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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知哪句話惹瞭人不高興,面前的人臉色陡然一沉,看著她的眼神比這雪夜的風刀還冷。

“嗯……”薑稚衣抖抖擻擻抱著臂沉吟瞭下,瞅著他試探道,“那好像是有點妨事?”

元策歪瞭歪頭,一句“你說呢”還沒出口——

“也是,你我難得有機會同處一室,還是不要有人打攪得好……那我也不要別人照顧瞭,我有阿策哥哥照顧就夠瞭!”

“……”

元策的臉色像是連陰沉都懶得陰沉瞭,面無表情一個轉身往裡走去。

青松看瞭看撒手不管瞭的自傢公子,又看瞭看自己不尷尬,所以讓別人很尷尬的郡主:“公子這是什麼意思……”

薑稚衣睨瞭睨這沒眼力見兒的,一腳跨過門檻徑直進瞭府,順手一丟肩上包袱。

青松險險接住包袱,慌忙打著傘追瞭上去。

他追著郡主,郡主追著公子,一路追一路往四下看,好像覺著這兒也新鮮那兒也新鮮,想多看一眼時又發覺被公子落下瞭老遠,不得不提起裙擺碎碎跑起來。

一路緊趕慢趕追進院裡,追到書房門前,薑稚衣剛要跟進去,興沖沖一擡靴尖,啪地一聲,吃瞭一嘴的閉門風。

薑稚衣趔趄後退兩步,擡袖擋瞭擋,對著面前闔上的房門輕眨瞭眨眼,目光緩緩轉向一旁半開的窗。

剛要繞到窗前去問話——

咔嗒一聲,窗子也閉上瞭。

薑稚衣臉一垮,眉眼耷拉下來。

到底什麼意思嘛!

半炷香後,東院西廂房,薑稚衣看著杵在她跟前的幾個沈府丫鬟,不高興地緊抿著唇,坐在凳子上一聲不吭。

書房那頭分明亮著燈,人也沒歇下,卻把她丟在這破廂房不管,讓一群丫鬟來應付她。

這廂房也是,傢徒四壁的,除瞭一張架子床、一面圓桌和幾張圓凳之外就沒別的大件擺設瞭,連個能靠背的舒坦地兒都沒有……

也不想想,她若真是圖個地方住,宮裡都有專門留給她的寢殿,要什麼沒有呀,到這兒還不是來圖人的嗎?

吹瞭一晚上冷風,手僵腳僵的,進瞭屋又被這硬凳硌得慌,薑稚衣是身子也不爽利,心裡也不爽利,越想越難受,蹭地一下站瞭起來。

上前的丫鬟迎頭趕上這一股怨氣,嚇瞭一跳,一個原路折返又倒退回去。

都知道永盈郡主與她們傢公子不對付,可從前就算兩人再怎麼針尖對麥芒,郡主身份擺在那兒,是絕不會下駕來找公子茬兒的。

怎麼如今三年過去,邊關的戰火都消瞭,郡主與公子的戰火反倒愈演愈烈,大雪天大半夜的竟上門來找公子吵架?

公子也是,居然還將人留宿下來,難道是夜裡吵累瞭,方便明日一早睡醒接著吵嗎?

幾個丫鬟緊張地面面相覷,打頭那個猶豫瞭好一會兒,低頭奉上一隻茶碗:“……郡主,天寒地凍的,喝碗薑湯驅驅寒吧!”

薑稚衣正堵著心,眼睫斜向下去一掃:“這是薑‘湯’?”

丫鬟訥訥點頭:“回郡主話,是的。”

“薑末子都成糊瞭,他怎麼不直接叫人煮碗粥來?”薑稚衣氣鼓鼓沖窗外跺瞭跺腳,“當我是他們軍營的糙老爺們兒呢!”

丫鬟心肝兒一顫,連忙告著罪退瞭下去,說這就去將薑末子撇幹凈,臨走朝其餘丫鬟使瞭使眼色。

另一名丫鬟醞釀著輕吸一口氣,上前道:“郡主,那這手爐您可捧在手裡暖暖……”

薑稚衣轉回眼來,一愣之下越發氣笑瞭:“暖暖?連個絨佈袋都不裹,他不知道我們姑娘傢細皮嫩肉的,這是來暖我還是來燙我?”

“不、不是,是奴婢疏忽瞭……”丫鬟惶恐地望向一旁求助。

薑稚衣順著她目光看過去,一眼眼瞧過那幾個丫鬟手裡捧著的物件——

“帕子糙成這樣,也不怕磨疼我臉……”

“這篦子篦齒尖得,是要紮我頭皮嗎?”

“這木匜那麼重的木頭味兒,這水也是,一股子水味兒……他從前哪會這樣敷衍我!”

“……”

不、不會嗎?

丫鬟們顫巍巍捧著東西不敢吱聲。

她們常年在沈府東院當差,從未服侍過女主子,不懂那些精細的講究,更別說自打公子從邊關回來,就不用她們去跟前瞭,現下她們連男主子也沒機會服侍,更沒得見世面,哪裡知道水是不能有水味兒的,木頭也不能有木頭味兒……

不過聽郡主這話意思,難道公子知道?

“郡、郡主恕罪……郡主想要什麼樣的帕子,什麼樣的水,什麼樣的梳篦,奴婢們這就記下去尋來……”

“你們記下有什麼用?”薑稚衣幽怨地斜瞭眼窗外,“他還不是一樣不將我的喜好放在心上!”

“那……那奴婢們先將您要的物什回稟給公子,再去尋來?”

丫鬟戰戰兢兢提議完,見薑稚衣眨瞭眨眼,臉色稍霽,像是終於願意恩賜給她們傢公子一個機會,勉強擡瞭擡下巴:“那我隻說一次,都聽好瞭。”

“回稟公子,郡主嫌奴婢們伺候得不好,說——”丫鬟從廂房退出來,生怕晚一刻就再記不住,急急進瞭書房便開始報,“擦臉的帕子她隻用水絲綢,梳子隻用紫檀木梳,篦子隻用象牙篦,洗手凈面不用銅盆,得用溫養人的和田玉匜,沐浴也不用木桶,得有大到足可暢遊其間,盡情嬉水的浴池……”

上首元策握著書卷,匪夷所思般緩緩擡起頭來:“她是要沐浴,還是要鳧水?”

眼看著公子眸光裡沉甸甸的威壓,丫鬟硬著頭皮接著往下說:“不光如此,郡主說她洗臉的水要用沒有水味兒的天泉水,雪天接雪水,雨天接雨水,晴天接朝露水……”

元策偏頭望向窗外片片鵝毛大雪,荒謬一笑:“為她洗個臉,要提早一日做準備?”

“嗯……郡主還說,她沐浴時要往浴湯裡滴花露,釀花露所用的花必須是三月初三上巳節那日摘的鮮花……”

“沐個浴,要提早一年?”

丫鬟打瞭個哆嗦,不敢再往下說瞭。

死寂般的沉默裡,叩門聲突然響起。

又一名丫鬟匆匆奔進來,也像快記不住瞭,來不及周全禮數便在門邊倒起豆子:“回稟公子,郡主那邊又添瞭幾樣要的物什,說凈手之後要用香雪樓的手脂,洗臉之後要用留芳閣的面膏,浴足之後要用玲瓏齋的潤甲露……”

元策緩緩側目看過來。

那丫鬟被瞧得脖子一縮,正要將門合攏,又一名丫鬟喊著“等等等等”,氣都來不及喘地搶著擠上前來:“回稟公子,郡主說屋裡太幹,燥得她臉疼,要造個跟瑤光閣一樣的水車,還有廂房裡有股陳年的舊味兒,需要點個熏爐,熏香的配方是……”

“啪”一聲響,元策手中書卷砸在瞭桌案上。

便是前線軍情最緊急的時刻,也從沒有過如此密集的急報。

這陣仗,難怪陪嫁丫鬟要提早進府,不提早個一年半載,還供不起這事精瞭!

幾個丫鬟齊齊一抖低下頭去:“公子息怒,郡主還是留瞭情面的,說如果實在準備不全這些,她也不是不能留在這兒過日子,隻要——”

元策:“?”

“公子您去房裡……陪她……”

“……”

元策扯瞭扯衣襟,一指西廂房的方向:“告訴她,我沈府傢貧如洗,慣不起她這些毛病,要走要留,請她自便吧。”

夜半更深,風雪停歇,臥房裡寂然無聲,隻有窗外樹枝被厚雪積壓,偶爾發出細碎的吱嘎輕響。

然而越是如此的靜謐,耳邊嗡嗡的女聲越是盤桓著揮散不去——

手脂面膏朝露水……

浴池花露象牙篦……

熏爐水車去房裡……

不知過瞭多久,叨叨聲終於慢慢飄遠到腦後,元策靜躺在床榻上,將將沉入睡夢——

忽然咔嚓一聲,像是院裡的樹枝不堪重負,折斷成瞭兩截。

元策驀地睜開眼,動瞭動耳朵,聽見一道刻意壓輕的腳步由遠及近,正一步步朝房門靠近。

元策一掀薄被,無聲翻身下榻,取下榻沿匕首,閃身到瞭門邊。

房門上赫然一道披著鬥篷的人影,身形看著有些彪壯。

人影鬼祟地貓著步走到門前,忽然停下,左右四顧起來。

元策靜站在門後瞇瞭瞇眼。

送個死都這麼磨蹭。

今日被薑稚衣耗得所剩無幾的耐性徹底告罄,元策輕輕活動瞭下脖頸,匕首一收,一把提過一旁劍架上的劍。

這劍也有些日子沒見血瞭。

門外人兩隻手扒上門扇,試著推瞭推——

元策一手橫劍,一手一抽門栓。

門外人一個脫力踉蹌向前栽來。

“哎喲”一道女子的驚呼響起,元策目光一凝,抵上來人喉嚨的劍鋒驀然一側,一推劍首收劍回鞘。

與此同時,一陣香風撲面,來人被門檻一腳絆瞭進來。

元策一把接住人,額角青筋突突跳著,垂下眼去。

懷裡的人頭頂兩床被衾,從頭到腳裹得像隻粽子,隻露瞭張慘白的臉,又驚又怕地碎碎念著:“嚇死我瞭嚇死我瞭……”

“……大半夜不睡覺你在幹什麼?”元策咬著牙松開瞭人。

薑稚衣從後怕中一擡眼,看見他眼底毫不掩飾的不耐,緊瞭緊身上的被衾,沖他撇瞭撇嘴:“那我也得睡得著才能睡呀……”

元策不解地皺起眉來:“你有什麼好睡不著?是將我這院子攪和得人仰馬翻,良心不安?”

薑稚衣點瞭點頭,垂下眼去:“嗯,阿策哥哥,這件事我要向你認錯。”

元策皺攏的眉頭稍稍一松。

“說你府上這兒也不好,那兒也不好,是我吹毛求疵瞭,向你提瞭那麼多一夜之間不可能辦到的要求,也是我過分,威脅你辦不到便來房裡陪我,更是我有失分寸……”

元策拎著劍抱起臂,閑閑看著她:“郡主知道就好。”

“但是……”薑稚衣為難地咬瞭咬下唇,哭喪著仰起臉來,“但是你傢的炭是真的一點也不暖呀——!”

“……”

“那炭一股炭味兒也就算瞭,燒瞭半天隻有煙氣沒有暖氣,屋裡冷得像冰窖一樣,真真是沒法睡人……我發誓,這次絕不是我雞蛋裡挑骨頭,阿策哥哥,你傢……”薑稚衣舉著三根手指一頓,你傢我傢分這麼清楚,豈不又要叫人寒心,“咱們傢買炭的小廝一定是被黑心的商販騙瞭!”

“…………”

元策張瞭張嘴又閉上,咬牙盯住瞭薑稚衣叭叭的嘴。

薑稚衣眼巴巴看回去:“你又不肯讓我的婢女進府,就不能來照顧照顧我嗎?興許你來屋裡添點人氣,我便暖瞭……”

元策壓著火緩緩提起一口氣:“青、松——”

後罩房那頭,青松匆匆忙忙衣冠不整地跑瞭出來:“公子有何吩咐?”

元策擡手一指薑稚衣:“去把她那兩個陪嫁丫鬟給我……”

“好嘞小人這就去……”青松掉頭跑瞭兩步一個急停,“啊???”

“……”

元策閉瞭閉眼,重新提起一口氣:“去把她那兩個婢女給我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