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川離開雷克雅未克的那一天,沒有讓宋詩意送他。
“你去見Gilbert,我自己打車去機場就行。”他故作瀟灑地倚在大門旁邊。
“真不用送?”
“不用。又不是訣別,幾個月後還會再見的。”
於是宋詩意從車庫裡取出自行車,踏著朝陽出發。她單腳支地,在公路上側頭看他,說:“一路平安,到瞭告訴我。”
“好。”他不遠不近地看著她,又放大瞭嗓音喊,“到時候你要走的時候,把鑰匙放在信箱裡就好。”
“好。”
“如果生活上遇到什麼困難,隨時告訴我。就算我鞭長莫及,也能讓我爸媽幫忙。”
“好。”
“冰島雖然治安很好,但是也不代表完全安全。你一個人在傢要把門鎖好,晚上睡覺的時候最好放把防身的刀在床頭櫃……”
程亦川站在草坪上,扯著嗓門兒像老媽子似的殷切叮嚀。
宋詩意忍俊不禁,擡手一揮:“行瞭,你還收不收行李的?進去準備吧。”
她停在公路上,一身白色衛衣、灰色運動褲,頭發紮得高高的,束在腦後被風吹起。清晨的日光照在女人姣好的面容上,清新如三月枝頭初綻的杏花。
程亦川沒由來一陣悵惘,眼眶一熱,用力朝她揮揮手,最後喊瞭一句:“我在隊裡等你!”
然後趕緊轉身朝屋裡走。一邊走,一邊懊惱地嘀咕:“早知道就讓她送瞭。”
裝逼一時爽,事後火葬場。
而他並沒有看見,公路旁的女人也沒急著走,而是在原地多停留瞭好一會兒,怔怔地看著那棟白色房屋,和消失在門口的少年。
重新騎車向康復中心出發時,宋詩意迎著光,沉沉地吐出口氣。
之後的幾個月裡,那棟房子即將空蕩蕩隻剩她一個人的身影。往日覺得程亦川吵吵鬧鬧的,沒個消停,當他真要離開時,她倒有些不舍瞭。
也許空蕩蕩的不止房子。
程亦川沒有直接回國,離開冰島後直飛法國,和父母待瞭兩天。
他去參觀瞭莫雪芙的攝影展,看程翰全程捧場,對著每一副作品都能一臉沉醉,連聲叫好。
趁莫雪芙迎接圈內大咖,他一臉懷疑地拉住程翰:“我媽拍的真有這麼好?”
在他看來,也沒覺得這些照片有什麼美得非同尋常之處。
程翰一本正經地說:“懂的人自然懂。”
“那你說說,這張好在哪裡?”他隨手指著墻上的某張照片。
程翰嘴皮子一掀,四兩撥千斤:“說瞭你也不懂。”
程亦川盯瞭他一陣,慢條斯理地說:“誰說我不懂?你明明是出於真實的求生欲,所以這麼配合我媽、積極表演。”
程翰倏地回頭,看清妻子還在大門處與人談笑時,才松口氣,瞥瞭程亦川一眼。
“從小怎麼教你的?真亦假時假亦真,做人不能太實誠。”
“對我媽也要這麼套路?”
“對你媽尤其需要。”程翰的目光落在妻子身上,柔和幾分,笑話兒子,“你小子還太嫩瞭,不懂女人心。”
按理說,話到這份上,按照程亦川的性子該和他擡杠瞭。可今天的程亦川破天荒沒有反駁,反而一臉遲疑地湊瞭過來:“爸,能不能講具體點?”
程翰莫名其妙看著他:“什麼講具體點?”
程亦川咳嗽一聲,“怎麼,怎麼哄女人……”
“……”
正式回國那天,程翰夫妻倆一起去機場送兒子。
很顯然,程翰這個深諳為夫之道的好男人,已經將程亦川在攝影展那日的所有表現告訴瞭妻子。
莫雪芙是見過宋詩意的,也知道兒子為瞭幫宋詩意聯絡上Gilbert,曾經對程翰說過些什麼。但她又不是傻子,在冰島見過宋詩意之後,一眼看出兩人並沒有在談戀愛,頂多是自傢臭小子在單相思。
於是機場送別的一幕很快變成瞭來自母親的“愛的教育”。
“花是要送的,哪怕女孩子叫嚷著玫瑰浪費錢,第二天就是植物的屍體,也依然要送。浪漫如果不奢侈,那就跟路邊攤一樣平凡無奇瞭。”
“任何時候聊天對話,不論是面對面,還是在手機上,永遠要當最後一個發言的人。她說再見,你就要說再見加晚安。她如果又回一句晚安,你擠不出話來也要發個充滿愛意的表情。”
“穿帥一點,永遠光彩照人地出現。即使被當做一個臭美的花瓶,也勝過當人群中的陪襯品。”
……
程亦川莫名其妙聽瞭一堆奇奇怪怪的話,一臉震驚地打斷母親:“媽,你這是在說什麼啊?”
“教你怎麼追女生啊。”莫雪芙理直氣壯。
“我,我追誰啊!”
莫雪芙笑瞇瞇,一臉“你就別裝瞭”,伸手摸摸他的頭,被他躲開也不生氣,隻感嘆一句:“我們小川長大瞭,也有喜歡的人瞭。”
程亦川刷的一下紅瞭臉,來不及辯駁,就聽見從母親口中說出的“宋詩意”三個字。
他漲紅瞭臉,不願與父母討論這種問題,隻連聲阻止:“停停停,別說瞭!”
直到快要過安檢時,他才忍不住多問一句:“她比我大,你們沒意見?”
程翰平靜地說:“就你小子這種咋咋呼呼的性子,就得要比你穩重比你成熟的,才有本事收拾你。”
莫雪芙就比較風花雪月一點瞭,滿眼亮晶晶的,說:“愛情是沒有界限的,國籍、年齡、性別……沒什麼能阻止相愛的人。”
程亦川:“……”
揮揮手,扭頭走瞭。
這夫妻倆不愧是藝術傢,有異於常人。
可他都快過安檢瞭,又回頭看看在大廳裡笑咪咪沖他揮手的父母,夫妻倆手拉手站在一起。過去他總笑話他們,說中年夫妻恩愛起來,肉麻得雞皮疙瘩掉一地。然而此刻再看見他們,腦子裡霎時間浮現出的畫面卻是他和宋詩意的臉。
如果有朝一日,他們也……
程亦川越想臉越燙,紅得跟猴屁股似的。
過安檢時,地勤人員沒忍住一直盯他看,幾個年輕女性湊在一處偷笑。
“He’ssocute.”
程亦川紅臉轉黑臉,惱羞成怒瞪她們一眼,扭頭走瞭。
他在上飛機後給宋詩意發信息,說:“我走瞭。”
原本沒指望她立刻回信息的,畢竟她白天都在訓練,手機一般放在更衣室裡。可不過半分鐘時間,他很快收到她的回復。
“一路平安。”
言簡意賅,沒有任何旖旎的意味。可程亦川低頭看著手機屏幕,看著看著就笑成瞭一朵花。
他翹著二郎腿,眉開眼笑故意問她:“沒在訓練?”
那頭的人仿佛看穿瞭他的得意,再也不回信息瞭。
沒事,他懂她的矜持。程亦川同學沾沾自喜地打開飛行模式,歡快的心情絲毫沒有被影響。
歸隊的第一天,全隊在訓練館集合,話不多說,先排隊一個個上秤。
各個教練帶著自己的人量體重,而孫健平則面無表情背著手站在一旁,淡淡地說:“用不著保密,上一個,自報姓名,是哪個隊的,然後把體重念給大傢聽聽。”
率先站上秤的是技巧隊的,粗聲粗氣報瞭名字,定睛一看秤上的數字,咳嗽兩聲,自覺放低瞭音量。
孫健平微微笑著看過去:“大點聲。”
男生漲紅瞭臉,放大聲音念出瞭體重秤上的數字。大傢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等到人人都量過一遍後,孫健平才做出總結:“看來大傢夥春節過得挺好,個個都攢瞭一身膘,油水充足得很啊。一會兒我讓教練們磨刀去,養瞭一整個年關,確實是養肥待宰瞭。”
一片哄笑聲。
孫健平臉一板,恨鐵不成鋼:“笑,還有臉笑。運動員要控制體重,沒點自制力,你們一個個上賽場比什麼?比速度,比技巧,還是比誰膀大腰圓啊?”
運動員們都還年輕,一整個假期過得一個比一個瀟灑,入隊第一天又一次回歸這久違的挨訓模式,個個都聳拉著腦袋,明白地獄模式又將開啟。
但總教練兇歸兇,眾人心裡也明白,這隻是一個讓大傢迅速恢復狀態的前奏。孫健平理所當然是那個拉開序幕的人。
魏光嚴胖瞭一點,臉上的肉多瞭些,晚上回宿舍時還在問程亦川:“怎麼人人都胖瞭,你還保持得這麼好啊?”
“我大半個假期都待在冰島的運動員康復中心啊。”
“做康復訓練的又不是你,跟你不長胖有啥關系?”
“宋詩意做康復訓練,我就在田徑場跟運動員一起練啊。嘿,你別說,我覺得我在田徑方面還挺有天賦,當初沒去練跨欄真是可惜瞭。”
“怎麼,你想表達什麼?”魏光嚴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嗤笑,“你想說要是你去跨欄瞭,就沒劉翔什麼事兒瞭?”
“也不能說沒他什麼事兒吧,畢竟人傢是有實力的人,多多少少也能拿個亞軍吧。”
“……”
兩個多月不見,欠扁的人還是那麼欠扁,幾句話就讓人想把他摁在地上摩擦。
程亦川側頭看他:“你呢,一個假期都養膘去瞭,我看你說不定明天一去雪場,就要被我碾壓瞭。”
男子速降隊,年前依然維持現狀,魏光嚴第一,程亦川第二。
魏光嚴一聽,拍案而起:“說什麼呢你!要點臉成嗎?老子會輸給你?驚天大笑話!”
“不服就比一比啊,年前還說要比呢,結果給忘瞭。”
“比就比,誰怕誰?”
“行,那賭註還是年前說的那樣,誰輸瞭就送對方一件大禮?”
“沒問題。”
兩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當天晚上,程亦川去田徑場撒丫子跑瞭一圈,魏光嚴見狀也跟瞭上去,誰也不服誰,誰也別想偷偷練。
袁華和丁俊亞從辦公樓加完班出來,經過田徑場,就看見倆傻犢子在操場上狂奔。沒人甘於落後,於是你加速一陣,壓我一頭,我又飛快地加速一陣,強行趕超。
最後,兩人累得氣喘籲籲,啪的一聲倒地上瞭。
魏光嚴叫嚷:“你看,老子就是肥瞭幾斤,也不比你差勁!”
程亦川嗤笑:“說得就跟明天咱倆比賽跑似的。跑得快頂什麼用?”
操場外,袁華失笑:“就他倆精神好,這是今天被孫教刺激瞭,在減肥呢?”
年後返隊,大傢都在宿舍熱鬧,帶瞭不少土特產,又或是忙著收拾屋子。偌大的操場空空如也,就程亦川和魏光嚴在這兒瞎鬧騰。
丁俊亞的目光落在躺地上的少年身上,微微一頓。
他唇角微揚,說:“程亦川可沒胖。”
那麼多人裡,就他保持得最好,一眼就能看出競技狀態,假期該是每天練著的,並且時間不算短。
袁華點頭:“看樣子,魏光嚴再不突破瓶頸,怕是要哭鼻子嘍。”
丁俊亞笑瞭笑:“一直當領頭羊也不見得是好事,多一個有力競爭者,說不定還能幫到他。”
兩人聊著天走遠瞭。
操場上卻有人一骨碌爬起來,虎視眈眈地盯著遠去的背影。
魏光嚴問:“看啥呢?”
目光隨著程亦川的視線飄過去,“那不是袁教練和丁教練嗎?”
程亦川瞇眼回頭,理瞭理頭發,問他:“問你個問題,我和丁俊亞,誰比較帥?”
這個問題把魏光嚴難住瞭。
“誰比較帥?我想想啊,他是那種硬朗性,硬漢的帥。你這種——”魏光嚴上下打量他片刻,下瞭定論,“奶油小生吧,小白臉的帥。”
“……”
小白臉,呵呵。
程亦川面無表情拔腿就走。
魏光嚴趕緊追上去:“哎哎,還不準人實話實說瞭?你上哪兒去啊?”
回宿舍。程亦川咬牙,狠狠地想。等他一回去,先把一早給魏光嚴準備好的“大禮”給毀瞭。
虧他絞盡腦汁想著該如何送一套滑雪裝備給他,最終想出這麼一招,在賽場上輸給他,然後順理成章把禮物送出。
天底下還有比他更善良的人嗎?輸瞭比賽還送禮!
沒有瞭。
夜裡,程亦川把明天要和魏光嚴比賽的事告訴瞭宋詩意。其實比賽隻是個借口,但有借口找她說兩句話,總歸是美滋滋的。
宋詩意問他:“有信心贏嗎?”
他大言不慚:“沒有。”
宋詩意笑瞭,說:“這可不像我認識的程亦川。”
“你認識的程亦川是什麼樣?”某些人蹬鼻子上臉,飛快地借題發揮,“陽光帥氣,英俊迷人,才華橫溢,心地善良?”
那頭沉默片刻,給瞭他一記重擊:“是不要臉。”
程亦川:“……”
沉不住氣的程金主,很快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告訴宋詩意。他還沾沾自喜地說:“知道我為什麼裝備換得這麼勤嗎?用上最好最新的裝備就等於贏在起跑線上,心理都會比別人先自信幾分。”
而魏光嚴自幼傢境不好,讀書不行,早年還練過其他項目,都因天賦不足沒有走長遠。其實平日裡也能看出,他雖大大咧咧,但心思很敏感,一直就不是個自信心充足的人。
運動員最忌缺乏自信,尤其是遭遇瓶頸期,一旦一蹶不振,就很容易突破不出來。
程亦川在黑夜裡死皮賴臉和宋詩意聊天,生拉硬拽著把和她半毛錢關系沒有的話題講得天花亂墜。
其實隻是想多說兩句。
說什麼都不要緊,因她不允許他放肆,所以他便東拉西扯。
睡覺時間到,同為運動員的兩人很快結束對話,幹脆利落進入睡眠。
她在冰島的寒夜裡望著天花板,心想,其實他說的沒錯,她認識的程亦川一直是個心地善良的傻小子,哪怕他和魏光嚴有競爭關系,但隻要被他當做朋友,兩肋插刀也在所不辭。
而程亦川聽見對床的人嗤笑他:“又當狗瞭啊,程亦川?”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淡定地張嘴,“汪汪”兩聲。
魏光嚴瞠目結舌:“Excuseme????”
“行瞭,叫也叫完瞭,睡你的大頭覺吧。”程亦川翻瞭個身,鎮定從容地閉上瞭眼。
笑話,談戀愛誰還要臉啊?
要是她肯跟他在一起,當狗算什麼?他連狗腿子都能當得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