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書房,李答風手撐額角,正倚著羅漢榻上的棋桌閉目養神,忽聽一陣去時步履如飛,回時蕭索落拓的腳步聲在廊子裡響起。
三,二,一。房門被一把推開,案頭燭火一跳。李答風睜開眼來。
元策一腳跨過門檻,看瞭看他,瞥一眼他手邊那卷畫像:“不是讓你先把畫收好?”
“少將軍吩咐的是等不到你就先把畫收好,”李答風嘴角一勾,揚起意料之中的笑,“但我對少將軍有信心,相信你不會令我等太久。”
“……”
“李軍醫深諳此道,看來年輕時也沒少碰壁。”
“沈少將軍多慮,在下隻是碰巧懂得樂極生悲的人生道理。”
元策眼梢帶風地瞥瞥他,回想起方才薑稚衣前一刻還在出言安慰,後一刻臉色一變,仿佛被他騙取瞭關心一般將他痛攆出來——
無妨,今日聽她敘述那話本故事,那男主人公似是將他與兄長兩人合為一體而寫,一半寫他兄長,一半寫他,阿策哥哥這四個字,他本就占據半壁江山。
她心中既無兄長,那騰出的另一半位子遲早也是他的。
元策:“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有何可悲,不勞李軍醫教誨。”
“那在下這便告辭瞭,明早還得奉郡主之命給裴公子換藥去。”李答風起身拱瞭拱手,翩翩然走瞭出去。
元策站在原地瞇瞭瞇眼,李答風這張見不得人好的嘴倒是提醒他瞭——
今日薑稚衣坦白之前曾與他說,我就非要選你們兄弟倆其中一個?
是他一直以來錯怪瞭兄長。他真正應當視之如敵的人,分明是那個他親手找來的麻煩裴子宋。
“那點小傷就不勞李軍醫費神瞭,”元策輕哼一聲,“明日我親自去會會他。”
翌日清早,清樂客棧上房。
元策與裴子宋挽著袖子對坐在桌案兩頭,各朝對方伸出一隻手——
“我下手恐無分寸,裴公子疼瞭就說。”
“……我無礙,沈少將軍盡可放馬過來。”
薑稚衣與裴雪青分別站在兩人身後,目瞪口呆地看著眼下這一幕。
隻見元策托著裴子宋的傷手,一抖藥瓶,將金瘡藥粉撒上他手背那道傷口,等裴子宋神色忍耐地緩過這一陣疼,拿起手邊一卷幹凈的細佈,一圈圈纏繞上他的手,包紮妥帖,而後將多餘的細佈邊角悉心內藏。
薑稚衣站在元策身後,莫名打瞭個激靈,雞皮疙瘩陣陣泛起。
昨日戒嚴過後,城內通行已恢復正常,今晨用過早膳,她第一時刻便過來探望裴子宋,出門時元策膏藥似的黏上瞭她,美其名曰去軍營路上順道經過清樂客棧。
她本以為元策是來找茬兒的,又要說裴子宋這點傷勢也值得給眼神,卻不料一進客棧上房,元策主動請纓為裴子宋換藥,手法之細致溫柔,與當初給她包紮腳踝如出一轍,竟叫她挑不出一點錯來。
……這人當真學好瞭嗎?
怎麼看得人心裡怪怪的。
對面裴子宋雖然接受瞭元策的好意,每根手指卻都詭異地僵硬著,顯然也是從頭到腳的不自在。
元策平放下裴子宋的手,朝對面少許尷尬的人道:“古有關公刮骨療傷談笑風生,今有裴公子換藥包紮不吭一聲,裴公子真英雄豪傑也。”
裴子宋惶恐搖頭:“子宋這點小傷,豈可與關公相較,慚愧慚愧……”
薑稚衣嘴一張,剛想讓他不必自謙——
“裴公子不必自謙,若不是你,”元策擡頭看瞭一眼薑稚衣,“內子恐怕無法幸免於難。”
……內什麼?什麼子?
薑稚衣耳朵一麻,人實打實地一顫。
“今日前來,為裴公子換藥是其一,感激裴公子對內子出手相救是其二。”元策起身朝裴子宋拱手作瞭一揖。
裴子宋跟著起身回瞭一個更大的禮:“舉手之勞,沈少將軍與郡——與尊夫人不必客氣。”
元策掀眼一瞄裴子宋,將揖作得更低一些。
裴子宋忙是再低。
薑稚衣:“……”
裴雪青:“……”
眼看著頭對頭,越揖越低的兩人,薑稚衣輕咳一聲:“你倆,差不多瞭,可以起來瞭。”
兩人一個不動,另一個也不動。
薑稚衣和裴雪青對視一眼,走上前去,一人拉起一個。
薑稚衣把元策拉去一旁,小聲嘀咕:“你今早吃錯什麼東西瞭……”
元策挑眉:“這不是禮多人不怪?”
“你禮多就很怪,別嚇著人傢!”
元策不太贊同地看瞭眼薑稚衣,繼續朝對面道:“裴公子近段時日註意清淡飲食,勿令傷手沾水、勞作。”
“李軍醫都交代過,沈少將軍放心。”
“這次換過藥可隔三日再換,看傷勢,之後應當不必裹細佈瞭。”
“多謝沈少將軍關切。”
元策轉向薑稚衣:“還有什麼要交代裴公子的嗎?”
薑稚衣張瞭張嘴,發現已是什麼都不缺交代的瞭。
元策微笑:“那我們便不打擾裴公子休息瞭?”
“你走你的,我與雪青阿姊上回說好,下次見面要一同放紙鳶去的。”
“城外還未必安生,最近先別出城。”元策看瞭薑稚衣和裴雪青一人一眼。
裴雪青忙道:“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我們就在客棧裡放,這客棧是阿兄包下,沒有閑雜人,後頭庭院也尚算寬綽。”
“雪青阿姊都開口瞭,你總沒話說,可以走瞭吧?”薑稚衣沖元策努努下巴。
元策沉默一晌,面向裴子宋:“突然想到我與子宋兄同窗一場,竟從未切磋過棋藝,不如今日手談一副?”
在薑稚衣反對這個傷手的提議之前,元策補充:“可用你未受傷的那隻手。”
“元策兄有此雅興,子宋定當奉陪。”裴子宋點頭,“那你在此稍候,我去隔壁取棋,雪青,你來同我搭把手?”
裴雪青疑惑瞭一瞬,看見裴子宋暗示的眼神,跟著兄長走瞭出去。
進到隔壁那間門房,見兄長合攏房門後,背對著她一副苦大仇深,難以啟齒的模樣,裴雪青主動開口:“阿兄可是有什麼話與我講?”
取個棋而已,哪裡需要她搭手,再說阿兄向來禮數周到,平白無故絕不可能將客人晾在一旁。
“雪青,阿兄知你從不任性,故你說要來河西,阿兄不問緣由便陪你過來,可事到如今——”裴子宋嘆瞭口氣,“阿兄實在不可看你再這樣下去,不說你的出身,即便尋常人傢的姑娘,也絕沒有趕著給人做小的道理,你可明白?”
“……”
裴雪青慌忙搖頭:“阿兄,你誤會我,也誤會沈少將軍瞭……”
“沈少將軍為人恣意,待人何曾這般有禮過,他方才這樣對我,難道不是為瞭討好我這如父長兄,好與我提納你做小之事?他怕是一會兒手談之時便要開這個口,阿兄提前知會你,此事你莫怪阿兄,阿兄絕無可能答應。”
裴雪青又是哭笑不得,又是著急得解釋不清:“阿兄,當真不是這樣的!”
“如若不是,那你來河西究竟是為瞭誰,沈少將軍今日究竟又是打的什麼算盤?”
“我來河西的緣由的確不能告訴阿兄,但我也許知道沈少將軍為何如此——”裴雪青思忖回想瞭下,“不知阿兄從前可與郡主有過非同尋常的交情,我看沈少將軍今日分明像在拈酸吃醋,向阿兄宣示他與郡主的關系呢。”
裴子宋一愣,猝不及防結巴瞭下:“我、我與郡主哪裡有什麼非同尋常!”
“今日本是稚衣妹妹過來探望你傷勢,沈少將軍卻反客為主,將她要說的話全說瞭,要盡到的禮全盡瞭,不願她與阿兄多一句話……阿兄光顧盤問我,我倒要問問阿兄,你對郡主可是有什麼?”
“絕沒有!”裴子宋耳根通紅,“……我隻當郡主是位說得上話的同窗好友,絕無半分逾矩念想!”
隔壁,薑稚衣坐在客椅上瞪瞭眼元策:“瞧瞧,我就說你把人嚇到瞭,人傢兄妹倆這會兒肯定在隔壁交頭接耳呢。”
“人正不怕影子歪,讓他們交去。”元策大喇喇坐在她身側,別無所謂的樣子。
薑稚衣低哼:“你這不是耽擱我放紙鳶嗎?”
“所以——你真的喜歡放紙鳶?”元策偏過頭來。
薑稚衣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什麼叫我真的喜歡?”
“你自己說的,什麼仲春二月,草長鶯飛,你的紙鳶不小心掛上樹枝頭,我站你身後幫你摘下,然後你一回頭,我一低頭,我們就——”
薑稚衣愣瞭半天,終於想起來這是在背什麼詞兒,驀地撲上前一把捂住元策的嘴。
元策靠著椅背,垂眼笑著睨她:“捂我嘴有什麼用,人傢白紙黑字這麼寫著。”
薑稚衣悻悻松開他,端坐回去:“那故事是假的,是瞎編的,你還真當作是我跟你瞭不成!”
“那你應當更不願意當作是你跟——”元策在外省略瞭“兄長”二字。
……矮子裡頭拔將軍還光榮上瞭。
幸好那話本沒帶在身邊,不然等他看完一整卷,指不定每天在她耳邊全文背誦一遍。
薑稚衣懶得與他爭論,正巧裴傢兄妹從隔壁回來,讓他和裴子宋慢慢手談吧,拉上裴雪青便去放紙鳶瞭。
客棧庭院,偌大的天井之上春光瀲灩,碧空如洗。
裴雪青拿著兩隻自己做的紙鳶給薑稚衣挑,問她想要哪一隻。
薑稚衣今日穿瞭一條青綠裙腰的鬱金裙,便挑瞭那隻與她衣裙相稱的碧綠色紙鳶,與裴雪青感慨:“其實我好久沒放過紙鳶瞭,寶嘉阿姊不喜歡這等小玩意兒,我也沒有旁的閨中密友,一個人放總覺傻裡傻氣,也無甚好玩的。”
“你若喜歡,往後春日都可找我放紙鳶。”
薑稚衣遙想著往後,點瞭點頭:“明年春日,想必我一定在長安。”
因薑稚衣多年不放紙鳶,已經不太熟悉,裴雪青趁著東風先將她那隻紙鳶放上天,再將握輪交到她手中,隻需她稍稍牽引便可。
薑稚衣一手握輪一手拉線,高興地來回轉瞭一圈,一面與裴雪青閑談:“對瞭,我看你阿兄方才回來,怎的臉紅紅的?”
裴雪青將自己那隻紙鳶也放上天去,笑著嘆息瞭聲:“阿兄果真誤會我與沈少將軍瞭,我們方才爭執瞭幾句,不過我已解釋清楚瞭,無事的。”
“你與沈少將軍根本連個眼神對視都沒有,你阿兄真是想多瞭!”薑稚衣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什麼,走到裴雪青身邊與她耳語,“……說起這個,我發現你與他說話時好像很少看他,是不是看他會有奇怪的感覺?”
兩人不方便提到要緊的話,打著彼此都懂的啞謎,裴雪青點頭:“自然,就怕看著出神,冒犯失禮。”
“可為什麼——”薑稚衣失神地撥著手中握輪,“我看他沒有這樣的感覺呢?”
“沈少將軍與你已是這般親密,你看著他,怎還會再想起旁人?”
“我跟他才不親密……”至多不過是假的親密,薑稚衣咕噥著,一不留神在原地站瞭太久,風一停,紙鳶直直往下掉。
薑稚衣快步飛奔起來,卻搶不及,眼睜睜見那紙鳶一墜到底,掛上瞭院裡一棵丈高的桃花樹。
“哎呀……”兩人忙跑上前去,扯著線去摘紙鳶,卻見那細線糾纏在瞭樹枝上,怎麼也摘不下來。
薑稚衣與裴雪青一般高,踮起腳都夠不著那根樹枝。
“我果然太久沒放紙鳶瞭……”薑稚衣站在樹底下撇撇嘴。
“沒事,紙鳶掛樹上是傢常便飯,我去搬把杌子來就是。”裴雪青轉身往房裡走去。
薑稚衣獨自留在樹下,心想元策真是烏鴉嘴,都怪他方才背什麼話本,這下好瞭,雖然不是二月,是三月,不是杏花樹,是桃花樹,她的紙鳶當真掛上瞭樹枝頭。
薑稚衣恨恨望著二樓上房那扇窗子,像要將那窗子剜出個洞來,正在心裡罵著元策,忽聽身後腳步靠近,頭頂陰影覆落,視線裡出現一截窄袖,一隻少年人的手。
那隻手指尖輕輕一勾,枝頭粉白的花瓣簌簌抖落,她的紙鳶便被摘瞭下來。
然而身後人摘下紙鳶卻沒有說話,就這麼靜靜站著,也不將紙鳶交給她。
桃花的甜香夾雜著熟悉的皂莢氣息縈繞在鼻端,恍惚之間門,讓人醺醺然心猿意馬。
像是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薑稚衣慌神地站在樹下,心提早怦怦跳動起來,連帶腦袋也一點點發暈發熱。
風拂過面,吹起人鬢角發絲,薑稚衣遲疑著,猶豫著,慢慢轉身回過頭去。
身後人彎下脖頸,低下頭來。
薑稚衣顫栗著一瑟縮,驀地閉緊瞭眼。
元策垂眼看著她,鼻尖湊上她鼻尖,慢慢下滑,輕含瞭含她的唇瓣,落下守株待兔的一吻——
“現在,故事成真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