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元策回大帳換下瞭一身酒氣的外袍,穿著幹凈的行頭出來時,瞧見穆新鴻與一群士兵正圍在篝火旁喝著酒有說有笑。
“來信沒?”元策走到幾人身後問瞭句。
一群醉意酩酊的士兵驚得一回頭,笑嘻嘻的臉立馬嚴肅起來:“少將軍說什麼信報……”
穆新鴻笑著將幾人緊張的肩膀一把摁下去:“別慌別慌,少將軍跟我一樣想媳婦兒瞭而已!”
元策:“
“少將軍,郡主今夜怕是忙得想不起您瞭,您要實在沒事做就去歇著吧!”穆新鴻大著舌頭嘿嘿笑
幾兩酒喝成這樣。
“戎馬倥傯的沈少將軍也有這麼清閑的時候。”一道隔岸觀火的看戲聲悠悠響起。
元策偏過頭,看見李答風獨自坐在遠處另一堆篝火旁,那回春妙手捏瞭根樹枝,正在撥弄篝火——準確說,是篝火裡一堆已經燒得沒樣兒的破燈紙。
“救死扶傷的李軍醫也吃飽瞭挺撐。”元策閑閑抱起臂來看他。
“怎麼是吃飽瞭撐的?這寫瞭全名全姓的燈既不可再用,又不可胡亂丟棄,自然燒瞭最妥當。”
“是燒瞭最妥當,還是有些人擔心這燈應驗?”
李答風不置可否地一笑,眼尾輕揚:“姑娘傢傢的,許這麼惡毒的願容易遭反噬,燒瞭是為她好。”
元策走過去,在篝火邊坐瞭下來。
李答風朝身後另一隻孔明燈一擡下巴:“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你也燒瞭。”
元策回過頭,看瞭眼薑稚衣的那張燈紙,沒有說話。
“人傢許的願可是‘生死不渝’,是無論他生、他死都不變的情意,倘若應驗,我看孤獨終老的人就是你瞭。”李答風拿樹枝挑起燈紙,笑著遞給他。
元策面無表情轉回眼,下頜緊繃成一線,沒有去接。
李答風幹脆將樹枝往前一丟,連帶燈紙一道丟進瞭篝火堆裡:“你若不攔,也算你親手燒的。”
火焰熊熊燃燒,潔白的燈紙迅速焦黑卷邊,元策伸出手去一頓,張開的五指僵在半空,眼看著燈紙一點點燒成灰燼,有關於燈主人和她心上人的美好願望一個字一個字消失——
元策僵在半空的手慢慢攥緊。
季答風快意地朗聲大笑起來。
恰此時,一道清亮的女聲在身後響起:“燒什麼呢笑這麼開心?”
元策:“……”
兩人一齊回過頭去,第一眼看見兩幅與這泥巴地格格不入的鮮麗裙擺,掀眼向上,再見兩道亭亭裊裊的婀娜身影。
意識到這兩道疑惑的目光是從一覽無遺的高處落下,幾乎是同一時刻,元策和李答風一並站起,肩碰肩靠攏,齊心擋住瞭篝火。
元策一腳踢出,將那未燒盡的燈架推進火裡,靴尖順勢踹向李答風的腳後跟:“問你呢,燒什麼笑這麼開心?”
李答風:“……”
薑稚衣和寶嘉從單純的好奇到滿腹狐疑。
“你們在做什麼壞事嗎?”薑稚衣背著手歪過頭,往兩人身後瞅去。
“郡主多慮——”李答風拱手朝薑稚衣行瞭個禮,“並非我們,是少將軍命在下動的手。”
元策:“……”
“李軍醫睜著眼也能說瞎話——”元策哼笑瞭聲,“卻怎麼隻向郡主行禮,看不見公主在旁?”
李答風頷首躬身,轉向寶嘉。
“不必,”寶嘉笑盈盈的,看也沒看李答風一眼,“也不是誰人的禮,本公主都受的。”
薑稚衣瞟瞟李答風,又瞟瞟寶嘉,感覺到一股尷尬的氣氛悄然蔓延。
眼看遠處一堆堆篝火邊上的士兵不知何時已肅然起立,薑稚衣端著手轉向眾人,清清嗓子:“諸位將士不必多禮,我與公主此番前來是為犒勞諸位,給你們帶來些下酒的消夜,長夜守歲,莫餓著瞭肚子。”
話音落,一行十數名穿著體面的仆人端著一盆盆雞鴨魚肉的大菜進瞭營地。
“沈某代軍中將士謝過公主、郡主體恤。”元策向兩人一拱手,朝那些士兵打瞭個手勢,示意眾人各吃各的去。
打過官腔,眼看眾人全被那些山珍海味吸引,三五成群地興沖沖圍瞭過去,無人再看這邊,薑稚衣上前一把挽過元策的臂彎:“想我沒?”
元策緩緩偏頭,看瞭眼一旁互不相視,各朝一邊的李答風和寶嘉,又看瞭眼遠處背對這裡的士兵們。
薑稚衣自顧自接著說下去:“本是放完燈就要讓你來接我回府守歲的,但我想看看你們軍營裡頭是怎麼過年的,就拉著寶嘉阿姊過來瞭,我們今晚就在這兒守歲吧!”
元策看著她這一身雪白的、毛茸茸的銀狐鬥篷:“在這兒不臟?不冷?”
薑稚衣自然更喜歡幹凈暖和的傢裡,隻是她與阿策哥哥已是可以坐在一張榻上守歲的關系,寶嘉阿姊和李軍醫卻連個面都不肯見,為著投桃報李,給寶嘉阿姊和李軍醫創造重歸於好的機會,她隻能裝著任性非要過來瞭。
“有你在哪裡都是幹幹凈凈,暖暖和和的。”薑稚衣笑得兩眼彎彎。
元策輕咳一聲,拉過她的手往大帳走去。
薑稚衣被他拽得一個踉蹌:“你這麼急做什麼!”
“你以為他們真在專心吃東西?”
“啊?”薑稚衣回頭朝那群士兵看去,一個個演得是挺像,“他們在偷聽我們說話?”
“跟我來京的都是玄策軍最精銳的士兵,你這個聲量,不需要偷就能聽見。”
薑稚衣臉熱地加快瞭腳步:“你們軍營真危險……”
四人前後腳進瞭元策的主帳,在重新佈置過的長案邊坐下,仆人將主子們單獨的消夜送瞭進來——
燒鹿筋、酒煎羊、洗手蟹、羅漢蝦、水晶魚膾、鴛鴦炸肚、五珍膾、三脆羹……都是風徐來的菜品,一碟碟精致地上瞭桌,擠得整張桌案滿滿當當,正中騰出一片空地,擺瞭一隻熱騰騰的、咕嚕嚕沸著奶白色羊湯的暖鍋。
離年夜飯也有兩個多時辰瞭,這會兒剛好是有些餓的時候,眼看旁邊的寶嘉是不打算說話瞭,薑稚衣便代為做主,招呼對面的元策和李答風:“都動筷吧!”
元策和薑稚衣先執起筷來。
一旁的仆人瞧著暖鍋裡湯水已沸,給幾位主子下起薄薄的涮肉片。
薑稚衣瞥過去一眼,打住瞭仆人的筷子:“這是什麼肉?”
“回郡主話,是牛肉,上好的牛裡脊。”
李答風看瞭右手邊的元策一眼。
元策微不可察地搖瞭下頭。
下一瞬,對面薑稚衣擺瞭擺手:“撤瞭換別的,沈少將軍不吃牛肉。”
元策筷子一頓,驀地擡起眼來。
李答風也是目光一閃,朝薑稚衣看去。
一看對面兩人齊齊怔住的模樣,薑稚衣眨瞭眨眼:“怎的瞭,是李軍醫喜歡吃牛肉嗎?那要不拿兩個鍋子來吧。”
李答風搖頭:“不,不是。”
不是他喜歡吃牛肉,而是元策確實不吃牛肉。
可不吃牛肉的人是元策,不是沈元策。
元策遲疑地握著一雙空筷子:“我——不吃牛肉?”
薑稚衣一愣:“不是嗎?我記錯瞭嗎?”
元策瞇起眼盯住瞭她:“我為何不吃牛肉?”
薑稚衣眨著眼回想片刻,卻奇怪地沒想起來。
“你好像沒同我說過原因,我也不記得瞭……但我記得你很討厭牛肉的味道,不是嗎?”
是,他討厭牛肉的味道,因為軍中有種救治瀕死傷患的特殊醫術,要剖開活生生的牛腹,將瀕死之人塞入,令其在熱乎的牛血裡浸泡一場,便有機會起死回生。
當年有次重傷,他也曾進過牛腹。
若是如今的他,過後或許不會留下什麼忌諱,但當時實在年少,打那以後,他便不可再忍受牛肉的味道,每每入口便欲作嘔。
但這是他的忌口,不是兄長的忌口,在視牛羊肉為珍饈美饌的長安貴族宴席上,他這兩月已忍著吃下不少牛肉,習慣瞭也不是難事。
方才李答風聽說是牛肉看瞭他一眼,他也並未打算讓對面這一位公主和一位郡主看出異樣。雖非要緊之事,少一事與兄長不同總是更為妥帖。
可是——薑稚衣怎麼知道的?
她既然這麼說,便是兄長與她提過。但兄長在京時根本也不知道他這弟弟的忌口。
“一個個怎麼瞭這是?”寶嘉莫名其妙地瞥瞥對面兩個男人,“姑娘傢好心好意記著你的忌口,就算記錯瞭,也不必如此拆臺吧?”
元策回過神看瞭眼薑稚衣:“知道你是好意,但我沒有不吃牛肉。”
“哦,那可能真是我記錯瞭,”確實想不起他不吃牛肉的理由,薑稚衣也糊塗瞭,“小事一樁,我現在重新記好就是瞭!”
吃過消夜,已臨近子時,薑稚衣漱過清口茶,眼看寶嘉微醺著坐在案邊,懶懶支著額不願動彈的模樣,靈光一閃,說要出去散步消食,讓李答風代為照顧寶嘉,快快拉走瞭元策。
元策看出薑稚衣的意思,配合地將帳子留給瞭兩人,跟她走瞭出去。本想給她換頂帳子待,她卻說想散步消食是真,這便帶她出瞭營地。
回想著方才席間的事,元策仍未想通薑稚衣的“記錯”到底是巧合,還是這其中有什麼異常。
正皺眉思索著,忽然感覺小指被人勾瞭勾:“這麼冷的天,我都為瞭跟你牽手沒帶袖爐,你不牽著我嗎?”
元策把她的手攏進掌心:“都跟你說換頂帳子待就是瞭。”
“你這人真沒意趣,都來瞭山野,鞋也踩臟瞭,不換點美景看豈不吃虧?”薑稚衣一面走著,一面仰頭望向頭頂,這一帶不像城中燈火璀璨,可清晰看見天上的銀河,滿天星鬥像會流淌的珍珠。
“美景?”元策望向頭頂十數年不變的無聊星光,四下隱藏著豺狼虎豹的荒山野嶺,腳下的落葉和泥巴地,也是,對他而言看膩瞭的東西,也許是她這閨閣貴女難得的奇遇,“這裡沒什麼好看,河西的山野比這兒強上千百倍。”
“那我跟你去河西呀!”薑稚衣脫口而出。
元策呼吸微微一窒,偏過頭:“邊關不是玩鬧之地。”
“可是等我們成親之後,我便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
“……”
“難道你就沒想過這事嗎?”薑稚衣晃著他的手,歪頭看他。
元策避開她赤誠滾燙的眼光:“走一步看一步吧。”
薑稚衣不高興地停下來:“這都要到新歲瞭,你還在走一步看一步,我舅父都走一步近一步瞭呢!”
“……”
元策腳步一頓,面對向她:“那你想……”
話音未落,忽然驚起噼裡啪啦一陣炸響。
薑稚衣嚇得一聲驚叫,一腦袋栽進元策懷裡。
元策飛快一擡手,捂住瞭懷裡人的耳朵,看瞭眼遠處,低頭在她耳邊道:“是爆竹,新歲到瞭。”
薑稚衣從他懷裡愣愣鉆出一雙眼來,松瞭口氣,笑著摟住他的腰,人靠著他,眼望著營地那頭載歌載舞鬧騰著的人群。
等這一陣熱鬧的爆竹聲過去,薑稚衣仰起頭來:“你方才問我什麼?”
元策剛想松手,卻發現她這一對耳朵凍得像冰,便將手留在瞭她耳朵邊上,嘆瞭口氣:“我說,那你想怎麼?”
薑稚衣聽過歡歡喜喜的爆竹聲,已然全忘瞭方才的計較,抱著他狡黠地眨瞭眨眼:“我想——想你親我一下。”
元策摩挲她耳朵的手一頓,僵在瞭原地。
“你不親我,那就我親你,反正都是一樣的,”薑稚衣仰頭望著他,“你自己選吧!”
元策目光閃爍著,垂眼看向那一張一合的唇瓣,一瞬過後,又移開眼別過瞭頭。
“好吧,那我親你就是瞭!”薑稚衣哼哼著,費勁地踮起腳來,環在他腰的那雙手往上挪,夠到他的脖頸。
感覺到那雙手在努力地壓低他的脖頸,努力地拉近兩人的距離,努力地迫使他低下頭配合她——
臟腑間像有一股野蠻的力道在橫沖直撞,試圖沖破那些牢固的枷鎖,關卡,屏障。
“你低一下頭呀!”
元策擡起手,摁住瞭她圈在他脖頸的手。
薑稚衣耷拉下眉眼,松開瞭他,蹙著眉頭抿瞭抿唇,這回是真的生氣瞭。
“我親你,你還不願意瞭,我是有多勉強你……”薑稚衣撇撇嘴,一個轉身朝營地走回去。
剛走兩步,手腕忽然被人一拉,薑稚衣整個人順著這股力道旋身而回。不等站穩,一隻寬大的手掌住她後腦勺,方才怎麼也不肯彎折的脖頸低垂下來。
元策低下頭,吻住瞭她的唇角。
眼前是她因錯愕而瞪大的雙眼,透過這雙澄澈的眼,好像又看見今夜那皎白無瑕的燈紙在大火裡熊熊燃燒的畫面,那些骯臟的灰燼像在逼迫他承認——
是,他就是不希望她心願成真,他就是一個喜歡上瞭自己兄長的心上人的,想要取他而代的,十惡不赦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