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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吾傢嫁我兮天一方

此時,玄奘正拉著阿術在井渠中奔跑。薛先生帶著流人四下堵截,好幾次都是險而又險地躲瞭過去。他們經過不少通風豎井,但離地面都有相當的距離,兩人怎麼也爬不上去。

“不行呀,師父,咱們得找個豎井爬上去,否則必定被他們抓住。”阿術氣喘籲籲地靠在井壁上,兩人跑得渾身大汗,兩條腿都在哆嗦。

玄奘喘瞭口氣:“把你懷中的井渠圖拿來。”

阿術掏出那張井渠圖,玄奘用袖子擦瞭擦額頭的汗水,在一處明亮的豎井邊仔細觀看。阿術問:“師父,這井渠圖上,並沒有標註哪裡有出口呀!”

“貧僧不是要找井渠的出口,而是要找流人們的出口。”玄奘背靠井壁,把井渠圖攤在雙膝上,“阿術,你想,假如二王子發動叛亂,趁著高昌大亂,龍霜公主會怎麼利用這些流人?”

阿術想瞭想:“突襲!”

“沒錯。”玄奘點頭,“目標是哪裡?”

阿術大吃一驚:“難道是……高昌王?”

“不錯。”玄奘贊許地道,“龍霜月支為何要讓他們秘密躲藏在這井渠中,並且囤積刀槍器械?隻有一個原因,這條井渠,在王宮中有出口!”

“對啊,師父!”阿術拍手,“麴文泰和麴仁恕都在王宮,這樣一來龍霜月支才能趁著二王子叛亂,突然刺殺這兩人。師父,難道您想找到那條出口?這可是大海撈針吧?”

玄奘搖搖頭:“不然,阿術,你要知道,無論何種計謀,越是精密有效,其間就越有規律可循。你看,王宮在王城的西北部,既然咱們確定那個出口在王宮中,就可以在西北方向搜尋。”

阿術苦笑:“師父,這井渠之中,您如何確定方位?”

玄奘指瞭指頭頂的豎井,此時日光照在豎井井口的邊緣,“現在大約午時瞭吧?你看這日照,日光照著的便是北方。”

阿術疑惑:“師父,咱們往北走,那邊可都是暗渠,沒有日照。”

玄奘笑瞭笑:“你再看這渠水,這井渠除瞭胡麻井渠、白渠、白地渠,其餘大都是南北、東西縱橫。水是從北面的天山引來,地勢北高南低,那麼南北流向的水流會湍急,東西流向會和緩。這樣豈不是容易確定方向瞭麼?”

阿術敬佩不已,但還是有疑問:“師父,可怎麼確定咱們是在哪個方位?”

“向北走。”玄奘淡淡道,“你看這井渠圖,城北部,東西貫通的大渠共有兩條,南面是榆樹渠,北面是北部渠。咱們徑直往北走,碰上的第一條大渠,就應該是榆樹渠瞭。”

兩人有瞭目的,就躲過流人們的搜索,往北偷偷繞過去。流人們是一直往南拉網式搜索,渾沒想到他們居然主動進入自己的核心重地,雙方交錯而過。

向北走瞭一裡遠,果然一條東西向的大渠澎湃而過。兩人精神振奮起來,但井渠圖上並沒有地面建築物的地標,尤其是王宮一帶,簡直就是空白。這不難理解,王宮地下的井渠,怎麼可能擺在戶部讓所有人觀賞?如此一來,確定王宮的位置就比較麻煩。

這時周圍一片漆黑,兩人沒有火把,無法看圖。玄奘想瞭想,問阿術:“王城北面,是否有一條斜渠,從滿水渠引過來,一直進入護城河?”

“嗯。”阿術道,“王城內的井渠,隻有這一條斜渠。”

玄奘笑瞭:“如果貧僧猜得不錯,這條斜渠,定然穿過王宮!王宮地下,不可能做出太復雜的水系。而夏天酷熱時,宮中的貴人都會到地下室避暑,因此才會引一條斜渠,使各個重要宮室都能夠有井渠給地下室透氣。好瞭,咱們直接找這條斜渠。”

兩人再往前走,卻出現瞭通風豎井,井渠內又明亮起來,方位更容易判斷,兩人果然找到瞭那條斜渠。這條斜渠卻有些與眾不同,寬闊的渠道內,種植著不少葡萄,有些甚至搭著木架,覆蓋瞭整面井壁。可以想見盛夏時節,累累的葡萄掛在井壁上的誘人景象。

“隻怕已經到瞭王宮的地下!”玄奘興奮無比。

話音剛落,隻聽嗖的一聲,一支利箭咄地插在瞭葡萄架的木樁上!就聽見有人呼喝:“在這裡!”

兩人回頭一看,隻見四五個流人剛走進這條斜渠,正呼哨著召集同伴。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在水渠兩側的土臺上狂奔起來。葡萄架嗖嗖地在身邊掠過,跑瞭不多時,就見井壁上居然出現瞭一些窗戶,甚至還有門。

“師父——”阿術邊跑邊喊,“這些是不是王宮地下室的門?咱們踹破進去!”

“不!”玄奘急忙阻止,“找最大、最奢華的那扇!”

阿術一時沒想明白,但身後利箭紛飛,嗖嗖嗖地從身邊掠過,也來不及細問。兩人奔跑中,前面的渠道突然拓寬,形成一座大池,水流奔湧,匯聚到池中。那水池奢華無比,周邊鑲嵌著拳頭大小的鵝卵石,水中遊魚穿梭,頂上正好有一眼豎井通瞭下來,日光照徹,水波蕩漾。周圍掩映著葡萄藤,雖然葉子落盡,但古藤纏繞,極有韻味。

兩人沒想到這地下井渠中居然有這等去處,不禁一怔,停瞭下來,頓時看見左側的水池邊上竟然有一座拱形的大門,也是以一尺長的磚坯建成,但這磚坯的表面竟然上著一層淡藍色的釉,雕刻著細密的花紋,雄渾厚重。這時,流人已經追瞭過來,兩人無暇細看,猛地一推大門,那胡楊木的大門居然沒有拴牢,一推而開。

兩人都有些詫異,來不及細想,躲瞭進去,反身關上門。那門後面有巨大的門閂,玄奘剛摘下來掛上,門就被咚的一聲重重撞瞭一下。玄奘念瞭聲阿彌陀佛,心道,再差上半分,隻怕流人已經闖瞭進來。

這時,門外響起薛先生的聲音:“法師,您是出傢人,何必理會世俗中事?生命輪回,王朝興廢,在佛傢的眼裡,無非是生滅無常。您的路在西天佛土,何必擾亂紅塵因果?”

“阿彌陀佛。”玄奘沉默片刻,道,“行亦禪,坐亦禪,貧僧站在這門檻裡,焉知不是站在西天路上?佛傢護持世界眾生,這刀兵一起,滿足瞭你的貪嗔之念,卻害瞭多少無辜眾生!薛先生,你自然有你的驕傲,不願拜服在大唐天子腳下,但你率領隴西薛氏跋涉十二年,死者十有七八,寧願潛居地下做這亂臣賊子也不願堂堂正正做人,貧僧不知道,你滿足的究竟是你一人的驕傲,還是薛氏的驕傲!”

“法師……”薛先生長嘆一聲,“您可知道,您回到地面,一句話就會使成千上萬的人人頭落地!我薛氏族人將被斬盡殺絕!”

玄奘知道他這話絕非誇大,一場謀反,絕不會隻有他們這幾百人,自己一句話,當真會使這高昌國血流成河。他猶豫良久,不禁嘆道:“薛先生,你還是速速離開這高昌國吧!隻要你們願意回歸大唐,貧僧願在麴文泰的面前一力承擔,保你不死!”

“法師,”薛先生淒然道,“當您走上這西天路的時候,您想過回頭麼?這條路,便是老夫的西天路!”

玄奘沉默著,門外再無消息。

“師父,這是哪裡?”阿術這時正呆呆地看著面前的大廳出神。

玄奘轉回身,才看清門內是一座空曠的大廳,四周是幾根廊柱,上面雕著花紋。大廳盡頭有兩條臺階,左右對稱地環繞而上。正中間的墻壁上,雕刻著一尊釋迦牟尼像。玄奘先朝釋迦牟尼像拜瞭拜,才道:“這裡,恐怕就是國王陛下後宮的地下室瞭。”

“我明白瞭,師父!”阿術恍然大悟,“原來您找最奢華的大門,就是要找麴文泰呀!”

玄奘笑著摸瞭摸他的腦袋:“貧僧找它,是因為它必定是薛先生選定的目標!”

兩人談笑著走上瞭樓梯,看來這裡僅僅是一座消暑的地下室,別無他用,現在是冬季,裡面寒冷無比,也沒有人管理。上瞭樓梯,又是一扇雕花的金色大門,玄奘推瞭一下,不料手剛伸出去,那扇大門忽然無聲無息地開啟,一股溫暖的空氣撲面而來。裡面仿佛是一座寬闊的房間,蒸汽氤氳,隱約傳來令人心醉的香氣。

“師父,”阿術怔住瞭,“這世上還有自動門?”

“門當然是要推的,正如人在輪回中行走,隻是前世的安排罷瞭。”門內有人輕輕地說。聲音婉轉,愉悅動聽,竟然是個女子。

與此同時,周圍響起幾聲驚叫:“什麼人?膽敢闖入王妃後宮?”

玄奘嚇瞭一跳,這才發現四名宮女將自己團團包圍,而眼前卻是一座一丈多寬的浴池,那浴池以漢白玉砌成,水面咕嘟嘟地冒著熱氣,上面撒滿瞭鮮花。而在浴池中,卻有一具曼妙的女體橫躺在水中,蒸汽籠罩,隻有黑色的長發披在漢白玉上,黑白相應,說不出的美艷。

玄奘這一驚非同小可,心中暗暗叫苦,立刻捂著阿術的眼睛轉回瞭身,沒想到自己誤打誤撞,竟然闖入瞭王妃的浴室!更麻煩的是,王妃偏偏在洗浴!

王妃咯咯直笑:“法師,阿術還是個孩子,與您不同。”

玄奘更尷尬:“阿彌陀佛,王妃何等身份,豈能褻瀆。貧僧不知王妃在此……實在……”他一向辯才無礙,這時卻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結結巴巴,惹得王妃笑得直不起腰。她在浴池中站瞭起來,赤裸雪白的身子上掛滿瞭水珠,仰頭一甩頭發,在空中甩出一條水線。

玄奘隻覺頭頂一涼,口中默念著阿彌陀佛,卻不敢伸手去摸。

王妃朝侍女招瞭招手,有侍女取瞭一件輕紗袍子,披在她的身上,跪在她身後幫她束好腰帶,王妃才笑吟吟地道:“法師,您可以轉過身子瞭。”玄奘身子動瞭一動,卻沒敢轉過去,悄悄推瞭阿術一把。阿術會意,掰開他捂著自己眼睛的手,朝身後看瞭看,大聲道:“師父,她穿上衣服瞭。”

“阿彌……陀佛……”玄奘沒想到他竟然這麼說瞭出來,頓時又結巴起來。額頭上汗如雨下。

王妃笑得前仰後合,指著阿術幾乎直不起腰:“你這……你這孩子……實在太可愛瞭!”

玄奘更是羞慚,轉身不敢直視王妃,低聲道:“阿彌陀佛,王妃,此地危險,您還是早些離去。外面埋伏有殺手,貧僧這就去面見陛下。”

王妃不以為意,輕盈地轉身,斜倚在一張軟墊上,托著兩腮含笑盯著玄奘:“法師,既然來瞭,何必急著走?我早想和您聊聊,卻一直無緣,些許流人,法師不必擔心。”

玄奘心裡一沉:“您知道?”

王妃含笑不語,玄奘看著她的神情,頓時慢慢點頭:“阿彌陀佛,原來王妃便是那位戴著黃金面具的女施主!”

若非親耳聽到她的聲音,王妃又未刻意隱藏,玄奘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交河城中,那個手持鐵錘,力破樓板,在百名鐵騎追殺下從容自若的黃金面具者,竟然是深居王宮中的一國之母!連阿術也呆住瞭,神情茫然。

“您看出來瞭?”王妃嫣然巧笑,“不知法師還看出瞭什麼?”

玄奘望著她的服飾,微微有些失神:“小袖、高腰、長裙……怪不得貧僧第一次見到您的服飾總覺得有些怪異,這是前隋服飾。原來王妃是前隋人。薛先生這些流人……”

“他們當然是我的子民。”王妃微微輕嘆,“我是前隋公主。”

玄奘震驚瞭,剛要說話,隱約卻聽得前殿傳來錚錚錚的刀劍出鞘聲,隨即響起沉悶的腳步聲,甲葉拍打,人群呼喝,似乎有無數的戰士正朝著前殿疾奔而去。

一名宮女驚慌失措地跑進來稟告:“王妃,陛下宴請焉耆王時吵瞭起來,雙方動刀子瞭。”

王妃風輕雲淡地撩瞭撩長發:“這隻是開始,更精彩的劇目還要等上片刻。”

刀聲杯影,盛宴殺機。王宮正殿,此時已經是劍拔弩張,流血在即。

麴智盛見到龍霜月支之時,焉耆王龍突騎支率領龐大的使團剛剛進入王宮,一百二十名龍騎士全副武裝,隨身保護。龍突騎支知道,在王宮中,這點武力根本無法保護自己,但他毫無懼色,挎著彎刀昂然走進瞭王宮正殿。

不想進瞭正殿,他卻有些發愣,等待自己的,竟然是一場盛大的國宴!

高昌國的二王子麴德勇、六部長史、王族重臣盡皆在場,偏偏軍方的將領盡數缺席,尤其是那位令人生畏的西域名將張雄。龍突騎支也不傻,很快感受到瞭麴文泰如此安排的善意。

龍突騎支年過四旬,體格魁梧,滿臉須髯,焉耆人號稱龍族,龍突騎支也是西域最為好戰的一個國王。焉耆國短短半個月之內接連受辱,不但出使大唐的使者被高昌人截殺,連自傢的公主也被高昌的王子搶瞭,龍突騎支性情暴躁,哪裡受得瞭這種侮辱?扔過來一封國書就是最後通牒——給不給公主?不給我就打!

扔過來之後,他根本沒等高昌回復,直接就聯絡瞭龜茲、疏勒兩國,組成聯軍,陳兵邊界,準備開戰。不料就在這個時候,卻接到瞭大唐僧人玄奘的書信,希望兩國能體諒蒼生之苦,體悟我佛之慈悲,和平解決兩國糾紛。並邀請焉耆派遣使者來高昌晤談,謀求解決之道。

焉耆也是佛國,雖然信的是小乘佛教,卻也不得不慎重考慮玄奘的提議,因為龍突騎支一直打算得到大唐的支持,取得玄奘的諒解就顯得至關重要。因此龍突騎支才耐著性子,不顧兩國正在爆發戰爭的邊緣,竟然大模大樣親自率領使團來到瞭高昌王城。

然而令龍突騎支沒想到的是,這王宮國宴上,不該來的都來瞭,唯獨該來的沒來。他左看右看,前看後看,怎麼也找不到一個光頭的僧人。

龍突騎支當即就有些惱瞭,質問麴文泰:“陛下,請問大唐高僧何在?”

麴文泰苦惱瞭一日一夜,沒想到還是躲不過,隻好撒謊:“哦,玄奘法師昨日去瞭交河城。怎麼?您沒見著他?”

龍突騎支愣瞭:“交河城?沒見到。法師去交河城作甚,不是要來給我焉耆國主持公道麼?”

誰說是給你主持公道?我高昌才冤呢!麴文泰暗罵,但臉上卻如春風般和煦:“呵呵,法師乃是人間佛子,他的禪機,你我世俗中人如何能猜破?來來來,先讓本王為陛下接風。陛下乃品酒大師,看看我高昌的葡萄酒改進得如何!”

龍突騎支哪裡有心思喝酒,不咸不淡地吃瞭幾杯,心裡就有些懷疑,哪裡有客人來瞭,邀約人卻不露面的道理?這裡面肯定有陰謀!他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陛下,”龍突騎支放下葡萄酒杯,“既然大唐高僧不在,你我便敞開直言,你高昌屢次三番羞辱我焉耆,這筆賬怎麼算?”

麴文泰驚訝瞭:“龍王,你我兩國睦鄰,我高昌如何屢次三番羞辱你瞭?”

“哼。”龍突騎支冷冷道,“一個月前,是誰在莫賀延磧截殺瞭我國使者?”

麴文泰更驚訝瞭:“莫賀延磧?龍王,那莫賀延磧可不在我高昌國內,你們使者在那裡被殺,要麼去找伊吾王,要麼去找大唐皇帝,你找本王作甚?”

龍突騎支怒極,看瞭看一旁的麴德勇,麴德勇隻作沒看見:“陛下,人在做,天在看。您既然邀請我來瞭,若沒有絲毫誠意,還有什麼可談的?”

“龍王。”麴文泰毫不動怒,淡淡地道,“事涉兩國邦交,截殺他國使者乃是非常嚴重的指控。您若是有證據,這場官司哪怕是打到突厥王廷,本王也自然奉陪,但若是沒有證據,憑您這般污蔑本王,我高昌卻要和您理論到底!”

龍突騎支倒還真找不到證據,要真有證據他也不用來瞭,截殺使者無異於宣戰,直接開打就是瞭。他隻是沒想到麴文泰這老傢夥臉皮竟然如此之厚。但是從麴文泰的話裡,他卻能聽出來,高昌根本沒有解決的誠意。那他們邀請我來做甚?

龍突騎支越發不安,穩定下心神,冷笑道:“截殺使者之事我們自然有證據,不過看著您的臉面,不便公佈而已。此事暫且不提,霜月支被擄一事,不知您如何交代?”

麴文泰煩惱無比:“此事本王已經在國書裡詳細講明,但無論如何,這是我高昌之錯,本王必定會歸還公主,嚴懲孽子。龍王認為如何?”

“這就是你的誠意?”龍突騎支勃然大怒,“您的長女嫁給瞭統葉護可汗的長子呾度設,若是她出嫁前,我兒子將她擄走,藏在王宮中月餘,您來要人,我告訴您,我們會歸還公主,嚴懲孽子。您同意嗎?”

麴文泰還沒說話,麴德勇勃然大怒,怒喝:“大膽!放肆——”

西域王宮並不禁止帶刀,有些脾氣暴躁的重臣立刻抽出瞭隨身的刀子。龍突騎支冷笑:“您看,我隻是這麼一說,你們就怒不可遏,拔刀相向……”他猛地將酒杯摔在瞭地上,怒吼道,“可你們高昌人,卻實實在在幹出來瞭!”

酒杯啪地摔碎,震動瞭所有人的神經,宮殿裡立刻亂瞭套,高昌的王宮宿衛紛紛拔刀,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包圍瞭正殿。焉耆人也不甘示弱,龍騎士們沖進大殿保護使團,而一些脾氣暴躁的使者更是抬腳便踹瞭面前的矮幾,拔出腰刀。龍突騎支端坐不動,他這時倒沉靜瞭,面帶冷笑,好整以暇地給自己倒瞭一杯葡萄酒。

麴文泰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子,喝道:“成何體統!都給本王退下!”

麴德勇一見父王暴怒,急忙讓宿衛撤瞭回去,大殿裡的局勢也緩和下來,眾人互相怒視著,紛紛坐下。麴文泰問:“龍王,那麼以您之見,這件事如何解決?”

“釋放霜月支,麴智盛交由我焉耆處置!”龍突騎支冷冷道,“除此以外,絲路南移,經交河城往南直抵焉耆王城。”

麴文泰終於忍不住怒氣,呵呵冷笑:“真是好胃口!賠掉一個女兒,換來一條絲路!本王不妨告訴你,此時公主就在後宮,若是你想要,便接瞭她走!那孽子本王自然會處置,但如何處置輪不到你焉耆人說話。絲路南移更不可能,你們三國聯軍若能滅瞭我高昌,我麴文泰的一切你都可以拿走。戰場上贏不瞭,一切都是空談!”

說完,他站起身怒氣沖沖地離開瞭大殿。龍突騎支也知道這個條件麴文泰不可能答應,絲毫不意外,冷笑一聲,一腳踹翻瞭幾案,帶著使團揚長而去。

一場談判剛剛開始便宣告破裂。

寢宮之中,王妃仿佛陷入悠遠的回憶:“我娘傢姓宇文,法師一定聽說過這個姓氏。”

玄奘自然聽說過。從南北朝乃至隋唐年間,這是第一等的顯赫姓氏,北周國姓。到瞭隋朝,宇文述受到隋文帝和隋煬帝兩代帝王寵信,宇文氏一族權傾朝野。在大業十四年,宇文述的兒子宇文化及弒殺隋煬帝,可以說隋朝就是斷送在瞭宇文氏的手裡。

“我是周朝上柱國大將軍宇文慶這一支,祖籍洛陽,閨名玉波。說起來與法師還算是同鄉。”王妃幽幽地道,“大業四年,文泰和先王去張掖朝見煬帝,隨著皇帝來到長安,又隨他去遠征高麗。煬帝對文泰極為喜歡,極力籠絡他,希望打開西域通道,大業八年,甚至將我冊封為華容公主,許配給瞭文泰。婚後,我就隨著文泰來到瞭高昌,文泰對我言聽計從,在我的勸告下,發起漢化改革。沒想到推行瞭不到一年,就激發政變,一傢人逃亡突厥,顛沛流離,直到六年後,才平定叛亂,返回高昌。”

宇文王妃淚水緩緩流淌,低聲吟唱:“吾傢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玄奘默默地聽著,內心也不勝淒涼。玄奘精通儒學,自然聽得懂,她唱的是西漢細君公主的《黃鵠歌》。細君公主身世淒涼,是西漢和親的第一位公主。她是漢江都王劉建的女兒,年幼時,劉建因謀反自殺,她的母親則以連坐被斬,長大後,漢武帝為瞭聯合烏孫國抗擊匈奴,將她封為公主,嫁給烏孫王昆莫。昆莫年老,兩年後去世,他的孫子岑陬即位。烏孫習俗是收繼婚制,岑陬要繼承昆莫的所有妻妾。細君公主無法接受,向漢武帝要求回國。漢武帝不允,命她嫁給岑陬,細君隻好再嫁。一年後便憂傷而死。

“漢之解憂公主、王昭君,隋之安義公主、義成公主,還有我!哈哈——”宇文王妃大笑,“什麼強漢、大隋,統統都是懦夫!它們的赫赫聲名,錦繡江山,便是出賣瞭我們這些弱女子換來的麼?”

玄奘無法回答,嘆道:“王妃,前隋已亡,您的使命也結束瞭。貧僧看來,國王陛下對您很是寵愛,何不就此享受人倫之愛、夫妻之情?”

“他對我很好?”宇文王妃慘笑一聲,“他真的對我很好!在法師的眼裡,文泰是個什麼樣的人?”

玄奘不知她為何要問這個,想瞭想,道:“陛下性情沉穩,仁義慈悲,廣佈仁德於國內,百姓富裕而和樂。”

宇文王妃嘲諷地看著他:“這就是法師您眼中的麴文泰麼?可卻不是我眼中的麴文泰!”說話間,王妃唰地扯開瞭身上的衣衫,光裸的脊背暴露在玄奘面前。

玄奘大吃一驚,急忙轉臉,可就在這一瞬間,他心中禁不住一沉,王妃那潔白的胳膊和脊背上,竟然縱橫交錯,到處都是陳舊的瘀青和鞭痕!

“阿彌陀佛!”玄奘厲聲道,“請王妃自重!”

宇文王妃嘶聲大笑,緩緩套上衣服,嘲弄道:“法師看清瞭麼?這些鞭痕,這些烙印,這些拳打腳踢的瘀傷!這就是你眼裡仁義慈悲的麴文泰!一生廣造佛寺,佈施僧侶,他的仁德和善政讓你稱頌不已的麴文泰!”

玄奘難以置信道:“這些……是他打的?”

此事真是聳人聽聞,連一旁的阿術都吃驚無比。畢竟,一國王妃那是何等身份?象征著這個國傢的體面,卻被凌辱到這種模樣,一旦傳出去必定舉國嘩然,西域諸國都會震驚。

“法師以為,作為王妃,還有別人敢動我一根指頭麼?”宇文王妃冷冷道,“麴文泰根本就是一個懦夫,一個偽君子,一個虐待狂!他敬佛,拜佛,佞佛,護佛,隻是為瞭營造他虛偽的面目,他內心狠毒殘暴,當年平定叛亂,一日之間夷平六十名叛亂者的九族,三千多人人頭落地,從八十多歲的老人到還在吃奶的嬰兒,一個都不放過!他強大卻又懦弱,慈悲卻又殘暴,意志堅定卻又朝令夕改。他在每個人的眼裡都是一張不同的面孔,他在法師您的眼裡是個仁君,在我的眼裡是個虐待狂,在大王子的眼裡冷酷兇狠,在二王子的眼裡背信棄義,在三王子的眼裡冷漠無情,在大臣的眼裡喜怒無常,在百姓的眼裡慈悲仁義……法師,您能想象我在嫁給他的十八年裡,到底過的是什麼日子嗎?”

玄奘徹底驚呆瞭。宇文王妃的衣襟沒有拉好,隱約露出一條暗褐色的鞭痕。玄奘實在無法想象,那個對自己畢恭畢敬,對佛法虔誠崇敬的國王,居然能揮動鞭子,在自己妻子的身上狠狠地抽下去。

“麴文泰的第一任王妃是突厥人,便是麴仁恕和麴德勇的母親,她早亡,後來又娶瞭一名嚈噠遺族的公主,便是麴智盛的母親。二十年前,這位嚈噠公主也死瞭,突厥人讓他再娶突厥女子為妻,但麴文泰作為高昌的世子,極為自負,憤怒於突厥的壓榨,打算脫離突厥,投靠大隋,於是便經煬帝賜婚娶瞭我。”宇文王妃淡淡道,“煬帝那人早有定論,雖然好大喜功,卻極為現實,我也好,安義公主、義成公主也罷,每個和親的公主都負擔著使命,影響國王,親善朝廷。第一年,我們志同道合,感情和睦,他待我也極好,我一直以為在異國他鄉找到瞭真正的愛情,我耗費無數精力,幫他漢化改制,甚至不惜動用宇文傢族的關系資助高昌。但很可惜,他推進改制過於粗暴,我這時已經完全站在瞭高昌的立場上思考問題,屢勸他戒急用緩,但他不聽,終於激起瞭叛亂,我們一傢人狼狽逃亡到突厥……”

玄奘和阿術默默地聽著,大殿裡悄無聲息,水池裡的溫泉咕咕地冒著氣泡,四名侍女看來是王妃的心腹,聽著她講述往事,眼睛裡淚痕隱隱。其中一名年齡大的侍女輕輕走過去,捶著王妃的脊背,柔聲道:“公主,莫要再說瞭。您的苦楚,諒來法師可以體會。”

宇文王妃搖頭輕嘆:“這世上,佛說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可有和親公主的苦麼?尤其是那亡國的和親公主!當年,我們流亡突厥,受盡瞭欺辱,麴文泰哀求我取得皇帝的援手,支持他復國。可是您知道,先是楊玄感造反,又是第三次征伐高麗失敗,各地反王紛紛造反,陛下巡幸雁門,幾乎被突厥人擒拿,他自顧不暇,哪有工夫顧得上一個和親的公主?隨後就是隋末大亂,北方除瞭長安,幾乎都落入叛軍手中,連陛下自己都跑到瞭江都。大業十三年,薛舉在隴右造反之後,我和朝廷連音訊都斷絕瞭。那些年,我們是怎麼熬過來的啊!麴文泰的驕傲和自負受到慘重的打擊,脾氣日發乖戾暴躁,認為我是不祥的女人,日日鞭打、凌辱,他打我的耳光,揪我的頭發,用火紅的鐵箸燒灼,冰天雪地中用冷水潑我,讓我險些凍斃,更將我按在池塘中幾乎窒息……大隋亡國後,他更對我徹底死心,為瞭求得突厥的寬恕,甚至將我送上突厥貴族的臥榻……”

她淒厲地慘笑著:“法師,這人生八苦,哪一苦能與我相比?”

侍女們跪倒在地上嗚嗚痛哭,王妃厲聲喝道:“哭什麼?你們的眼淚哭幹瞭,等我死後,又有誰會為我哭泣?”

“所以,你便蓄養流人,企圖發動叛亂,殺死麴文泰?”玄奘嘆息不已。

“殺他?”王妃傲然道,“我若要殺他,一杯鴆酒就讓他下地獄瞭。我所為者,隻是那無可依靠的傢國,皇帝和父親賦予我的使命。大隋亡瞭,可它的公主還在,它的子民來到異國他鄉還有個人可以依靠。原本,薛先生這些流人都是托庇於東突厥的義成公主,非但流人,義成公主甚至將煬帝的蕭皇後迎到突厥,把齊王楊晾的遺腹子楊政道立為隋王,將上萬流人送給楊政道,建立朝廷,並且數次鼓動處羅可汗和頡利可汗攻打李唐。隻是前些年李唐曲意收買東突厥,她日子不好過,才讓薛先生等人投奔瞭我。”

玄奘對她這種行為倒不認可,勸道:“王妃,隋末亂世十七年,如今人心思定,大唐國力恢復,蒸蒸日上,何苦再收攏流民,與大唐為敵呢?那裡,到底是你的故鄉。”

“法師,我並非要掀起戰亂。”王妃幽幽地出神,“想我們這些亡國公主,在這世上無依無靠,看見瞭亡隋流人,就像看見瞭自己的親人。若是能為他們在高昌國尋找一塊根基,無論做什麼都我願意。”

玄奘苦笑:“一招錯,全盤錯。貧僧一直以為劫持我的人是龍霜月支,那些流人也是她所豢養,沒想到中間竟然出瞭這樣的岔子。”

宇文王妃咯咯直笑:“法師一向洞徹天機,如何卻在這件事上出錯?”

“因為……因為……”玄奘苦笑,“貧僧一向對龍霜月支悚惕太深,一見那縱馬揮錘的女中豪傑之態,便先入為主認成瞭龍霜月支,誰能想到王妃也如此豪邁。”

“宇文傢的女兒又如何會有兒女之態!”王妃冷冷地道。

“是啊!”玄奘也感慨,“如今貧僧才明白,王妃早已有心謀反,暗中蓄養流人。那龍霜月支的智謀當真深不可測,竟躲藏暗中,故意吸引王妃劫持貧僧,攪動這高昌風雲,從而坐收漁利。貧僧雖然應瞭她的賭約,但此局還未開始,已經遜瞭她一籌。”

宇文王妃見玄奘如此推崇龍霜月支,顯然很不舒服,哼瞭一聲:“那個妖女也配指使我麼?你前往交河城那日,她來見我,故意誘勸我出手,我也無非是想借助她轉移外人的目標,才故意應承瞭她而已。何況,劫走你對我百利而無一害。”

玄奘想瞭想:“如今看來,王妃也是想故意引起高昌動蕩,兩位王子奪嗣,從而利用流人掌控時局麼?”

王妃嫣然笑道:“法師是個聰明人。沒錯,我就是要麴文泰一無所有,讓他孤獨地坐在王座上,整個西域無可依靠,舉目茫茫,就像一個和親的亡國公主。”

玄奘還要再說,忽然一名婢女驚慌失措地跑來:“王妃,陛下回來瞭。他……他心情仿佛極為不好。”

王妃的身子猛地一顫,潔白的肌膚上,起瞭一層顆粒。

“阿彌陀佛。”玄奘道,“王妃既然說出瞭這等機密大事,想必不會再放貧僧離開瞭吧?”

王妃笑瞭笑:“法師,您還是在這兒住上幾日吧!風平浪靜之後,我自然放您西去。”

玄奘苦笑:“貧僧一介僧人,怎能居住在王妃的後宮之中。”

王妃斜睨著他:“這裡隻有一道門,您若是敢出去,本宮就扯爛衣衫,向麴文泰哭訴說你強奸瞭我。”

玄奘呆住瞭,他看看阿術,似乎沒有聽懂。阿術的小臉憋得通紅,想笑,急忙伸手捂著,憋得辛苦無比。這招對玄奘的殺傷力太大,他十歲出傢,十三歲剃度,自幼研讀佛經,雖然行萬裡路,讀萬卷書,對人間的機巧詭詐、謀略權術一眼便能看破,卻從未碰上過這種無賴女子,更沒遇見過以自身名節來威脅的,一時間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怎麼,法師不信?您可以走出這宮殿一步試試看。”王妃伸手去脫衣服,臉上神情卻平靜無比,“我已經是不潔之人,被無數突厥貴族玩弄過,法師乃人間佛子,清凈白蓮,能與法師一起被人羞辱,倒是我的福分。”

“阿彌陀佛……”玄奘這回真無奈瞭,想當年崔玨的十八泥犁獄他都來去自如,號稱謀僧的法雅,對他都無可奈何,如今碰到這位王妃,他卻當真沒瞭一點辦法。

王妃一聲長笑,笑聲中卻有說不盡的淒涼。她從靠墊上起身,裊裊婷婷地離開瞭浴室。白衣如雪,恰似一朵零落的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