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猜得沒錯,玄奘果然迷失在瞭地下井渠之中!
從酒樓上掉下來之後,玄奘被摔得七葷八素,隨即就被那女子提上瞭馬背,還用繩索捆住他的手腳,將他橫搭在馬背上。這一路奔馳,顛得玄奘的肚腸幾乎要爆出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風起時,玄奘也是緊緊閉上瞭雙眼,卻感覺到,那女子提著他跳下瞭馬背,把他放直,讓他自己走路。沙塵中兩眼不敢睜開,玄奘隻好在那女子的推搡下前行。不料剛走瞭幾步,腳下一空,地面猛然下陷,連驚呼也來不及,立時便墜入黑暗的豎井。此時,他腳下還踩著地面,不料下墜一丈之後,那塊地面突然側滑,縮進瞭井壁,玄奘腳下無所憑依,呼地墜瞭下去。
這一墜,昏天暗地,仿佛沒有盡頭,玄奘還以為自己要直接墜入地獄之中,不料突然間耳畔水聲奔湧,身子撲通掉在瞭一個軟墊上。周圍水花四濺。玄奘驚奇不已,這時才睜開瞭眼睛,但四周漆黑一片,通過頂上豎井透進來的天光,依稀可以看到,自己居然躺在河中的羊皮舟上!這羊皮舟系在水中,被水流沖得四處亂晃。
正看著,忽然頭頂一暗,那女子卻也跳瞭進來,玄奘大吃一驚,急忙往旁邊躲閃,那女子撲通跌在瞭他身邊。隨後那女子在井壁上摸索瞭一下,摸到一條鎖鏈,使勁一拉,豎井的井蓋又無聲無息地合上,地下井渠內漆黑一片。
“女施主,為何劫持貧僧?”玄奘低聲問。
那女子不答,從羊皮舟裡摸出一支火把,用火折子點燃,插在羊皮舟的前面,火把的微光照出方圓幾尺的范圍。猛然間刀光一閃,那女子拔刀斬斷瞭系舟的繩索,小舟猛地一躥,在水流的推動下,呼地沖瞭出去,玄奘一跤跌倒,那女子卻巋然不動。
就在火把的照耀下,小舟有如脫韁的野馬,瘋狂地在暗渠中狂奔起來。忽高忽低,左沖右撞,兩個人給拋得東倒西歪,幾乎滾進水中。這舟若非是皮囊做成,早就散架瞭。
那女子專心操舟,黃金面具在火光下熠熠發光,整個人冷峻至極,對玄奘毫不搭理。
這地下河來自於天山,落差大,水勢急,羊皮舟卷在水流中,像一個葫蘆般半沉半浮,到處拋擲,時間長瞭,不是掉進河裡淹死就是被摔死。所幸過瞭一炷香時間,河水分岔,羊皮舟撞在瞭井壁上,速度才減緩下來。
玄奘驚魂甫定。四周漆黑一團,陰冷幽暗,隆隆的水聲回蕩在隧道內,帶給人窒息般的恐懼。玄奘口中默念般若心經,他大致猜到自己掉進瞭井渠,這井渠首先是從天山腳下引來一條主渠,到瞭灌溉區之後,開始分流,便會有通風豎井出現。
“法師,今番多有得罪,有什麼失禮之處,還請法師見諒。”到瞭河水緩和的地方,那女子顯然也松瞭口氣,忽然說道。聲音悅耳動聽,還帶著一絲沙啞。
玄奘苦笑:“阿彌陀佛,很多人都對貧僧說過這樣的話,可他們該怎麼幹還怎麼幹,女施主也不必客氣。”
女子沉默片刻:“聽法師的口氣,還是多有責怪吧?這次我為瞭心中大計,也是無可奈何。況且以法師的智慧,也應該猜到,我並不想殺你,否則也不會費時費力,把你劫持來。”
玄奘對此倒贊同,點頭:“是啊,要殺我實在是容易得很,在交河城中雖然有大將軍保護,但遠遠的一支利箭就能要瞭貧僧的命。你擊破酒樓,又利用這地下井渠,實在要麻煩得多。”
“法師是個明白人。”女子淡淡地道。
“貧僧是個糊塗人。”玄奘坦然道,“至今為止,也不明白你擄來貧僧,到底想幹什麼。”
女子沒有回答,沉默片刻,幽幽地道:“真是個好奇的和尚,身處險地,不問生死,倒問緣由。法師,你不怕死嗎?”
“貧僧當然怕死。”玄奘驚訝道,“貧僧怕修行未能圓滿而死,不能見如來。不過這漆黑暗渠,也是貧僧跋涉靈山之路,死能見佛。因而又不怕。”
“為瞭心中執念,拋棄生死。法師和我一樣是個癡人哪!”女子長嘆,“而法師之癡遠勝於我,這種時候,竟然還能語帶機鋒。”
“貧僧此去靈山,破的就是心中執念。”玄奘道,“那麼女施主,您的執念又是什麼?”
女子不說話瞭,專心地操著舟又繞過一個岔道,這才回答:“會讓你知道的。”
兩人一路上沉默無語,玄奘不知道她的來歷,也不知道她要把自己帶到何處,隻能在羊皮舟上順水漂流。地下暗渠曲折縱橫,他隻能判斷出是往南走,因為腳下的流水越發和緩瞭。也不知走瞭多遠,頭頂上出現瞭通風豎井,每隔百丈就有一眼,直通地面,陽光順著豎井淌下來,雖然無法直射在暗渠裡,卻也不用再打著火把瞭。
看來已經是黃昏瞭。玄奘暗暗思忖,自己在暗渠裡竟然待瞭兩個時辰。
到瞭一處巷道邊,那女子帶著玄奘跳下小舟,用短刀割斷他胳膊上的繩索,一伸手:“到瞭,法師請。”
玄奘左右看看,卻見左側是一條寬闊的巷道,高出水面三尺,幹燥無比。他們攀上巷道,往前走瞭十多丈,巷道突然擴大,形成一座寬闊的大廳。大廳裡幽暗無比,四壁插滿瞭火把,地上站滿瞭人,足有上百名,清一色是成年男子,冰冷的眼睛在火把的照耀下現出詭異的光芒,正凝視著他。
大廳兩側掏出大大小小十多個洞窟,裡面堆放著各種物資,大多數都用油佈包裹著。其中一間,竟然堆放著數百桿長槍!
玄奘悚然一驚,仔細觀察,發現另一間則堆放著一把把直刀,刀口錚亮,胡亂用麻佈纏裹著,連刀尖都露瞭出來。其餘的,則有甲胄、弓箭……
“阿彌陀佛……”玄奘凝視著那女子,“你們要謀反?”
那女子呵呵一笑,徑直走進大廳最裡面的一個洞窟內,做出邀請的姿勢:“法師請。”
其他人則各自回到居住休息的洞窟,剩下兩人手持直刀,守衛在洞窟口。玄奘無奈,隻好走瞭進去,裡面面積並不大,一胡床,一坐氈而已。那女子請玄奘坐下,為他煮瞭茶,取瞭胡麻餅、畢羅餅和素馕:“法師還是先用餐吧,在交河城一定沒吃好。食物粗陋,比不得酒樓,且先吃一些,恢復些力氣。”
“不是沒吃好,是在馬背上吐出來瞭。”玄奘笑瞭笑。
這時又進來一名清瘦的老者,朝那女子深深鞠躬:“見過——”
那女子打斷他:“薛先生,你陪玄奘法師用餐,我還有事要辦。”
薛先生恭恭敬敬地道:“是!”
“切切不要委屈瞭法師,但是也不要讓他走瞭。”那女子交代完,也不跟玄奘打招呼,當即轉身離開。玄奘凝視著她,深思不已。
“法師,請用餐。”薛先生陪坐在玄奘對面,將飯食推瞭過來。
玄奘合十致謝,他也真是餓瞭,用手掰瞭一塊畢羅餅慢慢咀嚼。
這畢羅餅是一種帶餡兒的胡餅,在長安甚是盛行,有專門的畢羅餅店。薛先生瞧著,眼睛裡露出一種緬懷:“當年長安西市,有一傢‘衣冠傢名食’,大廚姓韓,他做的櫻桃畢羅,餡兒裡的櫻桃顏色不變,紅潤可人。”
“那傢店還在。”玄奘點頭,“據說韓約已經去世,貧僧無緣品嘗。”
“是啊!”薛先生道,“自從老夫被逐出隴西,光陰如同江河,已經十二年啦!哪怕韓約未死,我也品嘗不到瞭。”
十二年前是武德元年。玄奘咀嚼著畢羅餅,緩緩道:“武德元年被逐出隴西,嗯,你是西秦霸王的族人。瞧你的言談、姓氏與年齡,還是薛舉的近親吧?”
西秦霸王,即隋末群雄之一的薛舉的稱號。《舊唐書?薛舉傳》稱他“容貌瑰偉,兇悍善射,驍武絕倫”。大業十三年起兵,占據隴西,自稱西秦霸王,後稱帝,定都天水。薛舉和薛仁杲父子是李淵、李世民父子早期遇到的最強悍的對手,李氏父子連戰連敗,唐軍八大總管全都大敗虧輸,連慕容羅睺、李安遠、劉弘基等名將都被俘虜。直到薛舉暴亡,李世民親征,才在淺水原擊敗薛仁杲。薛仁杲投降之後被李世民押回長安,連同部將數十人一起處死,從此唐軍平定隴西。
薛先生驚訝地看著他:“法師果然高明。老夫是武皇帝的堂弟,仁杲的叔叔。”
武皇帝是薛舉死後的謚號,不過他死後還沒來得及安葬,薛仁杲就被李世民給滅瞭,這謚號流傳不廣。玄奘點點頭:“唐皇平定隴西之後,將薛氏嚴厲鎮壓,想必你就是那時候率領族人越過莫賀延磧,逃亡到瞭高昌吧?”
薛先生搖搖頭,道:“先投奔瞭東突厥,其後南下,投奔葛邏祿,然後又托庇於沙陀人,最後到達伊吾。他們稱我們為亡隋流人,怕得罪大唐,進行驅逐,我們隻好到瞭高昌。離開隴西時有一千九百六十三口,如今還有八百七十六人。”
他說得很平淡,但玄奘卻仿佛看到瞭一群流亡者十二年間在大漠與草原、北地與西域艱難跋涉的慘狀。
“大唐皇帝仁慈,你們雖然是薛氏後人,他卻不會苛待你們這些無辜者,何必萬裡流亡,受盡瞭苦楚呢?”玄奘嘆瞭口氣。
薛先生驕傲地一笑:“世人認為武皇帝和仁杲驍勇兇悍,殘暴好殺,但他們不瞭解我們薛氏的驕傲!謀國不成,便遠走他鄉,卻不願茍延殘喘在勝利者的腳下討飯吃!”
玄奘搖頭不已:“你在高昌國,仍舊是托庇於人。貧僧曉得你的心思,無非是想發動叛亂,奪瞭麴氏的江山。你們是漢人,覺得這高昌國既然是漢人國度,隻要能奪下來,統治起來也容易。但這麴氏稱王一百二十多年,已經深入人心,你作為外來姓氏,非但高昌國的豪門貴族容不得你,連周圍諸國,也不會允許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掌握高昌。”
“法師教誨得是,可是老夫仍然要試試。”薛先生平淡地道。這個薛先生極為冷靜,與豪邁暴躁的薛舉父子,簡直不像是一傢人。
玄奘想瞭想,笑道:“你既然如此有把握,想必在高昌庇護你們的人身份不凡,就是那個戴著黃金面具的女施主麼?她到底是什麼人?”
“說不得也。”薛先生笑瞭笑,斟瞭一杯茶,誠懇道,“法師志向遠大,高昌對於您而言,無非是萬裡路途中的一堆草木,您何必涉入這場是非呢?小姐有交代,隻要您不壞我們的大事,等到成功之後,自然會放您西去。這裡雖然深居地下,卻也衣食無憂,法師就且待上些時日吧!”
玄奘點點頭,並不說話,安靜地吃過瞭飯。薛先生安排他在榻上睡覺,自己便守在他身邊。玄奘也不在意,呼呼大睡。
不知睡瞭多久,這一覺酣暢淋漓。睡夢中,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玄奘睜開眼睛,一名持刀流人急匆匆跑來,低聲道:“薛先生,抓住瞭兩個人!”
薛先生也醒瞭過來,他揉瞭揉面頰,伸個懶腰,深深看瞭玄奘一眼:“法師稍坐,老夫去看看!”隨即走瞭出去。
玄奘站起來跟出去,到瞭洞窟口,卻被那兩名守衛給攔瞭下來。他隻好站在洞窟裡張望。隻見大廳中吵吵嚷嚷來瞭一群流人,將兩個人推推攘攘地帶瞭過來,是一名年輕男子,還有一個八九歲的孩子!
玄奘大吃一驚,喊道:“三王子,阿術……”
原來這二人,居然是麴智盛和阿術!
昨夜,他們找到通風豎井的井口之後,不敢下去,就守在那裡等待。直到辰時,朱貴才遣瞭一名心腹騎著快馬送來瞭井渠圖和一艘小小的羊皮舟。想來朱貴知道井渠內暗流洶湧,擔心麴智盛出事,才費盡心思弄瞭一艘能進入井蓋的羊皮舟。
麴智盛見朱貴沒來,不禁有些生氣:“伴伴怎麼沒來?”
那小廝急忙跪倒:“啟稟三王子,今日陛下傳旨,說焉耆國使者即將抵達王城,要在王宮設宴,命大總管妥善籌備。大總管說,他擔心自己暗中幫三王子辦事被陛下知道,他自己生死事小,若惹得陛下對您不滿,他百死難贖。因此才不便親自前來。”
麴智盛也理解朱貴的苦衷,便讓小廝回去瞭。他和阿術二人想法子撬開瞭井蓋,露出黑洞洞的井口。他們來的時候帶有繩索,當即把繩索捆在一塊大石頭上,先把羊皮舟吊下去,然後麴智盛順著繩索縋瞭下去穩定好羊皮舟,將一支火把插在舟頭,阿術也下來瞭。
他們地下漂流的經歷和玄奘一模一樣,剛一割斷繩索,小舟在水流的推動下,呼地沖瞭出去。二人同時發出驚呼,在火把的照耀下,羊皮舟隨著水流狂奔,二人操舟的水平都比不上那面具女子,給拋得顛三倒四,幾乎掉入河中。
就在急速的奔流中,二人根據水流與岔道,分析玄奘可能到達的地方。這井渠圖是戶部秘藏,標註極為細致,地面上的明渠、地下的暗渠,都用不同的線條畫瞭出來。連水渠的寬度、長度,都用線條的粗細加以說明。
以地面的明渠為坐標,高昌城的水利系統從天山向下,由北向南有一條主渠,就是滿水渠,這條渠貫穿高昌王城,一直到城南十裡外才消失在沙磧中。地下井渠的主渠與滿水渠平行,因為是秘密井渠,對外名稱也叫滿水渠。
主渠最北的一條支渠,名為榆樹渠,是一條東西向的橫渠,再往南就是胡麻井渠,是一條東北-西南方向的斜渠。
以胡麻井渠為界限,就進入瞭井渠密集地帶。
“我判斷,那女人應該是帶著法師進瞭王城,那麼她必定會在胡麻井渠以南進入支渠。”阿術看著井渠圖,分析道。
“這是為何?”麴智盛不解,“她明明可以順著滿水渠直接進入王城啊!何必要拐彎呢?”
“因為進入王城後,滿水渠每隔百丈,就會有通風豎井,黃昏這個時候,城裡的人會到井渠中打水,隨時都會有人看見他們,那女人有你這麼傻嗎?”
這番推論一說,麴智盛頻頻點頭:“阿術,除瞭霜月支,你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
阿術幾乎給他氣炸瞭肺,不理他,繼續分析:“你看這水流,直到被榆樹渠和胡麻井渠這兩條大渠分流以後,水勢才緩瞭下來。那麼最有可能的是,她會在下一條暗渠找到上岸的機會。”
麴智盛就著火把查看水系圖,點點頭,道:“很有可能,下一條是橫渠,名叫黃渠。你看這黃渠和滿水渠交叉的地方,為瞭能夠引水,正好有個凸出來的井壁……慢來,慢來,別撞上去……”
那凸出來的井壁正好擋在羊皮舟的前方,眼看就要迎面撞上,麴智盛魂飛魄散,使勁一撐船槳,才險而又險地避瞭過去,進入平緩的黃渠。
兩人都松瞭口氣。阿術也贊同:“黃渠和張渠都有可能,但是要進城,最便捷的……哦,是石傢渠,她會順著這條渠折向南行的地方。智盛,拐進去。”
麴智盛控著舟,拐進石傢渠。行進不久,石傢渠又分瞭岔,其中一條向東,名為七門谷渠,是東區灌溉系統的主要供水渠道。主渠自身徑直南下,進入瞭高昌王城。
這時已經是第二日的清晨,頭頂每隔百丈,就有個通風豎井,井渠內在天光的映照下,散發出粼粼的波光。水勢和緩,乘舟就有些慢瞭,二人棄舟登岸,在兩側的土臺上順著水渠摸索。到瞭城內就更不好判斷瞭,井渠更加密集,幾乎通過瞭城內每一戶人傢的院落,因為城內吃水,除瞭打井,就是直接通過通風豎井,汲取井渠內的水。而打井的費用不是普通人傢承受得起的,所有幾乎傢傢戶戶都用井渠來取水。
二人正煩惱時,又發現瞭新線索——井渠兩側的土臺上,發現瞭一串潮濕的腳印!
“這是法師的腳印!”阿術驚喜道。
麴智盛搖搖頭:“城內的井渠經常有人下來,很多人傢的地下室就建在井渠邊上,夏天酷熱,到井渠內乘涼。”
阿術“哼”瞭一聲:“此時是隆冬,哪裡有人乘涼?況且從腳印看來足有二十多人,法師既然是被人擄走,對方必定有不少人配合行動。我覺得這就是法師的腳印。”
阿術得意揚揚地望著麴智盛,不料麴智盛眉開眼笑:“阿術,其實我也是這樣想的。好,咱們就順著腳印找吧!”
阿術氣得說不出話來,這分明是他想出來的啊!
跟隨著腳印再往前走,就在濕腳印越來越淡的時候,前面卻出現瞭一條暗渠。麴智盛驚訝瞭:“城中怎麼還有暗渠?怎麼沒有通風豎井呢?”
阿術也搖頭,二人點亮火把,重新走進暗渠。沒想到走瞭幾步,卻碰到一扇鐵柵門。柵門上的鐵欄桿有嬰兒手臂粗細,焊接得結實無比。二人使勁掰,使勁搖,也動不瞭分毫。看這情勢,拿刀來劈都未必能劈斷。
正沮喪,那響聲卻驚動瞭裡面的守衛,立時有四五名戰士持著弓箭來察看。他們沒想到這井渠中居然有守衛,不禁大吃一驚,轉身要逃,一支箭嗖地插在瞭井壁上,二人乖乖停步——這隧道筆直,無遮無攔,隻要守衛樂意,隨便一箭就能要瞭他們的命!
這時候二人才知道,他們竟然闖進瞭一股黑暗勢力的老巢。雖然不知道薛先生的亡隋流人的身份,但也知道兇多吉少,驚喜的是,終於見到瞭玄奘。
“法師!”麴智盛和阿術見到玄奘,不勝歡喜,想過來,卻被流人們攔住。
玄奘驚訝道:“你們怎麼被抓瞭?”
麴智盛苦笑不已,把他們尋找玄奘,發現沙磧井口的經過講述瞭一番,玄奘再三致謝:“貧僧慚愧,竟然連累瞭三王子。”他溫和地看著阿術,“讓你也受苦啦!”
“師父!”阿術的眼眶紅瞭,“自從師父不見瞭,我……若是找不到師父,我寧願再也不回撒馬爾罕。”
“嘿!”玄奘還沒說話,薛先生冷笑起來,“這可真是條大魚,三王子,據說焉耆使團已經到瞭交河,馬上就到王城與麴文泰談判。若是老夫此時將你交出去,卻不知你父王和龍突騎支誰給老夫的東西多呢?”
“龍突騎支也來瞭?”麴智盛大吃一驚。
薛先生點頭:“龍突騎支此番親自率團來到高昌,便是來商談迎接焉耆公主回國的事宜。”
“休想!”麴智盛眼睛立刻紅瞭,怒吼道,“誰敢讓霜月支回國,我勢必滅瞭他!”
薛先生怔瞭怔,失笑道:“大衛王瓶不在你手中,你如何能滅別人?三王子,別忘瞭你眼下是我的囚徒。”
“你不信可以試試。”麴智盛傲然道,“既然已經與瓶中惡魔達成契約,我無論身在何處,它都必須履行承諾!”
薛先生笑瞭:“是嗎?老夫確實不信!”
正在此時,薛先生猛然瞪大瞭眼睛,臉上表情扭曲,露出駭異之色。眾人奇怪無比,紛紛扭頭看去,頓時嚇瞭一跳,隻見門外的一名守衛不知為何,忽然捂住自己的脖子,兩眼突出,眼珠裡滲出血點,喉頭咯咯作響,猛地便翻身倒地。
另一名守衛大著膽子一摸他,頓時驚叫起來:“薛先生,他……他死啦!”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這名守衛也突然瞪大瞭眼睛,眼珠拼命凸出,一言不發,倒地斃命。
眾人全都傻瞭,呆呆地看著,不知如何是好。
玄奘最先反應過來,猛地沖瞭出去,看守他的兩名流人猝不及防,握著手裡的刀,也不知該不該砍下去。就這一猶豫間,玄奘跑到瞭二人面前,一推他們:“快走!”
阿術機警,扯著麴智盛跑進瞭隧道,玄奘緊跟在後面,三個人撒腿狂奔,剛跑進一條隧道,就見迎面站著幾個流人,一看見他們,流人們呼喝一聲,沖瞭過來。
“往那邊——”玄奘急忙指瞭指另外一條隧道。
三人又跑向另一邊,剛到隧道口,隻見對面也有幾個流人沖瞭過來。三人無奈,隻好像沒頭的蒼蠅一般在隧道裡亂撞。四下裡的流人紛紛擁過來,眼看就要被合圍。
正在這時,阿術突然跑向另一邊的隧道,玄奘大吃一驚:“阿術,回來,那裡有人!”
阿術跑到隧道口往裡一探頭,面露喜色:“師父,這兒沒人!快過來!”
玄奘等人頓時愣住瞭,這條隧道他們剛剛路過,盡頭明明有兩個流人。但此時也來不及多想,二人跟著阿術跑到瞭那條隧道口,一看,不禁瞠目結舌。
這隧道口有人守衛!但的確沒人,因為守衛的流人不知何時已經倒地斃命,眼珠凸出,神態恐怖,與廳房中那兩人的死狀一模一樣!
“啊哈!”麴智盛大喜,“法師,是大衛王瓶的魔鬼在保護我!”
阿術不屑:“你叫他,他答應嗎?”
麴智盛怒目而視,玄奘催促:“眼下不是爭論的時候,快走!”
阿術在前面跑,兩人跟在後面,阿術跑進一條岔道,又跑回來喊:“師父,這邊有人!”
然後他又朝另一邊一探頭:“師父,快點兒,這裡沒人!”
三個人跑到那條隧道,才知道,所謂的沒人,是沒有活人,地上又倒著幾具屍體!
眾人感覺怪異無比,仿佛的確是大衛王瓶中的阿卡瑪納魔神隱形在暗中,替他們清掃通道。就這樣,阿術小小的身子在前面探路,三個人所過之處,流人們無不伏屍當場,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阻礙!
這時候,早已經沒有流人敢追來。
在玄奘等人看不到的地方,薛先生怔怔地站在一具屍體前,臉上露出難言的恐懼,流人們默不作聲,身子卻簌簌地顫抖。
薛先生嗓子沙啞:“你們……看清楚瞭嗎?”
一名流人渾身顫抖著,好半晌才喃喃地回答:“看清楚瞭……魔鬼……他不是人,是魔鬼……”
三人在黑暗的井渠中狂奔,這時他們沒瞭火把,隻能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在地下縱橫交錯的暗渠內尋找著出口。
感覺擺脫瞭流人的追捕,三人才上氣不接下氣地停瞭下來,坐在地上起不來。
休息片刻,玄奘問道:“三王子,這件事怎麼會如此奇怪,流人們為何會紛紛斃命?難道真是大衛王瓶的魔力?”
麴智盛得意揚揚:“當然瞭,我是他的主人,心願實現之前,他肯定會幫我的。”
玄奘皺眉深思:“那為何這次你沒有許願,他就自願出手呢?”
麴智盛瞠目結舌:“這個嘛……或許這大衛王瓶覺得,他不能讓我死在這兒吧?”
玄奘苦笑不已,然後又問瞭問他們來這裡的經過,阿術將龍霜月支帶著自己旁聽高昌廷議,然後朱貴指點井渠之秘的事情說瞭一遍。玄奘這才知道,自己失蹤一日一夜,竟然引發瞭高昌政局動蕩!
玄奘心情沉重:“公主真是好算計啊!她的計劃一環扣一環,當初貧僧還以為,她擄走我僅僅是為瞭防止我參與其中,沒想到一石二鳥,竟然還有後招,片刻間便讓高昌國陷入動蕩。”
阿術點頭:“公主通過法師您,一下子就擊破瞭高昌國的權力平衡。”
兩人仿佛打啞謎一樣的話,讓麴智盛受不瞭瞭:“法師,阿術,你們在說什麼呢?你們說的公主是誰?”
玄奘想瞭想,嘆道:“三王子,有些事情,貧僧也不知道該如何向你說起。我先問你,你二哥是否想坐上這高昌國王的位置?”
“想啊!”麴智盛點頭,“這點朝野皆知,連父王都清楚。”
“那你二哥如何才能當上國王?”玄奘問。
麴智盛想瞭想,搖頭:“難!大哥是世子,二哥這輩子是沒指望瞭。”
阿術冷笑:“為何沒指望?大唐的李建成還是太子呢!”
麴智盛瞠目結舌:“你……你是說我二哥想謀反?”
“難道他不想麼?”阿術道。
麴智盛啞口無言,最終無奈地點頭:“若是父王駕崩,大哥恐怕壓制不住二哥,他們倆遲早會兵戎相見。”
玄奘道:“那如果陛下在世,三王子,你二哥要謀反,他首先要解決什麼?”
麴智盛想瞭想:“解決掉大哥!他們倆呀,這些年已經是鬥得不可開交瞭。”
“解決掉你大哥,還必須解決掉什麼呢?”玄奘追問。
麴智盛想瞭半天,露出苦惱之色,忽然靈光一閃,大聲道:“解決掉大將軍張雄!大將軍手裡有兵權,又跟大哥關系好,不解決掉大將軍,我二哥根本不敢謀反!”
“沒錯。”阿術誇道,“三王子,你真是太聰明瞭。”
麴智盛頓時樂不可支。
玄奘道:“所以,三王子,請你想想,如果有一個蒙面女人,在大將軍的保護下,在交河城中將我劫走,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麴智盛人其實很聰明,立時便明白瞭:“我懂瞭!大哥是世子,更是交河郡公,交河城名義上歸他管理。您在交河城被劫走,不但大將軍有直接責任,連大哥也難逃幹系!”
“三王子所言極是,一石二鳥。”玄奘嘆道,“因為貧僧的緣故,昨日的朝會上,大將軍的軍權被剝奪,高昌國內的權力立刻就失去瞭制衡,給二王子制造瞭最佳的機會,讓高昌國陷入奪嗣的戰亂中。這便是那個女人的謀劃。”
“法師,您說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是誰?”麴智盛驚駭不已。
阿術想說什麼,卻被玄奘扯住瞭。
“三王子,”玄奘笑道,“倘若貧僧告訴你,那個女人便是龍霜公主,您會有什麼想法?”
“法師,請勿妄言!”麴智盛嚴肅地搖頭,“霜月支不會幹這種事的。我們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廝守在一起,她為什麼要劫走你,讓我高昌國陷入動蕩?”
“是啊!”玄奘不想再說什麼瞭,感慨道,“她劫走貧僧作甚?”
麴智盛漲紅瞭臉,竟是屈辱無比。眾人似乎一句話之間便有瞭隔閡,都不再說什麼,默默地往前走著。
前行不遠,三人終於看到瞭頭頂的通風豎井,隻是洞壁頂高有兩三丈,誰也無法上去,井渠內雖然長有些葡萄藤,卻禁不住一個人的分量,爬不上去,隻好繼續找低矮些的豎井。正在這時,薛先生帶著流人們追瞭過來,在筆直的井渠之內,一眼就看見瞭他們。流人們立時呼喝一聲,追殺而來,但似乎都有些驚懼,速度並不快。
“快走!”玄奘招呼一聲,三人開始順著井渠兩側的土臺飛奔。
轉過一條橫渠,就見不遠處有一眼較低的通風豎井,離地面有八尺高。雖然遠遠高於人體的高度,玄奘卻也有瞭辦法,他低聲道:“三王子,貧僧來引開他們,你和阿術快去王宮報告陛下!”
“法師——”麴智盛剛要反對,玄奘已經蹲在瞭地上:“三王子,薛先生受人之托,不會殺貧僧的。你快走!”
麴智盛無奈,隻好踩在玄奘肩膀上,玄奘挺直身軀,將他托瞭起來。麴智盛雙手扒著井口的地面,爬瞭上去。玄奘又蹲下身讓阿術也踩上來。
阿術堅決不上去:“師父,我走瞭您一人怎麼辦?我要陪著您!”
“阿術——”玄奘正要講道理,卻見薛先生等人距離不遠瞭,急忙拉著他轉身就跑。
麴智盛等著拉阿術上來,見他倆飛快地跑瞭,還沒反應過來,薛先生等人已經到瞭。麴智盛急忙躲在一邊,才沒被薛先生發現。
他四處看瞭看,這裡是一戶人傢的後院,院落裡種滿瞭葡萄藤,此時是冬天,葡萄藤已經落盡瞭葉子,幹枯枯的。天氣冷,後院也沒人來。他急忙走到後門處悄悄打開門,走上瞭大街。
麴智盛原本辨不清這裡的方位,不料剛走瞭幾步,轉過一條街,就到瞭王城南北大街的北端,距離王宮隻有一裡多遠!
麴智盛不禁駭然失色,看來這些流人當真是要對高昌不利!如此近距離地攻打王城,真可謂防不勝防,更可慮的是,誰也不知道地下井渠是否會通到王宮!看來井渠雖然使高昌國的飲水和灌溉極為便利,卻也埋下瞭隱患。
他行走在大街上,卻發覺街道有些異樣,雖然還是商旅雲集,討價還價,爭奪激烈,但每個街口卻多瞭不少守衛。麴智盛有些狐疑,不敢怠慢,買瞭頂胡帽戴上,遮住瞭面孔,向王城走去。路並不遠,很快就到瞭宮門前,高大的宮墻兩側,密密麻麻都是高昌國的軍隊,全副武裝,守衛森嚴。他的心不住往下沉,走到一傢皮貨店門前,問那店主:“這位大叔,請問今日王城周圍為何這麼多軍隊?發生什麼事瞭麼?”
那店主是高昌人,朝宮門瞥瞭一眼,嘆瞭口氣:“今日焉耆王率領使團來到王城,據說是為瞭索要焉耆公主。唉,隻怕一言不合,兩國就會開戰啊!”
麴智盛這才恍然大悟,那店主一臉憂慮:“戰端一開,絲路就要斷絕,大唐和東突厥打仗也就罷瞭,咱們這些小國誰也幹涉不著。可咱們絲路小國,自己還打,當真摧毀絲路,盡皆國破傢亡,何苦來哉!”
麴智盛不禁有些訕訕,這戰端,可不是因為他才開啟的麼?
知道內幕,他也不敢直闖宮門,隻好偷偷繞到後宮的角門,高昌王宮的太監宮女不多,每逢重大宴會都需要從城中酒樓和貴族傢中借調人手,今日為瞭招待焉耆使團,臨時征調瞭不少人,這後門人來人往,食材、木炭、器皿、葡萄酒源源不斷地往宮中輸送。
他偷偷摸摸地跟著人流想混進去,西域的王宮並沒有中原那般森嚴,尤其是今日,忙亂不堪,竟然真讓他混瞭進去。
麴智盛知道事情緊急,必須去告訴麴文泰。可他擔心龍霜月支,先匆匆跑回自己宮中,一進門就大呼小叫:“霜月支!霜月支——”
此時,龍霜月支正在大殿裡對幾個心腹宮女發號施令,龍突騎支這次親自來高昌王城,雖然她早已經安排妥當,但仍然憂慮重重。
“你立刻去見父王,告訴他,按原定計劃辦!”龍霜月支想瞭想,“但語氣要更加激烈,不用擔心高昌人的怒火。”
一名宮女點頭答應。
“還有告訴父王,千萬不要介入高昌的內部紛爭中。”龍霜月支又叮囑道,“總之,不管高昌誰當權,咱們隻要一樣東西,絲綢之路——”
正在這時,麴智盛的大呼小叫傳來,龍霜月支一躍而起,露出驚喜無比的表情:“阿彌陀佛,這傻子,終於平安回來瞭!”說著,急忙提著裙子從大殿跑出來,臉上瞬間就有瞭淚痕,一下子撲進他懷裡:“三郎!三郎!這一夜你跑哪兒去瞭?讓我整晚都沒睡著!”
“是我的不對,是我的不對。”麴智盛連連道歉,隨即道,“霜月支,你聽我說。二哥可能要造反,你先找個地方躲避一下。就到王宮的傢廟去吧!”
龍霜月支頓時愣瞭。
“我得馬上告訴父王!”他交代完,轉身就要走。龍霜月支一咬牙,眼裡閃過詭異的光芒,猛然一掌劈在他的後頸。
麴智盛怎麼也想不到龍霜月支居然對他動手,剛露出驚愕的表情,眼前一黑,身子已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