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薑稚衣在暖閣窗邊倚著憑幾,左手托腮,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指間的孔雀羽逗貓棒。
地上的小貍奴從一開始興致勃勃上躥下跳地抓撲,到此刻懶洋洋趴著,偶爾擡起一爪子,算是給她一分薄面——畢竟任哪隻貓被人從早到晚逗瞭一整天,都是一輩子也不想看見逗貓棒瞭。
一個逗得漫不經心,一個被逗得筋疲力盡,一人一貓曬著西斜的夕陽,都有點蔫蔫答答。
漫長的一天終於快過去瞭。薑稚衣從沒有過哪一日如此盼望夜晚的降臨。
昨夜好不容易借著氣氛正好,順水推舟地將憋瞭許久的話問瞭出來,結果卻是落花有意,流水有困意……
知他近來辛苦,她不忍苛責,便也沒叫醒他——當然確實試瞭幾次實在叫不醒,想著一早再說,誰知今早一睜眼,榻邊卻已空空如也。
若是不曾問出口也便罷瞭,畢竟距離年關還有一陣,也不急在這一日兩日,可問都問瞭,卻像石沉大海沒個響兒,豈不叫人如鯁在喉?
眼下那份大喜的早食已送去一日,也不知何時才能等到他的回音……
隻盼他見到那物,能回憶起她昨夜的肺腑之言,若回憶不起也無妨,但凡不瞎,總能看懂是什麼意思。
薑稚衣望瞭眼窗外金煌煌的夕陽,繼續托著腮,百無聊賴地逗貓。
恰此刻,小滿匆匆從外頭走瞭進來:“郡主,青松替沈少將軍傳話來瞭,可要請進?”
薑稚衣攥著逗貓棒驀地直起身:“請,麻利地請。”
青松被麻利地請瞭進來,目不斜視朝上首行瞭個禮,小心擡起一絲眼皮,看著薑稚衣眼底的期待,努力擠出一個笑來:“郡主,我傢公子說,郡主風寒既已大好,加之昨日出瞭那樣的閑言碎語,今夜便不過來瞭,請郡主保重貴體,註意歇息……”
薑稚衣閃動的目光一黯,輕輕哦瞭聲,嘆瞭口氣倚回憑幾,默瞭默又記起什麼,忽然重新直起身:“那我今日差人送去的早食他可吃瞭?”
果然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青松目光閃爍瞭下:“公子吃瞭,吃瞭……”
“光吃瞭?”
“自然不光吃瞭,還……還大贊您送去的早食色香味俱全,不僅可口,連那饅頭上的圖案都十分別致!”
“?”
薑稚衣一愣:“什麼圖案?”
“就是那些紅色的花紋……”
“……那是花紋嗎?”薑稚衣的唇瓣不可置信地顫抖瞭下,“那是個字!”
“啊?那是字嗎?”青松冒著冷汗埋下頭去告罪,“小人大字不識幾個,竟是眼拙瞭,郡主恕罪!”
“你不識字,難道你傢公子也不識字?!”
青松低著頭為難道:“公子從前在天崇書院念書時三天兩頭翻墻逃學,後來便去邊關打仗瞭,對一些筆畫多的字也許確實……”
薑稚衣閉上眼冷靜瞭片刻。
她光想著但凡不瞎便能看懂是什麼意思,怎麼沒想到這世上還有睜眼瞎呢!
片刻後,薑稚衣睜開眼,惱得一扔手中的逗貓棒。
“叫你傢公子沒事多讀點書去吧——!”
接連幾日,元策都以避風頭為由,沒再來過瑤光閣。
薑稚衣便也時刻關註著這“風頭”的後續。
不過聽說外邊一片風平浪靜,那些被打的公子哥兒與她的大表哥一樣安安靜靜休養在床,對行兇者連個追究指認的意思都不敢有。
想來也是,此事畢竟是他們理虧在先,若真要追究,必得牽連出自己中傷郡主的大罪,權衡之下,自然隻能打落瞭牙和血吞。
連著幾日無事發生,眼看這風頭也過去瞭,這日一早,薑稚衣起心動念,差瞭個護衛去沈府,讓問問元策今夜可否能過來,何時能將上回的未盡之言說明白?
這一去,才知他這些天忙得不可開交,日日都在府上接待各方醫士,醫治那位從邊關接來的“活死人”副將。
“從宮中太醫,到長安城乃至周邊各縣的名醫,幾乎全被沈少將軍請瞭個遍,看沈少將軍這著緊的樣子,應當是不將人救活絕不放棄瞭,估計近來騰不出空閑。”回來報信的護衛如是說。
薑稚衣此前親眼看過那位“活死人”瀕死的狀況,又知此人是在戰場上為保護阿策哥哥才受的重傷,倒也理解他近來的抽不開身,這一想,連他不認得囍字也覺可以寬容瞭。
救命恩人尚且生死未卜,此時商議大喜之事的確不合時宜,身為他日後的妻子,當敬他所敬,護他所護,他的恩人便是她的恩人,她也該替他分一分憂才是!
想瞭想,薑稚衣拿定瞭主意,吩咐道:“將我的醫士請來,隨我去一趟沈府。”
同一時刻,沈府東院,東廂房。
元策站在床榻前,垂眼看著榻上呼吸孱弱、面色灰敗的人,靜靜聽著那道斷續的呼吸。
青松在面盆架前絞瞭張濕帕,走到榻邊,放輕動作擦拭起榻上人的臉,憂心忡忡道:“高將軍這氣息聽著是一天比一天弱瞭……這些日子那麼多大夫來過,也開瞭好些方子,公子怎的一張方子都不試呢?”
元策扯瞭扯嘴角:“自然是為瞭等到最好的那張。”
“那公子今日沒再請醫,可是已經拿到瞭好方子?”
“是啊,這廂房很快就能空出來瞭。”
“那可太好瞭!”
……不過什麼神仙方子,居然這麼快就能讓這病重之人下地出屋瞭?
青松在心底嘖嘖稱奇,擦拭幹凈高將軍的臉,又去洗瞭一遍帕子,再走上前來時,看到元策攤開瞭手:“帕子給我,出去吧。”
近來公子時常獨自待在這廂房,看得出來對這位高將軍十分有情有義,青松便不再打擾,將帕子遞給元策,退出去闔上瞭房門。
廂房裡隻剩兩人。
元策在榻前沉默著站瞭會兒,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後,掌著手心的濕帕微微俯下身,盯住瞭榻上人:“他們說,你雖睜不開眼,卻還能聽見聲音——若我告訴你,你一心效忠之人昨日送來瞭一張催命的毒方,想要殺你,這病榻你可還躺得下去?”
榻上人仍牢牢閉著雙眼,眉峰卻緊蹙起來,呼出的濁氣突然變得粗重。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不是很絕望。”
“我阿兄當初也是這麼絕望的。”
破碎的呼吸一聲長過一聲,榻上人有氣無力地殘喘著,眼角溢出一點渾濁的濕潤。
元策淡淡直起身,望著窗外新生的朝陽,眨瞭眨眼,掌起濕帕,慢慢復上他的臉,往下施力。
口鼻完全被濕帕包裹,榻上人急急喘息起來,瘦骨嶙峋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像要從千瘡百孔的肺腑裡汲取所剩無幾的空氣。
元策收緊手掌,緩緩摁下他的掙紮。
眼看掌下人像條垂死的魚一般驚顫,抖動,最後拉緊的弦嗡地繃斷,一切歸於死寂。
元策力道一收,輕輕捏起帕子,往一旁面盆架一扔。
帕子落入盆中,啪地激起一朵水花。
漣漪一圈一圈蕩漾開去,過瞭會兒,水面恢復至平靜無波,映照出一雙晦暗的眼。
元策靜靜盯著污濁的水面,一動不動站在那裡,仿佛置身在無邊無際的曠野,閉上瞭所有的感官。
什麼也看不到,感受不到。
寂靜之中忽然響起“篤篤篤”三下叩門聲。
“阿策哥哥!”
像突然被一道強光拉扯回人世,元策驀然回頭,朝房門看去。
逆著刺眼的朝陽,隔扇上映照出一道嬌俏的身影。
“阿策哥哥,我聽說你四處延請名醫,怎不來找我?我手頭可有大把的好大夫,今日給你帶來一位,你看看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元策偏過頭,看瞭看床榻上已無聲息的人。
“阿策哥哥?”
“……你不開門我可自己進來瞭啊!”
驕橫的催促聲中,元策默瞭默,一把拉攏床帳,上前打開瞭房門。
門外一身鮮亮襖裙的人擡起臉,不高興地咕噥:“怎麼這麼久才開門!要不是青松說你就在裡頭,我都要走瞭……”
元策沒答,擡眼看向她身後須發生白的老者。
薑稚衣想起正事,朝身後伸手一引:“喏,就是這位黃老先生,我從小到大的病都是他給看的,說句華佗在世妙手回春也不為過,你快些讓黃老先生進去看看。”
醫士頷瞭頷首。
元策:“不必瞭。”
薑稚衣蹙眉覷瞭覷他:“我多挑剔的人,我說是好大夫,肯定就是好大夫,你還信不過我?”
“難不成你是擔心,我若幫你醫好瞭人,你就再沒借口不來找我啦?”
“……”
元策沉出一口氣,側過身子,擡手示意人進。
醫士提著藥箱進瞭門。
薑稚衣後腳跟進去,剛跨過門檻走瞭兩步,被元策伸手一攔:“站遠點。”
“為什……”
元策:“臟。”
薑稚衣哦瞭聲:“沒關系,既是你的恩人,我不嫌棄。”
不過見他橫臂攔著,薑稚衣還是乖乖止住瞭腳步,趁機一拽他小臂,挽過瞭他的臂彎。
元策:“……”
床榻那頭,醫士隔著床帳,輕輕擡起那隻垂在床沿的手,臉色忽然一變,瞪大瞭眼,回頭朝元策看去。
元策面色如常,一隻手被薑稚衣挽著,另一隻手一擡:“既然郡主說先生是可信之人,我便也相信您的醫術,先生不必顧忌,請吧。”
醫士緩緩轉回頭去,隔著床帳盯著榻上人,額頭漸漸沁出豆大的汗珠,半晌過去,顫巍巍擡起三指,搭上瞭脈。
漫長的等待過後,薑稚衣遠遠張望瞭片刻:“黃老先生,怎麼樣?”
話音落下,卻遲遲沒得到回復。
看著那道僵硬的背影,元策輕笑一聲:“先生,郡主問您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