜鐵林一行入住省政府招待所,這樣見起來也方便些。
杜鐵林和林子昂離開中環,直接上車去瞭機場,搭下午5:40的航班從香港去H省。等到入住省政府招待所的時候,已經是快晚上9點半瞭。黃秘書已經提前在省政府招待所,等候杜鐵林一行。
“黃秘書,讓你久等瞭。”杜鐵林見到黃明後,主動一個熱烈擁抱,“其實你不用等的,我們直接辦入住就行瞭。”
“杜總,領導囑咐我的,一定得等候。”黃秘書隨即幫杜鐵林一行辦好入住手續,“杜總,今天晚上你們先好好休息。明天早上8點半,我準時過來接你們去辦公室。差不多11點的時候,領導就得去機場瞭,中間可以談兩個小時。”
“好的,謝謝你瞭,黃秘書。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有事我們隨時聯絡。明天見。”杜鐵林說道。
“好的,杜總,另外領導特意準備瞭兩份H省土特產,讓我轉交。東西都已經放到兩位的房間瞭。”黃明說道。
“張局真是有心瞭,謝謝,謝謝。”有熟人在場的私下場合,杜鐵林還是習慣稱張文華為“張局”,顯得更親近,更似故舊老友。
同黃秘書道別後,杜鐵林和林子昂各自回瞭房間。
林子昂生平第一次住省政府的招待所,進房間後,忍不住東瞧西看的,把各個角落都“掃視”瞭一遍。這招待所的房間簡潔幹凈,並不奢華,但該有的佈置都有,同昨天晚上住的香港五星級酒店比起來,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體驗。常年在外面出差,房間幹凈最重要,而且林子昂感覺隻有晚上回到賓館房間關上門的那一剎那,他才可以把白天始終緊張的心放下,所以,尤其希望住宿的房間也能佈置得讓人安心。
說來真是可笑,這麼長期連軸轉地出差,躺在床上的時候,還得回想,前天住在哪裡,昨天住在哪裡,今天又住在哪裡。住在哪裡,睡在哪張床上,這儼然成瞭一個值得發問的深刻問題瞭。
林子昂正準備洗漱一番早點睡覺,手機突然響瞭,一看,是黃明打來的。“喂,黃明哥。”林子昂接起電話說道。
“子昂,還沒休息吧?你要是沒啥事,咱們去吃個夜宵,就在附近。怎麼樣?”“要叫上杜總嗎?”
“不用,就我們倆。五分鐘後,我在招待所門口等你。”“好嘞,我這就下來。”
吃夜宵的地方就在招待所附近的一條小馬路上,一個很安靜的小店。黃明特意要瞭一個小單間,點瞭一些毛豆小菜,還有烤串,就著啤酒兩個人邊喝邊聊起來。
“黃明哥,這一晃,你跟著張局來H省也有一年半瞭吧?”林子昂說道。
“是啊,一年半瞭,2016年3月來的。你怎麼樣啊,個人問題解決瞭沒有?別每次見面,都得問你這個問題。”黃秘書打趣道。
“就我這種,每天晚上睡在不同地方的賓館裡,哪個女孩子願意跟我談戀愛啊?懂我的人知道我在出差,不懂我的人還以為我在外面鬼混呢。”林子昂笑著聊起自己。
“你年輕,選擇瞭這個行業,趁著年輕多走走看看是對的。不像我這種,兩地分居,這一年半,傢裡也沒照顧到啊。”
“是啊,小朋友肯定想爸爸瞭。”林子昂說道,“那接下來有什麼安排嗎?還能回北京嗎?”
“這就不知道瞭,要聽組織上安排瞭。在地方上工作,同在北京部委機關不一樣,又學到瞭不少東西,很鍛煉人啊。”黃秘書說。
“黃明哥,你肯定沒問題的,到哪都能做出一番事業的。”林子昂說道。
“領導估計會在H省紮根下來瞭,大概率明年省委換屆後進常委班子。”黃明突然說道,“但這些都還不確定,你別跟杜總說啊,畢竟,這話從我嘴巴裡傳出來不合適。我猜想,領導如果想說的話,他會親自告訴杜總的。”
“那是好事啊,那黃明哥你自己的職級,還能再提一格嗎?”林子昂興奮地問道。
“我正好想和你說這個事,領導也來問我意見瞭,問我是否願意在H省待下去?一種,幹脆就把老婆孩子都接過來,要是他們娘倆不肯離開北京的話,那就隻好繼續這麼兩地分居著。”
“這個我就沒發言權瞭,我自己連個小傢庭都還沒有呢。”林子昂自個笑出來聲來。
“我跟領導說瞭,我準備辭職下海,到市場上闖一闖。領導也同意瞭。”黃明語氣平靜地說道。
“什麼?下海?我沒聽明白。這什麼意思啊?”
“其實也沒有完全下海,還是套瞭個救生圈的。我準備去北京的一傢國有券商就職,所以,也不能完全說是下海,還在這個體制內,但公務員的身份是要放棄瞭。”
“那具體擔任什麼職務呢?”
“應該是先擔任副總吧,具體的還要再談一下,沒那麼快。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明年這個時候,我們應該可以在北京見面瞭。”
“黃明哥,無論怎麼說,我都要祝你一切順利,一帆風順!”林子昂說完,提起酒杯,敬黃明。
“子昂,我們是好兄弟,或許今後業務上,還會有交集呢。”黃明說道,“來,我們一起幹杯!”
那一夜,黃明和林子昂聊瞭好多好多,舉手投足間,洋溢著闖蕩一番的雄心壯志。林子昂被這種情緒感染瞭,感覺也像是做瞭一回自己的主人,終於擺脫瞭那個被人賞識,被人選擇,進而期待被人提拔的“被動”身份。那一夜,林子昂真心覺得,年輕真好!因為年輕,也就意味著還有很多種可能,仿佛美好的明天,就在前方召喚著這些少年得志的寵兒。那天晚上,與黃明分別,都快凌晨1點鐘瞭,林子昂回到省政府招待所,躺在大床上,竟比任何一個出差在外的晚上都要睡得香甜。
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飯,正好8點半,黃秘書準時到達省政府招待所,接到杜鐵林後稍微耳語瞭幾句,杜鐵林點頭示意明白。三人坐上小車,直接去瞭省政府大院,其實兩個地方離得很近,但需要坐上小車才方便出入。總之,一切入鄉隨俗,聽黃秘書安排就是瞭。
到瞭省政府大院,就像當初在北京一樣,杜鐵林單獨進張文華辦公室談事,林
子昂則到黃秘書的辦公室小坐一會兒。因為和黃明太過熟悉瞭,就著昨天的話題,林子昂便和黃明兩人東聊西扯,時間過得飛快。約莫到瞭10點半的樣子,杜鐵林提前從張文華辦公室出來瞭。杜鐵林出來時,林子昂並沒見著張文華出來送行,便覺得有些奇怪。此刻,杜鐵林已經和黃秘書打瞭招呼,二人便在黃秘書的陪同下,匆匆地出瞭省政府大院。
林子昂依稀記得,那天是個陰天,從H省回北京的高鐵上,杜鐵林一言不發。林子昂坐在老板身旁,依據公司即時傳遞來的信息,間或著詢問他這事怎麼辦,那事怎麼辦,碰到這時,杜鐵林方才應付著回答幾句。其餘時間,全程都十分靜默。
林子昂並不清楚,在張文華辦公室裡,老板和張局聊瞭些什麼,也不清楚香港發生的事情,為何讓沈天放和薛翔鶴如此緊張。在這個圈層裡,有很多事情,林子昂是隻見表象不知背後奧妙的,客觀上,也不需要知道那麼多。不知道,反而是一種保護,這個道理是林子昂事後才領悟出來的。但在事情經歷的整個過程中,誰不希望多知道一些呢?又有誰不希望自己就是整個事件中的主角呢?
分明似喜非為喜,恍惚聞香不是香。主角,真的有那麼好當嗎?
回到北京,振華控股內部的緊張氣氛又再次濃重起來,感覺馬上要迎接新的重大戰役瞭。隻不過,沈天放也好,包括最近經常來北京的薛翔鶴,他們每次開會的神情,都變得嚴肅瞭,神情也不似過去。倒是沈天放和薛翔鶴兩個人私下裡的交情,比過去增進很多,大概是終於找到瞭可以一起溝通的共同語言瞭。
外部的市場環境風雲突變,各種消息撲面而來。杜鐵林說,如果這是冬天,那肯定會有草木死去,這個過程是痛苦的。但隻要我們能夠活下來,到瞭來年的春天,我們就是當仁不讓的主角!看來,老板要開始發力瞭。眾人紛紛覺得,這會是振華控股發展歷史上的一個重大的轉折和跨越。
正當所有人都在期待振華控股的“偉大崛起”之際,有一個壞消息,卻提前傳到瞭杜鐵林的耳朵裡。安可為打電話給杜鐵林,說王儒瑤先生病瞭,確診為胰腺癌晚期,一個最壞、最壞的診斷結果。杜鐵林整個人,頓時,就懵掉瞭。
熟悉杜鐵林的人都知道,杜鐵林和王儒瑤明面上是師生關系,但某種程度上,情同父子。杜鐵林的父母過世得早,在老傢安徽歙縣,杜鐵林從小是在叔伯父傢長大的。到瞭北京上大學,包括後面成傢立業後,雖然他也常回老傢看望叔伯父,但從精神維系上而言,杜鐵林與王儒瑤之間的關系,更親近,也更為緊密。
王儒瑤膝下隻有一個女兒,遠在美國定居,本來約定待王儒瑤退休後,老先生就和老伴一起去美國女兒傢常住,順便再照顧小外孫,頤養天年。王儒瑤也確實去美國生活瞭一段時間,但總覺得沒有在國內逍遙自在。卸任系主任之後的前兩年,因為又帶瞭一屆博士生,王儒瑤便借著帶學生的“正當理由”,一個人待在北京,老伴則去瞭美國女兒傢。王儒瑤頂多寒暑假去美國短暫居住,碰上特別不情願的時候,就說學校有重要會議,或者就說要去外地參加學術研討會,反正就是盡量推脫,不去美國。過去,王儒瑤並不熱衷參加這種學術會議,但自從半退休狀態後,一聽研討會還有其他老朋友參加,再偏的地方他也願意去,圖的就是這份老友相聚的熱鬧。
等到自己帶的最後一屆博士生畢業,王儒瑤終於徹底退休,他便沒有理由總是待在國內。加之,老伴非常享受在美國同女兒一傢生活的天倫之樂,便要求王儒瑤也要去美國,不許一個人待在北京。王儒瑤無奈,隻好從瞭。
為此,王儒瑤還和杜鐵林吐槽過。老先生說:“我一個堂堂國內知名大學的中文系主任,知名學者,跑到美國去,好山好水好冷清啊。我一個人在北京待著,看似冷清,但我那麼多的學生朋友,多熱鬧啊。北京待膩味瞭,就全國各地跑跑,學生故舊那麼多,我自己開心,我自己樂意啊。”
杜鐵林便勸王儒瑤,說:“老師,您也不能太不食人間煙火,美國也要去適應著住住,中西貫通,才會更有收獲。”
王儒瑤不等杜鐵林說完,就把這個話題給堵住瞭,不許說,進而反問杜鐵林一句:“鐵林,你們公司有食堂嗎?”
杜鐵林覺得奇怪,說:“食堂倒是沒有,但有固定吃飯的飯店,平時也有送餐。”
“行,那等我以後老瞭沒飯吃瞭,沒人照顧我瞭,我到你公司來,你給我留份盒飯就行。”
杜鐵林哈哈大笑,打趣著說:“別以後啊,現在就可以,隨時都有好酒好菜招待著。”
如此看來,人退休與不退休的狀態還真是不一樣。譬如一個幾十年忙慣瞭的人,過去總覺得時間不夠用,覺得各種瑣事耽誤時間,浪費生命。但現在突然就把這些瑣事抽走瞭,真的百分百退休瞭,又羨慕起原先那些瑣事瞭。畢竟,過去事情多,再多的時間也能被填滿,現在突然沒事情瞭,要你主動去消耗掉這些時間,其實並不那麼容易啊。杜鐵林在自己老師身上,明顯看到瞭這種變化,要知道,王儒瑤可是國內學界的頂尖學者,寫書、講座、各種學生故舊來訪,已屬忙碌之人。但即便如王儒瑤,退休前與退休後的生活,都能體會到冷清與熱鬧的差別,更何況別人呢。
王儒瑤在美國女兒傢的時候,杜鐵林特意去看過一兩次,因為兩傢人的關系太近瞭,勝似一傢人。平日裡,王儒瑤的女兒小茉管杜鐵林叫大哥,情同兄妹,也是無話不說的關系。杜鐵林便說,老師您在美國樂得瀟灑瀟灑,慢慢住,住到後面就能體會到裡面的好瞭。您要是待在北京,霧霾那麼嚴重,您年紀上去瞭,怕您受不瞭。王儒瑤說,霧霾我不怕,我就擔心這加州的陽光,這藍天白雲的,把我寂寞得憋出病來。拗不過老先生的脾氣,最後,王儒瑤拉著老伴,還是回瞭北京。
杜鐵林平日裡去看望王儒瑤的時候,喜歡當面登門拜訪,在老師傢喝個茶,或者就是在外面請老師吃個飯。其實,這也是師生之間各得其所的一種調劑與放松。最近一年多,因為生意上的那幾件大事,杜鐵林到處奔波,去看望王儒瑤的次數少瞭些,經常是安可為去看過老師後,再轉告杜鐵林有關近況。
這次杜鐵林輾轉香港和K總談判,再轉到H省見張文華,回到北京後,突然接到安可為的電話,本以為是慣常的情況通報,沒想到,卻得來這麼個讓人絕望的消息。所有的情緒,便全部集中到瞭一處。
“可為,我想辦法找最好的專傢。北京如果治不瞭,咱們就去日本,東京有一個癌癥研究中心,是亞洲最先進的。一定要不惜代價,治好老師的病。”杜鐵林在電話裡和安可為交代著。
安可為說:“大師兄,你先來一趟吧。老師有話跟你說,問你啥時候能來?還說,你怎麼總不在北京,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啊?”
“在北京,在北京,我剛回來。可為,你跟老師說,我現在就過來,你在醫院等我。我馬上。”杜鐵林叫上林子昂,讓司機王哥準備好,這就出發去醫院看望王儒瑤。
到瞭醫院,杜鐵林直奔病房。王儒瑤身體略顯虛弱,身著病號服,躺在病床上。見杜鐵林來瞭,王儒瑤便揚手示意杜鐵林走近些,他有話要說。
“老師,我來遲瞭。小茉正在從美國往這邊趕,您放心,這裡有我和可為在,我們一定能看好。這病不算什麼,這病能治,沒問題。”杜鐵林說道。
王儒瑤說:“鐵林啊,這個就是你在胡說瞭。我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看待生死,要和我們平時寫文章時說的一樣。放下,不能是文章裡的假放下,而是要在現實生活中,真放下。”
“老師,您就別就著這個事再和我們講課瞭。大師兄也來瞭,我們還是把治療方案定一定,等小茉姐到瞭之後,最終確認好一個方案出來。大師兄說,咱們去日本也可以,那邊研究所的醫療技術,亞洲領先。”安可為說道。
“去什麼日本啊,就算再先進,也比不上北京的醫生經驗豐富,各種病例瞧得多啊。再說瞭,我得的是胰腺癌晚期,說穿瞭,這就是個倒計時。不管到哪裡治,到最後都是一樣的,殊途同歸。這是老天覺得我在下面太空閑瞭,要收我
到上面去忙活呢。”王儒瑤說道。
見老先生這麼說,杜鐵林和安可為又是一陣規勸。
王儒瑤說道:“你們就別折騰瞭,就在北京治療吧。化療就化療,但得告訴我個時間節點,我好趁著前面還有點力氣,把我那些文章趕緊整理一下。這些年也整理瞭一些,總是覺得後面時間還長,不著急。現在好瞭,能編出個目錄來,就已經謝天謝地瞭,不知道時間還夠不夠用。我聽說這病,到後面特別特別疼,我有言在先哈,實在疼得不行瞭,我留好遺囑,你們一定要遵照我病人的真實意願執行。我要活,但我不要活得沒尊嚴,更不想身體插滿管子活受罪。”
“老師,您別盡說這些喪氣話瞭,一切聽醫生的。您又不是醫學專傢,專業的事情得交給專業的人去做,這不是您一直教育我們的話嗎?”杜鐵林說道,“我們還是先聽聽醫生的分析和建議。”
“也對,那就先聽聽醫生怎麼說吧。”王儒瑤說道。
此時,王儒瑤見林子昂也跟著來瞭,感覺師徒傳承有序,還挺開心,便繼續“調侃”起自己的病情。
王儒瑤說:“我本來以為自己至少能活到八十多歲。你們還記得,我過去跟你們講過袁宗泗先生的話吧?袁先生那是一代宗師瞭,活到九十五歲高齡呢。袁先生說的,做我們人文研究的,歸根到底什麼最重要?就是看誰活得長,看誰能活到最後,而且到瞭那個時候,你再看看身邊,過去和你爭論的那些人,還在嗎?所以說,學問做到最後,要想做得通透,比的就是看誰壽命長。”
杜鐵林和安可為在病床邊聽王儒瑤這般說辭,是哭也不好,笑也不好,覺得老師的心態還真是豁達。
“子昂,你過來。”王儒瑤招呼林子昂走近身邊,“論輩分,我算你祖師爺瞭。當年你從學校畢業的時候,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吃過一次飯嗎?”
“我都記得呢,記得清清楚楚。”林子昂答道。
“你知道我為什麼讓安可為通知你,一起吃那頓飯嗎?”王儒瑤開始自問自答瞭,“那是因為你身上有股勁,行事沉穩,看事物比較全面。我們這一派,從袁宗泗先生起,再到我的老師餘伯恩先生,都是這種風格。但是呢,安可為跟我說,你不要讀研究生,你要到外面去闖,做點實際的事情。這個我也是支持的,畢竟時代不同瞭,誰說過知識分子不能做生意呢?但凡有腦子的人,做學問也好,做生意也好,都是相通的。所以,跟著杜總好好幹,但也別放松瞭學習,還是要多看書,多思考。”
王儒瑤興致很高,不停地在說,杜鐵林讓他休息休息,別消耗太多元氣。
“你今天就讓我多說說,等到做瞭化療,你讓我多說,我也沒力氣說瞭。”王儒瑤堅持著,“鐵林啊,你前兩天是不是去見過張文華瞭?”
“對啊,您怎麼知道?他給您打電話瞭?”杜鐵林問。
“他電話裡跟我說瞭,讓我勸勸你。具體的事情,我不瞭解其中的輕重緩急,這個我沒有發言權,你自己做決定。但是,文華是個好人,他也是你的老領導,你切莫被世俗的誘惑沖昏瞭頭腦。既然他讓我勸勸你,那我就姑且說幾句。”王儒瑤說道。
王儒瑤清瞭清嗓子,繼續對杜鐵林說道:“鐵林啊,事功這東西,要不要?當然要。你和可為都是我的學生,也是我最得意的門生,你們知道,這是袁宗泗先生一直在講的觀點。但事功到什麼程度,才叫夠呢?有所為,有所不為,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我們誰都不知道這個分寸究竟應該在哪裡。我今天生瞭這個病,我也有反思啊,等於我這個時間軸,基本就要確定瞭。在這個即將確定終點的時候,我就在想,我這輩子過得痛快嗎?”
王儒瑤又咳嗽瞭幾聲,“如今想來,我一生沉穩,步步為營,基本上,每一步我都預料到瞭,也做到瞭。但是,你問我有沒有遺憾?我原來不覺得有任何遺憾,但今天,你們都來看我瞭,我仔細琢磨著,還是有遺憾的。我就在想啊,如果我這沉穩的一輩子裡,要是能偶爾任性幾次,偶爾放肆幾回,我會不會活得更有趣些呢?”
王儒瑤一口氣講瞭許多,講到此處,杜鐵林、安可為、林子昂,都沉默瞭。
興許老先生就是要在這自問自答裡,消解掉自己的那些疑問,或者自己找尋一些解脫的答案。周遭來看望他的學生們,所起的作用,也就是個見證吧。
王儒瑤最後說道:“反正啊,就八個字,此生無錯,此生有憾。”
第二天凌晨,王儒瑤女兒小茉乘坐的航班到達北京,杜鐵林安排瞭接送和在北京的一切事宜。小茉給美國公司請瞭長假,同母親一起照看父親,以盡孝心。醫生確定的醫療方案,傢屬也都做瞭確認。醫生說瞭,王先生的病已經是晚期瞭,傢屬要有心理準備。
林子昂跟隨杜鐵林,後來又去過幾次醫院,正如預期的那樣,一開始王先生還很有氣力,也趁著化療間隙,在病房裡整理文章目錄。杜鐵林關照過瞭,住最好的病房,安排最好的醫療資源,這些都由他來安排。因為杜鐵林與王儒瑤的這層關系,所以,一切都是應當的。但到瞭第二階段,老先生的身體明顯虛弱起來,有排異反應,再也沒有氣力多言語,更不用說整理文稿,整理文章目錄瞭。
冬至時節快到瞭,杜鐵林盼望著老師王儒瑤能挺過這個時間節點。此時此刻,在內心裡,他不再相信任何科學技術和醫療手段,他隻相信,隻要能熬過今年的冬至,熬過這個“收人”的節氣,興許就能熬到春節,若再能熬過瞭農歷新年,或許就會有轉機。
然而,不幸的消息最終還是來瞭。
冬至前夜,王儒瑤先生過世瞭,享年六十九歲,從確診到離世,兩個月都不到。杜鐵林趕到醫院,見瞭老師最後一面。
那天晚上,杜鐵林一個人在醫院外面的那條大馬路上走瞭好久,沒讓林子昂跟著,也沒讓司機在附近等。
荒江葉亂露初冷,獨棹孤舟夜上流。
杜鐵林知道,那個唯一可以教導他的人,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瞭,在精神上,他再也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支柱瞭。
王儒瑤的葬禮,由學校和系裡具體操辦,因為京華大學的影響力,再加上王儒瑤的學界地位,這葬禮辦得夠規格。各級領導及海內外各大院校的學界同仁,都悉數送瞭花圈並派專人參加,媒體也做瞭許多報道。當天的葬禮追悼會上,作為王儒瑤的大弟子,杜鐵林率領所有王門學生統一執弟子禮。餘後又辦瞭幾次追思會,因為都將范圍限定在學術界,組織者來請杜鐵林參加,杜鐵林都以不在學界為由推辭瞭。因為“身份”的存在,生時的風光,死後的哀榮,依舊混雜在各個場合中,還是沒能徹底灑脫。
王儒瑤的追悼會現場,張文華也來瞭。因為張文華的身份,在葬禮舉行前,便到一旁的貴賓室等候。貴賓室裡,王儒瑤先生的傢人及杜鐵林都在,一同接受陸續到達的重要來賓的致哀。張文華先是慰問瞭王儒瑤先生的傢人,節哀順變,隨後示意杜鐵林同他到邊上簡單說幾句。
“鐵林,那次你走瞭之後,我讓王先生再勸你幾句,先生都和你說瞭吧?”張文華輕聲說道。
“先生都跟我說瞭。”杜鐵林點頭。
張文華追問:“那你現在怎麼個想法呢?”
杜鐵林說:“大哥,您不用為難,我自己想辦法吧。華光信托,我志在必得。”“好吧,反正我已經勸過你瞭。你好自為之。”張文華說,“但我還是要提醒你,別去碰。”
張文華見杜鐵林心意已定,便不再多說。再加上陸續有其他領導進來,此時此刻,也不方便就這個事情多言語瞭。今日是王儒瑤先生的追悼會,此事最重,餘瞭,都得暫且放一放。
王儒瑤先生的墓地,選在瞭北京懷柔的一處公墓。最後的落葬儀式,杜鐵林參加瞭。
那日氣溫雖低,但好在有太陽,等到正式落葬瞭,心情也不似最早那般悲戚。萬事萬物,終瞭就是終瞭。
那天下午,從懷柔回來後,杜鐵林回到辦公室,抬頭看到那兩棵原本枝繁葉茂的發財樹,竟然幹枯發黃瞭不少,才想起來已經好久沒有澆水打理瞭。而且因為囑咐瞭別人不準動,這麼長時日,也就真的沒人敢進屋來幫他打理。
杜鐵林拿起辦公桌上的剪刀,一陣修剪,將所有黃葉剪去後,兩棵發財樹僅剩的綠葉,竟變得孤苦伶仃。一看到這,杜鐵林便覺得泄瞭氣,將剪刀扔到一旁。站在落地窗旁,杜鐵林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這是落葬儀式前,師母特意拿來交給杜鐵林的,說是王儒瑤臨終前給他的幾句交代。紙條上就簡短幾句話,老師的筆跡顫顫巍巍,杜鐵林又仔細地拿出來看瞭一遍,也記不清這是今天第幾遍看這張紙條瞭。眼睛裡含瞭淚,看完這最後一遍,杜鐵林將辦公室角落裡的保險櫃打開,將這張紙條鎖在瞭裡面。
喪禮事宜完畢,約莫過瞭一周,杜鐵林送師母及小茉全傢去機場準備回美國。師母說:“鐵林,你老師也不在瞭,北京的房子你幫我打理一下,能賣掉就賣掉吧,我估計不會經常回來瞭。”
杜鐵林答:“房子先放著吧,偶爾回來的時候,也能有個落腳點。我會派人時不時去開窗通風的。如果真不想要瞭,我來幫忙處理。您就在美國安心生活,
身體多保重。”
師母說:“鐵林,你自己也多保重,工作別太辛苦。”
杜鐵林說:“我知道,我會給您打電話的。有什麼事,隨時跟我說。”
這之後,杜鐵林曾經設想拿一筆錢出來,用王儒瑤先生的名義設立一個專項獎學金,這事也得到瞭師母和小茉的認可,並表示王儒瑤生前還有些稿酬版稅可以拿出來。最後咨詢下來,先得把今後資助的方向確定,還得制定相關章程。杜鐵林讓林子昂先把前期準備工作做好,等到第二年9月開學之際,正式設立“王儒瑤專項獎學金”,以示紀念。
杜鐵林往來香港的次數更加頻繁,除瞭一些既有的業務溝通之外,見K總談華光信托的事情,是重中之重。中間K總有過幾次反復,杜鐵林覺得這是K總在耍雞賊。明面上,K總聲稱,這華光信托是上乘品相的資產,想要的人多瞭去瞭,但實際上這也隻是一種談判技巧。杜鐵林對此拿捏得精準,有一次杜鐵林幹脆在K總面前挑明瞭,華光信托要想脫胎換骨、煥然一新,除瞭他杜鐵林之外,估計也找不出第二個有能力接而且敢接的買傢瞭。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振華控股意欲接盤華光信托的事情,漸漸在圈內傳開來瞭,但基本上都屬於小道消息。但金融圈麼,傳的就是這些小道消息,一旦公開宣佈瞭,也就不存在任何的“套利空間”瞭。關於這件事情,振華控股內部也做瞭要求,要做到三緘其口,而且鑒於事情的敏感性和交易完成的復雜性,還真的不是故意不去議論,實在是沒人知道最後能不能做成。
光靠振華控股一傢,恐怕也吃不下整個華光信托,杜鐵林便尋思著再去尋找幾個戰略夥伴。潛在的合作方已經有兩傢,一傢是在華南地區市場占有率排名前三的中誠地產,因為地產業務的關系,中誠地產天然就對信托業務有興趣。另一傢則是新晉崛起的電商物流新秀瑞通快遞,剛剛借殼上市,也想尋思著往金融方向靠一靠,所打的主意也都在這“資金”的沉淀與賦能上。大傢都是聰明人,產業做大瞭,總免不瞭往“類金融”的方向上有所試探,一旦“資金”成為“生產資料”,這裡面可做的文章,可就大瞭去瞭。
杜鐵林目前所要做的,就是將中誠地產和瑞通快遞牢牢地綁在振華控股的戰車上,華光信托一役,必得要把各傢的資源都拿出來,方才可以。但凡有考慮欠缺的地方,怕是會前功盡棄。某種程度上,這就像是一場“賭石”,考驗的是行傢的眼光和現場的膽量。
賭這玉石的人,首先得看準瞭,得精確地預估好這大石頭裡到底有多少“好貨”,去瞭皮,去瞭碎料,能開出來多少可用之物,同時呢,因為這石頭體量太大,外面蒙蔽的東西太多,即便是行傢裡手,也未必真的看得清楚,就怕一刀開下去,發現上當瞭,那就闖大禍瞭。
沈天放被杜鐵林叫來具體參與執行收購華光信托這件事,已經被折騰得精疲力竭。在此之前,但凡遇見K總的生意,沈天放警惕性極高,向來不敢沾。但如今既然老板認定瞭這個事,他沈天放自然全力以赴,再苦再累也得扛下去。在薛翔鶴那裡,也是一樣的態度。雖然,這兩個人內心裡,對收購華光信托這件事,始終有疑慮和擔心。
那麼,杜鐵林心裡有擔心嗎?當然有啊。
而且,隨著情況的深入,各種明裡暗裡的角鬥,便開始滋生出來。即便是聯合著去拿華光信托的這幾傢合作方,彼此也得多溝通,生怕許多話沒說到位,彼此生瞭嫌隙。這其中,最怕最後關頭付錢的時候,萬一要是有一方掉鏈子,拿不出錢來,那就出大事瞭。再說瞭,現在市場上錢緊瞭,不比過去那麼寬松,凡事還得防一手。為瞭保證最後的萬無一失,杜鐵林除瞭既有的兩傢合作方之外,又找瞭一傢“國字頭”公司參與其中,此間架構,也是花費瞭一番心思來設計。
目前看來,在杜鐵林的精準規劃下,各項事宜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就等著K總最後松口瞭。但估摸著,不到最後簽約一刻,還會有變數。即便簽瞭約,也保不準還會橫生出什麼事情來。
因為在這件事情上,振華控股內部多少有些不同意見,杜鐵林便有點“一意孤行”的意思。行船至河中間,不知前面是否有漩渦,因為放心不下,杜鐵林便想著再去“師父”那裡坐坐。
杜鐵林給“師父”打電話,手機關機,估計是在打坐,或者忙其他事情。隔瞭半天,又撥電話過去,還是關機。杜鐵林覺著奇怪,便又問瞭問與“師父”相熟的幾個身邊人,說是出去雲遊瞭,也不知道去哪裡瞭。
此事,便隻好作罷。
再後來,“師父”回來瞭,而華光信托的事情也基本上有瞭著落,杜鐵林便沒再去請教“師父”。
憑借著杜鐵林的多方奔走和堅持不懈,K總最終同意瞭。幾傢一起簽署瞭框架協議,交易細節、各種安排均妥善確認完畢,也按照協議的要求,各自付瞭定金首款。又一個多月,基本完成瞭各種後續工作,隻等著監管部門批復瞭。一旦批復同意,這塊杜鐵林夢寐以求瞭多年的信托牌照,從此就要改換門庭,成為振華控股系的新成員瞭。
收購華光信托這件大事,即將迎來最終的曙光。杜鐵林的內心是極其興奮的,但他的身體卻有些扛不住瞭。自打王儒瑤過世以後,杜鐵林好幾次晚上睡覺,在半夜裡驚醒,然後就再也睡不著瞭,胸口也常常發悶。畢竟到瞭這個年紀,加上近期的這種工作強度,也著實把杜鐵林累著瞭。
這些時日,常有商界精英猝死的新聞,聯想到自己最近的情形,杜鐵林心裡有些害怕。又因為最近半年接連參加瞭幾次追悼會,或自己的老師,或過去的老同事,便害怕自己的身體也突然停止運轉。倘若真有這麼一天,前面的辛苦,都將白費。每每想到這,杜鐵林就更加睡不著覺瞭。
利用工作間隙,杜鐵林特意讓林子昂和AMY陪同著,去阜外醫院做瞭心臟彩超和各種檢查,好在結果都還正常,便稍微放松一些,繼續投入到工作中去。當然,杜鐵林也終於意識到,自己也是個“怕死”的普通人,在這肉身的底座上築造事業的豐碑,他可不想碑還沒樹起來,人先沒瞭。更何況,華光信托的事情已經八九不離十瞭,在杜鐵林的事業安排裡,他正在逐漸接近那個“王座”,即將成就他自己的那個偉大的“商業帝國”夢想。
對此,杜鐵林沒有半點的懷疑,他比任何既往的時刻,都更加地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所做的每一步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