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過來要些時辰,書房裡重新點瞭燈,薑稚衣擁著被衾坐在羅漢榻上,小口小口喝著碗裡的薑湯,喝一口看一眼對面書案邊執卷的人。
品咂著他方才那句“陪嫁丫鬟”,碗裡的薑湯竟是越喝越甜,咂摸出一股糖漿味兒來。
他既然承認瞭她的陪嫁丫鬟,此行回京應當是準備向她提親的吧?
薑稚衣托腮望著對面人,想著想著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
元策擰起眉,手中的書卷往上一擡,擋住瞭臉。
……不就是一不小心說出瞭心裡話,有這麼不好意思嗎?
薑稚衣嘆著氣移開眼,兩根手指在小茶桌上輕輕敲著,百無聊賴地打量起屋裡的陳設。
這書房以一張十二扇山水圍屏分隔成裡外兩間。外間有一面擺文玩瓷器的博古架,一面三層雙屜的書架,書案後方的墻上掛瞭一幅萬馬奔騰圖和一幅字,上書“靜否”兩個大字。
裡間瞧不全,透過此刻折疊起的圍屏隱約能看到一張臥用的羅漢榻,比她身下這張坐用的寬闊一些,還有一張八仙桌,桌上擺瞭張棋盤。
“阿策哥哥,”薑稚衣突然興致勃勃擱下茶碗,“我們來對會兒弈怎麼樣?”
對面人仰靠著椅背,拿書蓋著臉,抱著臂一動不動,睡著瞭似的。
“阿策哥哥?”薑稚衣又叫瞭一聲。
元策擡起一隻手,食指往後一指。
薑稚衣順他所指望去,看到瞭墻上的題字——“否”。
“……”
“好吧,”薑稚衣歪頭支著小茶桌,想瞭會兒又說,“那聊會兒天也行呀!”
對面人又不動瞭。
薑稚衣自顧自往下說:“你歸京以來我們還沒好好說過話呢,不如你跟我講講邊關的事?”
“姑臧和長安是不是很不一樣?你在那兒過得可還習慣?”
“我在傢中過得甚是乏味,出門也無非做些無趣的事,還不如想你來得有意思……”
“……”元策緩緩擡起手,往後又是一指。
薑稚衣一擡頭,看見瞭墻上的另一個題字——“靜”。
“……”
滿室隻餘炭火星子炸開的噼啪輕響。
薑稚衣閉上瞭嘴巴,無趣地倚著羅漢榻,盯著榻邊的炭爐發起呆來。
幽微的火光一閃一閃,催動起困意,盯得人眼睛發酸。不知過瞭多久,薑稚衣腦袋一垂一垂地打起瞌睡,慢慢歪倒在瞭榻上。
元策頭一低,蓋在臉上的書卷掉落進掌心,稀奇地擡起眼看向對面。
榻上人一頭烏發如綢鋪散,懶懶靠著一隻引枕,貓兒似的蜷著身體,濃密的長睫靜謐扇落在眼下,睡得甚是香甜,香甜到深處甚至還砸吧瞭下嘴。
……分明是有所圖來的,竟就這麼毫無防備地在他面前睡著瞭。
靜靜註視瞭榻上人片刻,元策按瞭按眉心起身,像終於看到這漫長的一夜有瞭盡頭。
叩門聲剛巧在這時候響起,谷雨和小滿緊趕慢趕地趕到瞭沈府,一進屋便要福身行禮。
元策冷著臉比瞭個噓聲的手勢,一指對面。
這張嘴,再醒來還不知要叨叨多久。
兩名婢女立刻心領神會,放輕瞭腳步走到羅漢榻邊,伸出手去又頓住,像是害怕吵醒薑稚衣,有點難以下手。
元策皺眉走上前去,一揮手示意讓開,彎身一手擡起榻上人脖頸,一手隔著被衾穿過她腿彎,將人一把打橫抱瞭起來。
烏發瀑佈般傾瀉而下,千絲萬縷地拂向手背,像螞蟻窣窣爬過。
元策掌在薄肩下的手微微一僵,蜷瞭蜷手指,沉出一口氣轉身朝外走去。
“……沈少將軍就這麼一路抱著您進瞭廂房,親手將您放上瞭床榻,臨瞭怕壓著您頭發,還很貼心地將您的頭發仔細撥開瞭呢!”
翌日一早,薑稚衣剛從西廂房的床榻上蘇醒,便聽谷雨繪聲繪色地說起瞭她昨夜睡著後的事。
薑稚衣披散著頭發坐在床榻上,一雙困眼越聽越亮:“當真?”
“千真萬確,小滿也看到瞭,是不是?”谷雨回頭看向身後。
小滿端著洗漱的器皿擡起頭來。
要她說,是,也不是……
譬如郡主的頭發瞧著好像不是被撥開的,是被搡開的,沈少將軍也不似貼心之人,好像是有點兒煩那些頭發……
對上薑稚衣期待的眼神,小滿支吾著點瞭點頭:“……大概是這樣的,郡主。”
谷雨愛溜須拍馬哄她高興,小滿卻是個實心眼兒的。
薑稚衣嘴角翹起來,低頭摸瞭摸頸後的頭發,又順著滑下來摸瞭摸自己的肩,擡眼問:“阿策哥哥起床瞭嗎?”
“沈少將軍昨夜陪您折騰到那麼晚,這會兒還沒起呢。”
薑稚衣春風滿面地下瞭榻,坐到梳妝鏡前催促:“那剛好,快來給我梳妝。”
小滿和谷雨取出瞭從傢中帶來的一摞妝匣。
薑稚衣從一整排珠釵裡拿起一支往發髻上比瞭比,說就要這套,又低頭去挑花鈿式樣,挑完瞭滿意往後一靠,閉目養神著由兩人拾掇。
薑稚衣:“昨夜我不在府上,府上可還安生?”
“夫人進瞭小佛堂,金吾衛您也還給瞭宮裡,府上哪兒還有人敢過問您的事,知道您不在的,也都當不知道。”谷雨給她綰著發,想起什麼,“對瞭,有一樁事,鄭縣來瞭消息,說驚蟄姐姐醒瞭,不放心您,要趕回都城來。”
薑稚衣睜開眼來:“那怎麼行?”
因渾身好幾處折殤,需用藥止痛,這些日子驚蟄在鄭縣的醫館一直半睡半醒,薑稚衣此前派人送瞭銀錢和兩個婢女過去專門照料她。
傷筋動骨一百天,醫士說她眼下根本不能起身,更不要說回來這一路跋山涉水的顛簸,怕是要落下殘疾。
“傳我的話去,山賊的事都解決瞭,我與阿策哥哥也好著呢,叫她好好將養,不養得活蹦亂跳不許瞎動!”薑稚衣說完,又擺瞭擺手改口,“算瞭,先不提阿策哥哥,從前便是她一直替我與阿策哥哥奔波傳信,別如今躺在床上還要操心我這婚事成不成。”
谷雨應瞭聲好:“您都住進沈府來瞭,這婚事哪兒還有不成的道理?奴婢們想是很快就要改口叫姑爺瞭!”
一旁小滿剛給薑稚衣描完眉,擡眼瞥見窗外,順嘴一出溜:“姑爺出來瞭!”
“?”正房門口,元策一腳停在門檻前,帶著狐疑徐徐擡起頭來,面露戒備之色。
薑稚衣朝外張望瞭眼,頂著綰瞭一半的發髻起身打開瞭門:“阿策哥哥!”
院裡掃雪的小廝驀地擡頭,眼見一妙齡少女烏發半披地從廂房小跑出來,緋紅的發帶在晴光下隨風飄揚,像隻鮮妍的蝶翩翩飛入白皚的雪野。
一眾小廝一驚之下連忙背過身埋下頭去。
“阿策哥哥,你這是要去哪兒?”薑稚衣奔到元策跟前問。
元策的目光掃過這黛眉朱唇,香腮似雪的一張臉,微微一頓。
想起方才那聲順口到瞭極點的“姑爺”,臉色又陰沉下來:“接人。”
“接人?接什麼人?”
元策一挑眉梢:“臣這府邸既然能收留郡主,自然也可收留旁人。”
“你還要收留誰……”薑稚衣不明所以地眨瞭眨眼,品著他這話的弦外之音,小聲嘀咕,“你這院子還能藏得下兩個姑娘不成……”
“是藏不下,所以還勞煩郡主一會兒收拾完自己,將廂房騰出來給臣的新客。”元策朝她頷首示意別過,沖身後的青松擡瞭擡下巴,“替我好好送送郡主,記得——走後門。”
不等薑稚衣反應過來,元策已轉身步入雪地。
薑稚衣站在原地,不可思議地望著他頭也不回的身影——
什麼呀!
天寒地凍的融雪天,大街上人跡寥寥,沈府朝外街開的正門整日下來都無甚進出。
直到日暮時分,一輛馬車披霜帶雪地駛入街口,最前頭,元策一路打馬開道,在府門前勒瞭韁繩。
候在門口的青松立馬上前,朝後邊駕車的穆新鴻打瞭聲招呼,接過元策手裡的馬鞭:“公子可順利接到瞭人?”
元策點瞭下頭,對青松身後的兩名健仆道:“上去擡人,小心著些。”
青松跟著元策當先跨入府門,好奇那馬車裡頭到底是什麼人,竟勞動他們公子親自去城外接來,又讓堂堂玄策軍的副將軍親自駕車護送,生怕將人磕著碰著瞭似的。
難不成當真是金屋藏嬌的那個嬌?
青松悄悄轉過頭去,一眼瞧見馬車上擡下一副擔架,上頭躺瞭個臉色灰敗、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蓋著白被,像個死人一般……
青松嚇瞭一跳,連忙把頭扭回來,咽著口水定瞭定神:“那個,公子,郡主已經離府瞭,您可將人安頓在西廂房。”
元策意外地轉過眼來:“這就走瞭?”
“啊?小人可是冒死去送的客,您不會沒想讓郡主走吧……”
“當然不是。”一路走進東院,元策推開西廂房的門,往裡看瞭一圈。
人是走空瞭,那股不知是脂粉還是什麼的甜膩香氣還殘留在屋裡。
被衾,妝鏡,瓷盞玉匜……一堆昨夜拖傢帶口搬來的東西也還留著。
元策:“人都走瞭,還不收拾屋子?”
“小人以為您接回來的真是個姑娘,想著郡主的東西都是好東西,說不定用得著……”
元策偏過頭費解地看著他,像在質疑他這個腦子是怎麼在東院當這麼多年差的。
“那小人馬上把東西收走!反正郡主沒帶走應該是不要瞭……”
青松進瞭屋稀裡嘩啦一頓收,屋裡眨眼間空瞭一片。
看著廂房漸漸恢復到傢徒四壁的原樣,不知怎的,竟像又聽見瞭昨夜那貫耳的魔音。元策揉瞭揉耳根,忽然嘖瞭一聲:“算瞭。”
再讓高貴的郡主來這兒指點一次江山,倒不如留著這廂房得瞭。
青松抱著一堆物件停住手:“不收瞭嗎公子?”
元策點瞭下頭,朝候在門外的健仆指瞭個方向:“擡去對面。”
兩名健仆擡著擔架上的人,往對面東廂房去瞭。
門外穆新鴻聽瞭半天才曉得昨夜發生瞭什麼,急得抓耳撓腮:“少將軍,咱們還沒搞清楚郡主到底圖謀什麼,您怎就引狼入室瞭呢!”
“不引狼入室,怎知她到底圖謀什麼?”
“所以您昨晚是為瞭——”
元策輕哼瞭聲。
若說此前還疑心這位郡主真對昔日的“死對頭”生出瞭什麼風花雪月的心思,昨晚聽到門外那些毫無感情全是演技的戲詞,便可篤定她是另有所圖瞭。
能讓養尊處優的郡主寧肯吹上兩個時辰冷風也不罷休,所圖必大。
穆新鴻豎起個大拇指:“還是少將軍手段高明,這一招以身犯險,想必已查探到瞭什麼?”
“……”元策瞟他一眼,轉身朝書房走去。
青松小聲出來提醒:“穆將軍可別哪兒壺不開提哪兒壺!”
那可不光是什麼也沒查探到,還將自己搭成瞭人傢陪嫁丫鬟的姑爺呢!
“啊?”穆新鴻慌忙跟上元策,拼命轉著腦筋想說點什麼來補救。
一路跟到書房門口,穆新鴻殷切地替元策拉開門,跟著他進去後一轉身,將門闔上:“少將軍,卑職想來想去,您說會不會是郡主對您的身份起瞭疑……”
元策驀地一豎掌打住他。
穆新鴻一愣之下站住,看著元策陡然沉下來的臉色打瞭個寒噤,感覺到四面空氣驟冷,彌漫起一股森涼肅殺之氣。
穆新鴻面色一凜,緩緩擡手按在瞭腰刀上,擡眼掃向屋內。
元策環視的目光突然一頓,一把掌起博古架上一隻瓷瓶,揚手朝屋裡的山水圍屏砸瞭過去。
嘩啦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瓷瓶四分五裂,連帶整張十二扇圍屏轟然翻倒下去。
屏風之後,斜倚在羅漢榻上的少女一個激靈驚叫跳起,望著滿地的狼藉,懵懵地擡起頭來,對上瞭元策暗潮洶湧的眼。
穆新鴻寒毛瞬間倒豎,看著面前本該已離開的郡主,想起自己方才那句要命的話,偏頭望向身側——
從元策註視著薑稚衣的眼底看到瞭畢露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