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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入夜,沈府內院。

驚蟄和谷雨眼看薑稚衣坐在燭下,眉頭深鎖地翻著一卷醫書,不知在查閱什麼,百思不解地對視瞭一眼。

自打今日從客棧回來,郡主就不對勁瞭。先是托腮坐在窗前,雙目失神地望著庭院裡那棵桃花樹,時不時擡指輕撫嘴唇,一會兒蹙眉,一會兒搖頭。

後又開始起身踱步,嘴裡念念有詞地數落著那個至今不知來頭的話本先生。

再後來,便讓她們找來瞭這卷醫書,一面研讀一面給自己把脈。

驚蟄:“郡主,那醫者都不自醫呢,您現學如何能成,您身子何處不適,奴婢還是請醫來給您把脈吧?”

薑稚衣面色凝重:“我懷疑,我最近舊疾復發瞭……”

“什麼?”驚蟄和谷雨大驚。

薑稚衣摸索地搭著自己的手腕:“你們看這醫書上說,氣滯血瘀的脈象叫澀脈,如輕刀刮竹艱澀,有震顫感,脈力不均,時大時小……這一條條,我全都號出來瞭!”

驚蟄和谷雨低頭看著薑稚衣把脈的三指,愣愣眨瞭眨眼。

“郡主,您恐怕是憂思過度瞭,奴婢看您把脈的那隻手剛才震瞭一下,那您的脈當然會震,您一會兒按重一會兒按輕,那您的脈當然會時大時小,您的血瘀早就消幹凈瞭,大可放心!”谷雨有理有據地勸她寬心。

薑稚衣的心卻似乎並沒有寬起來,擡頭掃瞭谷雨一眼,像在看什麼不會說話的人,面無表情合攏醫書,一把丟去瞭一邊。

……也沒舊疾復發,那她當時怎麼就被依依附身,怎麼就對他閉眼瞭呢。

無數道聲音穿越過時間與空間,在耳邊此起彼伏地盤桓——

“別喜歡我兄長瞭,喜歡我吧。”

“薑稚衣,你說的沒錯,真的可以聽出來——聽出來,你心裡也有我。”

“這麼討厭我兄長,看著我這張臉,為何還能喂我吃蝦?”

……

薑稚衣揮揮手,揮散這些煩人的聲音,忽聽篤篤兩記叩門聲,一擡眼,一道長身鶴立的人影投落在瞭隔扇上。

心怦怦一跳,手腳一瞬間像被定住瞭一般,一瞬過後,薑稚衣驀然起身奔向裡間,給婢女留話:“……就說我睡瞭!”

“不用說瞭,聽見瞭。”門外帶笑的男聲響起。

薑稚衣腳下一滯,緩緩扭過頭去,隔著一道門好像都能看見他此刻輕揚的唇角。

想到這裡,濕軟的觸感仿佛重回到唇上,薑稚衣心肝一顫,緊張地吞咽瞭下,清瞭清嗓朝外道:“大晚上的,有事?”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

“沒事找我做什麼,來挨罵嗎?”

“有事——來與你辭行的,過來開個門。”

薑稚衣一愣,看瞭眼同樣面露意外的兩名婢女才確信自己沒有聽岔,半信半疑走上前去,拉開一道門縫,探出腦袋:“你說什麼,辭行?”

元策低下頭,目光在她因驚訝微張的唇瓣一落。

薑稚衣立馬抿緊瞭唇,滿臉防備地將門縫留得更小瞭些。

看瞭眼她護巢般把著門的一雙手,元策一笑:“何節使讓我與他出去辦趟差事。”

薑稚衣知道他口中的何節使,從前是沈節使的副手,自沈節使過世後便暫代起河西節度使之職,正月離京之前,皇伯伯也曾說過讓元策跟隨何節使學習地方政務。

薑稚衣神色微滯:“……去哪裡?去做什麼?去多久?”

“河西十一州除涼州外的十州各設一名刺史,尚有三州刺史我未打過交道,你可以想成是去應酬,本也可帶夫人傢眷同行,不過再往西往北的地理氣候……”

“你自去你的,我才不去!”薑稚衣飛快打斷瞭他。

元策彎唇:“夫人不必著急,我也沒想令夫人吃苦。”

薑稚衣回過頭閉瞭閉眼,真想拍一拍今日這頻頻往上湊的嘴。

“短則十天,長則半月,我盡快回來。”元策伸手進門縫,輕輕一揉她發頂。

頭皮一麻一癢,薑稚衣目光閃爍著躲開他直直的視線:“不、不必,你最好慢一些,多給我幾天清凈日子……”

元策哼笑瞭聲:“這麼多日還不夠你清凈?想再多幾日,那今晚與我熱鬧熱鬧?”

薑稚衣愣瞭愣,察覺到他的眼神在往她身後臥房瞄,腦袋一熱,一把闔上房門:“……你想得美,誰跟你熱鬧,快收拾行李去!”

翌日一早薑稚衣起身時,聽說元策已經出城,臨走來過她臥房,在她榻邊坐瞭一晌,到瞭該出發的時辰見她還未醒轉,便靜悄悄地走瞭。

谷雨與她感慨,說沈少將軍坐等她醒,又不敢叫醒她的樣子像極瞭每日清晨過來要她抱抱的小元團。

薑稚衣咕噥瞭句“他才沒有元團可愛”,抱著元團出去曬太陽,過她的清凈日子去瞭。

卻沒想到,不過清凈瞭一天,第二日入夜,三七便拎著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信鴿來瞭內院,將綁在鴿腿上的信筒遞給她,說是元策給她的信。

三七來時,薑稚衣正躺在美人榻上敷厚厚的養膚霜,不便睜眼看信,讓驚蟄在旁代讀。

驚蟄拆開信念瞭起來:“衣衣,展信佳,一別兩日,九天之上星辰之多,道不盡我對你的思念,高山……”

薑稚衣渾身一抖,從榻上猛然驚坐而起,一把豎掌打住瞭驚蟄。

驚蟄和谷雨齊齊一怔。

薑稚衣頂著一臉灰綠色的養膚霜,用力蜷緊瞭腳趾:“不必念開頭,往後念……”

“那奴婢該從哪裡開始念?”

“就從——‘比不上我心之堅’之後。”

“咦,郡主怎知道後頭是這一句?”

因為他元策就是個學人精!學完瞭她的詩,又來學她的信!

“郡主您這養膚霜還未幹透,都要淌下來瞭,可快些躺好。”谷雨在旁提醒。

薑稚衣躺回美人榻,雙手交疊在身前呼吸吐納,平復好心情:“繼續吧。”

驚蟄繼續一字一句往下念:“兩日快馬兼程,今夜已抵甘州,甘州刺史為人熱情,為我設下款待之宴,席上多珍饈美食、歌舞樂姬,散席後回到下榻處,還有兩名舞姬稱奉刺史之命前來侍寢……”

“什麼?!”薑稚衣又一次驀地坐起,震動地瞪大瞭眼。

一旁谷雨也是又驚又怒:“沈少將軍怎麼這樣,還未及冠便沾染這些惡習!而且、而且一個不夠,居然有兩個!”

薑稚衣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西北:“本郡主可還沒與他正式退親呢,那甘州刺史是不是活膩瞭?他是不是也活膩瞭?”

“郡主稍安,後頭還有、還有——”驚蟄指瞭指信,連忙接著念。

“可惜的是,她們開口的速度沒比上我隨行護衛出手的速度,在她們道明來意之前便已被卸瞭兩條胳膊……”

薑稚衣瞳孔一震,輕輕眨瞭眨眼,想象著那場面,嘶瞭口氣,擡手揉著自己的胳膊又躺瞭回去。

“不幸中的萬幸,好在今日是我隨行護衛先一步踏進房門,若換作是我,她們恐怕已是我劍下亡魂。我讓護衛將此二人胳膊接回去,還與甘州刺史,同他道瞭聲歉,請他下回若再以這等舞姬款待來客,找些張嘴快、說話利索的,也可免生血光之災。”

薑稚衣:“……”

“此外,我也已與刺史言明,我對榻側之人的容貌有一定講究,不足美者,不可入眼。”

“?”薑稚衣又一個直腰緩緩坐起,“他還敢跟人說講究,讓人給他選美去?敢情那兩名舞姬是不夠美才被他轟出來?”

“……郡主,您要不再多聽兩句?”

薑稚衣點點頭:“行,你接著念,我倒要聽聽,這回他還怎麼圓。”

“刺史問我,美之一字各花入各眼,不知在我眼中怎樣算美,他好為我挑選一番。我說,我眼中唯永盈郡主一人為美,旁人皆不足看也。”

話音落定,屋裡翻湧的怒氣潮水般退去,榻上人歷經三起三落,心境終歸於祥和寧靜,寧靜之餘,心底又像被人輕輕撓過,起瞭一陣酥麻的癢。

薑稚衣擡手摸瞭摸自己養膚霜下的臉蛋,在驚蟄看三歲小孩似的眼神註視下,再次默默躺瞭回去。

當夜,三七收到瞭薑稚衣下達的命令,要求元策每日來信一封,事無巨細地回報從早到晚的行程。

三七連夜傳信給數百裡外的元策,傳達郡主之命,自此起,每晚肩負起等信鴿的重任,拎著一隻又一隻信鴿往薑稚衣院裡送。

一日夜深還沒等到信鴿,眼看郡主臥房的燈遲遲不熄,像是等不到便不打算入睡,三七心急如焚地在院外徘徊,就差飛到天上去看看信鴿到哪兒瞭。

臨近三更天,一陣頹廢的翅膀撲棱聲響起,終於盼到信鴿落地。

三七拎起疲憊不堪兩眼翻白的鴿子沖進院裡,將信筒交給郡主的婢女。

屋裡響起郡主犯困的聲音:“眼睛睜不開瞭,給我念念,寫什麼瞭?”

三七也很好奇,少將軍必定有事耽擱,抽不開身寫信瞭,如此見縫插針地想辦法傳信回來,不知會把哪樣最重要的行程拿出來說呢?

在門口等瞭片刻,隻聽婢女口中鄭重地念出瞭四個字:“今夜無姬。”

日子一天天過去,信一封又一封地來,轉眼入瞭四月,到瞭姑臧城花深柳暗的暮春時節。

第十二日夜裡,薑稚衣坐在書案前抽開收納信箋的木匣,準備將今晚的來信放進去,才發現匣子都快裝滿瞭。

侍候在旁的谷雨忙道:“奴婢去拿個新匣子來裝吧?”

“拿什麼拿,這匣子裝滿之前他還能不回來?半個月還不夠他在外浪跡天涯?”薑稚衣看著這一匣子的信低哼一聲。

“沈少將軍臨走那晚說是長則半月,但您當時說想多清凈幾日,沈少將軍也許會聽您的話,在外多逗留幾日呢?”

薑稚衣一噎:“別的不聽,這話他倒是聽瞭?”

“郡主,那您是想沈少將軍聽,還是不聽呢?”

本以為沈少將軍這一走,郡主身邊沒瞭不散的陰魂,每日都可舒心自在,隻管等著侯爺接她的人馬到。

可結果,除瞭與裴姑娘的兩三次出遊尚算興致高昂,平日裡,郡主一天到晚最開心的時刻,竟然是每夜入睡之前收到沈少將軍的來信。

有時候讀著信笑,有時候讀著信生氣,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等他回來定要如何如何。

谷雨提議:“您若希望他早日回來,托三七去信一封就是,也不是多難的事。”

薑稚衣皺瞭皺眉。話是她自己說出口的,要讓她自己收回來,怎麼不難?

而且,她為何要希望他早日回來……

“侯爺接您的人馬越來越近瞭,如果沈少將軍當真聽瞭您的話遲遲不歸,您回京之前可就見不著他啦……”

薑稚衣在書案前較著勁兒似的一動不動,靜坐許久,久到谷雨以為這事就這麼算瞭的時候,卻見她撇撇嘴,終於提筆鋪紙,寫下幾個字遞過來:“拿給三七。”

谷雨看瞭眼字條上再簡短不過的一行字,問道:“郡主,奴婢不識字,您這寫的是什麼?”

薑稚衣一字字咬著重音道:“‘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