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傢裡到機場,從下午到晚上,尤可意給嚴傾打瞭無數通電話。
直到乘務員微笑著提醒她:“小姐,請關上您的手機,飛機馬上就要起飛,謝謝您的配合。”
尤可意這才慢慢地關瞭機,靠在座椅上一言不發。
祝語側過頭來看她一眼,輕描淡寫地問瞭句:“怎麼瞭,他不接電話?”
她點點頭,不想讓媽媽看出她的失落,還故作大方地笑瞭笑,“大概是有事吧,晚點會回我電話的。”
祝語沒說話。
飛機緩緩起飛,升空以後很快進入雲層,將故鄉變成瞭小黑點,然後徹底消失在視線裡。
祝語拿著本雜志在看,偶爾回過頭去看看尤可意,看到她默不作聲地拽著那隻已關機的手機望著窗外的雲層,頓瞭頓,說:“他上午送你回來,到現在也不過才八個小時,怎麼,就分開幾個小時而已,已經想他想到坐立不安的地步瞭?”
尤可意低頭看瞭眼黑漆漆的手機屏幕,搖瞭搖頭,“不是。”
“那是什麼?”
尤可意沒說話。
她隻是擔心嚴傾是不是出瞭什麼事,因為自從兩人在一起後,他唯一一次不接電話就是上次和方城談判的時候,等她趕去醫院,隻看見他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樣子,那一刻她真的是嚇得心跳都快沒有瞭。
而這次……她很快喝止瞭自己,不許再胡思亂想這些有的沒的。
祝語笑瞭笑,重新拿起雜志:“你不願意說也沒關系,媽媽不逼你。”
尤可意側過頭去看瞭看,媽媽的唇邊還留有一抹淺淺的笑意,像是對現狀感到滿足而愉悅。
她覺得心頭好像有些不安,因為這並不是她所熟知的母親,她印象裡的母親是不會輕易妥協的,更不會在妥協之後還有如此輕松愉悅的笑容……
這樣想著,她試探地叫瞭一句:“媽媽……”
祝語側過頭來,“怎麼?”
她說:“舅媽不是生病瞭嗎?你怎麼……”
怎麼看起來好像一點也不擔心?
祝語的笑容消失瞭,搖瞭搖頭,隻說:“下瞭飛機再說,現在操心也沒用。”
尤可意的心頭被三件事情牽絆著:第一,舅媽要動手術;第二,嚴傾不接電話;第三,媽媽曖昧不明的態度。
她覺得事情好像有哪裡不對,可是說不上來究竟是哪個環節出瞭問題。她隻能毫無頭緒地捏著手機坐在那裡,期盼著一切都朝好的方向發展。
可是不安瞭很久,她終於還是忍不住低聲問瞭句:“媽媽,你是真的同意我和嚴傾在一起瞭?”
祝語的視線並沒有離開雜志,隻是語氣如常地回答說:“當然,隻要你願意和他在一起,隻要他想和你在一起,我又有什麼立場阻止?”
就這麼輕而易舉得到瞭媽媽的諒解與同意,那陣最初的狂喜過去以後,尤可意才覺得不可思議。
她小聲說:“你不問問我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祝語笑瞭笑,“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那都是他的事情,我問與不問也改變不瞭什麼,何必去管那麼多?”
尤可意遲疑瞭片刻,“那如果他……如果他不是你想象中的普通人,你還會不會同意我們——”
祝語好像不太喜歡這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於是打斷瞭尤可意的話,似笑非笑地轉過頭來問她:“你是說他是小混混這件事?”
尤可意的小心翼翼就這麼凝滯在瞭臉上,隨之而來的是一個震驚的眼神。
這一刻,她好像終於察覺到哪裡不對。
那個強勢又雷厲風行到要把所有細節都掌控在手心的母親為什麼破天荒地對她和嚴傾的事情不聞不問?這一天以來她都不曾想過這個問題,而今一想到,答案幾乎立馬浮出水面。
那是因為媽媽早就知道瞭。
飛機就要降落,尤可意的心也跟著一起墜落下去。
她呆若木雞地坐在那裡,半天才問出一句:“你怎麼知道?”
祝語微笑著說:“尤可意,我一向很不喜歡你的那個室友,但我現在好像沒那麼討厭她瞭,因為她至少還懂得怎麼做才是為你好。”
一句話暗示出瞭她的消息來源。
尤可意渾身的力氣都好像被人抽走。
這是什麼意思?
她茫然地問:“可你說瞭你不會阻止我們在一起,隻要我願意和他在一起——”
“隻要你願意和他在一起,隻要他想和你在一起。”祝語把雜志放進瞭手提包裡,從容不迫地打斷她的話,“當然,前提是隻要他也想和你在一起。”
“……”什麼意思?尤可意並不明白。
祝語看到瞭她的迷茫,於是好心地解釋:“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讓你們在一起,前提是你們郎情妾意,而不是你的一廂情願。”
尤可意接口便說:“我們怎麼不是郎情妾意瞭?我什麼時候一廂情——”話到這裡,戛然而止。
她的表情從下意識的反駁變成瞭呆滯。
因為嚴傾不接電話瞭。
一瞬間,很多被她遺忘的細節忽然之間浮上心頭。
從她接到媽媽的電話起,嚴傾的反應似乎就像是被蒙上瞭一層霧,表面上看來一直是和她一起開心,而事實上她再回想時,卻根本記不起他有任何開心的跡象。
要回到樓道以前,他忽然間拉住她的手,說是要來一個離別的擁抱,那時候她以為那是普通戀人之間的難舍難分,可再次回想,卻隻想得起他眼神裡難以理清的哀傷。
而媽媽的反應呢?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祝語,張瞭張嘴,震驚地問出一句:“你今天中午沒有去見朋友,你——”
“我去見瞭嚴傾。”回答簡潔明瞭。
尤可意的心徹底墜落谷底。
***
嚴傾回到酒吧的時候,下午三點整,陽光正好,曬得人懶洋洋的,心生暖意。
但他卻無論如何也暖不起來。
心裡有個地方冷冰冰的,空出瞭一塊,像是憑空被人挖走瞭。
陸凱正在和幾個兄弟打牌,見他踏進門,大老遠就吆喝瞭一聲:“喲,這不是咱們心狠手辣、拋夫棄子的嚴哥麼!”
旁邊的幾個人都開始狂笑。
“凱哥的成語水平已經登峰造極瞭哈哈哈,嚴哥拋棄你也是應該的,誰叫你無緣無故又要當人丈夫又要當人兒子的?”
陸凱臉上一紅,“滾滾滾,老子說話幹你們屁事,還敢笑話老子!”他死鴨子嘴硬,“老子是流氓,要個屁的文化!”
“那你還說成語幹什麼?還一口一個——”
“放屁啦,明明剛才是一口兩個,沒聽見心狠手辣和拋夫棄子嗎?兩個成語喲——噢!”
後面那個毛頭小子被陸凱一巴掌拍在腦門上,“再笑!再笑!再笑老子跟你拼——”
“阿凱。”嚴傾走到瞭沙發前面,低頭看著正在嬉笑的幾個人,低低地說瞭一句,“有時間麼?跟我喝幾杯。”
陸凱哼瞭一聲,“沒見著嫂子哦?這才想起瞭我的好,始亂終棄的壞人——”
那幾個人又開始哄笑:“又來瞭又來瞭,又開始裝文化人用成語……”
在這些哄笑聲裡,慢慢地混入瞭嚴傾低到塵埃裡的聲音。
他平靜地說:“沒有大嫂瞭。”
笑聲戛然而止。
陸凱呆呆地擡頭看他,叫瞭聲:“嚴哥?”
嚴傾臉上是疲倦而沉默的表情,像是暴風雨後的平靜,雖然風暴已經平息,但留下的是被摧枯拉朽的力量摧毀過的廢墟,那些好不容易多起來的輕松愉悅已經蕩然無存。
他沒有再多說,隻是輕聲問陸凱:“跟我走嗎?”
陸凱把手裡的牌往桌上一扔,二話不說跟著他出瞭酒吧。
海邊的風大得要命,這又是冬天,吹得人簡直心碎。
陸凱拼命把衣服裹緊,嘟嘟囔囔地說:“我操,這風大得快要把假發都給吹跑瞭!”
嚴傾回頭看他一眼,“認識那麼久,我怎麼不知道你戴的是假發?”
陸凱翻白眼,“人傢這是比喻句!”
“……”嚴傾很納悶自己居然還能笑得出來,陸凱的語文水平果然是登峰造極的節奏。他覺得要是尤可意在這裡,一定會說陸凱又萌又幽默,不像他總愛講冷笑話。
這樣一想,他好不容易浮起的一點笑意又沒有瞭。
尤可意。
尤可意。
這三個字想一遍就要痛三次。
他們買瞭一大口袋啤酒,就這麼對著海風一瓶接一瓶地喝,扶欄之下是灰蒙蒙的海,海上還有豪華遊輪,遊輪上拉著大大的橫幅:春節狂歡party。
陸凱把手裡的空罐子朝海裡重重地砸去,大吼一聲:“去你媽個逼的狂歡鬼!歧視老子沒有錢!”
第二罐喝完,他又把罐子砸瞭過去,“去你媽個逼的豪華遊輪!老子哪天要是上來瞭,絕對每個角落撒泡尿!”
第三罐喝完,又是一隻罐子砸過去,“去你媽個逼的成語!老子要是有錢,哪裡會讀不起書,哪裡會亂用成語?”
嚴傾哈哈大笑,可是笑著笑著卻隻覺得血液都快凝固瞭,他很快喝光瞭罐子裡的酒,學著陸凱的樣子,頭一次不再冷冷清清,不再理智,而是把那隻罐子朝著大海重重地砸去,大吼一聲:“去你媽個逼!”
陸凱很快糾正他:“不是去你媽個逼,是去你媽個逼的什麼什麼,必須要有……要有……那什麼玩意兒?主語後面那個叫什麼語來著?”他開始摳頭皮抓腦袋,“反正要有那個東西才夠爽。”
嚴傾笑得想把陸凱一腳踹進海裡,但考慮到踹進海裡就沒人陪他喝酒瞭,所以隻是不輕不重地朝他屁股上踹瞭一腳,罵瞭句:“你再跟老子說鳥語,信不信老子把你踹下去!”
陸凱很快捂著屁股一臉驚恐地後退幾步,“操,嚴哥你恩將仇報!我陪你喝酒,你居然踹我屁股!”
嚴傾斜眼看他,“嗯,有進步,這次成語用對瞭。”
……
嘻嘻哈哈地喝酒喝到爛醉,他頭一次發現,其實人生裡有個陸凱真的挺不錯的。至少在他覺得心裡難受得無法形容時,還能因為這個傢夥笑出來。
他想,可能也沒什麼大不瞭。
他這輩子一窮二白,世態炎涼都嘗過,如今不過是再嘗一種,又有什麼大不瞭呢?
總會過去的。
總會忘記的。
可是不管酒精再怎麼上頭,他卻一直聽見腦子裡反復回蕩著一些話。
“你不過是活在這個社會最底層的渣子,說難聽點就是人渣,要麼死得早,要麼蹲大牢,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談愛情?”
“你愛她?你愛她哪一點?愛她放著大好前途不要,非要跟你過這種不是人過的日子?”
“你以為她是愛你?她不過是過慣瞭好日子,貪圖新鮮和你在一起,等到新鮮感一過,她隻會唾棄你帶給她的一切。你算個什麼東西?”
……
他明明是那種可以不顧一切,隻要對方惹他不開心瞭,直接動手朝死裡打的人,因為他是混混,他可以不在意自己做的事情是對是錯。
可是面對那個女人,他不管有多憤怒,都隻能坐在那裡,連一句臟話都不能說。
因為一旦他動怒,隻會給她更多攻擊的把柄,隻會令尤可意蒙羞。
酒精上頭就好像有人在身體裡放瞭一把火,嚴傾覺得五臟六腑都快要被燒得精光。
他迷迷糊糊地想,燒光也好,燒光也好。
燒光瞭就不會難受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