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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蜘蛛坐在網中央

高昌國的大臣們出瞭大殿,各自散去。麴德勇經過麴仁恕身邊,得意揚揚地瞥瞭他一眼。

麴仁恕誠懇地道:“二弟,你我之間這些年有不少誤會,今晚能否到大哥傢中一敘?我和你嫂子親自做些羹湯,咱們兄弟好好聊聊。”

麴德勇冷笑:“大哥,今晚小弟還有要事安排,就不奉陪瞭。”

麴仁恕深深地望著他,臉上露出一絲悲哀,嘆息著離去。麴德勇望著大哥的背影,心中快意無比,簡直想開懷大笑。

這時,隻見朱貴垂頭走瞭過來,麴德勇忍著笑跟他打招呼:“伴伴,這是要去哪裡呀?”

朱貴哭喪著臉:“法師失蹤,老奴也在場,這……這待會兒還不知道該怎麼跟陛下交代,他心情正不好。老奴……唉……”

麴德勇忍著笑,也陪著他嘆氣:“是啊!我身為人子,卻幫不上父王的忙,實在羞慚。這次竟然連大將軍的軍權都給拿下瞭,看來父王真的暴怒瞭,若是氣壞瞭身子,這可怎生是好?”

朱貴看瞭他一眼,搖頭:“大將軍的軍權倒沒什麼,畢竟是大將軍把人給弄丟的,陛下若是不責罰他,如何堵眾人之口。以陛下對大將軍的寵信,過得三兩天,也就給他恢復瞭。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到玄奘法師,否則陛下不但愧對法師,更難以跟大唐皇帝交代啊!”

麴德勇目光一閃,默默點頭,似乎一瞬間,心情又沉重起來。

麴仁恕的心情更加沉重,簡直是步履蹣跚地走出瞭內廷。

他的住處也在王宮之內,他心神不寧地正打算回自己住處,這時身後甲胄聲響,張雄疾步追瞭過來:“世子殿下!”

麴仁恕一見張雄,頓時嚇瞭一跳,擔心地朝四處看瞭看,後退兩步,拉開距離拱手客套:“大將軍!”

張雄苦笑,低聲道:“世子殿下,這都什麼當口瞭,咱們的關系已經人盡皆知,您還要避嫌麼?”

麴仁恕頓時尷尬起來,又偷偷看瞭看左右,帶著張雄到一處僻靜的地方,才低聲道:“大將軍,今日二弟當眾發難,你怎麼判斷?”

“他等不及瞭。”張雄嘆瞭口氣,“二王子從不認為自己是漢人,與您格格不入。原本,陛下心思未明朗,他也不急。隻是這玄奘法師一來,看陛下的禮遇,已經有七八成的心思要投奔大唐,如此一來,以漢傢的制度,您這個長子是誰都動不瞭的。他必須猝然發難,把您扳倒。”

“是啊!”麴仁恕極為鬱悶,嘆息道,“兄弟手足,如何便成瞭這生死仇敵呢?”

“世子!”張雄沉聲道,“不是臣怪您,在大殿中,二王子擺明是要奪瞭我的軍權,您為何不阻止?”

“我能阻止嗎?”麴仁恕苦笑,“父王多疑,又不賞識我。二弟說你和我聯手要廢黜他,直接擊中瞭他最敏感之處。我要是再多說話,局面恐怕更不可收拾。”

張雄默然,半晌才嘆氣:“是啊,正因為如此,我才不得不請辭。此前,我是左衛大將軍,掌握王城駐軍,二王子是右衛大將軍,掌握王宮近衛。沒有瞭這種制衡,真不知二王子會做出什麼事!”

麴仁恕也嘆氣道:“沒辦法,誰讓玄奘法師在咱們手中失蹤呢?唉,被一陣風吹走,這話……也怪不得父王不信。幸好我將目標引向瞭大衛王瓶,讓父王先去懷疑三弟吧!不過大將軍,咱們必須找出法師才行,否則……”

張雄默然點頭,沉吟片刻道:“世子,臣分析,玄奘法師隻有兩種可能:要麼落在二王子手裡;要麼落在三王子手裡!二王子有動機,可以通過擄走法師,狠狠打擊咱們,但他沒有這個能力!他如何能讓法師在我眼皮底下失蹤,實在令人費解!三王子呢,有這個能力,大衛王瓶當然能讓法師失蹤,可他為何要這麼做呢?”

“據說玄奘法師去交河城,就是為瞭破解大衛王瓶的秘密啊!”麴仁恕疑惑,“三弟讓他消失,自然為瞭保護自己的秘密。”

“哼!”張雄冷笑,“如果大衛王瓶確實是妖物,又有什麼秘密可言?如果它有秘密,那便不是妖物,又如何能讓大活人憑空消失?”

麴仁恕不禁啞然,半晌才道:“那請教大將軍,事已至此,該怎麼辦才是?”

“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張雄森然道。

麴仁恕駭得面無人色:“你是說……對付父王?不不不……”

“世子……”張雄也被他嚇瞭一跳,急忙解釋,“當然不是對付陛下,正如您所言,君父如天,咱們這麼做,大唐怎麼可能支持您?我是說,學那大唐皇帝陛下的玄武門兵變!”

“這……”麴仁恕滿頭大汗,“不行!不行!二弟沒有反意,我若對付他,豈非落人口實?不行,不行。《史記?五帝本紀》曰:使佈五教於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內平外成。如今二弟惡行不顯,我怎能不教而誅?”

張雄氣急,苦口婆心地勸:“世子,您怎麼如此迂腐?等您教的時候,一切都晚啦!”

麴仁恕還是搖頭:“《左傳》中有‘鄭伯克段於*’,共叔段惡行累累,群臣不滿,鄭伯殺之,仍舊被後人批評,我這樣做,豈不是……”

張雄爭辯:“那不同!世子,鄭伯之惡,是因為他故意縱容共叔段的野心!”

麴仁恕極為失望,認真地盯著張雄:“大將軍,我希望二弟謀反,也知道他必定謀反。但是,在他謀反前,我絕不殺他!”他躬身拜倒,“請大將軍仔細謀劃,但求在他謀反前,大將軍能保我一命!”

張雄一時氣結,好半晌才道:“世子,兵兇戰危,間不容發,更容不得兄弟親情。臣雖然願意為世子赴死,可咱們白白把先機讓給麴德勇,能不能活下來,那就隻能聽天由命瞭。”

“《尚書》雲,有夏多罪,天命殛之。”麴仁恕卻頗為自信,“我行仁恕之道,天命必然在我。”

張雄焦灼不已,望著麴仁恕,卻是一臉無奈。

阿術隨龍霜月支回到麴智盛居住的宮殿,已經入夜。寒夜四合,萬籟俱寂。

此時阿術已經完全明白瞭龍霜月支的計劃,對這個美麗多變的公主禁不住又驚又怖,簡直有些懼怕瞭。區區一個女子,竟然借著麴智盛對大衛王瓶許願的機會,假裝被迷惑,滯留敵國宮中,引發瞭三國聯軍壓境,直接促成高昌國內外交困之局。非但如此,她甚至將玄奘也當作瞭籌碼,以一場離奇的失蹤案,給早已虎視眈眈的麴德勇送去口實,引發出一場高昌內亂。這一連串的謀劃,精密、毒辣,處處匪夷所思卻縝密無比。哪怕你對她的計劃瞭如指掌,卻仍找不到破解之策。

阿術深知,這場奪嗣之爭,可大可小,小者兄弟鬩墻,再來一場玄武門兵變,大者毀城滅國,從此高昌消失於大漠之中。但以龍霜月支的智慧,隻怕後者居多。對阿術而言,高昌國的生滅他並不在意,可他不能容忍玄奘成為其中的殉葬品。短短數日的相處,他與玄奘間早已滋生出一種相濡以沫的親情,在他的心目中,雖然將玄奘稱為師父,可事實上早已是如父如兄,眷戀難舍。

就在阿術沉思之時,兩人走進瞭大殿,還沒進門,就聽見麴智盛正在憤怒地大聲叫嚷:“你們不知道?公主這麼大的活人,在你們眼皮子底下沒瞭,竟然沒人看見?”

大殿裡鴉雀無聲。

“找!”麴智盛怒道,“馬上找,給我找回來!這王宮中所有人對霜月支都心存敵意,若是她有個好歹,你們……你們統統都要受到懲罰!”

聽著麴智盛對自己的關切之語,龍霜月支卻朝阿術撇撇嘴,露出譏諷的神色:“這個蠢豬,怎麼睡醒瞭?”

說著,她推門走瞭進去。

大殿裡跪瞭一地的太監宮女,低垂著頭,誰也不敢作聲。大冷的天兒,麴智盛身穿單衣,還光著腳,正跳腳怒罵。聽見門響,麴智盛一回頭,看見龍霜月支,臉上的怒氣頓時煙消雲散,喜滋滋地跑瞭過來:“霜月支,你回來啦?你到底哪兒去瞭,讓我好擔心。”

龍霜月支嫣然一笑,阿術駭然發現,她剛進門,臉上的神情就一變,方才冷靜深沉、睥睨天下的女智者瞬間化作瞭一個溫柔可人、陷入癡戀的小女人。

“三郎,阿術回來瞭。”龍霜月支指瞭指阿術,“玄奘法師不是失蹤瞭麼,阿術心情不好,我陪他去散散心。對麼,阿術?”

她含笑望著阿術,阿術隻好忍著氣,氣呼呼地點頭。

龍霜月支摸摸他的腦袋:“你看,這孩子現在還氣著呢。”

“哦。”麴智盛恍然大悟,同情不已,“阿術,你也莫要擔心,法師吉人天相,一定會找到的。”

阿術悻悻地看瞭龍霜月支一眼:“我可沒指望師父能平安歸來。”

麴智盛嚇瞭一跳:“怎麼?法師難道——”

“眼下還沒有。”阿術冷冷地道,“隻是聽公主的意思,法師這回是兇多吉少瞭。”

麴智盛有些吃驚:“阿術,霜月支說什麼瞭?”

龍霜月支的眼睛瞇瞭起來,笑吟吟的:“是呀,阿術,我說什麼瞭呢?”

阿術頓時打瞭個寒戰,幹笑一聲:“公主當然沒說什麼,可是三王子,據說外面大傢都懷疑是你害瞭法師。”

“我?”麴智盛瞠目結舌,“胡說,法師是我最崇敬的人,我怎麼會害瞭法師?”

“那你說說,”阿術嘴裡對麴智盛說著,眼睛卻瞄著龍霜月支,“法師好端端的大活人,怎麼會突然在平地上消失呢?這種詭異的事,除瞭你的大衛王瓶,還有誰做得到?方才我在內廷時,也聽大王子說過,隻有大衛王瓶才能讓法師平地消失。”

“這……我……我沒有啊!大哥為何要這麼誣陷我?”麴智盛急瞭,幾乎要哭出來,“我方才在睡覺,大衛王瓶好端端地放在這裡,誰也沒碰它。霜月支,你是知道我的,你幫我作證。”

“她如何幫你作證?”阿術反唇相譏,“法師曾經說過,大衛王瓶是人謀,他去交河城便是為瞭調查真相,你心中害怕,自然會害他!”

“大衛王瓶是人謀?”麴智盛愣住瞭,半晌才搔搔腦袋,“如此神異的東西,怎麼可能是人謀?唉,法師怎麼相信這麼荒誕的話!”

阿術冷笑:“那好,你現在便許願,讓法師出現在我面前!”

“不行!不行!”麴智盛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願望隻有三個,許一樁少一樁。所有的願望,我都要用在霜月支的身上。”

“你這樣不覺得太自私瞭嗎?”阿術怒道。

“你不懂。”麴智盛一臉柔情地望著龍霜月支,“我們的愛情,這個世上沒有人支持,所有人都盼望她離去,但是我不允許!”臉上忽然就現出瘋狂,眼睛裡也燃燒出火焰,“我決不允許!無論是誰反對,這天,這地,哪怕這天上諸佛,我都要和霜月支在一起!可是……阿術,我在這個世上太弱小瞭,無力掙紮,無力自保,隻有王瓶能帶給我夢想。你明白嗎?刀鋒與壓迫遠未到來,我們還有漫長的路要走,所以我不能把心願用在法師的身上,哪怕他是我崇敬的人。”

龍霜月支眼睛亮晶晶的,溫柔地握著他的手。麴智盛忽然伏在她懷裡失聲痛哭:“霜月支……霜月支……愛你,為何便這麼難!”

龍霜月支溫柔地撫摸著他:“那是因為我們前世的罪孽,今生才備嘗艱辛。所幸佛祖慈悲,讓你我還能相聚。”

阿術聽著這話,幾乎想吐,這位公主演戲的功力實在是登峰造極,明明心裡對麴智盛厭惡到瞭極點,但說出的情話偏生讓人深受感動。

阿術冷笑:“三王子,你若真的無辜,那就幫我將師父找出來。”

“如何找他?”麴智盛精神一振,擦瞭擦眼淚,“阿術,隻要能找到法師,不管千難萬難我都會幫你。”

“我當然有辦法。”阿術不懷好意地盯著龍霜月支,正要說話,龍霜月支卻搶先道:“三郎,法師失蹤一事,恐怕內情復雜。陛下已經發動人手尋找瞭,咱們不如就在這佛堂內為法師祈禱,祈求神佛眷佑!”

“說得好聽。”阿術冷笑,“三王子,虧你還說法師是你崇敬的人,別人都在辛辛苦苦救助法師,你卻與公主在溫柔鄉裡龜縮不出。”

“阿術!”麴智盛正色道,“我對玄奘法師的崇敬日月可鑒。我與霜月支的愛情遭到所有人的反對,唯一護佑我們的,便是這天上的神佛。我絕不會看著法師在我高昌出事,引起神佛降罪。便是為瞭霜月支的福祉,我也會不計艱險,救助法師。隻要你告訴我法師在哪裡,或者是誰害瞭他,我必定去救他。”

“好啦!”龍霜月支臉色有些冰冷,不耐煩地揮瞭揮手,“三郎,阿術若是知道法師在哪裡,他早就去瞭。眼下天色已晚,咱們還是早些去休息吧。”

阿術頓時不敢再說。

“好好好,”麴智盛急忙道,朝著阿術抱歉地一點頭,“阿術,我先回去瞭。你知道法師在哪裡,就來告訴我吧!”

阿術沒有說話。

龍霜月支招瞭招手:“來人。大殿旁邊還有個屋子,就讓阿術在那裡休息吧!好生照顧,隻是別讓他出去亂跑。小孩子傢的,萬一迷瞭路怎麼辦?”

阿術知道她是想囚禁自己,氣不打一處來。但麴智盛卻很高興:“霜月支,還是你想得周到。”

龍霜月支嘲弄地朝阿術笑瞭笑,與麴智盛手挽著手,回去休息瞭。隨即就有龍霜月支的貼身宮女過來,帶著阿術去瞭旁邊的屋子。

這間房子是供下人所居,有床有榻,宮女將阿術推進去之後,還端來瞭清水食物,點上瞭油燈,然後將門一鎖,就不再理會他瞭。

阿術煩惱無比,卻絲毫沒有辦法。在龍霜月支的面前,他有一種強烈的挫敗感,明知她的計謀,偏偏束手無策,縱然阿術小小年紀,想起來,也有一種被耳光打在臉上的羞辱感。他也知道,龍霜月支唯一的破綻就是麴智盛,隻要麴智盛不再相信她,將她趕出王宮,她整個陰謀就無法實施。原本阿術的想法,是想將麴智盛騙出王宮,私下勸說。然而他絕望瞭,便是用腳底板想,也知道這無異於癡人說夢,瞧麴智盛的樣子,哪怕龍霜月支讓他殺瞭自己老爹謀反,他都幹得出來。

夜已經深瞭。大殿內萬籟俱寂,聽不到一絲聲響,阿術坐在榻上,凝視著孤燈,想起自己的傢鄉,和那個從小到大並未見過幾面的父親,禁不住淚水奔流。

不知過瞭多久,阿術迷迷糊糊地睡著瞭。朦朧中,他忽然聽到低低的敲門聲,似乎還有人在喊:“阿術……阿術……”

阿術一骨碌爬起身,脫口道:“師父!”

門輕輕地開瞭,此時油燈已滅,隻看見一條人影站在床榻前,那人笑道:“阿術,我可不是你師父。”

阿術一怔,隻覺這聲音無比熟悉,細細一想,不禁愣瞭:“朱總管?”

這人竟然是王宮總管,朱貴!

朱貴拿出火折子,點亮瞭油燈,一張遍佈皺紋的悲苦面孔出現在瞭阿術面前。他沉默地看著阿術,似乎躊躇不定。

阿術不知他的來意,也沉默地望著他。

“阿術,”朱貴忽然道,“若是我知道法師的下落,你敢不敢去將他救出來?”

阿術大吃一驚:“你知道師父的下落?他在哪兒?”

朱貴卻不答,淡淡地道:“稍等片刻,你還需要有一人陪伴。”

阿術有些納悶,心急如焚,卻隻好等著。過瞭不多久,就聽見大殿裡傳來腳步聲和一陣呵欠聲,一人慢騰騰地走瞭進來。卻是麴智盛。

麴智盛似乎是在睡夢中被朱貴叫醒,一臉倦容,見朱貴和阿術都在,愣瞭一下,稍微有些清醒瞭:“伴伴,都這麼晚瞭,為何把我吵醒,還不讓霜月支知道?”

“三王子,”朱貴賠著笑臉,“事情有些緊急,又有些冒險,因此不敢驚動公主。”

麴智盛愣瞭愣:“伴伴,到底出瞭什麼事?”

朱貴低眉垂眼:“老奴打探出瞭法師的下落。”

此言一出,麴智盛大吃一驚,頓時睡意全無,抓著他的胳膊,問道:“法師在哪裡?”

朱貴卻不說,望著阿術道:“阿術,當日法師失蹤,你是親眼看見的。你覺得他應該在哪裡?”

“我怎麼知道。”阿術悻悻的,“我和張雄正在追蹤,忽然一陣風吹來,沙塵撲面,法師、那女子便消失瞭。難道是被風卷上天瞭麼?”

朱貴笑瞭:“風沙會不會把一個人卷上天,老奴不知,但若不是上瞭天,那便是入瞭地。”

阿術不解:“法師怎麼會入地?那地方土地平曠,都是沙磧,又沒有地穴——”

“為何沒有地穴?”朱貴翻著眼睛問,“那個區域不但可能有地穴,甚至還會有隧道!你可知道我高昌國的飲水從何處來?”

此事阿術倒聽麴文泰講過,當即道:“是從新興谷引來的天山之水。”

“不錯。”朱貴點頭,“從新興谷引來的水渠有一道是主渠,名為滿水渠,這條水渠由南向北貫穿全城,是地上的明渠。但老奴在宮中聽說,其實從新興谷還有一條井渠通向城中。高昌人都以為王城周圍這東十七,西十六,南北各九的水渠系統都是來自滿水渠的水,其實不然,和滿水渠並行,還有一道地下井渠!”

麴智盛愕然:“我怎麼從未聽過?”

“老奴也是十幾年前隨陛下平叛,攻打王城的時候才偶爾聽見。”朱貴低聲道,“大漠中最缺什麼?當然是水!倘若有敵軍圍城,截斷滿水渠,城中吃水怎麼辦?幾百年前的闞氏王朝,曾秘密修建井渠,從地下直通王城,和東十七,西十六,南北各九的水渠系統合二為一,隻是以滿水渠作為明面上的幌子。這條井渠可以說是高昌國最大的機密,因此老奴也不得與聞。井渠在修建時,每隔一段必須鑿一條豎井直通地面,這條井渠既然是機密,那麼這些豎井也必定設計巧妙,尋常不易被人發現。”

麴智盛已經明白瞭,眸子裡閃耀著光彩:“伴伴,你的意思是說,倘若有人故意把玄奘法師引到豎井邊,突然打開機關讓他直墜下去……”

“三王子英明。”朱貴點頭,“恐怕這就是法師平地消失的真相!”

麴智盛和阿術也紛紛點頭,阿術急道:“既然如此,咱們趕緊去救師父呀!從師父失蹤到現在,已經四五個時辰瞭。”

朱貴苦笑:“阿術,不是我不願救法師。你便是找到瞭法師墜落的豎井,恐怕也找不到他。高昌城內外的井渠縱橫交錯,走不到百步,就會碰上交叉的支渠,立刻就會迷失在地下的井渠迷宮之中。”

“那怎麼辦?”麴智盛也急瞭。

朱貴笑瞭笑:“老奴今夜來,就是想問問三王子肯不肯冒險。若是您願意去,老奴就到戶部弄來水系圖,雖然上面不會記載那條隱秘的井渠,但其他都有,根據井渠的分佈,就能找到玄奘法師所在的方位。”

麴智盛興沖沖的:“伴伴,隻要能找回玄奘法師,區區冒險算得瞭什麼?我這就去叫醒霜月支,一起過去。”

“不可!”朱貴和阿術一起叫道。

麴智盛驚訝:“為何不可?”

阿術有些不知該如何解釋,朱貴笑道:“三王子,這件事必須瞞著公主。法師既然是被人擄走,這井渠之中必定危機重重,您舍得讓公主陪您去冒險麼?”

“這倒是。”麴智盛頻頻點頭,“那就不告訴她瞭。”

阿術奇怪地看瞭朱貴一眼,難道這老太監竟然也知道龍霜月支的陰謀?

“朱總管,”阿術忍不住道,“你既然知道此事冒險,為何還讓三王子去?你直接告訴陛下,讓他派大將軍去不就行瞭麼?”

老太監笑瞇瞇的:“阿術,三王子去救法師,圖的是什麼?”

阿術看瞭麴智盛一眼,茫然搖頭。

“圖的是心安。”老太監憐惜地望著麴智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瞭法師一命,天上的菩薩必然會庇佑我們三王子,賜福他與公主白頭偕老。因此老奴才讓三王子親自去冒這個險。”

“沒錯,沒錯。”麴智盛興奮不已,“隻要救出法師,菩薩一定會保佑我和霜月支的。”

阿術一臉不信,這理由也太荒誕瞭。但此時此刻,他也不願多問,徑直道:“朱總管,此時夜深,城門已關,我們如何出城?”

“城外有井渠,城內豈能沒有?”朱貴似乎將一切都已考慮清楚,“這王宮的地下便有井渠通往城外,隻是有鐵柵欄封著。老奴已派人將鐵柵欄鋸斷,此時正在入口處接應,你們下瞭井渠,自然有人帶你們出城。”

阿術默默地盯著朱貴,這老太監,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但此時容不得多想,他當即與麴智盛前往入口處。朱貴送他們到大殿,卻站著不動。

“伴伴,你不去麼?”麴智盛問。

“老奴乃是王宮總管,如何敢擅自離開?一旦天亮後陛下尋找,老奴若是不在,可就是大麻煩瞭。”朱貴永遠是一臉恭謹的笑容,“再說瞭,老奴還要等天亮後去一趟戶部,弄來水系圖。三王子,您趕緊去吧!”

這個理由倒很是充分,阿術沒再多想,與麴智盛急匆匆離去。

朱貴站在大殿門口,含笑望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宮墻之內,忽然悠悠地嘆氣:“公主,老奴得罪瞭。”

“朱貴!”大殿裡響起一聲厲叱,龍霜月支穿著睡袍,從大殿的暗影處轉出來,一臉寒氣,“你究竟什麼意思?為何要讓麴智盛去救玄奘?”

朱貴恭謹地道:“自然是為瞭給公主祈福。”

“啪!”

龍霜月支怒不可遏,一耳光打在朱貴的臉上:“朱貴,你找死!”

這一掌很重,朱貴被打得一個趔趄,嘴角淌出血來。但他神色依然平靜,擦瞭擦血漬:“公主,對老奴來說,三王子便是這世上的一切。老奴所要做的,是讓三王子高興。他高興去救玄奘,老奴自然要滿足他的心願。”

“他會死的!”龍霜月支憤怒不已,“那地下井渠什麼狀況,難道你不清楚嗎?你這是將他置於險地!”

朱貴露出譏諷的笑容:“難道公主果真愛上瞭三王子麼?否則他的死活與您何幹?”

“你……”龍霜月支羞怒交加,呸瞭一聲,“我愛上這個蠢貨?除非我比他還蠢!”

朱貴卻露出笑意:“在老奴看來,三王子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世上大多數人都比他蠢。”

“莫要饒舌。”龍霜月支森然道,“你以為我不明白你的心思?哼,你是見麴智盛被我控制,想讓他從我掌中脫離。朱伴伴,但你要明白,這世上最強大的控制力是什麼?不是囚禁,不是威逼,而是愛情!如今,你傢三王子便是我愛情的奴隸,哪怕你讓他暫時離開我,我仍然隨時可以讓他活著,或者死去!”

“老奴知道。”朱貴低聲道。

“滾!”龍霜月支叫道。

“老奴告退。”朱貴平靜地轉身離去。

龍霜月支獨自一人站在黑暗的大殿中,默默地發呆,過瞭片刻,忽然低聲道:“來人。”

黑暗中有人影無聲無息地來到她面前,龍霜月支吩咐道:“去告訴那人,千萬莫要傷瞭麴智盛的性命,否則便是與我為敵!哼,這蠢貨,暫時還死不得。”

“是。”那人影又無聲無息地離去。

城北沙磧,綠洲邊緣。

明月透亮,清晰得可以看見一塊塊的瘢痕,星空低垂,似乎伸手可及。荒原上的寒潮似乎凝滯,皮袍一般裹在人的身上。麴智盛和阿術一人拿著一把鐵鍬,在地上尋找著豎井的入口。

於是,一個王子,一個小孩,就幹起瞭苦力活。

這片沙磧很大,玄奘失蹤的準確位置已經難以追尋,兩人隻好一片片地尋找,把地面挖得到處是坑,也沒有發現豎井口。阿術累得一屁股坐在瞭地上,嘟囔道:“必須換個法子。若是這般好尋,昨天一百人的騎兵,早把人找出來瞭。”

麴智盛也累壞瞭,他錦衣玉食,何曾幹過體力活?揮著鐵鍬幹瞭一炷香工夫,手就磨出瞭水泡。

聽瞭阿術的話,麴智盛趁機扔下鐵鍬,想瞭想,道:“咱們還是在地面上劃出橫格,按區域一塊塊尋找。每走一格,就以鐵鍬猛砸地面。既然有豎井,哪怕上面的封土再厚,砸起來也會發出空洞聲。騎兵們尋找的時候,馬蹄聲凌亂,可能聽不出來,但此時夜深人靜,想必聲音會更清晰。”

阿術大喜:“這個法子不錯。三王子,你看我還是個小孩,這鐵鍬比我身子還要高,我力氣也小,砸在地上沒力度。咱們這裡隻有你是堂堂男子漢,偉岸高大,還是你親自來砸吧!”

麴智盛啞然,但又知道阿術說的是實情,隻好揮舞鐵鍬,開始幹活。

二人往復行走,加起來足足走瞭四五裡,鐵鍬揮舞瞭幾百下,麴智盛終於累癱瞭,鐵鍬一扔,砰的一聲,一屁股坐倒,汗流浹背:“不行,我真的不行瞭……胳膊幾乎要斷掉……”

“別動——”阿術忽然驚叫,仔細聽聽,“再砸一下,朝著這地方。”

麴智盛一怔,勉強爬起來,朝著方才的位置又砸瞭一下,果然,那聲音與其他地方都不同,發出沉悶的回聲。

“噓——”阿術蹲下,輕輕撥開周圍的沙土,拿出一把小鏟子不停地挖,大約一尺多深後,咯的一聲,小鏟子碰上堅硬的巖石。二人心中一顫,都蹲瞭下去,一起開始挖,過瞭片刻,順著堅硬的巖石清理出一個圓形區域,像是一個井蓋。

“是這裡瞭!”麴智盛興奮不已,敲瞭敲井蓋,果然發出空洞之聲。

阿術低聲道:“那女子既然是帶著法師從這裡下去的,井蓋上有一尺多厚的沙土,那它必定不是陷落,而是先陷落,然後側滑,隻有如此,等法師掉下去之後,井蓋升上來,才能與原來保持一般無二!”

麴智盛斜瞭他一眼:“看不出你小小年紀,頗懂機關之術啊!怪不得叫阿術!”

阿術尷尬一笑:“此術非彼術。阿術是我的漢文名字。”

“可是,”麴智盛皺眉,“這井渠口為何要做成機關的模樣?”

阿術道:“隻怕是軍事用途。若有大軍圍城,城內派出一支精銳,從這豎井口殺出來,豈非就到瞭敵軍的背後?即便用來逃跑,也不能被敵人覺察到這裡有暗渠的豎井。”

“沒錯!”麴智盛贊嘆不已,“你小小年紀,懂的可真多。來,咱們砸破井蓋,跳下去吧!”

阿術搖頭:“不行,底下井渠縱橫,咱們沒有圖紙,很容易迷失在暗渠中。天色已經亮瞭,等朱貴送來圖紙,咱們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