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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的歸宿在天山雪海、火焰地獄

高昌城的城頭上,麴文泰和張雄也聽到瞭嗚嗚嗚的號角聲,兩人心裡一沉,知道三國聯軍馬上就要發動進攻瞭。

張雄仔細觀察著對方的陣勢,長久不語。

麴文泰急忙問:“太歡,你看他們會怎麼發動進攻?”

“不好說。”張雄搖搖頭,“騎兵攻城機動性太強,很難預測到進攻的方向。但有一點,騎兵想進攻城池,必須下馬。他們倉促而來,沒有攜帶攻城的器具,現在造雲梯肯定來不及,唯一能采用的,就是尋一些圓木來撞破城門。咱們城外沒有民房,卻有一些高大的胡楊。陛下,隻要看他們在哪裡砍伐胡楊,大體就能知道進攻的方位瞭。”

麴文泰正要回答,忽然愣住瞭。隻見城外的軍陣內,冒起一股濃烈的黑煙。這黑煙他當然不陌生,至少已經見過三次瞭,但沒有一次比這次更濃!

“大衛王瓶!”兩人失聲驚叫。

“啊哈,大衛王瓶!”兩人話音剛落,城樓上噔噔噔地跑上來一人,兩眼放光地望著城下,一臉亢奮。

竟然是莫賀咄!

的確是大衛王瓶。

先是正在拉扯的三人驚呆瞭,麴智盛被這黑煙一沖,稍微清醒瞭一些,心中震駭,手一松,大衛王瓶咚的一聲砸在瞭地上。

隨後,龍霜月支、泥孰、龍突騎支等人,甚至他們身後的三國聯軍也震驚瞭,大傢一時忘瞭沖鋒,一個個垂下手裡的弓箭,呆呆地看著這隻傳說中的神魔之瓶。

“霜……霜月支……”泥孰喃喃地問,“是你嗎?”

他的話沒頭沒腦的,但龍霜月支顯然明白,也怔怔地搖頭:“不是。你看這煙霧。”

眾人凝視著冒起的煙霧,那煙霧極為詭異,顏色也與龍霜月支搞出來的不同,黑中略微帶著血紅色,兩種顏色竟然糾纏在瞭一起,偏又涇渭分明。更奇的是,那煙霧似乎有生命一般,冉冉升起的時候,不像從前那樣整團地冒出來,而是隻有瓶口細細的一縷,上沖之時才慢慢變粗,直升上一丈的高度,偏偏又凝聚不散。此時那黑色的煙霧在外圍裹著,而血紅色的東西在裡面翻滾扭曲,似乎一片混沌中生發出霹靂閃電,裡面有東西正在組合、變形。

玄奘心中震懾,急忙跑過去將阿術拉瞭過來。那邊朱貴也驚恐地將麴智盛拉開。

玄奘低聲道:“阿術,剛才怎麼回事?”

“不知道啊!”阿術納悶道,“我幫朱總管從他懷裡奪王瓶,王瓶忽然變得滾燙,然後就……就冒煙瞭……”

玄奘第一次有些怔忡不安,眼睛裡露出濃濃的憂慮,喃喃地道:“難道貧僧想錯瞭麼?”

但麴智盛看著那煙霧,卻發瘋一般地狂笑,大叫道:“阿卡瑪納,出來!快出來!”他邊笑著,邊指著面前的騎兵,“把這些人統統給我殺掉!殺掉!殺掉!”

三國聯軍的將士駭然後退,一時人喊馬嘶,陣容混亂,好半天才算安定下來。黑煙仍在翻卷,但並沒有魔鬼現身說話,龍霜月支松瞭口氣,回頭向騎兵們笑道:“這世上哪有什麼鬼神,或許是我的墨煙石還沒用完吧!”

她話音未落,隻聽空氣中猛地響起一聲尖銳的呼嘯,似乎有一股急速的風掠過大地。隨即隊伍最前面的一名騎士大叫一聲,翻身栽下瞭戰馬,掙瞭一掙,就此斃命。

龍霜月支驚呆瞭:“不!這不可能!”

泥孰也臉色發白,跳下瞭戰馬,飛快地跑到那騎士的屍體邊,細細查看起來。玄奘也過來翻看屍體。兩人將屍體身上的鎧甲脫下,查遍瞭全身,卻沒有發現傷痕。

“法……法師……”泥孰渾身顫抖,“這是怎麼回事?他沒吃過熱那草啊!”

玄奘臉色難看,翻開屍體的眼皮,頓時手臂抖瞭一下。那屍體的瞳孔上,赫然有一個小米粒大的血點!

玄奘倒吸瞭一口冷氣:“阿彌陀佛,這死狀,貧僧見過!當日貧僧困在井渠中,被那些亡隋流人追殺,追殺者後來都是這般死狀!”

話音未落,隻聽空氣中又響起一聲呼嘯,隨即又有一名騎兵掉下馬身亡。眾騎兵大駭,隨即又是一聲聲淒厲的呼嘯,騎兵們猶如割麥子般紛紛倒斃,三國聯軍頓時大亂,人喊馬嘶,一片惶恐。

沒有人看見兇器是哪裡來的,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縱然這些騎士再勇武,再無畏,面對一個看不見的敵人,無法與之搏殺的對手,也不禁心驚膽戰。

“穩住陣形!穩住陣形!”龍霜月支也亂瞭方寸,方才,她細細觀察瞭每一個人,想尋找真相,卻沒有絲毫發現。這個以智慧著稱的公主,禁不住湧出一股無力感,切切實實地體會到瞭當初麴文泰的困境。

高昌城頭上,麴文泰、張雄和莫賀咄三人也看得瞠目結舌,他們並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隻是影影綽綽看見不停有聯軍的騎兵摔下馬來,然後聯軍陣容大亂。

張雄突然道:“陛下,這是咱們反敗為勝的良機啊!”

“你是說——”麴文泰也猛地醒悟。

“臣雖然不知城外到底發生瞭什麼事,但聯軍士氣已經不穩。臣已經聚集瞭一千精銳鐵騎,若是此時出城沖擊敵陣,必然能大破之!”張雄慨然道。

“好!”莫賀咄也興致勃勃,“張雄,你若敢出擊,老子的一千附離兵也助你一臂之力!不過,擊潰聯軍之後,大衛王瓶需得交給我!”

張雄和麴文泰面面相覷,麴文泰到底是西域梟雄,當然知道這一千名附離兵的威力,略一思忖,便知道國傢生死事大,也不在乎這大衛王瓶瞭:“好!大設,請命人馬上出擊!”

張雄和莫賀咄二人急忙跑下城樓,召集自己的騎兵。張雄是早就有備,莫賀咄也早就把附離兵聚集在瞭一起,打算城破時保護自己逃跑,此時正好兩軍合在一處。張雄命人打開城門,一聲怒吼,兩千鐵騎猶如奔騰的鐵流呼嘯著殺瞭出去。

城門口距離三國聯軍的軍陣不過一裡多遠,恰好是騎兵最適合的沖鋒距離,人力和馬力都到瞭巔峰,有如兩把鋒利的匕首,直插入三國聯軍之中!

龍霜月支和泥孰早就知道不妙,拼命收攏隊伍,可聯軍的騎兵一直在紛紛倒斃,直到整個軍陣恐慌地後退,距離大衛王瓶足足有七八十丈遠,才算離開瞭死亡的漩渦。然而這一來,已經埋下瞭致命的禍患,戰場之上,不管什麼原因後退,都會引發一連串的反應。同伴的死亡,未知的恐懼,陣形的混亂,士氣的頹喪,早已讓氣勢如虹的聯軍騎兵成瞭一群待宰的羔羊。

張雄和莫賀咄突然沖殺出來,兩者之間距離太短,聯軍士兵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被這兩股鐵流狠狠地撞進瞭軍陣。騎兵間的對決,靠的就是機動力和速度,一方固守在原地,被另一方高速沖進來,整個軍陣會頓時崩裂塌陷。張雄和莫賀咄戎馬一生,深深明白這個道理。他們撞入軍陣後絲毫不停,繼續保持著馬匹的沖刺速度,一邊用手中的彎刀屠殺著聯軍戰士,一邊率領騎兵往來奔馳,將密集的軍陣攪得支離破碎。

戰場瞬間成瞭人間地獄,慘叫聲、吶喊聲、刀劍碰撞聲、鋒刃入肉聲、鐵騎奔馳聲、人體馬匹倒地聲、利箭呼嘯聲,一聲聲震動瞭大地,滿目的黃沙眨眼間便被鮮血浸泡成泥濘的血地!

“不!”龍霜月支被一群騎兵保護著,雖然無事,但看著眼前的慘象,禁不住心如刀割。她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自己如此縝密的計謀,明明已經把高昌逼到瞭亡國滅種的邊緣,隻消自己輕輕一揮手便會永遠消失於這個大漠,為什麼突然之間,一切都顛倒過來瞭呢?那個大衛王瓶裡的魔鬼,明明隻是自己設計出來的假象,怎麼會突然又發揮瞭魔力呢?

龍霜月支呆呆地望著自己的戰士像綿羊一樣被屠殺,心中激怒,猛然噴出一口鮮血,掉下瞭戰馬。

“公主!”她身邊的騎兵大駭,急忙跳下馬把她抬瞭起來。龍霜月支牙關緊咬,卻是昏迷不醒。

這時泥孰披頭散發地殺瞭出來,一看見龍霜月支昏瞭過去,急忙沖到她面前:“把公主交給我!快隨我沖殺出去!”

騎兵們急忙把龍霜月支交給他,泥孰將她放在自己馬背上,在一群騎兵的保護下拼命往外沖殺。

在修羅場之外,玄奘惶惑地註視著這場慘烈的屠殺,臉色慘白,他緊緊摟著阿術,默默地念著佛號,心中生起難以言喻的悲哀。他旁邊,是朱貴護著麴智盛,被面前的慘烈廝殺驚得發呆。大衛王瓶就在一旁,煙霧也慢慢地散瞭,兩人無心管它。

“快走!”四個人正看著,忽然軍陣裡響起一聲大吼,玄奘急忙望去,隻見泥孰渾身是血,狼狽不堪地提著一把彎刀,保護著龍霜月支沖殺瞭出來。

龍霜月支此時仍然昏迷不醒。泥孰奮力兩刀,將兩名高昌騎兵斬下馬,策馬沖出瞭包圍,朝著北面火焰山的方向落荒而逃。

“泥孰!”麴智盛大怒,“放下霜月支!”

他四下看瞭看,跑過去牽來一匹無主的戰馬,翻身跳瞭上去,朝朱貴吆喝:“伴伴,把大衛王瓶給我!”

“哎,好好。”朱貴答應一聲,吃力地抱起大衛王瓶。

麴智盛用韁繩把王瓶捆在馬背上,兩腿一夾戰馬,潑剌剌地朝泥孰追瞭過去。

“師父,我也去追!”阿術飛快地跑到一邊,牽瞭一匹馬跳上去,縱馬也追瞭過去。

“阿術!”玄奘焦急不已,這時朱貴也找瞭一匹馬,打算去追麴智盛,玄奘不由分說奪瞭過來,翻身上馬,朝著阿術追瞭過去。

“哎哎,法師,您怎麼搶我的馬!”朱貴跳著腳追,但玄奘已經去得遠瞭。

朱貴焦急不堪,四處亂尋,終於找到一匹馬,剛騎上去,猛然一支利箭呼嘯而來,正中馬頸,那馬長嘶一聲,翻身栽倒。朱貴撲通跌瞭下來。還沒等他爬起來,就見莫賀咄大呼小叫著:“麴智盛,給老子停住!你父王答應老子瞭,那王瓶是我的!”

他率領十幾名附離兵從軍陣中殺瞭出來,朝麴智盛追瞭過去。

朱貴呆呆地看著戰場,此時三國聯軍已經徹底潰敗,五千騎兵戰死者將近三千,戰場上層層疊疊都是人屍馬屍,慘不忍睹。剩下的人在龍突騎支的率領下倉皇而逃,張雄苦追不舍,竟然以不到一千人追得龍突騎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追的追,逃的逃,方才還如修羅地獄般的戰場,眨眼間已是寂靜無比。此時是正午時分,陽光照耀著滿地的鮮血,有些人剛剛死去,鮮血仍在汩汩流淌,寒冷的空氣裡,還冒著騰騰的熱氣。天上不知何時盤旋著大片的禿鷲,這些獵食者即將享受一頓難得的美餐,耐心地等候著,等候著戰場上的呻吟者、掙紮者最終斃命的一刻。

朱貴默默地看著,忽然長嘆:“這場局終瞭的時候,到底誰才是那陷坑裡的獵物?”

這時王城城門大開,馬蹄聲震動大地,卻是麴文泰眼見大勝,率領大軍出城瞭。朱貴整瞭整衣袍,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朝著麴文泰的方向迎瞭過去。

玄奘策馬狂奔,很快就追上瞭阿術,兩人循著麴智盛奔行的軌跡,朝著火焰山的方向追瞭過去。

高昌城外是連綿的葡萄園,再往北就是通往火焰山的荒涼沙磧,走十幾裡就到瞭火焰山下,二人順著河谷進入新興谷,就開始在西岸狹窄的山路上飛馳,向著河谷深處走去。兩側的火焰山在暗淡的烈日映照下,通體火紅,有如兩座燒紅的熔爐,使人心神恍惚,隻怕瞬息間就化作瞭飛灰。

山路曲折,兩人都看不見前面的麴智盛,更看不見泥孰和龍霜月支,然而山谷內蹄聲回蕩,倒也不虞追丟瞭。

“阿術,”玄奘瞧著阿術緊張專註的模樣,忍不住嘆瞭口氣,“這大衛王瓶,對你就那麼重要麼?值得你不惜生命也要得到它?”

阿術愣瞭愣:“師父,您知道瞭?”玄奘默默地點瞭點頭,阿術露出羞愧之色,“對不起,師父,我騙瞭您。”

“無妨。”玄奘笑著擺手,“貧僧便如那和尚手裡的木魚,隻要能讓你心願達成,隨意敲便是瞭。”

“師父,我……”阿術眼圈紅瞭,“師父,這世上從未有人像您對我這麼好。”

玄奘長嘆一聲:“你還是個孩子,等你長大後便會明白,對你最好的是你的親人。他們才是這世上最關心你的人。”

“親人麼……”阿術怔怔地想著,淚水滾滾而落,他拭拭淚,似乎下定瞭決心,仰起頭看著玄奘,“師父,我騙瞭您,我不是撒馬爾罕人,我是波斯人!”

“我知道。”玄奘笑著。

阿術頓時驚呆瞭:“這您也知道?”

玄奘點點頭:“當初我埋葬你叔叔耶茲丁的時候,發現他身上有帕提亞和麻裡兀等國的關防過所。帕提亞和麻裡兀都在撒馬爾罕以西,靠近波斯。所以你們必定是從波斯出發,經過帕提亞和麻裡兀等國,再經由撒馬爾罕,到達西域。”

阿術這下真的震驚瞭:“那……那您為何……”

“為何不揭穿你麼?”玄奘笑瞭笑,“你還是個孩子,在這異國他鄉,孤身一人,想要隱瞞自己的身份,貧僧又怎麼會揭穿呢?阿術,你的確有個父親麼?”

阿術露出濃濃的思念:“嗯。”

“那麼,貧僧的承諾依然有效。”玄奘道,“我會將你送回傢鄉,送到你父親身邊。”

阿術苦澀無比:“可是,師父,我卻不能回去。”

玄奘驚訝無比:“為何?”

阿術猶豫半晌,才道:“師父,我跟您說實話吧!我叔叔耶茲丁,其實是波斯皇帝的密使,他不遠萬裡來到西域,負擔著皇帝的秘密使命,就是要護送那大衛王瓶前往大唐!”

玄奘一怔:“那大衛王瓶是波斯皇帝要送到大唐的?”

“沒錯。”阿術道,“具體原因我並不清楚,我還小,有些事叔叔也不會跟我講。來的時候,叔叔向皇帝許下瞭誓言,哪怕死後不得葬入寂靜之塔,也要完成使命。我的傢族在波斯是個望族,父親正是要讓我見識絲路的繁華,以後接手傢族的生意,才讓叔叔帶我一路東來。沒想到叔叔卻……”他聲音哽咽,擦瞭擦淚水,“師父,大衛王瓶在叔叔的手中失落,我必須幫他找回來,然後送到大唐!”

玄奘皺緊瞭眉頭,似乎思忖著什麼,半晌才道:“當初在伊吾,也是你暗中潛入驛館去刺殺麴智盛吧?還殺瞭他的三個守衛?”玄奘問。

“是我。”阿術坦然道,“但是我不想殺人,隻想拿走大衛王瓶,我用磚頭砸瞭他們的後腦勺。”

玄奘哭笑不得,這孩子當真是人小鬼大,竟然敢闖進驛館,還把身經百戰的王宮宿衛給整得灰頭土臉。

阿術見他不說話,以為他生氣瞭,不禁有些忐忑,側過頭望著他,道:“師父,幫幫我。”

“阿術。”玄奘想瞭想,道,“佛傢講因緣生滅,此滅故彼滅,此生故彼生。這大衛王瓶既然來到高昌,自然有它的因,還會有它的果。這些事情是你所無法控制的。你還小,不要去承擔你無法承擔的責任。正如高昌王城即將破滅之時,多少勇士手中有刀,胯下有馬,卻依然看著城頭的煙火垂淚泣血,而無法阻止。阿術,我不希望你為瞭這個邪物而徒然犧牲。”

“師父。”阿術低聲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可這是我的使命。失落瞭大衛王瓶,我的生命就再也沒有意義瞭。師父,我想完成使命,然後站在波斯的陽光下。”

玄奘沒有再說什麼,心中暗暗感慨。

這時,兩人已經追進瞭天山深處,山路上已經有瞭白皚皚的積雪,濕滑無比,兩人放慢瞭速度,小心謹慎。正奔行中,玄奘忽然勒馬停住。

路已經到瞭盡頭。前面是一座低矮的山嶺,泥孰牽著龍霜月支的手,就站在山峰上,兩人的馬匹則留在瞭山下。或許是因為前面無路可走瞭,兩人眺望著前方,有些惶惑。而在山腳下,麴智盛正抱著大衛王瓶往上爬,距離兩人已經不遠瞭。

阿術大喜,跳下馬來:“師父,快走!”

玄奘急忙阻止:“等等,阿術,你有沒有發覺這山嶺有些古怪?”

阿術詫異地看瞭看,似乎有些不解。玄奘指著周圍:“你看,這裡是天山深處,隆冬積雪,大雪鋪滿瞭所有山峰,為何這座山嶺卻沒有一點積雪?”

阿術這才註意到,這座山嶺果然沒有雪,光禿禿的石頭和植被裸露著,也沒有什麼大樹,隻有低矮的野草。更奇的是,不少野草都綠意盎然,似乎嚴寒隆冬絲毫侵襲不到這裡。

兩人這麼一耽擱,就聽見身後的山谷中傳來急促沉悶的馬蹄聲,兩人回頭望去,隻見遠處的山路上,一隊十餘人的騎兵正疾馳而來。雖然看不清面孔,但從裝束上卻能分辨,竟然是莫賀咄到瞭。

“走,先上去再說。”玄奘當機立斷,拉著阿術往山上爬去。

兩人越爬越感到怪異,隻覺越往上走,溫度越高,到瞭後來,竟然渾身悶熱,似乎地下有一座巨大的火爐烤灼著山嶺。

這時,麴智盛已經爬上瞭山嶺,他把大衛王瓶放在地上,擦瞭擦臉上的汗水,氣喘籲籲地望著龍霜月支,一臉溫柔:“霜月支,不要怕,我來救你瞭。”

“呸!”泥孰大怒,抽出彎刀指著他,“麴智盛,莫要以為我怕瞭你!”

麴智盛踢瞭踢腳下的大衛王瓶,獰笑道:“泥孰,如今大衛王瓶已經證明瞭它是真正的魔物,也證明瞭霜月支不曾騙我,你還糾纏著她作甚?”

泥孰又急又怒,但看著大衛王瓶,眼神中卻充滿瞭恐懼:“你……你瘋瞭嗎?霜月支的確隻是在騙你,她沒有愛過你!”

“放屁!”麴智盛大吼,唰地抽出彎刀,搭在瞭自己胳膊上,“她到底愛不愛我,咱們就讓大衛王瓶來評判吧!”

說著,他就要一刀割下。玄奘和阿術恰好此時爬上瞭山嶺,急忙叫道:“三王子,不可莽撞!”

玄奘一邊喊著,一邊跑到麴智盛身邊,這時玄奘才赫然發現,泥孰和霜月支的身後,竟然烈火熊熊,仿佛整座山都在燃燒,巨大的熱浪撲面而來,整個人猶如置身火爐之中!

他仔細一看,原來這山峰的後面,竟然是一座巨大的天坑,坑裡面佈滿瞭火紅的石炭。那石炭裸露地表,堆積如山,也不知何年何月,竟然自行燃燒起來,將整座山峰燒得通紅,晝夜不息。玄奘這才恍然大悟,想起昨日王妃拜求自己,將她和麴德勇的屍體合葬在天山峽谷裡的火焰熔爐中,原來便是此處!

玄奘跑到麴智盛身後,便被那股熱浪吹得無法再前進,前面的泥孰和龍霜月支,實在是已經到瞭走投無路的地步。

麴智盛見玄奘上來,立刻將彎刀指向瞭他,冷冷地道:“法師,你把我害到瞭這種地步,還不夠嗎?”

玄奘誠懇地道:“三王子,貧僧是佛徒,斷然不敢有害人之心。貧僧來到這裡,是不想三王子鑄下大錯!”

“我會鑄下什麼大錯?”麴智盛冷笑。

玄奘指瞭指龍霜月支:“你再催逼一步,難道要讓她跳下火焰熔爐嗎?”

麴智盛似乎這時才註意到,龍霜月支的身後是燃燒的煤田,頓時吃瞭一驚,急忙扔下彎刀,一臉焦急:“霜月支,你……你怎麼跑到這種危險的地方?快回來!快回來!”

泥孰鼻子都氣歪瞭,心道,這還不是被你逼的嗎?這時又假惺惺的,到底玩什麼花樣?

龍霜月支對麴智盛瞭解甚深,知道他哪怕行事再荒唐,也都是一片赤誠,忍不住苦澀地一笑:“三王子,我究竟有沒有騙你,你心裡其實是明白的,對麼?”

麴智盛見燃燒的煤田烤得她頭發都有些焦枯,焦慮無比,哀求道:“霜月支,你騙不騙我都不打緊,你先……先過來這邊好不好?那太危險瞭……太危險瞭啊!”

“危險麼?”龍霜月支扭頭看瞭一眼腳下燃燒的煤田,淒涼地笑瞭笑,“三王子,自從在交河城外,我騎著馬從赭石坡上一躍而下,就已經把命賭進瞭這場局中。我隨你前往高昌王宮,密謀覆滅高昌,身邊到處都是敵人,一個不慎,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我能活到今日,已經是僥幸瞭!”

麴智盛痛苦地凝視著她,說:“霜月支,他們都當我瘋瞭,都當我傻瞭,其實我沒有瘋,也沒有傻,法師他們一直讓我相信你是在騙我,來到我身邊是為瞭滅亡高昌。我不願相信,為什麼?不是我糊塗到瞭是非不分的地步,而是我想留著你和我最美的回憶。真的,霜月支,你在我身邊這一個月,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也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回憶。你既然終將離我而去,為什麼我不能留著這段回憶來陪伴自己?為什麼我非要讓自己面對真相?”

“可是,”龍霜月支有些吃驚,“可是我對你的感情都是假的!”

“假的嗎?”麴智盛溫柔地笑瞭,“讓法師說說,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在佛傢看來,眼前這個世界都是虛妄,可在我看來,腳下的螞蟻也在真實地生活著。霜月支,便是你欺騙我,在演戲的時候,不是也在用心地演嗎?你難道不曾將自己當作那個愛我的人,難道不曾讓自己沉浸在愛我的情緒中嗎?”

龍霜月支聽著,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她慢慢回憶著自己在高昌王城時與麴智盛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霜月支,如果你對我真正用瞭心,那就是愛呀!這輩子,你可曾對別人這麼用心過嗎?”麴智盛幸福地笑著,慢慢向她伸出瞭手,“來吧,霜月支,如果你想走,那便走吧!我隻當你離我而去瞭,但我仍然相信我們愛過。”

龍霜月支也有些迷茫瞭:“那是愛嗎?”

“是。”麴智盛肯定地點頭。

“不是!”泥孰大吼,“霜月支,你的智慧哪裡去瞭?你的聰明哪裡去瞭?他是在蠱惑你!”

麴智盛憤怒地盯著他:“泥孰,我問你,你是愛她的嗎?”

“是!”泥孰毫不猶豫地大聲道。

“我也是。”麴智盛點瞭點頭,“那麼,到底是你愛她深?還是我愛她深?”

“我!當然是我!”泥孰大聲道,“三年前,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愛上瞭她,當年焉耆王答應瞭我的求婚,要把她嫁給我。是我覺得她年齡尚小,我愛她,疼惜她,才約定三年之後再娶。你為瞭所愛的人,願意忍受等待她三年嗎?”

“很好。”麴智盛凝定無比,走到瞭泥孰身邊,兩人面對面怒目而視。

“泥孰,”麴智盛有些淒涼,“我今生是註定要失去霜月支啦!但我相信,我愛她一定比你多,今日,我們下個賭註!”

“啊哈,他們在這裡!”這時,山坡上傳來瞭莫賀咄的聲音,玄奘和阿術扭頭看去,隻見莫賀咄率領十幾個附離兵也爬上瞭山坡,呈半包圍狀,將他們團團圍住,一個個弓箭上弦,箭鏃對準瞭眾人。

麴智盛扭頭看瞭莫賀咄一眼,沒有理會,冷冷地盯著泥孰:“咱們賭的就是,到底誰最愛霜月支!”

“如何賭?”泥孰問。

“你讓霜月支到一邊去。”麴智盛語氣平靜。

泥孰有些詫異,麴智盛把手中的彎刀一扔,嘲諷道:“怕我傷害你嗎?兩個男人的事,何必讓女人夾在中間?”

突厥戰士最受不得這種羞辱,泥孰臉色鐵青,輕輕把龍霜月支推到瞭一邊。龍霜月支低聲道:“泥孰,別跟他賭。”

泥孰也把彎刀扔掉,傲然道:“我,阿史那的子孫,狼祖的後裔,如何會懼怕一個小小的賭約?麴智盛,你要怎麼賭?”

“大衛王瓶就在這裡。”麴智盛指瞭指旁邊的王瓶,“我,麴智盛,今天就向阿卡瑪納許下最後一個願望:咱們攜手跳下這火焰熔爐,誰愛霜月支多一些,大衛王瓶就讓誰活下來!”

玄奘等所有人都愣住瞭,連山腰處的莫賀咄也被嚇住瞭。這個高昌王子瘋瞭,真的瘋瞭。那燃燒的煤田便是扔下一塊鋼鐵也能熔成水,何況一個大活人?隻怕把大衛王瓶給扔下去,阿卡瑪納也得完蛋。

“你……你他媽瘋瞭!”泥孰看瞭看身後的火焰熔爐,擦擦臉上的熱汗,一時無語。

“哈哈,我瘋瞭嗎?”麴智盛哈哈大笑,回頭朝著龍霜月支淒涼地一笑,“霜月支,我是為你而瘋。”

說著他大吼一聲,合身撲瞭上去,抱著泥孰的腰,滾下瞭山崖,泥孰躲閃不及,兩人翻滾成一團,朝著火焰熔爐跌瞭下去。

“啊——”玄奘和龍霜月支同時發出一聲驚叫,撲過去抓兩人,但誰也沒來得及,兩人已經滾下瞭山坡。玄奘和龍霜月支到瞭懸崖邊,身子險些栽下去,幸虧這時阿術跑瞭過來,伸手拽著玄奘,玄奘又拽著龍霜月支,雖然阿術人小力氣小,但這麼稍微一借力,便沒掉進去。

龍霜月支站穩後,立刻丟開玄奘,沖到山崖邊往下看,這才暫時松瞭口氣。此處的懸崖並非筆直的,而是呈八十度的陡坡,山坡上有不少突起的石頭,此時,泥孰兩隻手緊緊摟著一塊突出的巖石,麴智盛卻抱著他的腰,腳下明明有借力的石塊,卻不踩,兩條腿亂蹬,拼命把泥孰往下拽。泥孰一張臉憋得通紅,那灼熱的巖石燒得他的手吱吱冒煙,卻死也不敢撒手。

“麴智盛,咱們有話好好說,你趕快上來!”龍霜月支急得花容變色,急忙解下腰帶垂瞭下去,玄奘也趴在她身邊,幫她拉著腰帶。即使趴在山崖上,他們也被煤田那股燃燒的熱浪沖得兩眼睜不開,頭皮都似乎烤焦瞭一樣。

泥孰兩隻手抱著巖石,眼見得腰帶垂在面前,卻不敢松手去抓,嘴裡憋著一口氣,更不敢開口說話。麴智盛全身懸空,聽到龍霜月支的聲音,喃喃地道:“霜月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事,你知道是什麼嗎?”

“不知道。你上來跟我說好不好?”龍霜月支焦灼無比,卻沒有一點辦法。

“那就是,為你而生,為你而死。”麴智盛聲音哽咽瞭,“霜月支,我是真的愛你,但這輩子我沒有福氣陪伴你瞭。這個泥孰,我知道你並不愛他,隻是你父親貪圖他的權勢才把你嫁給他的,那我就拖著他一起死。讓你自由自在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放……放屁。”泥孰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話,隨即就手一松,險些脫手,嚇得他趕緊抱緊瞭巖石。

龍霜月支眼淚噴湧:“智盛,你就是這樣愛我的嗎?你拖著泥孰一起死,你固然清凈瞭,可他死後突厥王廷遷怒於我,你讓我怎麼承受?”

這一節麴智盛卻沒想到,不禁有些愕然,猶豫片刻:“法師,麻煩您告訴統葉護可汗,就說泥孰是死在我的手中。請他不要為難霜月支。”

“三王子,”玄奘道,“泥孰是突厥十姓部落的主人,即便統葉護可汗能諒解,可你難道要貧僧挨個去勸說十個部落嗎?快上來吧,你的心,公主已經看到瞭,相信你們定能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她不愛我。”麴智盛失聲痛哭,“我即便等到天山的雪全部融化,交河的水全部流幹,也無法讓她愛我。”

這時,泥孰已經撐不住瞭,手掌慢慢地往下滑,他不敢說話,隻是仰著臉祈求地望著龍霜月支。龍霜月支淒然道:“麴智盛,你真的要逼死我嗎?好,你想死,我就陪你一起死!”

說著,她松開腰帶,霍然站瞭起來,飛身向下跳去。玄奘大駭,急忙撲過來拽住她,將她拖在瞭山崖邊:“公主,千萬不可!阿術,拿好腰帶!”

阿術趕忙趴在地上,抓住腰帶。

龍霜月支兩條腿墜在下面,手臂卻被玄奘拉著。麴智盛在底下喊:“法師,霜月支怎麼瞭?”

“她要往下跳!”玄奘喊,“貧僧快拽不住她瞭。”

麴智盛大駭,聲音都顫抖瞭:“法法法……法師,麻煩您千萬拽緊瞭,別讓她掉下來。霜月支,你別嚇我好不好?”

龍霜月支神情淒涼:“智盛,泥孰,我不知道我愛誰,但我知道,這世上最愛我的隻有你們,你們死瞭,我何必茍活?我的局已經瞭結,那就讓我這條命也隨之而去吧!咱們三個人死在一起,不是很好嗎?”

“不好!”麴智盛大哭,“霜月支,你上去好不好?”

“你死,我必死。”龍霜月支道。

“我……”麴智盛低頭看瞭一眼腳下的火焰熔爐,一臉留戀,仿佛那裡是天堂,“法師,我求求你拽緊瞭。霜月支,我不死瞭,你也別死好不好?我求求你瞭,你要真愛泥孰,我放你們走!隻要你一輩子幸福,讓我怎麼樣都行。”

“好!”龍霜月支道,“你放瞭泥孰,你們一起上來。”

麴智盛長嘆一聲:“我會放瞭泥孰,但我就不上去瞭。霜月支,這裡就是我的歸宿瞭。祝你和泥孰一生幸福吧!等你們孩子大瞭,帶他來這裡看看我,我就滿足瞭。霜月支,再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